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是被人从衡阳战场上抬回来的。
那场惨烈的战役,先是牺牲的将士堆满壕,后来化成的白骨垒成山。
我很好奇父亲怎么从死人堆里活下来?可是,作为历史反革命的父亲不敢细说,我太小也不会细问。
真正了解父亲,已是1992年的元旦,我初为人母,我终于有空了解父亲心中的隐秘往事。
1
我的父亲叫陈麒,1927年3月出生于湘潭县射埠镇仙凤村,幼时家贫,爷爷早逝,奶奶又双目失明,父亲13岁就在地主家帮工抵佃租。
16岁时,父亲已经长到近1米8的大个子。有一天,奶奶带父亲到庙里拜菩萨,求签显示:“宜出门,南向行”。
父亲年轻照
菩萨的指引也许是对的吧,那时湘潭北面是长沙,连年战火下的长沙难民纷纷南逃至湘潭等地。
湘潭城区也不断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无路可走的父亲只能硬着头皮往南,一路打零工一路乞讨到了衡阳城。
年少的父亲站在举目无亲的街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在这兵荒马乱中活下去。
2
不久,随着第四次长沙会战的失利,长沙失守,湘潭也沦陷。日寇继续南侵,衡阳战事日趋紧张。
有一天,父亲正在衡阳城找活干,街上意外碰到一个人,说可以给父亲谋份好差事,并且当场付给父亲三块银洋。
这对于身处困境的父亲无疑雪中送炭,可到了目的地才知道,这人负责征兵的,部队有人逃跑了,于是到街上以银两诱骗年轻人,顶替逃兵入伍。
衣衫褴褛的国军将士(资料图)
到了部队,父亲遇到一个相同命运的战友,姓范,老家是衡阳江东一个叫“洪龙庙”的地方。两人在部队里只能叫顶替者的名字,相互间怕叫出真名露馅儿,就称呼彼此为“伙计”。
在短暂的相处中,父亲对这个又黑又矮的新伙伴印象深刻,老练、机灵,看起来不像新兵,他对父亲交代说,如果战场上日军投炸弹,一定要记得把鼻头埋在土里憋气,不然会被毒死。
相同的命运和处境,让两个年轻人很快成了好友。战事临近,部队防止串联逃跑,禁止交头接耳,但父亲两人还是私下约定:“谁后死,谁负责收尸”!
父亲把老家地址告诉了他,还告知自己身上揣着的三块银洋,如果自己战死了,这钱要送回老家给奶奶。
交代完后事,来不及过多训练的父亲走上了战场,遭遇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一天。
3
1944年6月23日,中国抗战史上最悲壮、最惨烈衡阳保卫战正式揭开序幕。
当时,父亲所在的第10军第3师第9团,奉命固守易赖街以北、辖神渡、青草桥、石鼓等地。
28日傍晚,国军撤至青草桥南岸,炸毁青草桥,阻敌于蒸水以北。日军飞机狂轰滥炸,扔毒气弹,战士们以麻袋和房子作掩体,与鬼子激战。
战斗中,敌机的子弹打在麻石上,再弹到父亲的小腿上,血流如注,随着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父亲倒在血泊之中,顿时失去知觉。
衡阳保卫战后,将士白骨垒成山(资料图)
不知过了多久,轰鸣的敌机远去,如暴雨般的子弹也间歇了,昏迷的父亲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呼喊他,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人把他从成堆的尸体中拉出,用水洗去脸上的血渍,整理他的衣冠准备去掩埋。
父亲拼命睁开眼睛,努力看了对方一眼,果然是有生死之约的战友:范伙计。
看到突然睁眼的父亲,范伙计又惊又喜,仔细查看父亲伤情,不仅浑身是伤,头几乎陷进锁骨了。范伙计费劲将父亲脖子转正,给父亲进行简单包扎,背着父亲离开战场。
兄弟没有死,无需履行收尸的诺言。但伤成这个样子,怎么办才好呢?
