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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乡村的当年抗日敢死队长 13字抚慰老人一生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孙振军/文   2016-05-16 16:26:39


仵德厚老人

 年轻时期
仵德厚

仵德厚生活照

仵德厚生活照



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左)30军军长田镇南和31师师长池峰城(右)



武汉各界追悼殉国空军將士
 
  “日本军队向我阵地进击数十次,我官兵沉着应战,均将敌人歼灭在我阵地,营部8人中有5人被敌炮火轰炸死亡,炸得人头落在我的怀里,肠子挂在我的帽子上,我满面都是兄弟们的血和肉。”

  “营部的阵地上打得只剩下我和通讯员赵怀碧。一发炮弹打来,把我埋了,烟雾弥漫中我听到赵怀碧大喊:'营长!你还活着吗﹖'”

  ——"血战台儿庄"敢死队队长仵德厚

  仵德厚:沉寂乡村的抗日英雄

  中国历史博物馆里的13个字

  "九·一八"、"一二·八"、"七·七"、日本鬼子、抗日战争、大屠杀。

  简单的汉字组合成它们后,对中国人来说,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抹去的痛苦。

  著名的台儿庄战役中,中国军人用血肉筑成的城墙,在日本人面前捍卫着民族的尊严。仵德厚,台儿庄之战敢死队队长、也是该战役最后的一名指挥官,仍然活在陕西省朴素的乡村,偶尔对人说起那段历史。

  一大片平坦的土地里,麦茬清晰可见,玉米苗尚不能覆盖黄土。土地的后面,是一座尽管明显凸起但却又是舒缓平稳的山包。山包也有个非常优雅的名字:嵯峨。陕西省泾阳县龙泉镇雒仵村就坐落在山脚之下。

  雒仵村的庄户人家,一排排,由南向北,比邻筑屋,坐东朝西,相偎而居。在第一排稍靠中间,背倚嵯峨山、面向开阔地的一家,仵老伯就住在那个小院里。大门前,突兀地竖着一座不知始建于哪个朝代的石牌坊;石碑坊下,还搭着一个破烂的寮棚;寮棚里,有一头很瘦的黄牛,一只毫无特征的土狗,一群懒洋洋的家鸡,相安无事地捱着也是躲避着午后的骄阳。农家院落里,住着勇杀敌寇的敢死队队长。

  传奇的老人重新回到了家乡数十年。他活着,但是他已经变成了纸上的历史。

  在北京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关于台儿庄战役的记载中,有这么一句话:"台儿庄战役敢死队队长仵德厚。"

  这是让老人聊以自慰的13个字。

  抗战时期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台儿庄战役的总指挥、国民政府代总统的李宗仁先生的回忆录第2卷的《台儿庄之战》一节中,他写道:

  "自27日(1938年3月--笔者注)始,敌我遂在台儿庄寨内作拉锯战,情况非常惨烈。

  ......到4月3日,全庄三分之二已为敌有,我军仍守南关一隅,死拚不退。……第五战区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要求与我直接通话。我因此对孙连仲说: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这是我的命令,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

  孙总司令和我通话之后,在台儿庄内亲自督战。死守最后一点的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又来电向他请求准予撤退。连仲命令他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河,杀无赦!'

  池师长奉命后,知军令不可违,乃以必死决心,逐屋抵抗,任凭敌人如何冲杀,也死守不退……”

  当时,日方参战的是中侵略扩张毒素最深的板垣、矶谷师团;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发动日本"二·二六"政变的主战派少壮军人,几乎全在这两个师团内。

  接着李宗仁的回忆,主人翁仵德厚先生出场了。

  领导军人“逐屋抵抗”的,就是这支先锋敢死队队长仵德厚。

  仵德厚,生于1910年,陕西人,少年时期考入三原师范学校,16岁弃学从武,后毕业于黄埔军校洛阳分部。

  他历经大小战斗数百次,打过军阀,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内战。

  抗日英雄的家

  推门进去,首先迎接记者的,是仵德厚老人年过花甲的大儿子。其实这是他的家。老人和大儿子一起生活。

  仵德厚一生先后娶过两房妻子,共育有二儿一女;女儿出嫁,二儿子在村外另立了门户。

  没什么人刻意通报,仵德厚从小院北则的一间卧室中撩开帘子、提着拐杖出来了。老人那暴着青筋、堆着淤血的右手握拐仗的姿势,像提着一把随时准备取日本侵略者颈项的鬼头大刀。

