姥爷走的那天雪好大,在那个小县城的一隅,送行的人
好多,县城的雪下得比四十年前更急。我攥着那张泛黄老照片,站在殡仪馆走廊尽头,玻璃上的冰花正沿着相框里青年的肩线蔓延——照片里的他腰杆笔挺,像株未被风雪压弯的青松,而记忆中拄着文明棍的佝偻身影,此刻正与这影像重叠成岁月的重影。
姥爷身坯瘦弱,罗锅腰,呈大于九十度角的样子,留有一撮山羊胡须,常拄着一根竹或叫做文明棍的支撑。他是村医,在家中挤一间闲房开门,唤做“守愚堂”的药铺。因是,中医的把脉、针灸、辩药是其拿手绝活,便成了方圆几十里的“神医”。有一次,来了个推销自制蜜丸的南方游医,言说药丸中含麝香、当归等成份,专治疑难杂症,姥爷先闻后尝,一味不差地说出药名,揭破骗局后,游医灰头土脸地再没露过面孔。
光绪三十四年的暮春,姥爷在自家祖宅东厢房挂起“守愚堂”匾额。榆木药柜的三百六十个抽屉还带着新刨的木香,他就着桐油灯,用狼毫在黄草纸上写下第一味药方。那年他刚过弱冠,长衫下摆还沾着私塾先生的墨香,却已能仅凭指尖触感辨别川贝与浙贝的纹路差异。
正是槐花漫街的五月,记得初次跟母亲回娘家,到了药铺门口,一帮人笑得前 和后仰指天画地的热闹,细问方知,是为凑趣药铺门上的对 联:低头鞠躬百姓不问高矮,直面望闻问切何论贵贱,横批 叫无愧良心。有一驼背老者被圈围着,才见到姥爷的真模样。
“原来是个罗锅呀”怯怯地问娘个明白,却遭到狠狠的呵斥, 便不再言语。从此,心间便结下谜一样的团。私下里娘告诉 我,姥爷是村上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三八年入党老党员哩,对面大队部 的四合院就是外祖家的祖业,捐给办公用的,语气中满是自 豪的神气。姥爷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正说话间,一戴着草帽的老者用独轮车推着昏迷的孙子撞开柴门,姥爷掀开草席时,那孩子后颈的痈疽已溃烂如碗口。我见过他晚年给人针灸的样子:三根银针在虎口间转得像纺车,指尖叩击穴位的节奏,比药铺檐角的铜铃更有韵律。那天他跪在泥地里施针,膝盖浸透露水,直到孩子咳出黑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罗锅腰竟比平时低了半寸。
南方游医来的那天,日头正毒。那人挑着“麝香再造丸”的幌子,铜铃摇得比糖画摊还热闹。姥爷接过蜜丸放在鼻尖轻嗅,山羊胡突然抖了三抖:“当归三钱,川芎一钱半,缺了牛黄,倒多了半分巴豆粉。”他捏碎药丸的手势极慢,琥珀色的药末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金子。游医攥着药箱往街角跑时,撞翻了王寡妇的药罐,姥爷却弯腰把散落的枸杞一粒粒捡回纸包,说“草木皆有灵,糟蹋不得”。
有一段时间,姥爷被村里的“造反派”赶出家门,便轮流驻闺女家了,才得以和他近乎起来。老爷走到哪里不忘看病,从不收一分钱,就有了些人情,就多了鸡蛋、点心、糖果之类的问候谢敬。每每做些好饭菜,弟弟嘴甜,再三再四地让姥爷先,花甲老人怎会看不透孩子的把戏,先是长时间339的不做声,矜持半会,见火候差不多时,才翘翘嘴巴,捋捋胡子,吐出三字:你吃吧。姐弟四人方敢分食。年终时,老师要给学生下评语的,姥爷看了我的评语,就笑说,还“有个性”,没个性怎么长出息?性格有时候是决定人一生的符号,象风雨雪霜的天气,全不由人的。
那年中秋时分,月亮被炮声震得粉碎。姥爷在祖宅地窖里支起药炉,熬药的青烟从烟囱里飘出来,混着桂花香骗过了巡逻的伪军。那天我在娘怀里打盹,迷迷糊糊看见几个穿灰布衫的人爬进后窗,他们靴底的泥块里沾着未化的雪,在青砖上洇出暗褐色的花。
锄奸团的暗号是敲三下窗棂,再哼半段《茉莉花》。姥爷把手术刀藏在旱烟袋里,棉袍内袋永远装着半瓶云南白药。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翻过高墙时被铁蒺藜划破脊背,却死死护着怀里的情报——后来我在县志里读到,那晚他送的是日军军火库的布防图,而接应的交通员,正是《大刀记》里梁永生的原型。
最险的一次是除掉曹霸天。那汉奸的宅院有三重高墙,墙头上的玻璃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姥爷带着两个队员从狗洞里爬进去,腰间别着的不是手术刀,而是灌了铅的文明棍。狗咬断他半片衣襟的瞬间,他的棍子已经敲碎了门闩。我没见过曹霸天的模样,只记得大舅说,姥爷摔断腰椎的那晚,怀里还紧紧搂着从汉奸书房搜出的抗日传单,那些纸片上沾着血,却比任何药方都珍贵。
宅院里的老槐树开花时,姥爷总在石桌上摆个粗瓷酒坛。他喝酒不用杯子,嘴对嘴灌上一口,就着咸花生在宣纸上画雪。有次我趁他打盹,偷偷蘸了浓墨在生宣上抹了团黑疙瘩,他醒来后却笑着题了“墨梅初放”四个字,说“童趣胜似法度”。
