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滇缅公路这条凝结着数十万筑路人血汗的“生命线”,每一寸路面都体现着不朽的抗战精神。我的曾外叔公王锡光,是修建滇缅公路的参与者与记录者之一。他任龙陵、永平两地县长督修公路期间,为鼓舞民众士气创作的《滇缅公路歌》,在滇西一带广为流传。通过他的修路故事以及这首歌谣,我们得以透过一个普通人的视角,了解那段悲壮的历史,走进这段滇西儿女共同熔铸的家国记忆。
从鹤庆学子到筑路先锋
1900年秋,云南省鹤庆县云鹤镇一户人家迎来第5个孩子,父亲为其取名“锡光”,寄望“锡予光明”。王锡光自幼勤学,1920年毕业于云南省立二中。1924年,考入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政治经济系,成为该系首届学生。毕业时,获云南省政府特准,由学校资助到省外考察。年底返滇后,王锡光任云龙县石门镇井盐场场长,继而考取云南省第一期县长训练班,于1937年3月被委任为龙陵县县长。

大学毕业时的王锡光
同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当时,日军封锁中国沿海,外援物资通道中断,云南对外交通仅靠法国垄断的滇越铁路,广大地区仍靠驿道运输。一旦滇越铁路被切断,大后方将陷入绝境。于是,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在1937年8月的最高国防会议上提出抢修滇缅公路,获得政府支持。云南政府遂严令速修滇缅公路西段。
滇缅公路全长1146.1公里,内联川黔桂康,外通缅甸。云南境内的959.4公里中,下关至畹町西段的547.8公里为全新工程,需翻越横断山脉、跨越湍急江河,而王锡光所辖县境涉及的保龙、龙潞两个路段,地处怒江两岸,修筑尤为艰难。
1937年11月,工程开工。次月,国民政府拨款320万元,要求28个县划段包干。王锡光接到限令:5个月修通100多公里路基,3个月完成路面铺设及数百座桥梁、涵洞建设,若延误通车即以军法处置。各路段开工后,王锡光将“一切要政,皆暂缓办”,离开县衙署,驻扎在怒江东岸,与滇缅路上数十万民工共赴时艰。
“不是公路是血路”
修路过程中,王锡光深感滇缅公路“不仅在历史上有价值,且与现时抗战前途,世界人类和平,关系至深且巨”。为鼓舞筑路民众,纪念这项壮举,他以家乡鹤庆民谣体创作《滇缅公路歌》,其成为工地上广为传唱的“筑路谣”。这首最初名为《公路是血路》的歌谣,以“血路”二字道尽筑路历程的艰难与惨烈。
《滇缅公路歌》
修公路,大建树;凿山坡,就坦途;造桥梁,利济渡。裹粮携锄沧潞边,哪管老弱与妇孺;龙永派工各一万,有如蚂蚁搬泰山;蛮烟瘴雨日复日,餐风饮露谁偷闲。总动员,追呼征逐荒园田。褴褛冻饿苦群黎,星月风尘度新年。一段推进又一段,死病相寻受颠连,飞砂走石轰石切,力已竭尽汗已干。伟大工程三百里,几月完成齐苦干。民众力量真魁巍,前方流血后方汗。不是公路是血路,千万雄工中外赞。土方竣,铺填桥涵又紧张。可恨天公心不良,朝朝暮暮降沱滂。补倒塌,更难当。违误通车干军法,县令焦急一目茫;力竭声嘶呼民众,辛苦坚忍莫彷徨。非怪功令急如火,为国贤劳罔自伤。东洋倭祸已深入,封我港口占我疆。君不见,兽兵到处嗜屠戮,华北华南备耻辱。又不见,华东华中成焦土,牛马奴隶俎上肉。兵员补充战疆场,胜利必须武器强。武器强,还要交通畅。努力打开生命路,出海通达印度洋。国际同情齐援我,军火运输畅通航。最后胜利确把握,驱逐强盗国土复,还我山河武穆志,坚定信念兴民族。

《滇缅公路歌碑》拓片
一难,地段之险,堪比天堑。龙陵段公路沿途悬崖峭壁密布,深谷大江阻隔。施工需“切山坡、就平洋,遇江河、造桥梁”,完成大量土石方工程与桥涵建设,民工需在近乎垂直的山壁上凿石开路,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江底。正如歌谣所唱:“死病相寻受颠连,飞砂走石轰石切。”
