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邦炜先生是四川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箸名的宋史专家、原四川省“政协”常委)。退休后以“恍惚斋老者”网名开设博客发表文章。现根据張邦炜先生的堂弟张邦雷先生推荐,转发本文(本文写于2015年7月7日)。
今天是七七卢沟桥事变78周年纪念日,不禁忆及我家与抗日那些点滴往事。适逢12岁的孙子圃铨放暑假在家,便同他絮絮叨叨地谈起。抗日战争时期,我还是个孩提,本不该记事,只因某些事情太惊人,长辈又反复述说,我才有一些依稀的记忆[①]。
我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韩昌黎《早春》诗云:“最是一年春好处。”然而这年春天并非“小雨润如酥”的美好季节,而是战云密布,国难当头。儿时,母亲告诉我:你不是生在家里,更不生在医院,而是生在江安后坝[②]乡下,生在一间矮小、潮湿的茅屋里。我问:为什么?母亲的回答是:躲警报!这个词汇今人大多不解其意,那时三尺童子皆知,是指躲避日本侵略军的空袭,警报一响,人们四处躲避。当时日军狂轰滥炸,不仅炸重庆、炸成都,还炸我的家乡川南地区。我生出前几个月,日军既炸泸州钟鼓楼,又炸宜宾菜坝机场,人们惊恐万状。母亲别无选择,只得将我生在乡下。我儿时同窗好友冯良桓与我同年同月生,只比我大七天。他的母亲王德勋与我母亲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她闻讯搬到后坝,与母亲一起坐月子。我们两对母子在这间茅屋里共同渡过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
每当母亲说我命苦,接着就会说我二哥命更苦。我的父母亲是1930年到北平念大学的,父亲张安国(号定民,化名祯祥)上平大,母亲曹继昭(名永禄)读师大[④]。第二年夏天,母亲在协和医院生下我二哥。出院不久,九一八奉天事变爆发,父母带着二哥仓惶返回家乡四川江安。当年回川之路路漫漫,极艰辛,二哥夭折于返乡途中。他还没取名,只有个小名叫平生。母亲一说到此事必流泪。二哥比我大9岁,如果他健在,已是84岁的老人。
我的祖父张乃赓(名宗高)曾是川军将领[⑤] ,与孙震同在21师任旅长。七七事变爆发时,他已退役乡居数年,被推选为县参议长。如果他仍在军中,理当奔赴抗日前线,极有可能在台儿庄战役中血战滕县。祖父虽无缘战斗在前线,但他战斗在后方,出任本县抗敌后援会负责人,他的妻子、我的后奶奶杜嗣芝任妇女抗敌工作团团长。祖父依靠一批热血青年(多为中共地下党员),将江安县的抗日后援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
我父亲当时在家乡的公开身份是县高级小学校长、抗敌后援会演出队队长,其秘密身份则是中共江安县委代理书记。他与党内同志一道,参与开办合众书店、联谊书屋,推销《新华日报》、《群众》、《解放》、《大声周刊》、《国难三日刊》等抗日爱国报刊,并成立戏剧协会。吴雪、陈戈率旅外抗敌演出队来江安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塞上风云》,戏协积极配合,上演话剧《卢沟桥之战》、《中华民族的子孙》、清唱京剧《八路军开展游击战》、《大战倭奴平型关》。戏协的主要演员是席明真、冯振华、雷光禄(又名雷南)、王德勋等,都是父母的党内同志。父亲无任何艺术细胞,外号人称“硬人”,也登台充当配角,闹了不少笑话,长辈传为谈资。父亲作为抗敌后援会演出队队长,还带领演出队前往全县各主要乡镇进行抗日宣传演出。母亲作为妇女抗敌工作团成员,教群众唱抗日歌曲,作抗日宣传讲演,号召妇女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开展义卖活动。武汉保卫战期间,不少妇女捐出金银首饰,并将义卖所得钱物,全部支援武汉前线。
祖父率先垂范,我家人人抗战。父母在后方战斗,二叔张安汶则在抗日战争前线浴血奋战。他原本是四川大学英语系学生,1935年愤然退学,为抗日而前往日本,改学飞行。“文载道,诗言志。”当时他赋诗一首:“不是屠刀惊梦幻,安能投笔慕从戎。为求虎子虎穴闯,壮志凌云试御风。”后来他成为一名光荣的飞虎队员,长年驰骋驼峰,一度远征印度拉合尔(今属巴基斯坦)。当年家人都说,二叔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二叔青年时代
二叔(左四)1943年在印度腊河机场
1944年冬,贵州独山失守,抗战形势危急。国民政府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相号召,广泛动员学生参加青年军。当时四叔张安庆只是一名中学生,年仅16岁。祖父送子参军,让他奔赴前线,英勇杀敌。行前,全家举行了简朴的送别仪式。四叔戴着大红花上街游行。因抗战不久即胜利,四叔才回到家乡,又上中学。
我一生中清楚记得的第一件事是1945年9月3日抗战胜利,普天同庆。母亲欣喜异常,她同她的党内女性同志们组织各界妇女开展庆祝活动,并亲自参加耍龙灯。妇女耍龙灯在江安县尚属首次,热闹非凡。那年,我5岁。在父母的组织和安排下,我同冯良桓等小伙伴们一道,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兴高采烈地耍起儿童龙灯。《联谊旬刊》[⑥]发点心,祖父家中领红绫,对窝井樊家[⑦]吃粑粑,……耍到哪里,吃到哪里,高兴到哪里,快乐到哪里,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生于茅屋、二哥死于战乱,是家人常讲的故事。1985年,在杭州国际宋史研讨会期间,我曾向国内同行述说。上海师大许沛藻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现在正与日本学者握手言欢。确实,我与不少日本宋史专家如枊田节子、佐竹靖彦、近藤一成等都较为熟悉。与他们交往较少,主要是我日语不行,而他们又中文欠佳(佐竹除外),并非他们是日本人。要将日本人民与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区别开来,上学时政治课老师总是这样教育我们。正视历史,不忘国耻是为了面向未来,珍视和平。当然,与日本学者相处也偶有心情凝重的时候。1990年,在北京国际宋史研讨会期间,中方学者与日方学者一道考察周口店之后,又一同参观卢沟桥。行走在桥上,面对石狮子,双方学者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①]本文所述大多来自长辈言说,并参照一些史籍,如中共宜宾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宜宾历史》第一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版。
[②]后坝在江安县城郊。
[③]冯良桓,四川大学材料科学学院二级教授,光伏专业专家。
[④]当时并无明确的法定结婚年龄,更无学生不许结婚的规定,民间早婚之风盛行。
[⑤]父亲的老同志、当年川南地下党负责人陈野苹后来曾任中组部部长,他对我祖父见诸文字的评介是:“张乃赓,川军旅长,开明士绅,我们的统战对象。”我祖父两度在旧军队中任朱德元帅部属,1950年被周恩来总理任命为川南行署民政厅副厅长,不久病故。
[⑥]《联谊旬刊》,当年江安地下党组织办的进步刊物。
[⑦]对窝井樊家,从前江安县一大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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