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杨晓麓的故事：“衡阳抗战纪念城”建设始末
来源：《文史参考》   2014-08-30 17:04:52

　　抗战胜利后之次年，1946年12月18日，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电令，正式命名在抗战中牺牲最烈、贡献最弘的衡阳市为“衡阳抗战纪念城”。

　　自此，衡阳作为彪炳史册的中国名城和举世瞩目的世界名城，享誉中外。

　　笔者的父亲杨晓麓（1903-1971），时任衡阳市参议会议长，他是抗战纪念城的倡建人，也是率团赴京请愿的代表团团长。我家有幸保存了若干当年珍贵的历史文献，包括蒋介石颁发的命名典礼训词、父亲的文稿、蒋介石等政要的函电和抗战纪念城建设纲要等原件。近年来，我又于全国各省市包括香港、台湾等地搜集到大量相关史料，刻下正在编撰《不应尘封的历史——衡阳抗战纪念城史事钩沉》（暂定名）一书，以为后世垂范，为历史存证。

　　被炸成废墟的英雄城市

　　衡阳成为中国政府唯一命名的抗战纪念城，不但是地方人民当之无愧的城市品牌和历史荣耀，也是无地域无党派之分的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和集体荣耀。

　　重拾一个城市的记忆，也是重构一个国家的完整记忆。

　　在八年全面抗战中，衡阳，是当时全国仅有的18个省辖市之一。因其处于通往西南的公路网中心，其机场又是东南和西南空中航线的中间站，且为美军在华最大的空军基地，更因地处粤汉铁路和湘桂黔铁路的接轨点，是西去广西、贵州、云南和四川的唯一铁路通道，故为西南的门户和军事咽喉。

　　从抗战第二年（1938）武汉失守时起，衡阳成为与重庆、昆明并列的战时中国三大中心城市，其税收列为全国第二位，因有“小南京”、“小上海”之称。其境内的南岳成为全国抗战的总司令台，蒋介石在此举行过四次著名的“南岳军事会议”。此外，国共合作的南岳游干班开办于此，全国最大的“忠烈祠”和抗日将士总神位也构筑于其山之麓。

　　同时，以湘南重镇衡阳为战时中心的湖南省，自武汉沦陷后，将妄图向西南和东南亚国家进犯的日军，死死地拖在湘北之境长达六个年头。在这六年里，作为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场最前沿的中心城市和坚强军事堡垒，衡阳城岿然屹立于世，其多年遭遇着日机的狂轰滥炸，更上演着一幕幕中国与盟军机群腾空拼杀来犯之敌，并主动袭击武汉、上海等敌占区的威武雄壮的活剧。

　　这些，尚不足以彰显衡阳在中国抗战史、近代史中之光荣与悲壮。

　　1944年和1946年，整个世界的目光投向了衡阳，并为这个英雄而悲怆的城市战栗。

　　在1944年即抗战胜利前一年，衡阳首当其冲成为日军 “1号作战计划”中打通东南亚大陆交通线的攻击目标。6月下旬，这里发生了一场震惊中外的城塞争夺战，史称“衡阳保卫战”。国民革命军第10军（军长方先觉）守城的爱国将士和衡阳人民，同仇敌忾，共赴国难，与10倍于我之敌血战长达48天，声崩雷电，气吞山河，惊天地而泣鬼神。毛泽东挥笔写下了“守衡阳的战士们是英勇的”，蒋介石则书之为“全世界稀有之奇迹”。此役被誉为“论功侔于苏联史丹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这场屠城之战，衡阳近5万幢房屋只剩下完整的5幢，是中国境内唯一被日军炮火全部炸毁的城市，与德国汉堡同为二战中破坏程度最大的都市。

　　不仅如此，大兵之后，又逢凶年。1945年抗战胜利后至次年，衡阳又遭受到百年未遇的旱灾，中国和联合国官员勘灾所见，咸认“衡阳灾情，世界第一”。以衡阳为中心的湘南地区，饿殍遍野，惨绝人寰，竟密布着战后地球上最密集的200万之巨坐以待毙的饥民群体（衡阳市县即达44万之众）。

