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
没有哪一场战争不是用人体实例去论证
人也好,国家也好,战争的所有理由都是为了开战,即使历史如果没有战争将乏味无聊,人们依然向往和平,许多美好的事情,都只能在和平的年代才会实现。
2017年4月4日 衡阳 抗战纪念城
这个清明 雨,一直下,一直下 所有的晴天都在悲伤, 所有的白菊都在祭奠。 从长沙 到南岳 ,从南岳到衡阳 ,跟随重返湖南战场遗址祭奠抗战英烈的川籍抗战老兵团队已经是第三站了,今天的衡阳纪念城 格外肃穆。
站在纪念碑下,仰望那18.16米高的汉白玉,用怎样的心才能不去想起七十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的那场惨烈的战争,又用怎样的心去祭奠这片土地之下数以万计的亡灵。
那47天的痕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曾忘却,每一树年轮,都刻下过最沉痛的记忆。那大墓下的骷髅依然隔土相望,望向今朝他们没能看到的和平,无论是否仰望到了他们想要的自由,但终究没了战火。
偶遇的肖培老师,谈起他写的《衡阳保卫战》便红着眼睛,哽咽道:“我一想起衡阳保卫战......一写起它,就..........”
是啊!要用怎样的心才能面对,面对当初那铁血孤城,那苦盼无援军,那用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死守的47天,那全军覆没的悲壮,怎样的勇气去提笔.,面对那些冰冷的数字,没有力量......
时间分秒的过去,纪念碑前越聚越多的人们被组织起来,开始唱起了抗日歌曲,当唱到“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时,站在纪念碑前,远隔千里来祭奠英烈的张庆成瞬间就想起了爷爷,他的爷爷被尊为抗日名将------张自忠。他知道,这首歌曾经是写给29军的,当时的歌词是“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29军的弟兄们……” 随着记忆涌上心头的还有同样悲壮的绝唱。
张庆成:
抗战英烈的后代,张自忠之嫡孙,低调而谦卑,当有人认出,并远远伸手兴奋地说着:“很荣幸看到你!”时,他右手相迎左手指向苍穹,却温文地回:“你不要荣幸,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我很普通,我们共同尊重的都是他---张自忠先生!”
“我也只是有幸生于这个家庭而已”,谈起祖父张自忠,他沉静地说:“他既是我的家人、我的祖父。同时也是一个社会人,属于全民族。”
头顶祖辈的光环,身为后辈的他,随和温软、安详沉静,行事谨慎、在意每一处细节,时时避免着给祖父抹黑,他和他的家人,从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经历。即使举家逃难、生于成都,上海学习,又宿命地回到四川之往昔岁月,都简短道之,一略而过。无论参加民族党派,还是效力于东方汽轮机厂,这个有着七个兄弟的抗日名将张自忠的嫡孙后辈,都认认真真地做事,诚诚恳恳地做人。
壮别天涯未许愁,
尽将离恨付东流。
何当痛饮黄龙府,
高筑神州风雨楼。
张庆成专访:追忆祖父张自忠
80年,张庆成回到山东老家,祖辈的房子已经没有了。行走在与1900年或是1910年相似的宅群中,对着别人家房子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心想着,我的爷爷,就是在这种房子里出生的!在这里启蒙,在这里受教育 ,在这里成长。那种没有接触过、没有见过的好奇伴随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走上前,摸摸窗,摸摸门,不觉得难受。
来到爷爷下葬的地方,家里人从未在那里掉过一滴眼泪。爷爷是个军人,在民族与国家受难之时,挺身而出,马革裹尸,那是他的荣耀。立于坟前,有一种自豪感,他说:我有这样的一个爷爷,真的很自豪!来到湖北十里长山张自忠上将殉国处的碑前,他捡了两块小石头,拿手粘一粘土,戳一戳。这里几十年前打过仗,流过血,现在虽然鲜血看不见了,但是物质不灭定律,血分子还在,和着他的皮肤,爷爷的、士兵的,融合一下,也不难受!
