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禹九 胡远清夫妇
我的父亲路景荣是抗战烈士,1937年在淞沪抗战中英勇阵亡,那时候我才三岁。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父亲有两个知心朋友,他们都是黄埔生,都有一身铮铮铁骨,并竭力主张抵抗日本侵略,反对“攘外必先安内”。正是满腔的爱国热情,坚决抗战的信念,使他们由袍泽成为义结金兰的异姓兄弟。他们就是我父亲路景荣(黄埔四期)、王禹九(黄埔三期)和杨达(黄埔六期)。1937年九十八师驻军武汉,父亲是五八三团上校团长,王禹九是五八七团上校团长,杨达在二九四旅任中校参谋主任,他们被称为九十八师“三杰”。
淞沪抗敌 景荣捐躯
我母亲张瑞华在80高龄时写下一篇回忆录,说1937年时,父亲部队驻扎武汉峤口,因此在武汉亲戚家租了两间房子,接母亲和我们姐弟前去团聚。这样我们一家幸福地生活了六个月,直到淞沪抗战爆发,父亲奉命奔赴前线,从此永别。母亲在回忆录里真切地记录下他们夫妻生离死别的经过:
“ ……晚间12点(部队)来电话,(他)立刻起床说,我去团部一下。(当晚我等他)等到1点多钟,勤务兵送来一只衣箱,说‘团长出发上海,来不及回来’……第三天收到静(路景荣号静吾)的一封简短来信,说‘紧急命令,无法回家告别。对日作战不可避免,这次战争非比寻常,军人守土有责,打不退日军进攻,决不苟全性命。只要你带好三个孩子,我虽死也安心……’我一看信,心中感到不安,幸亏有孩子们在身边,只有自我安慰,但愿没事,打胜仗回来……”
九十八师赶到上海南翔前线,这里已经炮火连天。父亲的五八三团作为九十八师主力,奉命担任宝山、月浦一线的防务。他立刻派第三营驻守宝山县城,自己率部驻守月浦镇。三营营长姚子青是黄埔六期生,既有报国热情,又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在接受任命时表示“子青守土有责,誓与宝山共存亡”。三营在8月31日进驻,第二天凌晨,日寇就向宝山城发起猛烈进攻,战斗异常激烈,三营苦战一周,没有援兵补给,也没有炮火支援,只能凭城抵抗,多次打退日寇进攻。然而日寇依仗炮火优势,一再调集步兵、坦克、飞机增援。姚营长亲临一线指挥,不幸被炮弹击中,壮烈牺牲。姚营官兵六百多人战到最后全部殉国。
宝山陷落,日寇从罗店、宝山夹击月浦。小小的月浦镇炮弹横飞,房屋轰塌,居民纷纷逃离。师长命令他们,即使饭菜送不上,援兵进不了,阵地仍要坚守。父亲在电话中表示,“坚守阵地,不成功即成仁,决不后退”。这时,九十八师参谋长罗广文调任十四师师长,军部下令调父亲为九十八师少将参谋长。新团长到任,按理父亲可以马上离开炮火连天的月浦,到相对安全的师部履职。可是他考虑到五八三团参战以来,伤亡惨重,部队严重减员影响战斗力。而日寇的攻势却越来越猖獗。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向师长请求暂留月浦,协助新团长工作几天。没想到就在他亲临一线作战时,不幸中弹壮烈殉国,时年35岁。
父亲牺牲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住在武汉。一天,母亲收到常州老家急电,说“景荣负伤,速带翔儿(我原名路永翔)回常州”。母亲急忙带我乘船赶到南京,遇到家里前来接船的人,才知道父亲已经牺牲,遗体在苏州入殓公祭之后送回常州,常州各界举行了公祭大会。公祭大会后,父亲的遗体还没有下葬,日本鬼子的飞机已经到苏州、常州一带狂轰滥炸,常州市民纷纷出外逃难。我母亲强忍悲痛,尽心竭力把父亲葬入公墓。
仍被囚禁在武汉的王禹九听到路景荣牺牲的消息,悲痛欲绝,写诗《哭路静吾》,寄托哀思。其中有这样两段:
颖脱囊中出,路中马季常。规模孚众望,才识压群芳。
慷慨捐躯日,凄凉吊国殇。干将埋地下,深夜有光芒。
殉国虽壮烈,遗雏亦可哀。红颜悲薄命,白发泣残年。
碧血渲清史,丹心照夜台。干戈未偃息,仗剑可重来。
请缨赴国难 “三杰”去其二
