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专集之八：最后的武士
来源：南方周末   2016-03-10 14:12:18

　　镜头前的“鬼子”

　　2001年柏林电影节上，一部受邀参展的日本记录片引起意外的关注，被连续4次放映。这部片子的题目是我们中国人熟悉不过的一个称呼《日本鬼子》，副标题∶日中15年战争·原皇军士兵的告白（直译），编导松井稔，片长160分钟。影片的唯一内容是14名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原日本军人，对着镜头平白地述说自己在战争中所犯的暴行。14个衰老、羸弱、象街上人流中任何一个如果不被车撞了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老头。

　　“我们每天就是这么比着杀人，”……；“我们见了房子就点火烧，见了人就开枪杀，见了人群就用机枪扫，”……；“见东西不抢，见女人不上，见人不杀，在部队里你就一边去了”……。他们在导演要求的平淡、冷静、细致入微的陈述中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地重复着强奸、活体解剖、杀虫子一样地杀害妇女儿童的“故事”。

　　欧洲有影响的一家报纸驻东京记者在他的文章中如此评论∶美国文化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认为日本文化是“耻”文化，而非“罪”文化，日本人因此缺乏负罪意识。道德判断是由个人所从属的集团决定，不是出于个人的良心。难道本尼迪克特错了吗，或者说这群军人是千百万因为耻辱而沉默的二战日本皇军中的异类？

　　同样令人惊愕的是，在欧美，特别是在德国，通常见到纳粹战犯时，都是在法庭的被告席上。

　　编导松井稔在上映后的观众讨论中得知，在德国，受害作证很多，加害的公开作证也极少。

　　“战犯也是人，要尊重他们的人格。”－周恩来

　　这14个日本鬼子，在当时的日本军队中是普通人物。只有一点使他们区别于其他日本军人的是，他们都是中国归还者联络会（简称中归连）的成员。中国归还者联络会是1956年1000多名从中国归回日本的战犯于1957年成立的一个反战和平组织。

　　日本战败的时候，海外尚有600多万日本军事和文职人员等。除被苏联扣留关押的60万以外，其他的于一年之内，全部被遣返回国。

　　1949年，新中国成立。1950年，苏联将在押的969名日本战犯移交中国。同年6月，中国政府在原伪满洲国的一个监狱设立了抚顺战犯管理所，收容这批从苏联移送来的战犯，和从山西省太原管理所移送来的140名日本战犯，一共1109名。

　　当时中国政府的政策意图是要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把这些战犯重新从“鬼”变成“人”。周恩来指示管理所∶“战犯也是人，要尊重他们的人格。”这些人里什么样的战争罪犯都有，根据管理所的调查统计: 在押战犯所参与暴行杀害的中国人人数为94.9万人。

　　一开始，他们觉得中国人迟早要杀他们，就象他们虐杀中国俘虏那样。可是非但让他们活着，还给予人道的待遇。许多人特别记忆深刻的是，他们每天吃三顿白米饭，中国的管理人员一天吃两顿高粱米。管理所第二任所长金源在2000年与《中归连》访华团的座谈会上提到，当时中国政府出于长期政治利益的考虑，对日本战犯的基本政策是，放下武器，坦白认罪。一个不杀，通过特赦，全部释放。具体改造方针是“惩罚管制与思想改造、劳动生产与政治教育相结合”。中归连的会员们说,他们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看了很多书，最受影响的是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们的反省，是从他们具体了解，并从情感上感受他们的暴行给他者造成的痛苦开始的。下级士兵和军官先开始自动坦白，开始再到高级军官。高级军官开始非常抵触，为了说服他们，数百名人员赴全国各地作实地调查，取得数万人证，10万件文献资料证据。

　　《中归连》

　　1956年，在沈阳军事法庭上，这些日本战犯中除45位被判有期徒刑外，其余1000多名，全部免于起诉，同年由中国红十字会送回日本。回到日本以后他们就成立了联络部，1957年正式成立中归连，从此开始了他们后半生漫长的反战和平运动。首任会长为原日军第59师团师团长陆军中将藤田茂，三代武门之后。

　　冷战期间，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战犯改造在日本和西方国家被认为是“共产党的洗脑”。记录片的制作者松井稔认为“要说洗脑的话，那是日本，每个人都被教育得相信天皇神圣。我和这些老兵一起两年了，也没听他们为中国或共产主义作宣传。”中国的学界也有人认为，“战犯改造”这种作法缺乏法制观念，是什么罪就该怎么罚。中归连的人也都认为自己是战犯，不但该当死罪，且罪大恶极，九死不赎。

　　但是历史地来看，中归连可以说是战后日本大众和平运动的核心力量。

　　近50年以来，这支反戈一击的“皇军”出版了数十种以亲身经历揭露战争暴行的书籍，成千万次地在日本、国际社会的大小集会，媒体上公开作证。1989年8月15日，日本国家电视台放映记录片《战犯们的告白－抚顺·太原战犯管理所1062人的手记》。中归连也走上日本的法庭，不是作为战犯被追究个人法律责任，而是作为中国战争受害者诉讼的证人出庭作证。每次中国战争受害者诉讼开庭，只要当地有中归连的人，一定风雨无阻，与日本的和平运动人士一起坐在旁听席上。

　　《抚顺奇迹继承会》

　　冷战的结束和时代的潮流，更新了当年的政治，可是中归连对过去的反省义无返顾，他们留下的战场证言，从“人”到“鬼”又从“鬼”到“人”的经历过程，超越了意识形态，成为人们认识战争，了解人性，理解和平的珍贵的历史材料。目前日本唯一的一部研究日本军人战场暴行心理的心理学研究专著，主要就是根据中归连成员的坦白。

　　今天，许多日本人依然觉得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战犯改造是一个奇迹，认为它把战争犯罪者转化为和平的力量，消解战争带来的民族间的仇恨；他们更愿相信中国人宽大为怀，以人道战胜暴力，并为之而感动。

　　数十年来，中归连一如既往地忠诚于他们曾经伤害过的但宽大了他们的人，不宽恕自身的罪恶，把他们自己的“故事”告诉世人。这队弃盔甲遗刀剑的武士永远地摧毁了数百万军队以沉默护卫的大东亚战争的神话。记录片《日本鬼子》也是他们最后的一场拼斗。

　　松井编导认为他影片中的14个日本军人的行为残虐、丑恶、非人道，但这是半世纪前日本历史上发生过的真实事情。他希望人们不止足于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这些真实，想一想这些人在走上战场之前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想一想这群人永远背着的良心的苛责，为了今天说真话，需要克服常人难以想像的心理负担，需要具有非同一般的勇气。

　　敬礼！中归连。

　　2002年中归连成员平均年龄超过82岁，他们宣布解散组织。一群日本年青人成立了抚顺奇迹继承会，继续中归连的反战和平事业。 现在的中国人并不熟悉中归连这个名称。“抚顺的奇迹”就象历史上许多东西，起始于中国，结果在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