可是有一个地方他难受了,由殉国碑以北往西两公里处是“张上将同难官兵墓”,他的祖父已不在这里,早已运到了重庆。那些和他同难的军官、士兵都在里面,500多位,解放以前有10几个人的名字,解放以后找到100多位,还有400多人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只有墓碑。1938年打的台儿庄,部队的六成兵源都损失了,开始招兵,山东兵、河南兵、湖北兵,还有一些四川兵,十六七岁十七八岁,两年以后和祖父一起殉国,十八九岁二十岁,什么是女人都不知道就死了。他说每到这个墓地都会大声呐喊:“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是什么地方的人,要我带信回去吗?”几十年了,没有家人找过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
张庆成:我们家做人比较谨慎,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我爷爷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影响大、贡献大,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画了深深的一笔,对我们的压力也很大!
我对祖父的印象除了来自书本、文章,就是姑姑、父亲,还有见过他的大哥二哥对我的讲述。父亲和姑姑的印象让我觉得爷爷是个比较严厉的人,这个可能跟他军旅生活有关系,他在部队生活时间长,可能会把部队管理的一些东西带回家,但要是完全那么说也不对。我大哥说爷爷好极了,他回来就抱着我掐我脸蛋,掐得很重。从这两方面综合起来讲,我的祖父就是个普通人,是普通人对子女,对下一代人感情的投入。
我的祖父很孝顺,我们老家是山东临清,那里尚武,也比较注重脸面。我的祖父当了军官以后有一些待遇,比如他可以坐汽车回去。他不经常带着我的父亲回去,回去时,汽车在离村子大概两里地一公里的地方就停下来,步行进村。他不想让村民看到他坐着汽车耀武扬威,觉得那样做是给他母亲丢脸。不是为了增加别人对他的好评,而是有一种自尊感。父亲说:“你爷爷啊!不太说活,一说就很重!”但是他很注重孩子们的教育,我父亲读的书,在现在来说应该算高等教育,我姑姑肄业,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抗战时迁到了重庆北碚,在那读了些书,后来因为战争没有读下去,加入中共。我的祖父自身也是注重自我教育,他最初考上天津法政学堂,想用学问来报国,可读了书以后,觉得并不能为国做什么事情,他就投笔从戎。我的老爷爷做的是江苏省赣榆县的相当于县官助理那么一个工作,那时候一直带着我的祖父在赣榆县。他当兵时就是一个普通青年,没什么特殊的。他从学兵做起,然后班长、排长、团长、师长、军长、集团军司令,一步一步升的,很了不起。
张庆成:部队上的事情爷爷回家并不说,和家里不参合,也极少回来。那时候的29军38师,宋哲元是军长,他是师长。他以善战而著称,战斗力强。后来扩充到59军,再后来到了第33集团军都能打硬仗。他和日本人打过很多仗,人们都说张自忠的部队能打硬仗和他严格训练有关,的确如此。我爷爷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叫‘张扒皮’。他训练的时候,士兵做不到,他也要求士兵做,他自己也做。雪地里大家光着脚行军,下雨天大家背着行李跑。平常每天要完成多少行军任务,要求非常严,做不到他就说:“我扒了你的皮!”结果落下一个外号叫“张扒皮”,但是他带出来的部队作战能力强,军事素养好,后来他的部队就特别能打仗。
张庆成在张上将同难官兵烈士墓祭拜
忍辱负重
中原大战以后,整个西北军被打散了。没有人收留,张学良把西北军整编后组建了29军,让我祖父出任这个头。我祖父举荐了宋哲元将军。西北军就以东北军的编号成立了29军。祖父也辗转从西安到山西,山西到华北,驻军平津并兼任天津市市长,他在做市长的的时候,为天津的发展经济建设,马路的建设做了很多事情。即使在湖北驻军的时候还给老百姓修了一条荩忱渠,是以他的号命名的,现在还在。
