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南畔矗立着一座齿形的插入云霄的大山,巍然以其险峻雄姿俯瞰着易、满、徐、定、保区域的平原和山地。这座铁壁样的大山,就是狼牙山。在狼牙山西边的巅崖,这里安置着数百千年来为远近人们所景仰的名胜——棋盘陀。
(人们对棋盘陀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当时附近的一个樵夫曾经在陀上旁观两个仙叟下棋一局,世上已经逝去若干年月了;而留在陀上的大石棋盘和樵夫吃剩的桃核——后来变成一片铁块——便是那传说永久的纪念。)
然而,自从九月二十五日以后,人们已不醉倒于那用一块大石来作为标记的奇诞的传说,而是那曾经为诗人所歌颂的在易水河畔慷慨悲歌的壮士的故事,在今天为人们所亲眼见到的五个“神兵”鬼泣神惊的新战绩的面前,也将显示了前者的颜色的黯淡。
今天歌唱反扫荡胜利的边区东线的人民和军队在唱出他们最高昂的音调,在齐声颂扬着棋盘陀五个壮士英勇奋战的功绩。承受了八路军传统的顽强战斗的五个壮士,给青年边区子弟兵添上了高尚的骄傲和无限的光荣,人民以有了这样的子弟兵而获得了更多的夸耀和勇敢。
棋盘陀也给予了进攻的敌人以威服。敌高见部队长九月二十七日召集其部下数千人在营头开了两天“庆祝占领棋盘陀”的大会,他训斥着他的部下:
“学学八路军顽强战斗的精神吧,他们五个,我们连被地雷炸死的却去了一百多!……”
敌人是可以开两天会唱两天戏的,因为他们的“一百多”,因为他们曾经在棋盘陀上“占领”过一个钟头。可是关于“地雷”,高见“太君”却说错了,八路军的地雷还舍不得拿去放在像通狼牙山和棋盘陀那样的羊肠曲道上(八路军的地雷是要拿去炸铁路的)。在那些小道上所安置的和每处都给日本皮鞋所踩到而爆炸的,是地道边区造的三个一束的手榴弹(只是安置了机关而已),可是就是这样的“地雷”,也曾让五十多个“皇军”飞舞起他们的“无言旋归”了。
就从九月二十五日起,狼牙山下数百里方圆里的每个人都在仰望着傲然的棋盘陀,不管他是抗日的人们抑或是敌人。
九月二十五日晨四点钟,狼牙山内外线两面敌人同时向我腹地狼牙山“搜剿”:内线之敌约二千余人,从三道河、龙王庙、东水、西水、石家疃、菜园、杨树林七路游击;外线之敌一路百人由管头北沟、乌马骡,一路三百余人由沙岭搜索前进。这样,整个狼牙山每条山沟都有了敌人。搜索的网是张得密密的,敌人下了最大的决心来捕捉这网里的“鳄鱼”。
一个多月来“扫荡”失败的经验,使敌人感到,假如这条守在棋盘陀上的“鳄鱼”再继续存在的话,那么,一切仍像以前一样,敌人在保、定、徐、易、满的动作,杨成武及其主力是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敌人在我游击作战之下将仍是节节失利。于是,经过几天的武装侦察和部署,调动了三千兵力,企图给这条山里的“鳄鱼”以最后的歼灭。
敌人也是知道的,守卫着要隘狼牙山不是别的,而是威震华北,曾经在黄土岭、南坡头和涞源城下等处给予敌人以严重打击而为它所最惧怕的“丘部队”。敌人更明白,在不久以前他们在敌伪报纸上所捏造的“丘蔚被俘”的消息是玩的什么把戏。实际上这位丘团长现在正和他的一部分战友及电台站在棋盘陀的巅崖。所以,不惜织起偌大的战网来网罗这凶猛的“鳄鱼”。
“鳄鱼”没有像敌人那样傻,他留下了他的天线和两个班,一溜身,就撤走了。
“皇军”若有所得似地向着天线竿前进,准备显示一下他们的好身手。
七连三班和六班节节抗击。
午。太阳照亮了人眼,可是三班和六班的一部分也奉令像烟一样的钻到山的海里去,找不到了。
留下的是六班五个健壮的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
五个人从横岭由北往南向陀上靠。这样,就转到敌人和连的主力的侧面,可以阻击敌人,掩护主力而从容地移撤。
“嗵,嗵,……啪……”四枝套筒和一枝三八枪在响着。
枪吐出勇敢的花朵,把拉网的敌人都吸引到五个人的周围来了。
“空,轧轧……空空轧轧轧”敌人的掷弹筒和机枪全向五个人伸出长长的火舌。
班长马宝王,仍像往常一样的稳重,不多说话,沉着地指挥:
“宋学义,先走。”
“不,你先走。”
“我比你走得快,快走嘛!”班长怕矮个子宋学义走不快,急起来了。他永远关心着旁人,为了旁人,他宁可自己落在后边掩护撤退。也就是因为他对人忠诚,获得了全连人的热爱,并被选为党的小组长。
“胡福才跟着胡德林,向上爬,走这条路。”
路是什么样的路呢?一句话:不是深岩绝壁而能够借着荆条根攀爬的就算是路了。在这条路上,日本人的皮靴没有能够站稳,有八个“皇军”摔下崖去了,没有等到那五个人的子弹赶上去迎接他们。
而这五个两年前是贫农的战士,在敌人的炮火追击下爬上去了,就像两年前他们在家里上山去割草一样。
机枪热得伸长它的火舌,掷弹筒的心“空空”地跳着向前追赶。
“啪,嗵嗵——嗵嗵,啪……”五枝枪在断断续续地抵抗。
“同志们,”布尔什维克葛振林用着他的曲阳土话喊了,“情况紧急,敌人都跟着来了,坚决抵抗呀,完成任务呀!”
