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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男儿血——中日常德会战纪实
来源:本站   2014-04-29 15:23:23

  内容简介

  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有“中国战略之父”美誉的蒋百里将军就明确指出,一旦中日开战,抗战是个持久战的问题,而湖南将作为决战之地。湖南,这个地处中国中南的战略要津,从中日开战伊始,就注定要在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殊死较量中,被推到战略鏖战的风口浪尖上……

  1943年11月,侵华日军为了牵制中国军队南下远征缅甸,举“中国派遣军“第十一军及十三军一部,配备空军和毒气瓦斯部队,兴兵十万,进犯常德。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余程万部奉命守城,苦战十六昼夜,战死八千,仅百余人突围。12月3日至9日,常德一度失陷复又收复,战事惨烈,日军伤亡过万,败回原地。公开资料显示,日军战后以“凄绝”形容常德保卫战,承认中国军队的抵抗“堪为保卫上海战役后最激烈之一次”。开罗会议期间,中、美、英三国首脑听到常德保卫战的消息,无不表示欣慰。罗斯福总统甚至还向蒋介石仔细询问了常德守卫部队的番号和主将姓名,并在自己的备忘录上作了记录。当时,国民政府称此役为“常德大捷”。

  作者简介

  张晓然,1959年7月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美国纽约理工学院MBA。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新闻工作者协会理事。现任新民晚报文化新闻部主任。高级记者。

  1980年,在解放军陆军第55军487团大渡河连当兵。后调入广州军区政治部。任军旅作家期间,主要作品有戏剧《大趋势》《风从南国来》《远方的队伍》等;长篇纪实文学《八千男儿血》、长篇小说《袁祟焕》等。担任新闻记者期间出版小说集《犯规游戏》。

  曾获全国、全军优秀剧本奖,国家文化部文华大奖、广东省文艺奖、中南地区戏剧汇演奖等。

  1996年进入上海新民晚报,历任经济部记者、经济部主任助理、经济部副主任、文化新闻部主任。许多新闻作品获上海五一新闻奖、上海工业新闻奖、中国晚报新闻奖、华东九报好新闻竞赛奖、上海新闻奖、赵超构新闻奖(原中国晚报新闻奖)。

  章节内容

  引子  将军成为阶下囚

  秘密押解

  我不申辩

  第一章  美丽的滨湖狼烟起

  “虎贲”临危受命

   a.马蹄声碎

   b.离别情

   c.指向常德的太阳旗

   d.“按既定作战方针办”

   e.“天炉战法”

  没有女人的城市

   a.罢宴

   b.撤退,百岁老倌当头羊

   c.枪毙上等兵刘为才

   d.西班牙神父

  战神逼近的前夜

   a.请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

   b.家书

   c.后退者毙

  第二章  “よ”号作战

  调虎离山

  势如破竹

  大开杀戒

  如梦初醒

  第三章  围 城

  打响第一颗子弹

  我们就死在这里

  激战黄土山

  118团逃跑

  火烧上南门

  县长突围

  权当遗书

  炸城

  长生桥肉搏战

  水星楼危情

  第四章  兵临城门

  凌晨总攻击

  最后5发炮弹

  火牛阵

  毒气弹

  援军在哪里?

  第五章援军

  气高势弱

  中美空军投下温暖

  独立营长李晋忻

  第六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城破

  焚城

  巷战虎啸

  铁铸西门

  日军传单

  高子曰大战舞花洞

  高山巷扁担战

  文昌庙余程万亲自肉搏

  西门单兵逞英豪

  第七章  最后的血战

  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援军的枪声

  杀到师部门口

  回答攻心战

   a.传单

   b.“给点手段让鬼子看看”

  虎贲的最后一分钟

  突 围

   a.心理斗争

   b.作出决定

   c.渡江

   d.渡江后的说法

   e.最强的音符

  第八章  战争与梦想

  “让我的马再饮一口沅江水”

  江还是这条江.城还是这座城

  澧水河对峙

  昨日的梦想在今天辉煌

  第九章将军在何方

  不要说不知道

  为了永远的纪念

  附录

  一、常德会战国军参战部队序列表

  二、常德作战日军主要部队序列表
 

  第一章 美丽的滨湖狼烟起

  “虎贲”临危受命

  a. 马蹄声碎

  一匹油光闪亮的枣红色战马,在由古源山至常德近郊河洑山的土路上撒蹄狂奔。铁蹄溅起泥沙,砸在路两旁干枯的河沟里,“得得得”的声响,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一群群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闻声惊起,扑翅向四周围散乱飞去。

  “是虎贲吗?”骑在马背上的一个中国军队士兵大声问前方的路障哨卡。

  “是虎贲。”哨兵回答。

  “军部的!”