他和奶奶是媒妁之言,奶奶姓李,比祖父家要富裕,父亲是郑州商会的会长。年轻人知道的不是很多。
我的祖父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1933年的时候,日本驻屯军向华北地区靠拢,在关外不断地进犯。29军为了对付日本人的挑衅,就采取了一个行动。他组织了大刀队,夜袭日军阵地两次,砍了很多日本人脑袋,那时就把他看做是一个抵抗侵略的英雄,有一首歌词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其实这是写给29军的,当时的歌词是“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29军的弟兄们……”现在是抗战歌曲,把他扩大面了,很好。到了37年,战事非常紧张,卢沟桥事变,日本人挑衅,中国军队进行了抵抗,但是力量悬殊,为了保护有生力量,政府命令29军撤到保定。但是又不能让日本人知道这个部队在他们视线底下逃脱。那时,日军非常希望29军能成为他们侵华的一个帮手,但是29军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需要有一个人出面留在北平去周旋。于是就让我祖父到北平,代理北平市长。大家都知道29军走了,有一个人还和日本人在一起,他的下场是什么。所以走的时候,我祖父就握着秦德纯和宋哲元的手说:“你们走了,你们是英雄,我留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果不其然,29军走了,张某人留在这里,有时候还和日本人在一起,老百姓就认为,哦?你张某人和日本人在一起,投靠汉奸了!所谓的抗战英雄,其实是张邦昌的后人。很多非主流报纸,小报都在登这些内容。鲁西北人很讲究脸面,老家骂人不说脏话,我曾问过姑姑骂人最难听的是什么?她沉思了很长时间,告诉我说:“是孬种”!骂一个人孬种是最瞧不起人的了,试想一下,我祖父那个时候就被人当做一个孬种,他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
一个美国人救了他,是一个收藏家,掠夺了很多中国文物,但是在救我祖父时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用德国医院的一辆车,让我祖父化妆成锅炉工,逃离北平。他到天津和家人匆匆见了一面后,就坐船到了青岛,从青岛坐车到济南,从济南到南京。那个时候,全国的舆论已经铺天盖地了,他从一个被尊称为大刀夜袭日本鬼子的抗日英雌沦为被人们唾骂的汉奸,又不好过多解释,老百姓也不清楚状况。蒋介石倒是说:“我是了解你的,你先休息,但是要处理,就以丢失平津的名义。”就给了他一个闲职,呆了几个月。转眼就到了1938年。那时59军一直没有任命军长,就等着我祖父回部队。因为这支部队是我祖父亲自训练的,只有他能摆平所有的事情,让部队恢复战斗力。当时就有很多军人包括李宗仁都举荐他,蒋介石也正是要安排他,就顺水推舟让他当了59军代军长。任命没两天就打了台儿庄外围战-----临沂保卫战。看过《血战台儿庄》的都知道,他解了临沂的围,救了庞炳勋。当时庞炳勋打的很艰苦,也很顽强,那时候已经顶不住了,听说是我祖父去救他,他就说:“我们死定了,我打过他一枪,他不会来的”。那是在中原大战的时候,庞炳勋被蒋介石收买,背叛了冯玉祥,我祖父最反对背叛自己长官的人,他不同意,结果就被庞炳勋打了一枪,没打中。就这样结了仇。而我祖父接到 命令后,带着辎重,行军90公里,到了临沂外围,没有直接进城。庞炳勋说:你看他来了也不救。结果没到第二天的凌晨,在临沂外面打响了战斗,打的是日本的铁军板垣师团,我祖父就说:我不进城是不让他们知道,我渡过沂河早晨起来偷袭板垣师团,这样对他的打击更大。结果就把他打散了,打出一个大缺口,进驻临沂。板垣师团也恢复不了元气,临沂保住了。从这个时候起就撤销了对他的处分,正式任命为59军军长。之后打了淝水,潢川,一路打到湖北。
以身殉国
