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仁无疑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传奇的将领之一。
早在1925年10月,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讨伐陈炯明血战惠州时,黄埔一期毕业、时任连长的陈明仁率本连首先奋勇登城。战后,蒋介石曾亲令陈明仁立于城墙之上,接受全军的敬礼。在黄埔系芸芸将星中,陈明仁成名之早、名气之大,鲜有同侪堪与比肩。
作为一代战将,陈明仁在战场上凭着血肉搏杀奠定了英名。在抗战初期,陆军大学刚刚毕业的他率新组建的弱师——预备第二师激战九江、增援桂南。后开赴云南转隶中国远征军,他率主力第71军在滇西大反攻中迭克龙(陵)芒(市)遮(放)畹(町),收复失地打通滇缅公路,与中国驻印军会师异域扬名国际。而在内战战场上,陈明仁死守四平,挫败解放军攻城,更是名噪一时,后来竟获得毛泽东“我看林彪打仗不如你”的酷评。然而,这位以“硬碰硬”的真本事赢得过战争的将领,在最后关头却审时度势率部举行湖南起义,为故土三湘大地带来了和平。他以卓著的功勋,在国民党军中递升至中将,又在解放军中授予上将,但秉性中却对政治素无兴趣,始终潜心于带兵打仗,最后也没有离开其倾心一生的军旅。
毛泽东曾对陈明仁说过几句耐人寻味的话。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曾问陈明仁所愿,陈明仁答“没有要求”。毛泽东感慨,“别人有要求我们还好办,你没要求我们倒难办了……从今以后,解放军有饭吃,你也有饭吃;解放军有衣穿,你也有衣穿。”50年代解放军撤销兵团建制,毛泽东建议陈明仁到大军区任职,享受副大区待遇,陈明仁表示自己喜欢带兵,毛泽东就痛快地同意他以上将军衔继续当第五十军军长。
这部《陈明仁日记》能够面世,基于一个意外的机缘。
多年以来,笔者致力于研究抗日战争滇西战场,陈明仁自然是其中一个重量级人物。然而,此前几经反复检索,仅能找到他署名的几份篇幅不长的回忆文章,且主要记述长沙起义前后的作为。经历如此丰富的一员战将,却没有留下稍有规模的个人著述。而坊间流传的几种陈明仁传记和纪实文学,“演义”“戏说”色彩太重,叙事大多缺乏依据,难以作为研究材料来用。所以,到写作“滇西抗战三部曲”第三部《1944:龙陵会战》时,笔者心里难免有点打鼓:总司令宋希濂(前任)、黄杰(继任),军长钟彬(前任)几位主将都留下了个人著述,率主力从龙陵一直打到畹町的继任军长陈明仁,竟然只能借助他人的记述来做影影绰绰的描摹了?当笔者以为这份遗憾已经注定之际,忽然听亦师亦友的抗战史学者戈叔亚先生说到,陈明仁将军的嫡孙陈湘生先生,保存着一份其祖父战争年代的日记,并且曾经翻拍过数页供其研究参考。
这喜讯来得恰逢其时,有如天助。经由戈叔亚先生搭桥,笔者得以与陈湘生先生相识,且在奉上已出版的松山、腾冲两部战史作品后,令陈先生及其家族成员感到可予信任,于是慷慨地寄来了亲手整理打印的陈明仁日记之滇西部分,使笔者在写作龙陵战事时颇有久旱逢甘霖之感。此后,笔者又借赴滇西协助拍摄电视纪录片的机会,邀请陈湘生和其姐姐陈醴生同游,依据陈明仁日记中的记载,把将军昔日征战滇西的足迹和主要战场大致踏勘了一番。
交往既久,笔者才意识到这份重要的史料何以过去从来不曾为社会所知。原来,陈明仁虽然曾写有日记,但生前从未向家人之外的任何人提及,更未想过要将它付诸公众。这完全是将军写给自己、留给家人的一份私人记录,其中虽然记述了平生所经历的重大事件,但同时也有大量个人内心自省及家庭琐事的记录。稍微翻看几页,就知道它与那种日记主人预料所写内容可能公开而带有“表演”痕迹的日记完全不同。
这样的日记,才是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最纯粹意义上的第一手史料。这里,可以与徐永昌日记、黄杰日记做一个比较:徐、黄日记中,均有参谋人员协助记录的“起居注”般的个人“行状”,并且抄录了大量主人所经手的军事情报、作战文电等档案文献。这固然为私家记录增加了史料价值,但可以想见这样的记录也是预备好将来与公众分享的,所以日记中个人私情流露甚少,对某些人事臧否时的回避与掩饰比比皆是。而在陈明仁日记中,完全没有“助手”参与,因在戎马倥偬中时间紧张而笔墨俭省,但个人之喜怒哀乐均率性付诸笔端,完全不顾忌日记中的个人“形象”问题。
最初,陈湘生先生仅想提供日记中的滇西部分,帮助笔者完成龙陵会战的写作。在使用这份“未刊日记”完成了作品后,笔者的心愿自然是获得了满足。但是笔者的写作主要聚焦于重大作战行动这条主线上面,文中仅涉及了日记内容中极少的篇幅,且很大程度是以之与军方战报做“互参”“印证”,因此读者几乎不能从中领略这份日记精华之万一。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基于一种学术责任感,笔者向陈湘生先生提出,是否同意将这份日记出版,因笔者供职于解放军出版社,恰好正是出版这类将帅日记的权威机构。