  哨兵迅速闪开让路,几乎就在同时,飞奔的快马如同出膛的子弹般射了过去。

  听到这一溜迅疾的马蹄声,在田地里帮老百姓种油菜、种冬萝卜的57师官兵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抬头向战马消遁的方向望去。他们面部的神情顿时严峻起来,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战事来临了。

  《书经·牧誓上》“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贲”字和“奔”字同音同义,就是说武王的英勇战士像老虎奔入羊群一般,所向无敌。国军第57师,正是以此为荣誉代号。他们上至师长,下至士兵,所有的人都在军服的左臂佩戴一个品字形符号,上面印有“虎贲”二字。拥有“虎贲”的国军第74军,是国民党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1943年5月,日军发动鄂西攻势,滨湖方向,敌以华容、石首等地作桥头阵地掩护,大举向湘北方面运动。当日军企图尚未判明清楚之前,常德已陷入恐慌之中。王耀武奉命率74军增援滨湖,51、58两师参加澧水流域北岸的追击战,余程万率57师驻防常德城内。

  “虎贲”入驻时,常德已成空城。大劫临头,部队入城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首先将全城洞开的门户妥为关闭,军官严束部下,非经指定,不得擅入民房,指定征用住所,均会同警备部、警察局、宪兵队将家具什物登记保存,以备开拔时同原主人当面点交。鄂西会战对常德来说无疑是虚惊一场,古城开始复原,市民心情怡然地纷纷归来。待城市秩序恢复后,57师移防城郊河洑山。面对完好如初的街道、楼宇、店铺,民众们感激涕零,交口称赞“虎贲”是他们的保护神,有“虎贲”的天神庇护,吉星高照,战火永远不烧常德。

  可1943年11月4日这天,不祥的马蹄声还是在温馨的常德土地上踏响了。

  57师师部设在河洑山道教太和观内,门口古树参天,高墙肃穆。

  骑马的通信兵跃下马背,奔跑着向观内进去。

  片刻的沉寂后,由师部指挥官周义重向57师所属9、170、171三个团及直属队发出余程万师长第一道命令:立即开赴常德,临战布防。

  军令如山倒,昂扬的军号在各个部队所宿营的村庄吹响。

  b. 离别情

  我是50年代出生在大陆的中国军人。我自幼便知道国民党是“刮民党”,国民党的军队是“糟殃军”。后来长大了读《参考消息》,知道国民党也骂共产党是“共产共妻”,共产党的军队是“土匪”。但我不相信国民党的宣传,因为我上学时念的课本,里面有解放军路过苹果园不动一个果子的故事,也有解放军攻进大上海,露宿马路的事迹。那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借东西要还的情节,更是被编成各种文字和节目,家喻户晓。

  可我没想到相隔几十年,在奇山林立的湘西大庸,一户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院落里,原57师参谋处少校作战参谋杨云卿老人,向我叙述了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事迹、同样的情节,所不同的是,它们竟都发生在被称之谓“糟殃军”的国军官兵身上。我感慨了。是感慨炎黄子孙共同具有的优良品行,还是感慨人类存在的难以填补的沟壑?也许我感慨的就仅仅是这些事情的本身而已。

  “老倌子!老倌子在家吗?”

  一个穿着蓝布棉袍的老倌子挂着笑,从屋里走出来,“长官,进屋来坐一下子!”

  57师170团2营4连一个副班长提着木桶站在这户农民家门口,客气地推辞道:“不、不啦,我是来给您还桶的。”说着,将手里的木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老倌子没有接,依依不舍地问,你们要走啦?