1937年4月的一大清早,王禹九还来不及去“攘外”,“安内”的大棒却已落到了头上。上级派来的军队层层包围了五八七团团部。旅长闯进团部宣布团长王禹九、郝守隆等人在军内宣传共产主义,图谋不轨,着即逮捕。四天之后团军需主任郝守隆被秘密处决。王禹九是陈诚的老部下,向为他所看重,陈诚亲自找他谈话,要他悔过。没想到倔强的王禹九居然表示不服,说自己不过是向士兵们宣传抵抗侵略者,不做亡国奴。至于阅读辩证法唯物论方面的书籍,无非是为了增加知识,以加深对“三民主义”的认识,与“赤化”无关。陈诚认为王禹九是在狡辩,怒不可遏,扬言要军法从事,严惩不怠。一时之间五八七团事件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私下猜测王禹九很可能成为郝守隆第二。
父亲和杨达眼看自己兄弟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却又援救无门,心中着急。他们不顾政治株连,时不时抽空到王禹九关押地去探视、安慰。形势很快发生变化,国民党当局觉察到日本侵略者在上海的异动,决心全力反击,打一场淞沪保卫战,九十八师奉命星夜开赴前线。自己多年的同事、部下士兵都去打仗了,好兄弟路景荣、杨达也都奔赴上海参战了,王禹九在狱中悲愤交加,提笔填词《虞美人》一首:
烽烟匝地山河改,差喜故人在。相逢一笑问如何?顾我星星白发又增多。
酒酣无奈愁肠结,谁把匈奴灭?书生报国愿成空,剩有床头匣剑气如虹!
王禹九狱中一再上书,说情愿做普通一兵扛枪上前线,冲锋打仗,拼死向前,以尽军人抗敌报国的本分。此时,正值国民政府下了一道命令,凡在羁押中的现役军官,一律释放,保留原职,到前线打仗,戴罪立功。王禹九随即走出牢狱,在奔赴淞沪前线之前,送妻儿由武汉转南昌回浙江乡下交由岳母照顾。
他在一块白绫上写下十个大字:“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赠给自己的爱妻作为临别纪念。他还悄悄写下了家事遗嘱,交给他的妹夫保管,吩咐万一疆场殒命,后事就依照遗嘱办理。遗嘱开头的几句话就是:“强邻压境,国步艰难。余以待罪之身,为国捐躯,份所应尔。惟身后各事,自不能不妥为安排……”
显然,王禹九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前线打仗的。他赶赴上海前线的时候,淞沪会战已经进入后期。不久中国军队撤出上海,九十八师经过补充、整训,重上前线,转战常熟、宜兴及皖南、浙北一带。王禹九屡立战功,晋升为少将旅长、军参谋处长等职。1939年武汉陷落,日寇又进攻南昌,部队投入南昌会战,3月27日王禹九在率部突围时壮烈牺牲,时年37岁。国民政府追晋为陆军中将。
王禹九,1902年出生在浙江黄岩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世代务农,小学毕业就去投军,从士兵、班长开始一步步升到少将旅长。他勤于学习,兴趣广泛,思想活跃,性格开朗,喜欢唱歌、唱京戏,更喜欢书法、象棋,作诗填词,是一个性格刚毅,感情率真的爱国军人。他牺牲之后随身遗物交由亲属保管,其中有一本紫色封面日记簿,一直由他的女儿王文黎保管至今,成为抗日战争的珍贵文物,也是王家的传家之宝。日记中除了烈士二十几篇日记之外,还有他炮火硝烟之中写下的诗篇,其中描写淞沪会战的就有好几首。
“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政府先后为我父亲和王禹九颁发了革命烈士证书,恢复他们的烈士称号,为他们的儿女亲友平反冤假错案。父亲可歌可泣的抗日事迹,陈列在上海市淞沪抗战纪念馆供人凭吊,家乡江苏省武进县革命烈士纪念馆里,也有图片和文字资料展出。
王禹九家乡的群众向政府倡议,将烈士遗骸从原来的安葬地江西省高安县伍桥乡迁回黄岩,让烈士英灵回到故乡,以便家乡父老祭扫。政府接受倡议,1999年清明节,在烈士牺牲六十周年的时候,王禹九的遗骸回到家乡,安置在黄岩九峰山烈士陵园。当地群众出资,在镇旁小溪边的一座山上造了禹九亭,还将他创作的诗词镌刻成大理石诗碑,陈列在禹九亭边,供人们吟颂、纪念。
金堂被围困 杨达举义旗
