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师父56岁。大家都叫他老马,有时也叫他“老骂”,因为他一喝酒就会扯开嗓门骂人,骂的都是领导。从作风建设到群众联系,事无巨细,无一幸免。
有时情绪失控,他甚至会尖声喊道:“当年老百姓是舍了命救我们,现在呢?......”我急忙劝阻:“师父,这话不能乱说。你也是老革命,曾经也是党员。”他立刻打断我:“什么叫曾经是?我一直都是!从1941年起就是!我一直姓马,马克思的马!”
改革开放初期,厂里进口了一批美国设备。虽然是二手货,但技术水平不低。开箱时,意外发现许多与设备无关的生活用品也被打包进来,如二手卫生洁具等,足足有十几箱。老马得知后特别气愤,当即开骂:“谁干的腌臜活?这是人干的吗?这是吃子弹的活!必须执行战场纪律。”我再次劝他:“你不了解情况别乱说,你是老党员了,要讲组织原则。经办同志没经验,也是头一回,被人骗了也有可能。”他绷着脸说:“我是乱说吗?我是急!替厂里急,替党急!”
老马是老革命,我们钢厂都知道。他标志性的独眼,是抗战留下的。但老马为啥丢了党籍,连他自己都讳莫如深。后来我从仓库调到领导岗位,才慢慢了解了他的传奇一生。
老马是浙东人,17岁就参加了新四军浙东游击队。在血与火的洗礼下,他从普通战士迅速成长为猛虎连连长,右眼被打瞎,身上的伤疤像四明山和会稽山的嶙峋怪石,突兀而醒目。这个比喻是老马自己说的。一次在大浴室洗澡,我们这些年轻人看到他身上的伤疤,都惊呆了。老马指着前胸的一块说:“这是四明山。”又摸了摸腹部说:“这是会稽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当时我们就在那一带打鬼子,这是山神给我的胸章。”
老马的背运,始于抗战结束后。
当时部队奉命北撤,计划分三路转移。老马是第二路,在澉浦登陆时,遭到国民党军的围攻。老马负责阻击,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殊死搏杀。那次“北撤”,对浙东新四军是一次伟大转折,但对老马却是一场滑铁卢。老马一直不愿谈及此事,直到临近退休的一天,他约我喝酒。那时,我已升任集团三级公司的总经理。老马说:“我的党籍问题,你一定要帮我催办,否则我无脸去见牺牲的战友。”
那天老马喝多了,断断续续讲述了那次激战。战斗打到傍晚,接到大部队突围成功的消息后,他挥手让战士们后撤,但起身时突然中弹跌落水中,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棚里,守护他的人竟是江瀴。
江瀴是他现在的妻子,但当时他们并未结婚。江瀴是地主的女儿,老马之前在村里当民兵,江瀴是妇女会秘书,常教民兵识字。后来老马参加了新四军,成了抗日英雄。江瀴也许就是在那时看上了他。江瀴漂亮,是标准的江南美女。老马对她难免心动,但碍于部队纪律,一直守着底线。江瀴多次试探,他都推说自己年轻,不符合结婚条件。
但眼下部队北撤,如果还是这般优柔寡断,姻缘难续。
江瀴问:“你能不能留下?”
老马说:“不能,我在战斗部队,必须北撤。这是我党在重庆谈判中做出的重大让步。”
然而,老马没想到,江瀴为了他,加入了民兵担架队,一路尾随而来。
老马伤愈后没有及时归队,这是他最大的错误。老马说,他被江瀴的一路追随感动了。再加上,他负伤落水后,又是江瀴救了他。
“共产党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无情未必真豪杰!我经常这么为自己开脱,但又觉得自己无耻。我伤愈后,没有及时返回部队,没有努力寻找组织。这是我的错。但当时的新四军已从苏北转移至山东,没法找了;回浙东找党组织,更不可能。那时四明山已完全笼罩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之下,党组织已全部转入地下。但我还是内疚、难受,尤其是听说自己的部队已是华东第三野战军的主力部队,参加了解放战争,更是如坐针毡。每每这时,江瀴就会拉过我的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说:来,和儿子说说话。那一刻,我又心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和江瀴一起到上海十六浦码头贩鱼,做起了小生意,开始了人生新旅程。我对江瀴说:共产党一定会解放全中国,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江瀴说:我等,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风雨飘摇等了四年,上海解放了。有一天,我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十六浦码头出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连长,老连长!”