　　这是那场民族圣战中一个最为伟大的英雄城市，又是在战时被夷为平地、战后濒于灭绝之境的最为悲惨的湖湘文化重镇和千年文明古都。

　　赴南京请愿

　　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少年时就外出武汉、上海等地求学和从教从政的杨晓麓，回到了阔别26年的衡阳家乡，应邀参加了市参议会的全民普选。他审时度势地倡议“向中央请愿，重建新衡阳”，发表了脍炙人口、传颂一时的《从战争的废墟中站起来》的参选宣言。在激烈的竞争中，他有幸以全省唯一、全国未闻的全票当选为市议长。

　　经市参议会一届二次大会决议，以议长杨晓麓为首，副议长欧柄堃和参议员王继武、万衡、王炽昌等五人组成请建衡阳为抗战纪念城代表团，赴南京请愿。杨晓麓为此亲撰了请愿呈文。

　　请愿团一行于1946年10月20日由衡阳启程，中央新闻社即行全程跟踪，向国内外发布电讯。

　　10月31日到汉口，晋谒国民政府主席武汉行营主任程潜，极蒙嘉许，即为电请行政院长宋子文、国民政府文官长吴鼎昌、国防部长白崇禧、总参谋长陈诚、内政部长和国防最高委员会，给予有力之主张。程并允于晋京时力为先容，面恳蒋介石批准建设。

　　11月6日到南京，旅京同乡百余人集会欢宴，极为热烈，京沪各报均发布新闻，一致倡导。随后杨晓麓等又一一晋谒在京党国各元老及各院部会首长，拜请垂顾并惠允支持。12月5日，由杨晓麓主持并演讲，召开了盛大的京沪记者招待会，赵恒惕、张炯等出席讲话，新闻界代表先后发言，均愿力促其成，以奏事功。自后京沪各报社均以显著地位或刊载新闻，或出特刊，或著社论，一致声援。

　　12月10日，杨晓麓一行至国民政府请愿，除送呈请愿呈文外，并附呈衡阳抗战之损失及建设计划和第一期建设纲要，当由文官长吴鼎昌代为接见。同日，国大代表左舜生、谷正纲、胡庶华等132人，又联名呈请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早赐核准。位于衡阳岳屏山上的衡阳抗战几年城

　　蒋介石核准建抗战纪念城

　　蒋介石收到呈文后，深予重视。12月15日，蒋召见杨晓麓，随即于18日颁发三项电令，除核准“衡阳抗战纪念城”命名外，并于同日分别电饬行政院和国民代表大会左舜生等联署代表，准由中央一次性拨付巨额建设经费200亿元，重造衡阳。