九十八师“三杰”,抗日战争中三死其二,只有老三杨达幸运地活到抗日战争胜利,看到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举手投降的一天。
杨达,字幸之,号至刚。淞沪抗战爆发,他随军赶赴前线。在开赴前线之前,他也写下了绝命书,表示誓死抗敌的决心。杨达的女儿杨敦如说:“在淞沪战场上,在殊死的战斗中,父亲也曾经屡屡遇险。有一次被敌军抄了后路,形势危殆,他指挥部队拼死抵抗,最后脱险。还有一次他带领随从到前沿阵地侦察敌情,敌人打来一发炮弹,身边的副官和号手一死一伤,他受了轻伤,可算是死里逃生。一次次侥幸脱险,便有了杨达失踪的传言,住在湖北家乡的杨达父亲信以为真,本来就有病在身的老人经受不了独子身亡这样的打击,病情加重,很快过世。身在前线的杨达无法回家奔丧,国恨家仇都化为抗敌力量,更加勇敢地投入战斗。”
杨达自幼好学上进,在黄埔军校认真学习军事政治,曾接受恽代英的思想教育。在八年全面抗战中,杨达曾任七十五军十三师参谋长、第六战区长官部少将高参、第八十六军参谋长兼暂编三十二师副师长、湖北恩施警备副司令、河北保安副司令兼暂编第九军少将军长等职。他虽然担任过许多官职,但大都是地方保安部队,且多数是副职。这说明他已经失去最高当局的信任,友人悄悄提醒,他已被列入亲共黑名单。
杨达在湖北恩施任职期间,叶挺将军的关押地正好在他的辖区范围。叶挺曾任孙中山的侍卫长,又是大名鼎鼎的北伐英雄,一向为杨达所崇敬。他吩咐下属对叶挺将军要给以生活上的照顾,还亲自带夫人廖冬秀前去探望。廖冬秀常说,“叶挺夫人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夫人,他们的女儿杨眉也非常聪明,有礼貌”。当时叶挺夫人有孕在身,想作人流。曾经当过护士的廖冬秀竭力劝阻,后来听说生了一个男孩。叶挺离开恩施关押到别处,他还特地写了一封感谢信,托人转交杨达,署名希夷。杨达与叶挺的交往,也引起了特务们的注意,当时就有一个“特务老乡”好心地警告他“有人在调查你”,杨达不以为意。
解放前夕,杨达任暂编第九军中将军长,在成都附近金堂县部队被解放军团团围困,四面楚歌。他深感大势已去,想要自杀,后经人劝告,率部起义投诚。新中国成立后,杨达作为起义将领,被派到南京军事学院当教员,后调到山东省人民政府任参事。他还先后担任过民革山东省委常委、省政协副主席、南京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山东省黄埔同学会会长等职。他不计职位高低,总是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他的女儿杨敦如说:“父亲总是教育我们,要相信做老实人不吃亏的道理。”
直到晚年杨达还念念不忘结拜兄弟的生死情谊。上世纪80年代,他从黄埔同学会辗转打听到我家下落,并与我们取得联系。1989年杨达携夫人廖冬秀和女儿杨敦如到南京拜访我母亲,老友相见,悲喜交加,诉说往事,如梦如幻。母亲回忆当年到湖北沔阳县新堤镇杨达老家作客,杨达母亲办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招待贵客。回忆当时情景,母亲不无幽默地说:“只可惜辣椒太多了,我这个常州人真是无福消受呀!”
1992年12月杨达叔叔病重住院,我特地到济南医院去看望老人,不久,老人家病故,享年86岁。山东省委、省政府、省政协领导和省黄埔同学会及各界民众为他送行,对他的一生作出了很高的评价。
2010年,我和杨敦如又与王禹九的长女王文黎取得联系,作为“义结金兰”三将军的后代,我们谈及三家人命运多舛、跌宕起伏的遭遇,无不扼腕长叹。我们小时相聚,因为战争天各一方,六七十年不通音讯,直至晚年才又得以团聚,这是多么宝贵的缘分。大家相约今后要相互关心,多多联系,把父辈缔结的友谊延续下去。
为了纪念这次南京的团聚,我写了一首诗,以表达对父辈的思念:
古稀之年会建康,两代情谊水流长。
战时柳营“三剑客”,名垂青史永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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