  副班长点点头,说要开拔进城了。

  进城就不喝水啦?老倌子诧异地又问。

  喝呀,不喝水怎么行?那喝水用什么挑水?老倌子显出几分农家的狡黠。用桶呀。副班长不知是中了圈套。那你还把桶还给我做么子!老倌子立即用责备的口吻说。“嗐!”副班长一拍脑袋,怪自己不会说话。

  “不是,老倌子,桶是你的,要归还你。我们进城喝水会再去借,或者买新的。”“现成的带走就是了,还去借去买做啥!老倌子依然不肯接”桶。“我们长官说了有纪律,不能动百姓的财产。副班长硬塞过”去。老倌子死活不接,生气地说:“是嫌我老倌子的桶破了烂了是不?那好,我再去给你换一只新的来!”副班长听了不敢再拉锯下去,把桶往地上一放,拔脚赶紧逃也似的跑了。工兵连两个大兵肩负重任,去老乡家还门板。门板是他们借了用来晚上睡觉的。可他们站在老乡家空荡荡的堂屋里,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应声。他们觉得好生奇怪,院子里的竹杆上晾着衣服还在滴水,炉膛里的柴禾显然是刚塞进去正熊熊燃烧,锅里的米饭“扑扑”冒着泡,可是人呢?来之前,长官命令,要把借老乡的东西交到老乡手中才行。现在老乡家都没人,怎么还呢。这真把两个大兵急得团团转,活像在舞台上演《空城计》四处乱窜、探头探脑的跑龙套演员。忽然,他们听到阁楼上有妹子捂嘴偷偷地窃笑。他们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老乡故意躲着他们,好不让他们还门板。于是他们心生一计,有意在锅台边用劲嗅着说,啊呀,肚子饿了。就是呀,这么香的饭菜,老乡家没人也不敢吃呀!对,真让我看了眼馋呀!肚子好饿呀!

  老乡家的一位大嫂,终于熬不住,从阁楼上“噔噔”跑下来嚷道:“气(吃)饭气饭,快来气饭!有辣椒干鱼,还有腊肉……”

  两个士兵见了大嫂高兴地敬了个礼,然后当着大嫂的面把门板卸下、放妥,道了谢,一溜烟跑了。

  老乡们都涌了出来,大呼上当。

  171团有个叫马宝珍的连长,安徽芜湖人,在黄埔军校四川铜梁十六期二总队毕业。小伙子待人热情随和,又长得一表人材,所以深受姑娘们的喜爱。但他发誓过,不驱倭寇,誓不为婚。因而他对戎马倥偬中萍水相逢的女子总是婉意谢绝。1941年12月,日军策动第三次对长沙的进犯,会战爆发后,日机不停地飞临长沙市上空狂轰滥炸。当时马宝珍正在干训团受训,驻在长沙市郊圭塘。一天拂晓时分,嘟、嘟的紧急警报声又在空中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几十架敌机像乌鸦一般盘旋。顿时,火光四起,一颗颗重磅炸弹呼啸着在马宝珍隐蔽的地方连续爆炸。趁敌机穿梭投弹的间歇他冒险迎着敌机飞来方向迅速奔跑,跳往刚炸出的新弹坑。正在这时,他瞥见一位年轻的姑娘被这惨烈的场面吓懵了,全身瑟瑟发抖,向他直勾勾地投来求援的目光。敌机又掉过头来,冷酷的机翼在调整角度,预备俯冲轰炸。千钧一发,马连长不假思索,一把拖起姑娘的手臂就跑,用力拽她一跃,掉进弹坑里。几乎同时,无数炸弹弹片就在头顶上空簌簌而下,訇然的声响随之传来,气浪将他俩掀倒,紧紧叠在一块,崩起的泥块雨点般洒满他们全身。