  抗日英雄迟疑了一下,旋即又返回室内。

  阳光再次洒在老人沧桑的脸上。又走进小院的老人,在原本穿着背心的上身,又罩上了一件很体面的小方格子图案的短袖上衣。老人生活在农村,但军旅生涯养成的注重仪表、很讲究风纪的精神重现老兵身上。

  他曾官至国民党军第二十七师少将师长。对人们称呼他“将军”或者“抗日英雄,老人显得很谦恭。他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只能算一名抗日老兵。"

  90多岁的老人回忆起那段惨烈的战争,那从容的神态,镇定的表情,清晰的思路,让人从他的陈述中,打捞逐渐被人们遗忘的历史。

  仵德厚:冲杀在台儿庄

  台儿庄之战,是骄横傲慢的、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军人,扬言"三个月拿下中国"遇到的第一块硬骨头。而对正面迎敌的国民政府正规军而言,则是全面拉开抗战帷幕的第一役。

  仵先生说,当时,中国各地坊间乃至党、政机关和兵营军人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畏日、恐日悲观心理。在台儿庄争夺战最艰苦的时刻,敌我双方是逐街、逐巷、逐院、逐户、逐室、逐墙地是进行拉锯式易手。

  "1938年3月下旬,我随部队奉命离开河南汜水整训地,前去增援台儿庄。”

  4月3日晚,国民党31师师长池峰城招仵德厚和团长袁有德一起到运河南岸一个桥下,向我们口述命令:“台儿庄敌人从西北城角窜进城内,城内已失去联络;你率全营冲入城内将城内敌人歼灭与城东禹功魁联系,守住台儿庄。”

  面对军备精良的日本人,仵接受的命令无疑是不归路。

  “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强硬的对手,似乎也打红了眼,尽管不断有人成群成片地倒下,但仍毫无惧色,嘴里叽哩哗啦的吼叫着往前冲。”

  仵笑了笑说:“他们很不幸,他们遇到的是比他们更不怕死的仵德厚们。”

  直到六十七年后的今日,仵德厚仍有满腔愤怒,他不停挥舞着右手,做着与九十多岁高龄者明显不相称的冲杀动作。

  “我马上挑选四十个精壮士兵由沙纪成率领组成敢死队向台儿庄冲进,我率七连占领北街,副营长率八连冲进南街。我们推倒山墙,逐院激战着前进。有时与敌人同时在一堵墙上挖枪眼,有时隔墙投手榴弹。当敌人掷过的手榴弹未炸时,我总是眼疾手快地抓住将其又掷回去,炸得敌人鬼哭狼嚎、哇哇乱叫。与敌激战彻夜。”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这台儿庄是咱中国人的庄子,你日本鬼子凭什么来这里欺负人?你们一条命,俺们不也照样有命一条?拼就拼吧。兄弟们的翻墙挖洞,连续冲杀,大多数人的衣服都被挂扯的破烂不堪。有的弟兄干脆脱成了光脊梁。炮弹、炸弹、手榴弹,分不清敌我的,不停地在四周着地;最关紧的阶段,几乎每分钟都有人丢命。人腿、手臂、肠子不时砸在身上,缠在脖子上......"

  次日,未被击毙的敌人被驱至城西北角土围子里负隅顽抗,敢死队搭人梯将敌歼灭。

  激战中,国民党军队的迫击炮不加药包打到敌人战壕中,炸得敌人人头、钢盔乱飞。整个台儿庄杀声、刺刀碰撞声、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最终将城内之敌全部歼灭。

  仵德厚与他亲率的四十名弟兄,尽管只活下来了三人,但始终没有一人后退!突击营组成的敢死队仅有三个伤兵幸存,其余全部壮烈殉国。

  此后两天,敌人恼羞成怒对台儿庄夜以继日的轰炸,墙倒屋塌,飞沙走石,火光冲天,烟雾漫天,城内成了一片焦土,未曾逃走的群众葬身于火海之中,残酷之状惨不忍睹。后敌人全部撤退......"

  “战后检点战场,敌尸数千具之多,敌坦克车被毁,缴获大炮机枪等战利品不计其数。台儿庄是日本的惨败之地。日本人能小瞧我军吗?"

