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3日下午,我非常荣幸地参加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座谈会。作为抗战将领黄维的女儿,抚今追昔,心潮澎湃,感触万千。
我总也忘不了父亲重返罗店回来说的话。1979年12月,父亲随全国政协考察团到南方视察。到上海后,老人家执意要去罗店看看,那是他浴血抗日的第一个战场。他说:“八一三淞沪血战是抗击日本侵略者,我在那里负伤流血,我指挥的一个师伤亡过半,我忘不了那些长眠在上海郊区战场上的官兵,常常做梦重现那些壮烈的场景。”
我总也忘不了家乡贵溪的抗战。2014年和2016年,我带着孩子们两次回家乡。家乡的书记、村长和乡亲们带我去看祖屋,以及祖屋前的大池塘、路口的双井、村后的山。他们告诉我,日本人进攻时,把贵溪城里的房子和盛源乡里的房子都烧了,杀了很多人,鲜血染红了池塘的水,水井里塞满了人头,惨不忍睹。后来,我看到父亲生前留下的一段文字,他这样写道:“为什么烧杀得这么厉害?因为我和桂永清在国民党军队里都是高级将领,他是鹰潭的,我是贵溪城里的,日本人知道。再加上日本人来时,县里没有人打着日本旗去欢迎他们,日本人很恼火,认为这是个有敌意的地方。”
自古知兵非好战,战争总是带给人民巨大的牺牲和痛苦。父亲作为抗日战争的亲历者,很少说起那段经历,我只能从他只言片语间,感受那峥嵘岁月。为了了解抗战中的父亲,我到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北京档案馆、湖南档案馆、云南档案馆、云南图书馆等处查阅资料;我到上海郊区的宝山、罗店,到江西的德安、万家岭、莲荷,到昆明的西山龙门、翠湖……寻找父亲和他的战友留下的足迹。
淞沪会战
1924年,父亲考入黄埔军校第1期,后来当过第3期区队长。1928年,考入陆军大学特别班第1期。1936年,被批准赴德国学习军事。赴德之前,父亲已是少将军阶,任陆军第18军第11师师长。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一声枪响,父亲心急如焚,提前回国,一路历经艰辛,奉命赶到淞沪战场。
此时,第18军11师、67师、14师正在罗店展开惨烈的拉锯战,被日本人称为“血肉磨坊”。第67师师长李树森受重伤,少将旅长蔡炳炎牺牲。
父亲接任第18军第67师师长职务,亲临最前线指挥战斗。他在掩体里教导士兵在打枪的同时保护自己。他和将士们一起泡在积满脏水的战壕掩体里,忍受蚂蝗咬噬。他亲率397团冲入罗店镇。他指挥199旅在顾家角同日军天谷支队血战9天。
父亲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淞沪战争》一文中曾描述当时的激烈场面:
罗店全镇毁于炮火,成为一片焦土。我军经常趁敌机不能活动的晚间,发动夜战以夺回白天丧失的阵地,有时进行肉搏战,双方伤亡都很大,第67师伤亡过半。
11月6日拂晓,日军把主攻指向我师,发动猛攻,用系留气球升高在我阵地上空,指导炮兵向我阵地射击,敌飞机助威滥炸,并以战车掩护步兵向我猛烈进攻。当时,我官兵沉着应战,双方伤亡惨重。
战斗的第三天,第402团仍坚守厅头,逐屋争夺,团长赵天民负伤,以后成残。中校团附叶迪负重伤,少校团附王家骏阵亡,营长连长基本上伤亡殆尽,士兵前赴后继,伤亡更为惨重。但到最后仍有部队死守厅头的一角,屹然不动,直到作战的第五夜,才把阵地移交给教导总队接替。
武汉会战
1938年春,父亲升任第18军军长。武汉会战时,父亲率18军从赣北的马当、彭泽、湖口、德安一路激战。
9月19日,日军小队趁着大雾,偷袭丁家山成功,父亲所部中央军立刻进行反击,以优势兵力在全天展开了二十多次逆袭。战斗十分惨烈,小小的丁家山上血肉横飞。瑞昌丁家山战斗,只是武汉会战日军第11军2000多次战斗中的一次,详细情况记载于《支那驻屯步兵第三联队第十中队战史》。武汉会战中,父亲采用奇袭、埋伏、侧击等战术,逐次消耗敌军,诱其兵力分散,进入我方“袋阵”之中,再予以分割包围,先后在冯家铺、横港和覆血山、麒麟峰等处与日血战,为“万家岭大捷”创造了极有利的条件。
转战云南
1940年秋至1943年春,父亲在云南期间,任陆军第54军军长,兼任昆明防守司令,在滇越边境与日军作战。军部先设在滇越前线的文山,后来移至昆明。随军的家眷住在大庙里,大家的生活非常艰苦。54军防守从河口到董干一带的国境线,构筑防御工事,于隘口要地配置警戒,并向越南境内派出便衣侦探,侦察日军动态。父亲亲自下去考察,通常只带包括两名有专长的参谋等几个人,考察防区内外的地理,防御阵地编成,火力配备及通信、交通、补给等,指导部下作战要领,发现问题及时提出改进意见。考察期间,他同官兵一起吃饭、谈心,开办特务长和炊事员训练班,训练狙击手、爆破手、机枪射手、侦察员,以提高士兵的体能和军事技术。父亲的足迹踏遍了防区内两百多个连队的驻地、哨所和筑垒作业现场,鞋子磨烂了好几双。他不但考察部队的综合情况,还走访当地乡绅和少数民族的部落首领,征询他们对驻军的看法与意见,同时宣讲抗战国策与形势,以坚定抗战必胜的信心。