  跳出坑外,姑娘跪下向马宝珍叩头,哭着说:“你救了我一命,我该怎样感谢你呢!请问恩人尊姓大名?”马宝珍告诉了她。姑娘又说:“我父母前几天被日本人炸死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话尚未说完,奔跑拥挤的逃难人流就把他们冲散了。在长沙火车站,马宝珍随干训团转移。南下的列车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长沙人扶老携幼,哭爹喊娘地往车上挤。在万头攒动的人山人海中,突然有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喊马宝珍。他顺着声音看去,正是几天前和他一起躲警报的那位姑娘,她穿过人群向他身边挤来。这时他才有机会打量她:身着淡杏色绸衬衣,暗红碎花短裙,肉色长丝袜,半高跟皮鞋,柳眉明目,樱口皓齿。她挨近了,一把握住马宝珍的手,大胆地说:“感谢上帝哟,又遇见你啦,我叫刘玉翠,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你,我的救命恩人。你是个好人,如果你看得起我,我愿把终身托付与你,你到哪里,我跟你到那里,一同抗日,甘苦与共。”

  望着这位窈窕的姑娘,马宝珍也不禁怦然心动,可是战火连绵,作为一个漂泊无踪、不知生死的军人,哪里谈得上娶亲成家?他只得说:“这是什么时候,我给你带来不了幸福。好了,我送你上车,你先去桂林,再转到大后方去,多保重,勇敢地活下去!”姑娘忍不住泪水涟涟,伤心地哭起来。火车汽笛拉响了,站台上的人群再次掀起拥挤高潮,刻不容缓,马宝珍用力将她往车上一推,她奋力钻进了车厢。列车徐徐启动,她将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满脸泪水地朝马宝珍挥手,大声喊:“你也要保重啊!”

  干训团结束,马宝珍分到57师任职。这次随部队撤到河洑山扎营,房东是一户开明绅士,家里有位待字闺中的姑娘。没想到短短几月时间,却生出一段缠绵悱恻的艳情。

  湘北的夏秋交替时节,白天太阳晒得燥热,到夜间却刮起阴风,吹得人冷嗖嗖的。那天半夜,马宝珍已熄灯躺到床上了,却听到房东家响起慌乱而又嘈杂的人声。他连忙起身出来察看,只见宅门洞开,房东的家人和一些外人脚步匆匆,进进出出,踏得年久的木板地“咚咚”直响。人们一会端着水,一会提着壶,在昏暗的灯光中楼上楼下地跑动,神色皆紧张而又悒郁。楼上是小姐的闺房,莫非是……?

  他扣紧军衣,登上楼去探视。

  虽然是头一遭进闺房,但他除了嗅到一股异样的香味之外,其它都顾不及仔细端详。他看见小姐躺在雕花的床上,灯光映照出她惨白的脸色,两眼微合,喘着粗气,模样很痛苦。

  马宝珍关心地问房东老绅士,小姐怎么啦,是不是病啦?

  老绅士心绪败坏地点点头。

  “那要去请医生来看呀。”马宝珍说。

  “请啦。”老绅士声音嘶哑地回答。

  “什么病?”

  “说是摆子鬼附体啦!”老绅士愁眉不展地说。

  摆子鬼是乡间巫医郎中的说法,而医学名称则该叫疟疾。马宝珍正要再问下去,一阵楼板响,上来的人喊,先生,跳大神的老师娘请来啦!怎么如此开明的绅士,读过书留过洋还搞迷信?马宝珍不禁大惑不解。不过他又想,也许人家到了性命攸关的节骨眼,别无选择,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也不便多嘴,便退回自己房内。

  “哇——”一声尖厉的惨叫划破沉寂的夜幕,接着巫婆的皮鼓声“咚咚咚”地一阵紧似一阵,而小姐的痛苦喊叫也不间断地传入马宝珍的耳中。他再也睡不下去,披衣来到楼上小姐的房间。

  只见屋里乌烟瘴气,装神弄鬼的几个男女围着半昏迷的小姐又跳又唱,那个巫婆还抓起一把一把的香灰往小姐嘴里塞,小姐闭嘴不咽,就用手指硬往里捅。小姐的凄厉喊叫就是因此而发出的。

  “住手!”马宝珍大吼一声。

  屋里的人顿时停住,都畏惧地望着这位英俊而又愤怒的军官。救人要紧,马宝珍顾不上教训他们,赶忙挂电话到师部卫生队,问有没有当时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喹宁。由于1943年日本切断了重庆国民党政府与国外的唯一通道中缅公路,各种药品奇缺,师卫生队根本不可能有喹宁。

  马宝珍得知这一情况,便不再犹豫,骑上马,在浓浓的夜色中扬鞭向常德城飞驰而去。他知道城里有家美国人罗根开的广德医院,那里肯定有喹宁这种药。

  这边,马宝珍的勤务兵已把巫婆们驱赶了出去,持枪守护在病重的小姐门外,等待着连长的归来。

  天露微曦的时候,满头大汗、嘴唇累得发紫的马宝珍终于赶了回来。跳下马,他把一包喹宁塞在老绅士手中,命令道:“快,快给小姐服药!”