“我抬眼望去,竟是以前的战友。我顿时傻了,胸口如遭枪击。他们说:你怎么做起鱼贩子了,你可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的战斗英雄!”
“我当时泪流满面,面对昔日的战友,憋屈了多年的情绪顿时坍塌了。我哭喊道:惭愧啊,我掉队了!”
“后来,老首长知道了我的情况,就说:你小子,丢人!新中国建设还需要我们,你不能再掉队了。我说:首长,我马上归队,不做鱼贩子了。他冲我喊了声:立正!我啪的一声,站直了。首长上下瞅了瞅我,摇头说:你废了,站不直了,眼睛又不好。去管仓库吧。”
“这样,我才有机会当了你的师父。”
这就是老马的传奇经历,但老马的党籍却迟迟未能恢复。主要是老马脱党时间太久,没有处理好人性和党性之间的平衡。找寻事端由起,总归存了缺陷。但老马一心向党是真的。党小组开会讨论说,如果现在发他一支枪,他依然会奋不顾身,冲锋陷阵。
凭心而论,就老马现在的工作表现重新申请入党也是可以的,而且不影响他的离休待遇。但老马坚决要求恢复党籍,入党时间必须是1941年11月。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我当时的入党介绍人是朱洪山!他是烈士,是为我牺牲的。”说完,突然就呜咽起来。我当时手足无措地劝他、安慰他。良久,他又断断续续地说:“你不明白,当年我刚从民兵转为新四军战士,朱洪山是我的指导员。他刚从浦东南渡过来。我曾问他,什么是信仰?他说信仰是骨头里的钙,能让人站起来,让人有前进的方向、有义无反顾的勇气。最初,我并没领会他那些话的含义,直到后来的一次行动,我懂了。”
“当时我们浙东抗日根据地的总部在梁弄,经常有小股日伪前来袭扰。首长命令我们组织小分队,对敌人进行反袭扰。指导员便带着我们小队去偷袭敌人的税卡和情报站。42年在一次突袭战中,在不了解敌情的情况下,我破门冲进敌情报站,结果反遭暗枪袭击,险些丧命。千钧一发之际,是指导员推开了我,自己却中了弹。当时子弹打穿了他的颈动脉,鲜血咕嘟咕嘟往外冒。那一刻,我完全蒙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信仰。”
老马要求恢复党籍,纯粹是为了个人吗?其实不是,朱洪山只是个符号,是优秀党员的具象,是他的目标,是归宿。
然而老马的党籍问题却一直拖着,直到他重病住院,北京的老首长来看他,问他有啥要求?他吃力地说:“请求组织,恢复我的党籍。到那边,我还要为党工作,我要将功赎罪。”老首长听了动容,但没吱声,只拍了拍他的手。
老马与老首长的交情颇深,这个大家都知道。1945年,粟裕率师南下,并在长兴县仰峰岕成立了苏浙军区司令部。这天老首长去参加粟裕召开的会议,老马护送。返回途中,突遭顽军伏击,老首长受伤。老马死命相救,好不容易把老首长背回浙东,却在进庄时遭到了民团袭击。老马就是那次战斗中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种战友情谊,是在战斗中凝聚的,是永远刻进骨髓的。
不久,老首长又来,向他宣布了组织决定:同意恢复他的党籍。
那个瞬间,他的脸部抽动了一下。随之,便泪如泉涌。接着,便咽了气。
老马咽气后,眼睛一直是睁着的,仿佛还未从激动中缓过来。直到江瀴在他耳边轻声说:“老马,你可以安心去见朱洪山了,见你的入党介绍人了。”他才慢慢合眼。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