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赴戎机 淡定度晚年——黄埔抗战老兵王金生忆往事
来源：《黄埔》2023年第3期 P54-57 作者：顾少俊   2024-06-03 14:17:20

　　黄埔抗战老兵王金生，出生于1922年，现住山东沂水。

王金生

　　万里行路入黄埔

　　1938年2 月，沂水沦陷，日军到处抓捕民工在县城周围修筑碉堡。碉堡修好后，日军担心这些民工泄露军事秘密，就给他们打致命毒针。一天，被日军抓去修碉堡的邻居朱秋林毒发身亡，眼看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伏在朱秋林尸体上痛哭，王金生内心充满了对日本鬼子的仇恨。

　　3月，王金生听说山东省政府在沂水县西北东里店收容失学青年，他赶到东里店，见到省主席沈鸿烈。沈鸿烈鼓励学生们到成都报考军校，学好本领，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听了沈鸿烈的讲话，青年学生们踊跃报名。经过省政府的甄别考试后，王金生获得了去成都报考黄埔军校的机会。当时，山东各县城都有日军。沈鸿烈派人护送学生们过青州后，怕目标太大引起敌人注意，只好将他们分成一个个小组行动。王金生这个组5个人，刘光欣年龄最大，任组长。

　　有一次，在枣庄境内，王金生他们碰到一伙伪军。领头的伪军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刘光欣说：“我们走亲戚。”随即说出一个大汉奸的名字，便被放行了。事后，王金生才知道，刘光欣在路上看到一个告示，随即记住了告示下面一个大汉奸的名字。

　　一天晚上，他们路过一栋房子，里面没有人，但有床和被子，他们太困了，就睡到床上。第二天早上，王金生嗅到一股臭味，这才发现隔壁房间里有一具死尸。路上，一个老百姓告诉他们，这一带闹饥荒，饿死好多人。一开始，村里人死了，还有人将他们抬出去埋。后来，再有人饿死，就没有人管了，因为活着的已经饿得抬不动了。王金生问：“地里收的粮食哪去了?”那人说：“全被鬼子抢走了。”王金生听了，更是坚定了考军校学本领杀日本鬼子的决心。

　　经过兰考铁路时，日军碉堡上的探照灯来回不停地照射。刘光欣趁探照灯的光束过去时，赶紧带着大家跑。谁知，探照灯晃了一下，又照了回来，5个人顿时暴露在灯下。日军碉堡上的枪响了，两个同学被击中倒在王金生旁边，王金生一个踉跄滚落到铁路下面的壕沟里，侥幸逃过一劫。

　　好不容易走到了河南境内，但由于蒋介石以水代兵，6月刚下令炸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大堤，开封以西全被黄河水覆盖，无法通行。王金生他们犯了难，这时他们碰见一支国民党部队，刘光欣拿出沈鸿烈开的证明，请求帮忙。部队长官看过证明后，派船送他们到了洛阳。到洛阳后，他们找到山东省政府驻洛阳办事处休息了3 天，然后由办事处的人安排他们乘火车到陕西宝鸡。由于宝鸡到成都的铁路被日军飞机炸坏了，他们只能步行。但好不容易到了绵阳，却又被通知军校暂时不招生，让他们先在绵阳六中上学，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等待。

　　1940年春，听说黄埔军校第17期招生，报国心切的王金生坐不住了，赶到成都报名参加考试。通过考试后，王金生被录取并编入步兵科学习。

黄埔军校(成都时期)校门

　　宁玉碎、勿瓦全的刘茂恩

　　1942 年春，王金生军校毕业后分到第9 军辎重团2 营5连，先后任排长、连长。第9 军隶属14 集团军，总司令刘茂恩打仗不但有计谋，而且不怕死，参加过太原会战、中条山战役等，在军中威望很高。1943 年，第9 军奉命调往灵宝阻止日军过黄河。那时，日军飞机经常轰炸黄河。有一次，王金生押送一批物资去前线，突然飞来几架日机。王金生立即命令士兵下车隐避，但还是躲避不及，只见日机俯冲扫射，然后扔下炸弹，当场炸死士兵12 人、炸伤3 人。

　　1944 年初，王金生调14 集团军军部，任刘茂恩的少校侍从副官兼参谋。王金生调军部不久，日军攻打洛阳，刘茂恩率部抵抗，指挥部设在洛阳外一个小山村里。战斗打响后，指挥部里立即忙了起来，王金生帮助刘茂恩处理各部队发来的战报和电文，并及时传达刘茂恩的一道道指令。战事最危急的那几天，王金生陪刘茂恩几天几夜没有出过屋、合过眼。