  小姐得救了。这段插曲被当作佳话广为流传,传到“虎贲”部队师部,变成了老绅士赠送的一面锦旗,上书“军士与民如一家,天和地和又人和”。起初,我以为这锦旗上的词极不真实,因为它像几十年后毛泽东的“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嘛。可一追究,是我错了,锦旗之词是抄自曾国藩治湘军而作的《爱民歌》。

  插曲也被变成了感情的种子,在小姐的芳心中发了芽。她在马宝珍连长每一顿饭的饭碗上都插上一支红如火焰般热烈的鲜辣椒,以表示她独钟于他的爱情。

  可小姐的父亲老绅士对女儿的爱情并不赞同。他虽然感激马宝珍,但并不认为女儿就要嫁给他。做父亲的考虑其实也很实际,兵荒马乱,做军人的老婆得随时准备当寡妇呀。

  小姐却偏不,她死心塌地了,生要作马宝珍的人,死要作马宝珍的鬼。小姐在父亲面前哭,哭得像个泪人儿,哭得昏天黑地,悲伤欲绝。无奈,老绅士终于答应了。

  眼看立下“不驱倭寇、誓不为婚”誓言的马宝珍连长就要抵挡不住多情湘女的进攻,这时,部队开拔的军号,声声断肠地吹响了!

  马宝珍去向小姐辞别,想最后说一句人世间最美妙动听的语言,“再见了,亲爱的。”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小姐正沉睡在梦乡之中,单纯无邪的脸上挂着一抹姣好的笑容。他轻轻地站在她床头,没敢惊醒她。让她睡吧,让她做个美梦吧,也许她正梦见她和马宝珍在清波粼粼的沅江畔散步、拥抱、亲吻……梦幻的翅翼被无情的战火折断了。这个名叫马宝珍的中国军官,15天后就与常德城一齐从这个姑娘望断秋水的视线里消失在了。

  c. 指向常德的太阳旗

  庞大的战争机器根本无视像马宝珍这样的微小生命。它是国家政治的欲望、交易,对版图的谋算、瓜分。战争虽是人挑起的,然而人在战争中却像蝼蚁一般无足轻重。

  也许,在日本国土上也有这么一位马宝珍在与自己的情人告别。情意绵绵的分手后,却死在异国的一次攻击一座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城市的战斗中。

  1943年,是日本帝国阴云笼罩的一年。在巍峨的陆军部大厦内,大本营陆军部参谋总长杉山元帅蹙着眉头,不停地在地球仪前踱步,犹如困兽一般。自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军宣称美国西太平洋舰队全部被歼,日本报纸更是鼓吹美国海军的主力已被全部消灭,日本国民欢欣若狂。但实际上,在珍珠港被日本轰炸机群损害的舰艇,仅是美国太平洋舰队120艘中的15艘,港内还有40艘安然无恙,还有65艘停泊在珍珠港以外的军港,而且事件发生后,受损害的那部份舰只也修复了,开始参战。

  紧接着,美日在1942年6月5日进行了规模宏大的中途岛海战。美军大获全胜,日方被击沉主力航空母舰4艘,重创战舰1艘,巡洋舰1艘被击沉,1艘受重创,驱逐舰2艘受到极大损伤,海军将士被消灭3200名。①日本军方未敢公布战况,企图用下一步的战绩来掩盖、冲淡。

  但实际上在太平洋,日军接下来的战役败得更惨。1943年8月,美军在所罗门群岛开始反攻,而日本海陆军节节败退。日本政府的报道部部长谷荻广播阿图岛山峙部队的临终情况,泣不成声,每一句都像钢刀在扎日本人的心。