陈湘生先生闻听后颇感意外,因为这想法从来不曾在他心里考虑过。于是笔者费了些口舌,向他絮叨出版这份日记的历史价值:“有这样一份重要的历史资料存世,我若遇到后保持沉默,是我作为学者的责任,您若坚持把它留在家里不愿公开,则可能成为您的遗憾。”实际上,我这番话是多余的。原本拿出这份日记提供给我,就完全基于陈家人的主导——他们甚至为此专门开了八个孙辈后人的家庭会议商议此事,并报告了仍健在的一位伯父。他们比谁都明白——陈明仁是他们的亲人,更是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而现在,确有必要让这份“雪藏”已久的珍贵历史文献公之于众了。
在与陈湘生先生及其兄弟姐妹接触的过程中,笔者有一个强烈的印象:陈明仁的基因和性格,在他的后人身上烙印太深刻了,他们不断使我琢磨着时下被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念叨的“家风”一词。“上将陈府”家风如何,读者可在本书后记中陈湘生回忆祖父的文字中具体感受。笔者的感受是,这份家风在昔日可能不算新鲜,但可能只有陈家后人把它毫不走样地保持到了今天,似乎没有经过一丁点岁月的销蚀。比如,时下人们早已习惯了“官二代”“红二代”亲自为父辈张罗影视剧或传记、文集、座谈会之类,你能想象开国上将的后人却在犹豫是否同意将他的战时日记付诸出版吗?
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是,当年作为“战犯”在功德林改造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因为参加了全国政协组织的文史资料撰写工作,反而留下了很多记述个人功绩的文章;而高举义旗反对内战守护了和平的陈明仁将军,反倒没有留下一篇回忆其抗战功绩的文章。在日记里反思检讨自己的缺失和不足,几乎是陈明仁写日记的主要目的之一。他本是个极为率真的性情中人,但在肩负重责、宦海沉浮、人际炎凉、生计困顿的战争时期,他不得不与自己的真性情“拧巴”着来——日记中反复警示自己戒赌、戒酒、戒怒、戒多言……慎独慎微、严以律己如此,自然从骨子里反感自我吹嘘。即便是在滇西战场这一堪称辉煌胜利的战役中,他的笔下也大多数是对仗没能打得更好、部队素质不如人意的批评和自责。在其个人指挥作战的华彩乐章——畹町回龙山之战胜利后,他在日记中最自豪的一笔不过是:“今日之胜利,争得莫大之面子,官兵殊能用命,欣慰之至。”纵观其全部日记,他对个人战功的自我评价,没有超过这一句的。而对后来在内战战场上让林彪大吃苦头、为他人津津称道的“四平大捷”,他却数次以“惨象目不忍睹”“不胜感慨系之”来忏悔。
在陈明仁的性格谱系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敢于“抗上”,湖南人的“骡子”精神在他身上极为鲜明。他会经常坦率地为自己所做的错事而负责,但对认准的道理却没有过“畏惧”二字。坊间传说,1942年3月在昆明,陈明仁因为不服蒋介石批评其部队官兵“服装破烂”,抗辩“服装只发四成,当然破烂。其他部队皆然,不仅本师也”,并于激愤中撕掉中将领章扬言“这个中将不当了”。日记证实,这件事并非妄传,陈明仁本人是这样记述的:“(三月四日)三时半晋谒,不数语即引起委座大发雷霆。余亦以此事太遭不白之冤,恃爱妄言,说明服装破烂,余不能负责。当时态度言辞不免过剧,致被收押,责令宪兵十三团于明日送往重庆。余以无罪,心甚泰然。”
文中“恃爱妄言”一句,颇堪玩味。实际上,作为黄埔生中的佼佼者,陈明仁深知校长蒋介石对自己有个基本评价,因之“恃爱”是有心理把握的。但他的愤怒是,对当时处处可见的不公和乱象,校长大人却没有办法,且似乎还纵容加剧了这一境况。在此背景下,可能大多数同僚都学乖了不愿吭声,陈明仁却忍不住要犯颜“妄言”。这番苦心孤诣,若能被“俯察”“纳谏”并有所改观,相信陈明仁会心甘情愿地把这个“铮臣”做到底。遗憾的是,到后来他却彻底失望了。1944年,在东线豫湘桂战场丧师失地、滇西战场烛光微照的背景下,陈明仁在日记中写道:
十月三日 星期二
“午后二时外出购物费了一万贰仟元,归来一算,仅值战前四元八角。纸币如斯低落,拿薪俸过生活如我辈军人者,非冻饿而死不可。不甘冻饿者,又非舞弊不可。国家前途毫无光明,可悲可虑。主国政者受欺瞒蒙蔽,等于木偶。纵有忠直之士,告以实事,则非受处分不可,并必摒于万仞之外,一辈子不能翻身。欺骗逢迎之辈,即是王八蛋,都是大官达显,国家就亡在这辈人手里。臣固亡国之臣,君亦亡国之君,中国不亡,必无天理。”
十月四日 星期三
“十时早餐后,督饬家人种菜,并到金鸡村购买柴火,藉可减少家用。以安分守己的我,只有俭中又俭,才不至于饿死。自问今日之军人都能如我廉洁而有正气,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但国家偏偏不用我,奈何奈何!”