　　日军动用飞机、大炮、坦克、骑兵、步兵日夜攻击不止，刘茂恩的部队伤亡惨重，指挥部被迫退入城内，最后被日军包围在洛阳城太庙路一块很小的区域里。

　　中午，军部通讯员费晓华报告：“刘司令，指挥部周围全是鬼子。”话音刚落，一颗重磅炮弹直接命中指挥部上面的掩体，随着一声巨响，泥土“哗啦啦”地被震了下来，落在刘茂恩办公桌的军用地图上。刘茂恩抬起头，问警卫营长宋辉：“手上还有多少兵?”宋辉说：“1 连在洛阳中心街阻击，我刚从那里回来，他们那个连伤亡过半。2 连、3 连分别防守指挥部两翼，伤亡也不少。”

　　刘茂恩说：“收缩阵地，晚上突围出去!”“是!我这就去准备。”宋辉敬了军礼转身出去，刘茂恩低下头，继续看地图。宋辉回头向王金生使了个眼色，王金生点点头：“你放心吧!”王金生刚调到刘茂恩身边，宋辉就向他介绍刘茂恩的秉性，还给他讲了刘茂恩在中条山战役中的事。当时，刘茂恩的指挥部被日军包围，宋辉发现一条小路可以突围，劝刘茂恩夜间穿便衣逃出。刘茂恩不同意：“我堂堂国军司令，沙场捐躯，死亦光荣，岂可换便衣偷生，让倭寇耻笑。”日军敢死队快冲到指挥部时，刘茂恩不愿做俘虏，欲拔枪自杀，被宋辉死死抱住。后来，天降大雨，山洪暴发，刘茂恩侥幸脱险。所以，王金生明白宋辉给他使眼色的意思，那是让他保护好刘茂恩。

　　是夜，宋辉将警卫营还能战斗的150 多名官兵分为3 组。宋辉带50 人的敢死队打头阵，每人携带手榴弹、轻机枪和冲锋枪等武器。第2 组保护刘茂恩及司令部文职人员，第3 组断后。宋辉带队悄悄抵近西门日军阵地前，一声令下，50 个敢死队员同时把自己手中的4 颗手榴弹全部扔出去。硝烟未尽，50名敢死队员呐喊着向前方冲去，轻机枪和冲锋枪组成的交叉火力在日军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口子，第2 组士兵保护刘茂恩疾走，前面就是城门口了。

　　这时，城墙上日军的机枪突然响了，敢死队员倒下一片，刘茂恩身边也栽倒五六个士兵，王金生紧跟刘茂恩，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刘茂恩。刘茂恩火了：“敢向老子开枪!”随手拿起身边一个士兵手中的轻机枪，推开挡在前面的王金生，对着城墙上的日军打出一个长点射，日军的机枪哑了。

　　刘茂恩一行刚走没几步，“哒哒哒……”城墙上又冒出一个日军火力点。“卧倒!全体卧倒!”宋辉回头大声吼叫。“谁还有手榴弹?”一个士兵递给宋辉3 颗手榴弹。宋辉用绑腿布捆好，匍匐前进一段后，突然从地上跃起，手中的集束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径直飞到城墙上日军机枪手的头上，随着一声巨响，前进的道路打通了。突围出来的部队在内乡县丹水镇集合。

　　想念战友徐泽滨

　　1944 年底，刘茂恩任河南省主席兼河南省警备总司令，王金生负责保管他的大印。1945年2 月，日军欲攻占四川，计划先占领老河口。蒋介石命令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刘峙死守老河口。刘峙召集高级将领开会，参会人员有驻河南南阳的刘汝明、陕西的胡宗南、一战区司令长官范汉杰，还有刘茂恩。

　　刘茂恩接到开会的通知后，带着王金生和一个中校从丹水镇开车过去。大家到达老河口，刚进会议室，防空警报响了。刘汝明建议转到南阳开会，刘峙同意。路上，日军飞机追着车队轰炸。刘茂恩说：“小鬼子鼻子怎么这么灵，肯定有内鬼。”转身对王金生说：“通知密电组3 天内破案。”刘茂恩手下密电组里有几个得力干将。老河口战役正式打响前，刘茂恩破获隐藏在老河口的日军秘密电台。王金生在缴获的一张日军地图上看到，我军指挥部、弹药库、炮兵阵地等的位置被标注得清清楚楚。看来这伙日军在老河口潜伏很长时间了。