二难,人力之缺,妇孺老弱齐上阵。滇缅公路修筑采用义务工役制度,龙陵县总人口仅6.6万,却需每日出工7000多人,占全县一半以上劳力。彼时滇西青壮男丁多已参军赴前线,无男性劳力的家庭只得由妇女或儿童出工。亲历者王启鹏回忆:“那时候我10岁,还是小娃娃,就去挖公路了,连我母亲都参加了。”工地上会聚了汉、彝、白、傣等10多个民族的劳工,他们“裹粮携锄沧潞边,哪管老弱与妇孺”。

参与筑路的妇孺老幼
为推进工程,王锡光不仅将县衙迁至工地,还要求乡长、镇长驻场督工。面对个别乡保长玩忽职守、挪用民工菜金的行为,他怒不可遏,欲枪毙该保长以儆效尤,被劝阻,改令其将功补过。同时,针对滇西“烟祸”严重的问题,王锡光将禁烟与筑路结合,严令“抓到烟客,统统拉到筑路工地打炮眼”,以缓解劳力匮乏困境。
三难,技术之陋,全凭人力搏命。当时的中国缺乏现代筑路机械,民工仅用大锤、火药等工具凿山开石,遇岩石以柴火焚烧爆裂,巨石则需石工悬垂在悬崖上打眼填炸药。铺路的碎石全凭双手敲出,附近河里能搬动的石头几乎被捞光。压路用的石碾,大的需上百人拉,小的也要几十人。如果石碾不慎滚下山坡,又需要重新寻找石料制作。
以惠通桥的修建为例,足见修筑之难。该桥始筑于清代,是1935年由爱国华侨梁金山出资建成的钢索吊桥,滇缅公路修建时改建为公路桥。王锡光深知此桥关乎全局,在资金和技术不足的情况下,力邀梁金山再次出资,又聘请国外工程师设计,更亲赴一线督导。修桥所用的钢材、水泥需从缅甸仰光采购,14根200余米的主钢索沉重难运,靠800余名民工分50人一队、两人一组分站钢索两侧扛着横杠,如蜈蚣般在崎岖的山路上挪动。他们翻越高山深谷,穿越500余公里瘴疠小道,耗时两月才将其运抵工地。施工条件亦极恶劣,怒江水流湍急,修桥墩全靠简陋水车昼夜排水,而水泥浇筑后,因峡谷多雨致墩体开裂,养护极难。滇缅公路通车前,这座怒江天堑上的第一座汽车吊桥终于修通,成为公路的咽喉要冲。
四难,环境之恶,瘴疠横行。滇缅公路恰好处在滇西瘴气区域,滇缅公路运输管理局局长谭伯英曾描述:“瘴气迷漫,充塞于森林及沼泽之上空……这种毒气在晨昏均升腾至五尺至七尺高,其时疟蚊特别猖獗……凡经其噬者,病皆不起。”当局虽尝试招募医务人员、引进国际研究站防治,但收效甚微。1938年9月21日的《云南日报》称,死于劳动伤病和恶性疟疾的民工“不少于二三千人”;萧乾在其战地通讯《血肉筑成的滇缅路》中,亦提及“筑梅子箐桥的腾越石工二百,只有一半生还”。王锡光督修的龙陵段,民工伤亡病故达300余人,他的两任秘书杨树清、熊德明都因疫病殉职。肆虐的瘴气挫伤了修路士气,各路段均有工人逃亡。王锡光回忆道:“及至雨季,死者、病者甚众,粮食缺乏,相率逃散。”工人死亡和逃跑导致人力严重短缺,即便龙陵每日有一半人出工,但“时期促迫,虽全体民众动员,亦难如期蒇事”。
鸡毛信与记大过
滇缅公路作为抗战大后方“输血管”,工程难度举世罕见。云南省政府颁布《非常时期法》,严令各县长官督工,保障工程进度,逾期以军法处置。修路伊始,王锡光便意识到,龙陵一县难以独担重任,遂向省政府呈请邻县协助,腾冲县分修43.8公里,镇康县分修25公里,剩余路段由龙陵县自行负责。
1938年3月,王锡光奉命派2000名民工到芒市修筑机场,这样一来,龙陵段民工仅剩3000人。随后,他奉命赶赴保山县参加工程推进会,会议要求土路务必于5月底前抢通。会议结束时,滇缅公路代理督办禄国藩递过一个木匣子,里面赫然是一副锃亮的手铐和一封贴有3根鸡毛的信函,表示若不按期完成筑路工程,县长就自戴手铐赴昆受惩。
王锡光立刻带着鸡毛信和手铐找到潞江土司线光天,对他晓以大义、剖析利害,并表示:“若不能按时完成修路任务,我们就一齐去跳潞江!”线光天深受触动,当即派三弟率亲兵督工,并从土司府调拨千箩稻米,以解民工断粮之急。
