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专集之七：未来的人
来源：南方周末   2016-03-10 14:07:47

　　日本政府作为被告，在所有战争受害诉讼中提出拒绝向原告谢罪和赔偿的法律理由有3条，其中的一条是“诉讼时效”。原告的日本律师和支持诉讼的和平运动人士们称其为“时壁”。在日语中，词中的“壁”是障碍的意思。这个法律上的“时壁”，于2001年7月，在东京地方法院刘连仁劳工案一审判决中被首次逾越，之后，又相继在2002年4月福冈地方法院三井矿山中国劳工案，和2003年9月东京地方法院遗留化学武器案判决中被推翻。（注：另外两条法律理由是“国家无答责”和“个人请求权”，至此，也已分别在数案的判决中被突破。）

　　时间本是看不见的，以“壁”称之，别开生面。是“壁”当然可以越，也可以破。有说：日本人喜欢使看不见的东西看得见。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战争结束。那年出生的人，今年满一个花甲。这60年的时光与它带走的带来的，也似横垣在这场结束了的战争与面临着拖延至今未决的战争遗留问题的当代人之间的“时壁”。然而，以墙之厚之高，终不挡有心有志者。

　　3月26日，日本新泻地方法院判决新泻港湾中国劳工胜诉。判决书共111页长，三分之二的内容是有关战时日本作为国策强掳中国人到日本当奴工的历史，包括日本政府的掩盖行为。其中关于新泻港湾11名中国原告（中国劳工）每一位的受害背景和经过的部分达43页，内容具体细致，叙述栩栩如生。读者，神随其驰，仿佛回到60年前，身临其景。

　　这个案子因为胜诉，它的结果夺走了众人的视线。日本政府和企业的上诉，又打消了一部分人短暂的兴趣。其实，这个法庭在审理中设有一个细节，开了战后补偿诉讼的先例，意味深长。其法庭曾经把11名原告中身体条件允许的8位请到新泻港码头，穿上当年的麻袋皮，模拟当年的情景，作现场见证。据在场的原告律师说：那天的气温比60年前的同时期要高10度，有6.4℃，可是码头上的寒风吹的人受不了，我们在一边上的人都双手冻得又麻又僵，不说当年劳工。还饿着肚子。法官就是在这个事实鉴定的基础上，作出法律上予以原告胜诉的判断的。

　　前于3月26日判决3天的3月23日，北海道地方法院对同类中国劳工案的判决中，除了认定事实以外，法律上全面采用了被告之一日本政府的主张，驳回了原告的赔偿要求。看来，“壁”之有无，在于人。“壁”是相对性的存在。

　　虽然技术上，并不是所有战后补偿诉讼都有可能作原告现场见证；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也不是所有的诉讼都有必要这么作。但是新泻地方法院3位法官作为当代人，以勇气和想象力，打破常规，重现历史，从中寻求对受害者苦难经历的共感，获取为他们主持公道的热情和正义驱动。他们对历史的尊重和诚实的态度令人注目。

　　1997年8月起，我随着国内来的细菌战、毒气战等受害幸存者，在日本从南跑到北，参加各地和平运动组织为他们举行的证言集会，有数十次。日本人比较缄默，不太在公开场合发言，会场即兴的问题很少。到会的绝大多数又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思想观点立场都差不多，有点像是自己人给自己人上课。可是有一个问题在不同的地方被问了几次：“你们（中国人）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打官司？”这么问的人，还一定是圈外人。遇到那样的时侯，主持会议或在场的日本和平运动人士似乎是觉得这么问不够友善或是有弦外之音，总是作为日本人先作出“正确”回答，比如说：我们日本人应该想的是我们自身的责任，不应该问中国人这样的问题等等。好心为我们挡了。但是善意并不能替代理性的思考。

　　有一回，在名古屋的一个集会，有个年轻人坐在靠前的座位，一脸的思考，听得很认真，然后也问了这个问题。我看他不太高兴自己的问题被挡了回去，想听听中国人的真实想法。就接着日本和平运动哥们的话茬，就细菌战这个问题，从中国社会情况的发展变化，中日关系的由来，日本政府战时战后的掩盖，近年日本军方重要证据的发现等几个方面向他作了解释。但是我承认在这些条件的前提下，这个问题依然是存在的。我对他说，“你的问题问得很好，我们中国人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他听了眼睛亮亮的。

　　客观的说，在解决战后补偿等历史问题上，60年时间的过去是一个不可抗拒的现实，它错开了不同空间、不同时间中存在的人的意识和情感，形成了更广泛意义上的“时壁”似的负面效应，影响着不同单位，比如说国家，民族，年代等等的人群之间就战争遗留历史问题的沟通。

　　两国之间历史问题政治化的现状，又新墙围旧壁，雪上添霜，造成需要畅通的同步对话更为困难，束缚了研究以及思想的发展，拖住了历史问题解决的后腿。比如说，如果不是日本法院已对战后诉讼作出一系列打破“时壁”的判决，我们还不得不顾虑提出以上看法会引起的可能后果，而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讨论。在中国，不少人一讲到历史问题，就回到过去，一去而不返，留在“时壁”那头了。对于他们来说，“日本鬼子”就是日本人。实际上，现在和我们以邻相居的日本人，大多数并没有到中国来打过仗。他们中也有人热心来和中国人就历史问题对话，到了我们中间，有时就被处理成一个好不容易自己送上门来的鬼子，必须经受枪林弹雨的洗礼。可是能够理解中国人的心情，坚持如此考验到最后的人日本人还是少见。

　　相比，日本新泻地方法院的三位法官，冲破“时壁”的禁锢，大胆走进历史，清醒回到现在，作为当代的日本人，不失时代意识，义无返顾地对过去作出审慎的判断，在他们自己的职责范围内，为受害者作了一件实在的事情。

　　90年代初，有一部美国好莱坞科幻电影《回到未来》在日本很风行。影片中，主人公坐上了一位物理学家发明的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根据现在的经验，试图去防止一些事情在当时的发生，然后又坐上时间机器回到现在，也就是过去的未来。

　　对于过去来说，我们都是未来的人。我们虽然不能像科幻影片中的主人公那样回到过去，阻止今天看来不该有的历史在当时发生，但是对于未来来说，我们身处的现在不就是过去吗？改变现在，也就改变了未来。我们应该拿起勇气和决心，解决面临着的那段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具有跨越时空的思想和行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