　　12月28日，内政部迅即派出都市设计专家柏德扬博士、罗鹏展工程师专程赴衡勘察。湖南省政府也在1947年元旦批令市政府技术小组研究规划，并确定四项原则。

　　1947年1月23日，在蒋介石再次召见时，杨晓麓面呈报告一件，内容如下：

　　衡阳抗战纪念城已蒙钧座核准建设，全湘人民欢声鼓舞，甚慰喁望。衡阳各界特电晓麓代表致敬，并拟于本年三月暂先举行命名典礼。兹将请求事项列陈如左：

　　一、请题“衡阳抗战纪念城”碑文，是碑高约七市尺，俾便勒石刊碑，以垂久远。

　　二、请于举行命名典礼时遴派大员主持其事，并请垂颁训词，以昭隆重。

　　三、衡阳市建设已由内政部遴派都市建设设计师柏德扬、工程师罗鹏展，会同省府派员莅衡勘察，仍恳令饬内政部详为规划设计，俾名城建设合于现代化，以壮国际观瞻。

　　四、前请求核发建设复员经费二百亿元，已蒙令饬行政院准由中央一次补助，迄今未奉核发，晓麓守候日久，恳饬宋院长早日如数拨发。

　　五、前拟呈十项工赈建设计划，已蒙令准由救济总署尽速核办。现衡阳灾情仍甚严重，敬恳再令霍署长宝树迅予切实遵办，以资救济。

　　谨呈主席蒋

　　衡阳市参议会议长 杨晓麓

　　上述五项请求，蒋介石全部照准。此外，在会见中，杨晓麓还向蒋介石呈议，请求以衡阳市为省会，以湘南为中心，旁及湘中南（邵阳地区）和赣、粤、桂三省部分县区，辟建一个新省。此议在杨前呈衡阳抗战之损失及建设计划中，也述及“衡阳在湘南，不仅为军事重镇，抑有为政治中心之价值。缩少省区，为必行之国策，迟早有实现之一日。如依地形而分化湖南，则湘南省会之所在，舍衡阳之外，殆无适当之地区”。蒋当即同意杨的请求，初步议名为杨呈报的名称之一“衡岳省”（简称“衡”），并表示来年与海南建省案一并交议。

　　1月 28日，蒋介石电文函复杨晓麓，并随文附发他亲自题写的“衡阳抗战纪念城”碑文，又于同日再分别电饬内政部、行政院及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督促办理杨晓麓所请各事项。蒋介石的电文如下：

　　国民政府代电 府交字第9439号

　　衡阳市参议会杨议长勋鉴：本年元月二十三日面呈报告悉：（一）请发建设复员经费及工赈救济物资两节，已分令行政院及善后救济总署切实核办，希即洽商办理；（二）衡阳建设请令由内政部详为规划建设一节，已令内政部照办；（三）举行命名典礼时，可颁发训词；（四）所请题颁“衡阳抗战纪念城”碑文照准，并将题字随文附发；另送市参议会暨台端照片两帧，希一并查收为盼。

　　中正

　　2月14日，内政部营建司哈司长及罗、陈各都市建设专家邀约在京的杨晓麓会商，拟先将胜利公园纪念碑亭等建筑完成，先行举行命名典礼。至于城市建设详细计划，即电请湖南省政府赶速负责完成地形测绘及户口密度调查，以及湘南各县经济地理、交通情形，作为建省资料，送部参考；哈司长并拟会同中外都市建设专家赴衡，参照各国新都市建设尤其是美国芝加哥浴火重建方案，并结合抗战主题，以及三江汇流之形胜，详为规划。

　　1947年8月10日，在胜利公园所在地岳屏山之巅，衡阳抗战纪念城筹备委员会隆重举行命名暨纪念工程奠基典礼。会场搭建的牌楼两侧是杨晓麓撰写的对联：“大风歌汉，力障狂澜，气与船山，千秋并峙；众志成城，蔚为奇观，首奠基石，万古长安。”会上宣读了蒋介石所颁训词

　　如下：

　　衡阳市参议会杨议长已虞代电悉，兹颁发训词如下：

　　抗战八年，大战百余合，小战不可胜计，而衡阳之役，支持之久、牺牲之烈，与夫关系之巨、贡献之弘，尤足以惊动全世界。

　　自三十二年以还，联合国海军在太平洋上之反攻既节节胜利，倭人鉴于海上交通之遭受阻厄，乃计划开辟大陆交通，冀自伪满经北宁路、平汉路、粤汉路以达越南，中间衡湘铁路一段，犹在我军之手，故不惜倾其精锐，全力猛犯，于三十三年二月起，调集十个师团及若干特种部队分道进攻。我军配备较逊，而士气旺盛，沉着应战，处处予敌人以重大之打击。至是年六月下旬，衡阳四邻各县先后失陷，我第十军残余部队，喋血苦守此兀然孤城者，历四十八日之久。

