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藻全家福
新加坡的华侨登记证
陈昭澡工作照
陈达娅
都市时报 记者文若愚/摄
昆明抗战口述史
我的父亲陈昭藻是第二批南侨机工。时至今日,我们对南侨机工的研究仍非常有限,大家对这一特殊群体的认识还知之甚少。我也是这样,父亲在世时,我和他的沟通很少,直至他去世多年后,因为一次偶然机会,我才开始认识南侨机工,重新认识父亲。
重新认识父亲
2000年9月的一天,我正在昆明市儿童医院的办公室里忙碌着,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电话那边说,陈嘉庚的孙子资助一次南侨机工重走滇缅公路活动,因我是南侨机工的后人,能否参加?当时对方很急,让我马上做出决定。短暂犹豫后,我答应了。那时,我对南侨机工,几乎没什么认识。我父亲1987年就去世了。1989年,位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南侨机工纪念碑建立,我才知道我父亲是一名南侨机工。但父亲、南侨机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群体、一段历史,对此我知之甚微。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父亲有海外关系。而这层特殊的海外关系,对我们家影响很大,积极要求进步的我,因此处处碰壁,甚至申请加入团组织,都需要经过长期的考察。
我对父亲的感情也因此纠结。我出生时,父亲已经62岁。一方面,他70多岁了还拼命工作赚钱养家,供我们姐弟上学,我感激他、爱他;另一方面,因为他的海外关系,给我的童年、青年带来阴影,甚至是怨恨。我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在世时,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没有沟通。而他和母亲,也从未主动说起过他的特殊经历。
我对父亲的重新认识,完全从那次重走滇缅公路开始。当时和我们一起出发的还有几名健在的南侨机工。
当我们走至大理下关时,同行的老机工翁家贵对我说:“达娅,这里(西南运输处第八修理厂旧址)是你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我很好奇,我从未听说过,父亲还曾在下关工作。
当我们走到横跨怒江的惠通桥边,同行的老机工王亚六、翁家贵和罗开瑚,用凄凉悲壮的声音大喊:“战友们,我们来看你们了。”那一声铿锵有力的“战友”让我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一喊声也是我心结打开的开始。因为在我意识里,“战友”这个词是正面的。而此前,父亲在我内心深处是有海外关系的复杂(特嫌)人员。
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沉默了一辈子的父亲,或许跟我此前的认识完全不同。他的海外关系,并非见不得光。
舍小家回国抗战
从滇缅公路回昆后,我写下了第一篇有关南侨机工的回忆文章《揭开尘封的记忆》。之后,我时常探访老机工,后来通过查阅相关档案资料,开始重新认识父亲。
原来我并非地道昆明人,祖籍海南。在上个世纪初,经琼州海峡,海南岛漂移到大洋彼岸的人为数不少。我父亲16岁时,由于家中生活贫寒,迫于生计,父亲与同乡结伴,离别了家人,到新加坡投奔哥哥陈昭芹。到20岁时,便具备了相当熟练的机械维修及汽车驾驶技能。并在那儿成家。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在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的号召下,散居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越南、泰国等地的3193名华侨机工,放弃国外优厚的生活条件,参加到南洋华侨回国机工服务团。
那时,他的前妻已经病故,只有一个不满10岁的女儿。身在新加坡的父亲得知消息后,与20多名海南同乡一起,在当地卓有声望的高级工程师王文松的带领下,同时报名参加“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他的相片至今贴在第206449号华侨登记证里。
父亲当时已39岁,他惟恐报名后落选,把年龄改成32岁。当时征召服务团有年龄限制:20至40岁。为了回国支援抗战,父亲给我那年幼的姐姐买了张船票,像寄东西一样,把姐姐和一张床一并寄回海南,交给祖父照顾。直至我父亲去世,他再也没有见过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直到2006年,我找寻父亲的足迹再次回到海南,才找到大姐。姊妹俩抱头痛哭。虽然她说的话我没听懂,但旁边的人后来告诉我,姐姐说她觉得自己是个孤儿,我们有父母在身边、幸福!
父亲的遗憾
为了回国支持抗战,一个在新加坡事业有成的男人抛家弃子。这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从2004年起,我几乎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泡在云南省档案馆里。我阅读历史档案,阅读有关南侨机工的书籍,收集整理父亲和南侨机工史料……试图解开我心中的疑惑。
在档案馆,一张张发黄的陈年文档在我的手中翻动,每一黄页都成了历史的载体:承载着这一段非凡历史的档案,多年的沉寂后被我激活了。
在整理南侨机工史料过程中,一幕幕历史得到了还原:翁家贵在云南保山的婚礼与硝烟擦肩而过,成为抗日救国中一段特殊而传奇的婚礼;罗开瑚、罗豫江、罗豫川叔侄三人同赴国难,叙写了一页悲壮的传奇……据《华侨先锋》记载,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平均每天输入军事物资达300吨以上。从1939年到1942年,共抢运军需物资近50万吨,15000辆汽车,运送远征军达十万人次。之后,又加入驼峰飞虎队、印度远征军,协同作战。
或许是因为我是南侨机工的后代,与生俱来的血液里就流淌着浓浓“南侨”情结,我逐渐开始理解父亲当时的决定。
抗战结束后,父亲因连续错过返回新加坡的机会,最终留在昆明。后来,他认识了我的母亲,成家定居昆明。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生活很清贫,父亲一直穿着一身单位发的劳动帆布衣服。后来,父亲因南侨身份,遭受长达多年的劳动隔离改造。直至1973年恢复自由,父亲才得以返回昆明和我们团聚。
父亲晚年卧病在床,行动已经非常不便。但我清楚记得,他曾两次趁家人不在,独自拄着拐杖到翠湖边默默伫立。在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嘴里含糊地说着新加坡、海南岛。这两个他回不去的地方,成为他最后的遗憾。
当我真正认识到父亲承受的委屈和磨难,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高大起来。这些年,我致力南侨机工历史研究,与另一位南侨机工后人一同编写书籍《再会吧南洋》《南洋1939》,还远赴海外父辈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讲述南侨史,推动海南建成南侨机工雕塑,筹资编排并演出了大型交响合唱音乐《南侨颂》等,但个人能力毕竟有限。
对于父亲,我很后悔。我甚至有些恨自己,没有早些真正认识父亲。父亲走了,最后也未能回去看看。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父亲和他战友们的故事告诉后人,让更多的人知道并铭记那段历史,让南侨机工精神永远传承下去,同时,我能自豪地说出:“我的父亲是南侨机工!”(口述人:陈达娅,出生于1962年。南侨机工后人,南侨机工历史研究者。籍贯海南,现居昆明)(都市时报 记者朱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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