　　老河口战斗打得非常惨烈。王金生的同学徐泽滨营长守马山口阵地。白天阵地被日军抢去，夜里徐泽滨组织敢死队再把阵地夺回来。马山口阵地反复易手。一天，由于刘茂恩指挥部通往各师团的电话线被炸断，王金生奉命到前线送信。路上，王金生看到两个老百姓抬着一副担架，走得很匆忙，后面一个士兵还在不断地催：“快走!快走!”王金生问：“谁负伤了?”“守马山口的徐营长。”王金生赶紧上前，士兵告诉他，徐营长是在白刃战中负伤的，徐营长捅死了两个鬼子，但被第三个鬼子从背后往他腰上捅了一刀。徐泽滨微微睁开眼，看着王金生，有气无力地说：“我对得起国家，死而无憾……”王金生摆摆手，不让他讲话，转身对士兵说：“战地医院在前面不远，你们赶紧过去。”

　　战后，王金生碰到战地医院的一位医生，他告诉王金生，徐泽滨因伤势严重，后来转到西安陆军伤兵医院抢救了。此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徐泽滨的消息。

　　在军校，徐泽滨和王金生住同一个宿舍，关系很好。有一天晚上，学校组织看电影《文天祥》。看完电影回到宿舍，徐泽滨对王金生说：“我要向文天祥学习，将来如果战死沙场，拜托你照顾我的父母。”

　　王金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一直牢记徐泽滨的嘱托，此后也一直在寻找徐泽滨及其家人。2015 年，王金生还曾在《黄埔》杂志上登过“寻人启事”，打听徐泽滨的下落，但至今没有音讯。

王金生的黄埔会员证(出生年应为1922 年)

　　相逢一笑泯恩仇

　　1949 年，王金生考取开封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开封市第十二小学任教。王金生课讲得好，所教班级学生的平均成绩总是全校第一，校长和学生们都喜欢他。

　　同事曹某妒忌他，给公安局写信检举他在抗战期间强占民房和拉壮丁。公安局找王金生谈话，了解情况。王金生说：“当时军情紧急，确实有过强占民房之事。”再问他“拉壮丁”的事，王金生说：“拉过几次壮丁，洛阳保卫战期间，我是刘茂恩的少校副官，那一仗，洛阳城里伤亡过万，外围阵亡的官兵更多，不拉壮丁，没法打仗。”王金生被判刑入狱。为了不连累家庭，他主动与妻子离婚，儿子、女儿被王金生的哥嫂带到沂水抚养。后来，王金生的儿子去阿勒泰打工，在阿勒泰因煤气中毒身亡。服刑期间，他立了两次大功。一次是农场失火，王金生奋不顾身从危房中救出农场负责人8岁的女儿;还有一次是夏天暴雨导致涨水，王金生积极抢运粮食。

　　20 世纪90 年代的一天下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找到王金生家。王金生一看，是当年给公安局写信的曹某。曹某见到王金生有点尴尬，断断续续地说：“这些年，我一直打听您的消息……最近，听说您回沂水了，特地过来看您……”

　　王金生听说曹某是从开封坐火车到临沂，又从临沂乘汽车赶过来，赶紧让女儿给他准备吃的，自己忙着为他收拾床铺。第二天，曹某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要留给王金生，王金生拒绝了，曹某感到愧疚，拉着王金生的手，声音颤抖：“当年我不应该给公安局写信，害得你家破人亡。”王金生摆摆手，话语平和：“如果是现在这个时代，你的那封信也不会使我坐牢。那是个特殊时期，没有你的那封信，我可能也会因政治身份坐牢。过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人要往前看!你以后可以常来玩。”王金生真诚地留曹某在沂水住了几天。曹某眼中含泪：“今生能认识您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啊!”

　　后来，曹某每年都到沂水住上几天。王金生的女儿一直奇怪，父亲怎么会有这么重情重义的朋友?曹某去世后，王金生的女儿才慢慢知道他和她父亲之间的故事，她为父亲博大的胸怀而自豪。

　　谈起这件事，王老问我：“你听说过曼德拉吗?”我说：“我知道您要讲什么。”王金生接着说：“告别仇恨最佳的方法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