  时至今日,仵德厚仍然习惯地称国民党军队为“我军”。

  的确,那段铭心刻骨的经历,对于作为由全营精壮官兵组成的敢死队队长,做为今日仅有的三名幸存者之一的仵德厚,无疑是要毕生铭记,并要清晰的将它带进棺材。

  老迈的军人并不避讳有些幼稚的问题。"在台儿庄与鬼子拼杀时,你怕死不怕?"

  "是人都想活,是人都怕死。可那个时候,在战场上面对凶残的日本兵,怕死只能死,不怕死才有可能活。"他平静地说。

  台儿庄战役后,仵德厚升为国民党第二集团军30师176团团长。

  台儿庄战役,让仵立下了功勋并被重用。

  在此之前的1937年8月下旬,在河北房山县杨家峪一带,以营长的身份和日寇打过一场丝毫不比台儿庄惨烈的硬仗。

  “我团奉命在房山东北杨家峪以北高地占领阵地,构筑工事,阻敌南下。我营当日下午占领4057高地左右阵地。进入阵地后加强工事,天明后,战斗打响了。”老人回忆说。

  “在此激战前后十余日,日本军队向我阵地进击数十次,我官兵沉着应战,均将敌人歼灭在我阵地,营部8人中有5人被敌炮火轰炸死亡,炸得人头落在我的怀里,我满面都是兄弟们的血肉。”

  “营部的阵地上打得只剩下我和通讯员赵怀碧。一发炮弹打来,把我埋了,烟雾弥漫中我听到赵怀碧大喊:'营长!你还活着吗﹖'”

  “我挣扎着爬到阵地前操起重机枪向冲到眼前的日本鬼子扫射。敌人又被打退了!战友们一个个牺牲了。”

  老人目光平静:“在武装到牙齿的外国侵略者面前,我们全营官兵没有一个是孬种!”

  仵营长的部下500多人,战后幸存100多人。后在奉命转移时,又在河北平山又与敌激战数日。后又奉命进入山西,在南峪车站与敌小部队接触,“我在山头正用望远镜侦察敌情,忽然一子弹击中我左手,将望远镜打得粉碎,左手掌贯穿,当时医药缺乏,就用碘酒棉花包扎,到晋南才好。"

  1938年10月,他随国民党军队30师开往武汉,在国民党第71军军长宋希濂的指挥下,参加了著名的武汉保卫战。

  2004年初,去日无多的仵德厚用枯藤般的老手,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简短的回忆录,复印了一叠,送给那些对抗日战争、对他感兴趣的访者。其中,有这么一段话写道:

  "武汉战役是我在军人生涯中最残酷的经历,有几'最':一是我指挥作战人员最多的一次,共七个营的兵力;二是战斗日期最长的一次,35天;三是最激烈、最残酷,也是伤亡最多的一次。全团2800人中撤出战斗的仅有300余人,还包括炊事兵、担架兵和卫生人员;四是消灭日寇最多的一次,在我们阵地前沿,有3000多日本兵丧命。在友军接防我团阵地前,我们没有放弃一寸阵地;五是最残酷的一次,日军使用了毒气弹?由于防毒面具不多,许多战士在掩体里就失去了战斗力。"

  解放军的俘虏

  八年全面抗战结束,鉴于仵德厚在抗日战争中的英勇表现和传奇经历,中华民国政府授于他三枚勋章:甲穗一等嘉禾章,华胄荣誉章,宝鼎二等勋章。后官阶至国民党第30军27师少将师长。

  接下来,仵德厚作为军人,参与了大规模的3年内战。

  1948年7月,数十万人民解放军对山西太原国民党守军发起了进攻。为争夺太原城,国共两军先后进行了七次恶战。1949年4月,解放军攻克太原,成千上万国民党官兵被俘。这里面,有身为30军27师少将师长的仵德厚。

  "刚开始想不通!我堂堂国军少将,怎么竟成了整天戴脚镣、手铐的阶下囚?因此很不配合干部的管教,心里想,不成功便成仁,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仵德厚平静地说。这正是他当年真实的想法。

  仵先生有意无意地回避做为高级战俘的经历。他不停地摆手,笑呤呤地婉拒:"都过去了、过去了,不必提了。"