4
远处还在炮火连天,如果没人照顾,重伤的父亲必死无疑,范伙计找来一辆农民用的独轮推车,载着父亲,一边乞讨,一边寻些草药医治,准备把父亲送回老家。
衡阳保卫战中百姓使用的独轮车(资料图)
从衡阳到湘潭射埠镇仙凤村,现在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而在当时,可谓山高路远,异常艰难。尤其是当时衡阳至湘潭已成为沦陷区,日寇四处横行。
为躲避日本人的搜捕,他只得绕道湘江东岸,东躲西藏,一路乞讨沿江北行。
父亲一直记得,有天半夜范伙计在铁路边敲开一农户的家门讨吃的,主妇看他们是打鬼子撤下的国民党伤兵,飞快的开门迎他们进屋,生火煮粥,口里不停的说着:“造孽呀、造孽……“
到达湘潭县中路铺时,衣衫褴褛的范伙计筋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
巧遇几个轿夫在路边侯客,他喜上眉梢整整衣冠,走过去对轿夫说,父亲是战场上负伤立功的大英雄,他是受命护送父亲回乡的副官,等父亲回到家,当地保甲长会有奖金,到时候少不了轿夫的赏银。
那时候,家乡父老同仇敌忾,轿夫们听说是从抗日战场上撤下的伤兵,二话没说,让父亲躺在轿子里,翻山越岭抬了十公里路山路将父亲送回老家。
此时,范伙计送父亲回家已经历时两个月。
1944年8月8日衡阳沦陷(资料图)
范伙计见奶奶无力照顾受伤的父亲,又主动留了下来护理了一周才离去。范伙计辞别时,父亲还不省人事,奶奶找了大伯的衣服给他换上。
父亲治疗一年之久才痊愈,用命换来的三块银洋,一块给了轿夫,一块给了郎中,还剩下一块,父亲用它做起了小买卖。
那时,抗战已经胜利,父亲心想等自己赚了钱,再去寻战友好好感谢,只是没承想,世事竟会那般艰难。
5
连年内战,父亲的小买卖也宣告失败,为了能吃口饱饭,1950年父亲主动报名参军,跨过鸭绿江前往朝鲜战场。这场战役中,因父亲的右手手腕被弹片击穿,无法继续战斗,回国治疗后参加工作。
23岁入伍参加抗美援朝的父亲(翻拍)
日子还没过安稳,各种运动开始,父亲被隔离审查,身怀有孕的母亲受尽排挤,亲叔叔也遭诬陷被关押,奶奶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母亲靠吃野菜果腹,把省下的口粮烘熟磨成粉卷在旧报纸里,腆着孕肚步行五六十里山路去探监。
看守同情母亲,每次“旧报纸”都能顺利抵到父亲手中。
我年轻时的父亲母亲
后来看守换了人,检查出旧报纸里的秘密,愤怒扔进臭水沟。眼看珍贵如黄金的米糊粉慢慢被臭水浸透,母亲蹒跚着弯腰去捞,却被看守一脚踹在母亲的孕肚上,摔出去老远。
家里7岁的大哥,饿坏了只能爬树上去找野果子吃,不小心从树上跌落致关节脱臼,因没及时救治而导致终身残疾,成了父母心头难言之痛。
审查9个月后,父亲被判接受劳动改造。几年后,下放农村,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1965年我出生了。似乎三四岁就有记忆父亲说过,“谁后死,谁负责收尸”这句话,但那时太小不知所指何事。
1980年,父亲终于得到平反。三年后,我的户口农转非,求学,进城工作,结婚生子,期间听父亲说到衡阳找救命恩人,但没有音信。直至1992年,父亲和我短暂相处的那段日子,我才得以解了父亲的心事。
有一次,父亲一本正经和我说了他的战友,高大的父亲边说边哭:”我们曾经承诺过,谁将来好过了要负担另外一个呀。”
我心里很感慨,“苟富贵,勿相忘”这样的承诺是不是只属于他们那一辈的执念?