张庆成 :日本人为了掐断国内的运输线,打通隋枣、枣阳、宜城、津门、当阳、宜昌这条线,就挑起了一个枣宜会战。那时候我祖父已升任为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33集团军总司令,所辖兵力已经达20多万(虽然直属的没那么多)。日军投入30万兵力发动枣宜会战。我祖父打仗喜欢出其不意,他觉得在襄河东面那段兵特别活跃,要正面抵抗,下一步会比较难,他想带着一支轻装部队到敌后,进行骚扰,打乱他们计划。他实际上手头上有两个团,2000多人。他就带着这支部队东渡襄河,那是5月6号。
就在5月1号就写了一封家书,不是写给家里的,是写给副总司令兼77军军长冯治安的,写着:仰之吾弟,意思就是说我要帅兵东渡襄河去跟日军作战,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我回不来,整个部队所有事情都由你来负责,海可枯石可烂,我们一定要顽强的打击倭寇,决不能让有5000年文明之始的中华民族落于区区山道的倭奴之手,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很感人。包括濮存晰纪念抗战胜利周年70周年还有60周年,都是以这封家书做演讲的。
实际上他每参加一次大的战役都会写一封家书,是写给我的七爷,他的弟弟张志明。内容就是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我的家,你的嫂子,都由你来负责抚养。而每次打胜回来都把它撕掉烧了。但是这一封竟成了遗书,他没有办法撕了,也没人帮他撕了。
5月6号东渡襄河以后,在后方重创了日军。
但是当时日军已经有了无线电定向设备,(根据83年日本的文件解密)。三个无线电三点交叉就可以定向哪个地方有一个无线电台。日军定向了湖北宜城的十里长山南瓜店有密集的电波发出来,就断定这里一定是个中国军队的指挥所,出动部队去围,被三面包围后,我祖父就下令,外国军事顾问,非战斗人员退出战场。所有战斗人员和他一起打仗,直到战死。
一个叫滕刚的人回忆说 ,他冲进指挥所时,看到一个高大的和普通士兵不一样穿着军服的人,晃晃地站着,眼睛发着光。他拿着刺刀不知所措,最后是他的长官从背后啪的一枪,子弹打到他的头顶上,他摇摇晃晃, 滕刚又拿着刺刀补了一刀,一个高大的人就轰然倒地了。当他们看到从上衣兜里找出的钢笔刻着张自忠,口袋里的军人残疾证上也写着张自忠时,开始欢呼,然而,瞬间就停了下来了,他们全体敬礼。
当他们接到上峰的命令找一个认识我祖父的日本人辨认时,听他确认地说道:“很不幸,确实是张自忠”时。马上就近给他全身擦洗,换上衣服,在村里买棺材就地掩埋,碑文上写着“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全连列队行礼。那是这个尚武的军国主义国家对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人一种敬畏。即使日本战犯冈村宁次在台湾碰到何应钦时,当何应钦问他:”听说你和张自忠的部队打过?”他都回答说:“确实,很不幸,他是真正为你们国家而奋战的一个军人。”
周恩来在我祖父逝世三周年的时候,给新华日报写了一篇代论,其中一句话:忍辱负重,可为抗战军人之魂!蒋介石先生也以军事委员长的名义写了一篇,他用文言文,用现在的白话说就是: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民族遇到危难时挺身而出的大丈夫多多有之。为救国家救民族,历史上有,但是能自己被别人枉曲,忍辱负重不以一言而自白,能立下赫赫战功,甚至以身殉国的将领,张自忠少之又少。蒋介石办公桌上放了张照片就是我祖父,他说他是一个值得人们怀念的一个人。
祖父殉国后,国民政府没有公布他的消息,怕对中国的士气有打击,家里是从汉口的日军电台里听说的,他们有时会有一些夸大的说法,也将信将疑,但是最后就证实就告诉我的奶奶,他当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了,知道消息7天后去世了......
张庆成
摄像:李时英 图片:吴臣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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