　　此为全世界稀有之奇迹，而我中华固有道德精神之表见与发扬，亦以此为最显著。地方人士所以请定衡阳为抗战纪念城者，其意在此。昔孟子言仁者无敌，又言浩然之气，集议所生，至大至刚，我中华民族所恃以生存，所资以兴立者，岂非数千年来仁义之教所沾被，既深且远欤！

　　今当举行命名典礼，爰举此义，以告国人，并示来叶。

　　中正

　　岳屏山上的胜利牌坊、纪念塔、纪功亭、纪念堂和登山石磴，于次年（1948）4月完成建设。巍然矗立的纪念塔高达18米，塔碑上镌刻了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题颁的“衡阳抗战纪念城”七个大字，碑座为八方须弥座式，意为祈八方和平、永无战事之义。塔后的纪念堂，镶嵌有民国政要及社会贤达及各团体所赠46件题辞碑刻。

　　章士钊撰书《衡阳纪功碑铭》

　　在纪功亭旁，还刊立了湘籍名宿章士钊亲自撰写并手书的《衡阳纪功碑铭》，此系杨晓麓专程由京赴沪拜请而成。其文曰：

　　衡阳纪功碑铭

　　国家御寇之第七年，寇新炽于海上，则拼力一向，从陆路谋通西南，而衡阳适当其冲。衡阳地居大维，襟带南脉，雅擅形势，顾无固可负，无险可守，所谓四战之区，如中原之荥阳成皋也。是役也，敌以十师之众，分薄城下，环而攻之，日夜炮声不息，而我军人数悬绝，器备不完，仅仅以第十军之残卒，合居民之争死敌者，以血肉待尽之身，当虎狼继长之势，如是者，相持至四十八日之久。比之有唐雎阳以孤城遮蔽江淮，外无蚍蜉蚁子之援,将饶巡远南人之勇，人罹杀妾易子之痛者，其壮烈殆过之无不及焉。

　　主帅蒋公谓守城卓绝乃尔, 影响深至，职是太平洋全役之一关捩，庶几横耸寰宇，下耀来叶，旨哉！旨哉！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十日衡阳士夫奉命本邑易名为抗战纪念之城，礼昭其实，何以加兹。

　　士钊忝生斯土，浪迹在外，邦人见告是事，憾道阻，未由观礼，欢喜赞叹，辄为之铭：船山执义敦儒素，老彭刚直矢无苟，化为南强期可守，不道无道惟荡寇 ，巍巍斯城跨九有。

　　长沙章士钊撰并书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章士钊的这篇碑铭，以及前述40余幅题辞中有过半的篇章，数十年来不得而觅。直至2009年4月，由笔者在国内一个大学图书馆内的民国残报中首次全部发现。此或为海内孤本。至此，象征48日保卫战的48件碑文内容完整复见。前贤遗馈，未致淹灭，堪可告慰于九泉之下的先父和家乡的人民。

　　抗战纪念城的全面规划和建设，以及衡阳建省的计划，因1948年下半年国共内战进入生死决战，随之政局遽变，未及实现。1952年，纪念堂、纪功亭的名人碑刻全部被毁；胜利牌坊上杨晓麓题署的“胜利”二字，改为“解放”；纪念塔上蒋中正题颁的“衡阳抗战纪念城”碑文被剔，改为“衡阳解放纪念塔”。1982年，恢复“衡阳抗战纪念城”原名。2007年对现存民国纪念建筑进行修缮，复原蒋介石题署的碑文，并刊立笔者及其旅居海外的儿子杨玎捐献的“呈文”和“训词”大型碑铭；2009年底根据笔者搜集的当年题辞内容等，开始兴建环山纪念碑林。我父杨晓麓于1949年在衡阳市长任内，追随程潜将军参加湖南和平起义运动，之后历任省人民军政委员会参议、省人民政府参事等职，1957年错划为右派，1971年病逝于文革迫害之中。在父亲去世十余年后，他生前冒险藏匿的连家人都秘而不宣的珍贵文献原件，亦终被发现，而得以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