我答应父亲帮他找,我联系报社、电视台去问,但没有具体的名字、地址,寻亲计划如大海捞针。2002年左右,我因公经常出差,一见到衡阳人就打听,有没有“洪龙庙”这个地方。
这段时期,父亲受伤的右手开始发炎、流脓,最后不得不做了截肢手术,2006年,母亲也中风瘫痪了,2009年,父亲摔伤双腿,从此以轮椅相伴。寻亲计划又被搁浅了。
后来微信普及,我再次提及此事,有人被父亲的执着感动,回复说衡阳没有洪龙庙,但有洪罗庙,只是已经改名为洪市镇了。
就在这时,父亲中风了。2017年,父亲病危抢救了七、八次,父亲感觉时日不多,他让我们把母亲抬到他的危重病房,和母亲做最后告别。
双双相继中风瘫痪的父母
和母亲交代完,我们把父亲拉回家准备后事。他对我们说,他今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找到救命恩人,当时答应生活好了要负担战友的,自己没做到。
看着怅然若失,心有不甘的父亲,我不知哪来的决心,坚定说:那你在家里提着这口气,我去帮你找,找不到,你不准死。
我放下所有的事,开始地毯式寻找。我租了一个面包车,往洪市镇跑,当时心里就想,范老用独轮推车都能把父亲送回来,我现在能租车,难道还找不到吗!
6
但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位只知姓不知名的九十岁老人,谈何容易?
我先去了洪市镇派出所,把境内姓范九十岁左右的,已故的和健在的姓名统统抄下来。因不能拍照,我只能一个一个的抄,约有500人名字,抄得我手臂发酸。
后来我认识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他们开始帮我联系衡阳老兵之家团队,四处打听,寻找相关线索,寻亲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湖南志愿者探望父亲
衡阳老百姓听到这个故事,无不为之感动。村长、主任、书记、民政局、民警、热心人士及范氏宗族都踊跃帮忙寻找。
最先我一次能去一两个村子,慢慢地范围缩小,一次就能多找几个村。寻亲途中,每去疑似的一家,我都会送一百到几百元不等的礼金,以表达敬意。
在我第四次衡阳之行中,有一天在翻阅范氏家谱中,村委会、范氏族人、热心的饭店老板,三队人马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一处:范千骏!
范千骏爷爷堂侄一家
据范千骏八十多岁的堂侄们回忆,范老个子不高比较黑,自小比较机灵,被抓了三次壮丁送上战场。衡阳保卫战回来时,穿的是老百姓的衣服,后来一直在家务农。结婚后因妻子没有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
三年困难时期,乡亲都饿得受不了去偷地里的粮食,他坚决不偷,把分到一点口粮省给妻子、养女吃,自己吃草籽果腹,最后得水肿病而死。
范千骏的这些特征,符合父亲对救命恩人的记忆,我每天都向父亲回报着寻亲的进展。
让人倍感意外的事发生了。
7
有一天,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来家里看望父亲。当志愿者拿着《衡阳保卫战》一书,对父亲说起战场的细节时,中风多年的父亲突然坐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回光返照。
没想到,从那时起,爸爸每天都能吃点食物,活了下来。
父亲仔细听志愿者说衡阳战事
范千骏妻子也早已离世,膝下没有后人,五十年风吹雨打,坟茔已是荒土一堆。
2018年清明节,在当地村民和范老宗亲的帮助下,我出资重新为范千骏大人修墓,立碑,碑上横批:忠义千秋,落款:战友陈麒携妻贺月琴率全家敬刊。
我在恩公碑前读祭文
头天晚上,我通宵坐在桌前写祭文,一边写一边哭,数度哽咽到不能自己,我想象不出,又矮又瘦的他怎么把父亲这个大高个抬出死人堆。
这种经历生死的战友情,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无法体会的吧。
这次寻求过程,我不仅与范千骏宗族后辈们成为亲人,还加入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团队,把空余时间都拿出来去看望这些和父亲一样的老人。
我去看望慰问和父亲一样的抗战老兵
历时二十余年,我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可以安心去为更多老兵服务。
我也明白,他们那荡气回肠的过往,被历史碾压后,当初的热血、冤屈、爱和恨,最后都会随着时间,化作尘埃。
但我和其他志愿者一样,依然愿意去聆听,去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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