  实际上,仵德厚属于国民党军被俘将领中那种不低头、不认罪、不怕死的顽固派,再加上当时管教人员文化水平不高、政策水平有限,因此他也吃尽了苦头。"绑起来、捆起来、拷起来、吊起来,是家常便饭","天天挨耳光"。

  当然,他感到很屈辱,"提审来回的路上,都要经过一口水井,有几次我都想:头朝下栽下去撞死算了!可是,再想想家里还有老父、还有妻儿,便又一次次地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随着管教干部的教育、开导,仵德厚渐渐搞清了:他抗日有功,但跟着反动派与人民打内战,则是个有罪之人。因此,在1949年人民政府判其十年有期徒刑时,他服从了判决,没有上诉。

  共产党政府维护了他抗日英雄的尊严,他维护了一个败军之将的尊严。

  但是,十年漫长的刑期也不好熬--一个提着驳壳枪、手雷、大刀片子跟鬼子玩命的人,一个在内战中指挥部队和解放军对抗的人,现在天天都要重复着同样的简单劳动:做鞋子、垫鞋领,截鞋面,压鞋帮;更让人熬磨性子的是,还要一针一线地纳鞋底。

  "我纳鞋的手艺还不错哩。"老人做了一个穿针引线的动作,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

  1959年,仵德厚刑满释放,但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而是被“安排“到山西太原砖厂当了一名工人。

  直到1975年,毛泽东主席签署"凡是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一律释放,与家人团聚"的“大赦令”。

  身为正师级的、已六十五岁的仵德厚,踏上归乡路。

  他已离开家乡近半个世纪,慈父已去、第一个妻子已去、第二个妻子已去……

  仵德厚先生十分珍视这一次人生转折的,他经常向访者出示被他珍藏多年的、公安部门发给他的《转业证明书》:

  “仵德厚,65岁,现批准转业,享有公民权。1975年12月15日。"

  清苦的晚年

  知了还在有一声无一声、不紧不慢地叫着。围了一群人、包括一名年逾七旬的抗美援朝老兵在内的看热闹的乡邻,听完了仵德厚的故事。小院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雒仵村依旧平常,和中国北部现在的乡村没有什么两样:年轻人在外面打工,这个抗日英雄也必须活在现实中。

  仵德厚于1975年由山西省公安局发给转业证,1976年元月11日送回西安并转送咸阳地区泾阳县民政局。

  在民政局报到后,民政部门交代了他的待遇后,派车送交我回所属的生产队。可是由于他未曾做过农活,所挣工分无法维持生活,遂经人介绍到公社砖瓦窑劳动。

  其后,仵每年去县民政局去询问工作待遇之事,但只是推托,每次都空手而回。“后来,民政局给我写了个'等有机会时再行通知'的条子,我将此条交给公社王书记,可仍无消息。”

  1984年已经是县政协委员的仵的待遇似乎有些转机。县政协与县委统战部便又介绍仵德厚我去民政局询问工作待遇之事,未见到主管局长,找到人事科问;人事科说叫仵去山西去找档案;之后一副局长让老人去找统战部。

  在统战部,部长决定每月给仵52元的生活费,把他管到老。经几次增加,现在他每个月可领到388元,其它一切费用全无。

  仵回乡后十几年间前后六次生病住院,花费医疗费用就有数万元。他的大儿子,至今背负大额的债务无力偿还。

  仵的身份是历史反革命,在社教时又给定了个地主成分。由于少小离家,且在外娶妻生子,回到家乡却上无片瓦、下无锥地。但是这"双重帽子"却给家庭子女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子女的上学、就业、婚烟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在2004年,仵的几个孙子因家庭贫困均中途辍学,出外打工。大孙子现在已30多岁了,因家庭贫困,至今未成婚;另一个孙子婚后,媳妇因嫌家穷离家出走,留下一个尚不满两岁的重孙子。

  在1938年3月出版的《中央日报》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可惜粗心的记者将"仵德厚"错写成了"许德厚"。

  “有些遗憾,当时记者把我的'仵'变成了'许'字,我成了许德厚。”他说。

  变的,一直在变;不变的,永远不会变,也不能变。

  如果没有意外,没有人类奇迹的话,94岁的抗击日本军队的敢死队队长仵德厚,将不久于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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