他的书房总飘着松烟墨香,墙上挂着隋恩湛先生的《寒江独钓图》摹本。每逢集日,药铺歇业,他就坐在门槛上教我对对子。“竹本无心空有节”,他捋着胡子看我抓耳挠腮,最后用旱烟杆敲我脑门:“梅虽有骨未沾尘——记住,人活一世,就得像这墨梅,经得起霜打,染不得俗尘。”
临终前三个月,他颤巍巍握着我的手,在宣纸上画了半幅残荷。墨色在叶脉间洇成泪痕,他说:“墨分五色,人分三品,能在乱世里守住本心,才算得上上品。”那幅未完成的画现在还挂在我书房,每当笔尖滞涩时,就能看见他在水墨深处,拄着文明棍向我走来。
姥爷出生在康殷之家,只是中道破落,早年喜好书画词赋的雅兴却是隐了他的刚气。嗜酒,倒不见其醉,每每是无酒不上桌的,小菜几碟相佐即可,兴致起时,便饱蘸浓墨,亦书亦画,字有柳风,画学“娄东”,颇得乡贤隋恩湛真传,遗赠的一幅“雪后垂钓”斗方,至今仍感念萦怀。那时,受外祖熏染,对文学情有独钟,常常写些儿歌类小品,参加县里的文学创作会,就识得了些文友。高中毕业后,因家里有一辆“铁驴”自行车,有幸成为队里五金厂的短途业务,负责骑自行车轧料,这便有了闲。
文友业勤兄长我几岁,见多识广,打听到老作家郭澄清就在漳卫新河南岸,便贸然拜访。
麦熟时节,去郭老故居—是山东省宁津县的郭皋村,需途径两条河的,相向而行的水系,承自运河一脉,宣惠河常年不见水流的,故多癣苔或水藻,一池碧绿掩映,漳卫新河水缓缓东流,两岸树木庞杂,有杨柳、紫穗槐和红荆,各自伸展着枝蔓,散着清新的气息,麦香加进来就有了奶的味道。郭老见到两个骑着“铁驴”满头大汗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并不嫌弃,反呈一脸的悦色。他是跑遍了冀鲁边区才写出长篇小说《大刀记》的,方圆百里识者许多。不经意间,说起姥爷的药铺,郭老笑了,“你是锅腰奎爷的外甥呀,真是缘分,俺还在他药铺住过呐!俺的第二部小说《龙潭记》里就有他的影子,你姥爷的脊梁弯了,但照见了整个冀鲁边区的青天”。随后,他又讲了一些新鲜的故事。比如营救“三少爷”刘格平,在药铺里藏伤病员,参加锄奸团为民除 害等等,一时间满脑子姥爷的影子。末了,我们欣悦返程, 心下禁不住想:姥爷还真是个人物哩。
后来,我进乡政府工作,下乡去姥爷的故里驻村。在一个远房的大舅家,看到一张泛黄的照片,里面的姥爷,年轻英俊,腰身挺直,很是潇洒。好奇心使然,不免打破砂锅问寻根由。大舅说,姥爷是秘密党员,参加了冀鲁边区锄奸团等等。在某个月隐风啸夜,去邻县除掉了汉奸曹霸天,被恶狗追赶,翻落墙头时摔坏了腰,落下残疾。眼下曹家的后人发家成了富豪,老人们便隐藏了这段往事。
当灵车缓缓启动时,不知谁在远处放了串鞭炮,碎红的纸屑落在雪地上,像极了他药铺里那些救人性命的朱砂。
我常常坐在老药铺的门槛上,看新修的村史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玻璃展柜里,姥爷的文明棍与泛黄的入党申请书并排陈列,棍头的铜箍磨得发亮,像一枚永不生锈的勋章。风起时,老槐树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听见他用旱烟杆敲着药柜,念着“医者仁心,革命者亦当有仁心”——这声音穿过四十年风雪,在每个清晨与黄昏,轻轻叩击着我的心扉。
雪又下起来了。我摸着照片里青年挺直的脊梁,忽然明白:有些弯曲,其实是另一种挺拔。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脊梁弯成桥,让更多人踩着走过黑暗,那么他的弧度里,便藏着整个民族的脊梁。
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说:如果一颗树也写自传的话,它不会不像一个民族的历史的。在我眼里姥爷的形体虽然“罗锅”,但他的脊梁是正直的,在我心底,姥爷一样的人,曾经都是一棵棵参天大树!
作者简介:
张春景,河北省南皮县人。先后在《文学报》、《长城》、《鸭绿江》、《中华文学》、巜散文选刋》《西部散文选刊》《速读》等媒体公开发表书画评论和文学作品150多万字,正式出版专著9部,其中:2017年获河北省委“燕赵文化之星”称号,2019年团结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栽一片茶心》,2020年获首届吴伯箫文学奖散文集十佳。2021年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散文集《一弯秋月卧运河》。2024年散文《善之光织就的积善堂记》获第九届冰心文学大赛一等奖。系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南皮国学研修会执行会长,河北省南皮毛体书法家协会主席,南皮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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