“对,完成——成——任务,咱们坚决完成……”胡德林用年青人的嗓音回答着,并打了敌人一枪。
五个人节节向陀顶撤。
“轧轧轧……”火舌跟着。迫得只有向南退。
“班长,班长!”胡福才嚷起来了:“糟糕!”
“什么?”
“咱们这块地方三面都是绝崖!”
一点也不错。三面绝崖,当中是三米阔的长条凹地,只有一条“路”可以从西北面两个小坡头之间过来。三架机枪在左右和前面叫啸着,三个掷弹筒就离小坡头有三百多米远。
然而,凹地和长草可以隐蔽,小坡头可以利用,机枪不发生效力,敌人也难于上来。
班长看完了地形。“同志们,”他音调沉着地说,“只有拼了,敌人很难上来,他来一个就打一个。”
“在这里反正是不会赔本的了。”胡福才说。
“轧轧轧轧……”机枪在三面咆哮。敌人离开坡头有二百多米远。
“瞄准,”班长命令着,“放!”一个在草里抬起头来的敌人滚下山去了。
敌指挥官挥着红旗在吆喝着。
机枪加紧,掷弹筒的炮弹落到崖下去。
“呀……”三十多个敌人从一百米处冲上来了。
“优待优待的——优待的……”日军的叫声。
班长的脸胀红了:“优待你一个手榴弹!”
“轰!”大家都掷下手榴弹:“轰轰轰!”
“皇军”们习惯于打滚—— 一翻身就下去了。血染红了山坡……
枪和手榴弹接连打下去了敌人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冲锋。
第四次:大山经过一度静默,忽然又像从梦里惊醒过来似的——
“轧轧轧轧轧空。空。轧轧空空……”机枪、掷弹筒齐声咆哮,山岳震动。
“班长,”胡德林叫着,“我的子弹没有了。”他挥着他的空弹夹子。
“手榴弹。”
“手榴弹也只有一个了。”
“谁不是一个,看我的——”宋学义举起他的手榴弹在旁边咕噜着。
“呀……呀……呀……”这回三十多个尽是日本兵。
“轰轰轰……”皇军们又一次地翻了他们的跟斗,留下几摊鲜血滚下去了。
班长还有一个手榴弹,这是全班最末一颗手榴弹了。
手榴弹给手握得紧紧地发热。
沉默,班长眼望着前面的青天:坡顶上有一朵小野红花在秋风里摇曳。
班长思念着:这最后的一响爆炸是给敌人还是给现在都齐集跟前用灼热的眼望着自己的同志们?
山坡下有一个头在伸探。
“轰!”惊天动地的声响从班长手里摔下去。
沉默。五双眼睛在交换,五颗心在奏着一个节拍,燃烧过的枪支紧握在各人的手里。
“好的,同志们!”班长拍了一下大腿,“只有一条路——”接着是低哑的语声:“咱们跳崖!”每一个字都像铁锤一样地打入五个人的心坎。
“对!”葛振林响应了他的党小组长的号召:“咱们坚决抗日到底,为了保卫边区,咱们死也是光荣的!”
“都是八路军,不是边区的也是中国人!”河南人胡福才涨红了他的脸。
“行啦,跳吧!”胡德林站起来,山坡上映着伟大的身影,“要死咱们都死在一块吧!”
山坡下,机枪轧轧轧地又在咆哮了。
“呀……呀……呀……”那是敌人第五次冲锋。
敌人的头也看到了。
班长叫着:“同志们,我们的武器也不要给敌人拿去呀!”
“拆!”班长那支曾经用血去换来的三八式步枪,被他自己的手砸在大石头上断成两段。四枝套筒枪接着也给毁坏了。这是战士的伴侣、生命的枪呀!“剥!”是敌人没有响的手榴弹落在脚下。
“跳吧!同志们!”班长喊着。
五个人一齐,向下……
葛振林和宋学义给树枝挂在半空,二十丈绝岩的沟底有着三堆血肉……
敌人“占领”了那小块凹地和棋盘陀。风在吼,衰草萋萋。
岩边的日军都惊呆失色了:“五个的?五个的五个的!”翻译官向清乡队叫喊起来,“八路军真坚决啊,摔死不投降!”
“我们是个什么东西呢,老乡们!”伪军们手指着崖下,哭了,“这才是中国人哪!”
寂寞的夕阳洒在血的山坡上。
后来日军进到老经堂,和那个曾经在甲午战争时参加过战争的八十多岁的老道谈起这五个勇士。
“我当过几十年的兵,”老道说,“还没有见过像八路军这样的军队,真是神兵啊!”
“神兵的?”日本小队长是为“神兵”所惊服了,他向空礼拜着。在他,以为五个壮士都是英勇牺牲了,然而,那个日本小队长是错了,挂在树上的两个壮士在第二天早晨就回来了。宋学义的腰受了重伤;葛振林却已经回到他岗位上,率领他的班每天早晨在操场里跑步了。
现在,他们两个仍然是以其顽强的姿态屹立在棋盘陀上。
棋盘陀,像雄伟的烈士塔上不可动摇的石像,在守卫着边区东线的门户。(原载1941年11月5日《晋察冀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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