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研究“微观战史”,让我改变了对于土地的感情和认知——当然是我们脚下这块母亲的土地。
我们中国人说起故乡,往往有一种贪大求洋的心态:明明是墩台村的,偏说是陵前镇的;陵前镇的,就说是三原县的;三原县的,就说是咸阳市的,或者说西安市正北40公里,驾车一个小时即到……其实咸阳市、西安市跟我有个毛的关系?但就喜欢放大一级或者两级介绍给别人,说小了觉得寒酸。
然而,日军老兵在其战记、回忆录中,提到自己当年侵占的中国土地,其表达往往是“河北上庄子”、“云南拉孟”。独混第二旅团从涞源县城南下“讨伐”八路军,一个士兵都在日记中写道:“今日跨越过名副其实的万里长城线”;而云南省保山市龙陵县腊勐乡,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的文字记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不及日军福冈联队那些鬼子兵回忆文字的百分之一。还有,那些关东军的鬼子兵站在黑土地上,眺望着挑在高粱稞上的“满洲夕阳”时会莫名落泪;那些在炎炎夏日“进军徐州”的鬼子兵,置身广袤无尽的滚滚麦浪中会感到“晕陆”,他们中有人写出了《麦与兵》《土与兵》《花与兵》这样的战地文学……这块土地,让这些侵略者留下了细腻非常的生命体验。
我收藏的很多鬼子兵的“写真帖”里,中国所有被占领地区都留下了无数风景照片,那些拍摄照片的鬼子兵总能抓住那些风景的神韵,照片拍得极有古典情怀,具有不一般感染力。而且,还把这些照片制作成无数的明信片,天女散花般地寄给他们的“内地”——那“铳后”的一亿邦人。看这些照片、明信片的时候,你会强烈地感到一种文化上的共鸣,他们确实比稍早前侵入这块土地的那些西洋鬼子能理解“枫桥夜泊”、“塞上风云”!
具体到一个鬼子兵,可能只占领过中国小小一个村镇,但是他似乎就能让这个小地方在自己的记述中,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地方。他真的是在细细咀嚼!有个驻扎信阳的鬼子兵,始终坚信信阳的饺子最好吃,因为那是“用河南大地上的黄土、水和阳光培育的小麦制做的与汉族融合在一起的美妙的传统食品”——我们中国人谁吃个饺子会联想这么遥远?这个老鬼子后来带着儿孙走遍了中国南北,遍尝各地的饺子之后,结论仍然是:中国信阳的饺子最好吃。有个侵占泰安的老鬼子——后来来中国谢罪近20次的“好鬼子”,始终记得泰安乡村的花生就着当地的烧酒的滋味,每次来谢罪都忘不了尝一尝。后来泰安市政府给了他一个“泰安市荣誉市民”的褒奖,弄了一块巨大的泰山石刻了这几个大字。这老鬼子居然订了一搜货轮,专门把这块巨石运回了日本东京,栽在自家后院里,当做后半生的莫大荣誉。
其实,那些鬼子兵可不是少见多怪。以“活动半径”而论,二战中的日本兵大概是在地球上活动范围最大的了——整个欧洲才多大个地方?你能想到在山西太岳区沁源县驻扎的第36师团日军,头一天还在沁源吃小米粥,第N天后就在调防太平洋新几内亚萨尔米岛的运兵船上被美军战机击沉,到太平洋深处被海鲜吃掉了吗?刚刚在太行山指挥日军第110联队逼迫“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水上源藏大佐,一年后就转任滇西第56师团少将步兵团长,一年后又在缅甸密支那伊洛瓦底江边饮弹自杀,一年后他的儿子在湖北汉口问缅甸战场投降遣返的鬼子兵:“你们见过我爹吗……”
那些鬼子兵,他们的生命在空间跨度上确实无与伦比;但一旦钉在一个小地方,就会把那个地方吃透,跟蚂蝗一样的习性!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小时候获得的教育,也让我们这样爱自己的祖国。但是,现在每个中国人走到自己那个乡下,还能找到儿时的那条小河吗?那条小河的水,有没有乡镇的那些厂矿排污染出的颜色和气味?村口那几棵上百年的古树,是不是被贪图小利的贩子倒卖移栽到了城里的某个新开发的小区?我们急匆匆、忙碌碌,恨不能一日看遍长安花;我们不断地铺路搭桥和造船,却忘记了哪里才是彼岸;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创造条件,却渐渐忘记了这些条件所要导向的目标。
如今,一个人有能力可以自驾游走遍天下,或坐飞机飞遍全球,但那些在眼前飞速掠过的风景,其实和你的生命没有多大关系。能让你驻足停留,愿意把生命的一部分与之发生联系的小地方,才是你的感情之所系,也才是你在这个地球上生活过的证据。这样的小地方,需要你贪婪地咀嚼,“螺蛳壳里做道场”,把一个村落或一个街区,在心理上放大到与整个宇宙同样的大小。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在这个小小的瓢里,才有你真正意义上的家国。
为什么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为这地方差点归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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