十月廿三日 星期一
“晚阅地图,湘省七十五县已有三十余县沦陷矣。中国军队之无用,如斯可见一斑。不任能与贤,国亡必矣。今日握兵权者,多寡廉鲜耻,唯利是图,见敌即溃,使敌如入无人之境。豫湘两省沦陷之速,可为明证。”
实际上,不必拖到内战时期,仅看在这抗战胜利“序幕”阶段陈明仁所记,即可大致预测其此后的心路历程。由此观照其1949年的湖南起义,就是顺理成章的自然演变过程。对陈明仁来说,这正是其对“认准的道理”的选择,没有半点功名利禄的考量。
在日记中,陈明仁从没有对自己的军事才能有过半点自傲,他认为自己的底气就是“不要钱、不怕死”这两条。实际上,自黄埔毕业之后,正是凭着这两条他早早就战功卓著而“木秀于林”。但其爱憎鲜明、宁折不弯、快意恩仇的个性,也注定了其晋升之途几乎是步步坎坷,总是在不予提拔就要影响“舆情”的情况下才坐了“末班车”。
由此可见,当和平铸就,面对毛泽东征询其所愿时,陈明仁以“没要求”回复,正是其心理演变轨迹上的水到渠成。在洞察人心方面,毛泽东自然不输于蒋介石。对于陈明仁的人品、个性,应该说蒋、毛均有“识人”“容人”之才,因为这位将领的内心几乎是通透的,当得起耿直无双,真诚无敌。蒋最终失去这位门生和爱将,是因为他不能给予他最基本的信念支撑,而非师生情谊上出了裂痕。而毛赢得陈明仁的信任,也是陈明仁从毛及其所代表的新政权身上看到了新希望,而非要依附这位“湖南老乡”改换门庭当大官发大财。
作为军人的陈明仁,其思想情感有时真纯到令人以“可爱”二字冠之。1945年8月初,当听闻战争有可能以日方投降结束时,陈明仁竟然焦虑不安。“8月10日……午夜接电话,闻日贼有无条件投降之消息。因此胡思乱想,不能入睡。予素主歼此顽敌,免贻后患,一劳永逸,斩草除根。若果任其投降,实太便宜了倭奴,太苦了吾同胞也,仇不能伸,乃为憾!”“9月23日……日贼可恶,非杀尽尽不能消愤也!”想想多年来日本右翼对于战败于中国的种种不甘心、不认账,中国人能不为他的这份赤诚之心感慨万端乎?他也许不懂今天人们所讲的“政治正确”,但你得承认,他的感情和直觉总是那么正确。
如果要对陈明仁做一个简单概括,笔者以为虎将、赤子两个词再恰当不过了。“虎将”评其功,“赤子”论其人。其“功”已铭记于史册,其“人”仍由其后人传承着风范。陈湘生先生曾对我说:“公公(陈家孙辈对祖父的称呼)总是瘪着嘴,发起脾气来可吓人了。”陈明仁的这副“瘪嘴”,他的几位外貌酷似他的孙辈都继承着,而且他们也像爷爷一样嗜酒,生活简单而性格阳光。为了把这本日记出好,笔者介绍好友、民国军事史专家胡博加盟。这位我称之为自民国“穿越”而来的“军政部铨叙厅厅长”,与陈湘生先生协力,把日记中那些密集提及的历史人物、重大事件注释得清清楚楚,这一手功夫在国内几无二人可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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