1944年5月,54军所属第50师和第14师被空运到缅北反攻前线,脱离第54军建制,成为著名的新1军和新6军的基本队伍,即中国驻印军。随后,攻克八莫、南坎、芒市,打通了遍染鲜血的滇缅公路。此时,54军198师参加滇西反攻,于北斋公房一线率先渡过雨季中的怒江,以成千累万的血肉之躯,打下了渡江地点以西十余公里处耸入天际的高黎贡山。这一仗打得智勇双全的叶佩高师长几次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竟要吞枪自尽。
培养官兵
1939年初至1940年秋,父亲先任黄埔军校桂林六分校主任,后任成都本校教育处中将处长,负责全面教育工作,为抗战培养和造就军官而尽心尽责。
1944年下半年,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缺员很多。为弥补兵源不足状况,改善兵源质量,国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广泛发动知识青年从军,征集知识青年十万人,编组知识青年远征军,简称青年军。
组建青年军首先要解决所需干部的问题,为此成立了军事委员会干部训练团和青年军编练总监部。总监部设在重庆复兴关,总监是罗卓英上将,副总监有父亲等人,蒋经国以中将出任总政治部主任。
在几乎与大后方隔断的东南地区(包括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当时称为东南五省)还设立干训团东南分团和青年军东南分监部,团部机关设在江西省横峰县莲荷村。蒋介石指定由父亲兼任主任,坐镇莲荷主持训练。
团部的培训对象是选调第3、7、9战区各野战军中,受军校正规养成教育成绩优异之现职校尉级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经训练完成并考试合格者,分配到所属青年军第208师、209师任用。目的是要把青年军建设成一支新的依靠力量,发扬黄埔精神。
对所有参加团部训练的学员,一律以学习使用美式武器和以现代化作战方法为主。要求每个学员在6个星期当中都要熟练地掌握和使用轻重机枪、自动步枪、卡宾枪、战防枪、六零炮和迫击炮等步兵武器。因此,学员每7天就要打一次靶,每10天就要进行一次演练,打靶和演练都是在莲荷与铅山县交界的山里进行。
为了适应知识青年的特点搞好训练,父亲先后邀请了宦乡(新闻学)、孙冶方(经济学)、王冶秋(文学)、孙晓村(法学)、郑揆一(世界史)、杨惟义(昆虫学)、陈鹤琴(心理学)、程懋筠(音乐)等一批名流学者来莲荷讲演。每次听学者演讲,学员们都生怕迟到,总是抢先坐到前面。至今,学员们还记忆犹新,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年听讲时的生动情景。
父亲为鼓舞士气,还亲自审定了一首歌曲,歌词是:“山青青,水洋洋,莲荷山水长。中华儿女来四方,操戈执戟聚一堂。聚一堂,练刀枪,远征三岛来还乡。来还乡,永不忘,莲荷山水青,莲荷山水长。”凡是参加过莲荷训练的人,个个都会唱,连当地小学也都教学生唱这首歌。
我到江西横峰县的莲荷村,那儿年纪大一点的老百姓都知道当年青年军训练的情况。至今,一段围墙上面仍留有清晰的“抗战到底”四个字。
十几年来,我一直关注并查阅抗战史料,从中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和震撼。我想,抗战中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应当传诵给我们的子孙:要让下一代知道,中国人是无比坚强的,是不可欺不可辱的;要让下一代知道,中国人受尽了苦难,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千千万万中国军人的血肉之躯换来的,是千千万万中国人抗争得来的;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一定要齐心合力,团结一致,振兴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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