当地有“遮放谷子芒市米,象达姑娘龙陵雨”的民谣,每年5月至8月大雨倾盆。王锡光在歌谣中痛陈“可恨天公心不良,朝朝暮暮降沱滂”,刚修通的土路在雨水冲刷下频频塌方,让铺路工程更加艰难。
更让他焦灼的是,部分负责征派民工的官员对民工逃亡现象视若无睹。王锡光又急又气,连续3天粒米未进,甚至生出绝食明志的念头。他心里清楚,战死前线是为光荣,即便像自己的两任秘书那样殉职也算死得其所,但若因工程延误而受军法处置,实在不值。于是,他从潞江东岸奔赴各工段,先斥责渎职者,后不惜“哀哭求之”,“力竭声嘶呼民众,辛苦坚韧莫彷徨”。连日忧愤操劳下,他的左眼失明。
《滇缅公路歌》随着筑路过程传唱开来,工人们从一句句“东洋倭祸已深入,封我港口占我疆”“武器强,还要交通畅”的歌谣中渐渐明白,每一寸凿开的山路,都是“努力打开生命路”的基石,是“驱逐强盗国土复”的希望。
1938年8月底,全长1146.1公里的滇缅公路仅用9个月便实现通车,成为抗战时期中国唯一一条国际陆路通道。同年底,石方铺筑与涵洞修建完工,腾冲、镇康段如期竣工。本应获嘉奖的王锡光,却因个别人员违法乱纪,被以“督工不力”记大过。但他念及各族群众牺牲,毫无怨言。后经调查核实,他调永平县任县长。
炸不断的滇缅路
1939年3月,王锡光赴任永平县,等待他的仍是修筑滇缅公路的重任。此时公路虽已通车,但因施工仓促,诸多路段不达标,加之日军封锁沿海,改善重修更显紧迫。永平境内78公里路段仅3米宽,弯道急、坡度陡,雨季塌方频发。王锡光将《滇缅公路歌》加以修订,刻录于石碑以激励众人,带领民众攻坚克难,最终将路基拓宽至9米、路面至5.5米。
王锡光的另一项核心要务是守护澜沧江上的两座咽喉要道——功果桥和昌淦桥。功果桥于1938年6月建成,但因通行能力不足,当局于次年3月在其上游另建昌淦桥。1940年昌淦桥通车前夕,日军在越南海防登陆并切断滇越铁路,组建“滇缅路封锁委员会”,出动100架飞机大规模轰炸滇缅公路重要桥梁,功果桥与昌淦桥首当其冲。王锡光在给云南省民政厅的报告中提到:“自滇缅路开放后,职县居于要冲,敌机二十余次轰炸云龙功果大桥,经过县属领空飞机达三百余架。”据统计,从1940年10月18日至1941年2月17日,日军出动飞机达192架次,两座桥梁共计遭受16次轰炸。

澜沧江上的昌淦桥
面对严峻局势,王锡光成立县防空委员会,宣传防空知识,制定疏散救护办法。在他的周密部署下,尽管有多枚炮弹落入县境,却未造成重大伤亡。1941年7月,他设征工办事处,组织修建10.8公里高射炮台便道,桥东岸依此建成的高射炮阵地成功击落数架敌机。此外,王锡光还推行配套举措,以适应抗战需要。如成立优待抗战军人家属委员会;建县卫生院,保障民工与民众医疗;调整行政机构,合署办公;开展抗日宣传,征送兵员近500名。
在日军轰炸之下,抗战军民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日夜奋战,通过钢索吊货、浮筏浮桥渡运等方式,确保军需物资顺利运输。至1942年5月日军占领滇西前,除英国曾封锁滇缅公路3个月外,公路仅被阻碍通车13天10小时15分钟,被誉为“炸不断的滇缅公路”。
1949年4月,时任驻大理保安第二旅秘书的王锡光毅然随军起义,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二军。1950年,因病返回昆明治疗,次年入西南人民革命大学,结业后任玉溪一中文史教员。1958年王锡光病逝。他一生为人正直俭朴,4个子女均投身革命,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贡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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