  “有光辉传统的皇军,自大东亚战争以来出现了很多军神。但我从末听说过像这样多的勇士全部从容献身的悲壮事迹。2000多名官兵激战两旬,仅剩100余人,最后,重伤者全部自尽,其余的人遥拜皇宫,高呼天皇万岁之后,挺身冲向敌阵,全部壮烈牺牲。凑川之战也是如此,堪称军神部队,令人悲愤至极。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只要还有一个日本人活在世上,就决不能忘记在波涛环抱的孤岛上玉碎烈士的忠节。②”

  莫斯科红场上,列队的苏军仪仗队威武地向中美英外长致敬。1943年10月,中、美、英、苏四国外长会议结束,发表了《美英苏中关于普遍安全的宣言》提出同盟国要联合起来,,消灭日本帝国主义。这使日本政府深感危机,天皇忧心如焚,寝食不安。

  为了挽回这一系列失败造成的影响,日本军方迫切要在他们自认为把握最大的中国战场,发动一场攻势,用胜利来告慰国民,重振士气。杉山元帅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叮嘱:胜仗。

  “一定要是场让世界瞩目的胜仗。懂吗?”沉重的声音在大理石的殿堂里发出持久的回响。

  ①引自入谷敏男著《日本人的集团心理》第55页。

  ②引自1943年6月2日《朝日新闻》。

  畑俊六受命返回南京没几天,任日本陆相的东条英机便接到可靠情报,中国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让孙连仲代理他的职务,而这位骁勇的三星上将则秘赴昆明集结了24个师,超负荷演练,准备反攻缅甸。另一外,约有25万国民党精锐部队,正在从湖南往云贵方向调动,肯定也是与策划中的对缅攻势有关。

  日本人十分清楚,1942年中国军队入缅作战失利后,中国唯一的一条对外交通线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因此,中国战区统帅蒋介石曾数次向英美建议反攻缅甸北部,打通滇缅通道。1943年8月19日,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在魁北克举行会议,决定在1944年2月发动对缅北反攻,并以蒙巴顿为统帅,设立东南亚战区。蒋介石喘了口气说:“这下好了,终于搬动大鼻子啦。”

  秋阳下,一架军用运输机呼啸而下,降落在重庆机场,蒙巴顿叼着烟斗,带着自信的微笑跨下飞机。这位英国元帅来华的目的是召开军事会议,议论攻缅战略,他当时提出的设想是“以海空军为主,陆军为辅,先攻缅甸作为基地,然后逐次向马来亚及泰越南洋进击,与西南太平洋及中国战区盟军互相策应,以彻底消灭日军。”重庆国民党军委会根据《魁北克会议决定》和《东南亚战区进攻计划》准备先由中国驻印军主力以及英集一部向缅北,进攻。为了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大陆交通线,除空运三个师加强驻印军与远征军力量外,还将美国援助的新式武器和弹药主要用来装备印缅部队,兵员、器材的补充亦让这些部队占先。

  “无论如何,也要拖住中国军队跨向缅甸的腿!”东条英机和杉山都毫不迟疑地向畑俊六下达指令。日本军部一方面急调15师团、33师团入缅以增强缅甸方面军的实力,一方面催促中国派遣军尽快在正面战场向国军发动局部的有效攻击,以牵制缅甸战局。

  选择什么方向?攻击哪座城市?实现何种程度的作战意图?对中国战局深思熟虑的畑俊六在巨幅中国地图前反复酝酿方案。最32后,他那对滴溜溜转个不停的老鼠眼,转到滨湖地区沅江边的常德城固定了。

  常德。对,就是常德!畑俊六在向日本大本营报告他的战役构想时详细阐述了他对进攻常德的考虑。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优势的丧失,海空控制权已基本为同盟国掌握,同盟国的飞机、潜艇日益活跃,使日本在海上的船只损失愈来愈大,海上运输日感困难。为了确保对南洋作战部队的供给,只有赖于打通粤汉铁路,完成纵贯大东亚铁道计划来解决。如果该计划实现后,他不仅能增援南洋方面部队,防止同盟国反攻,同时还可以夺取南洋的战略物资,以解决国内财政枯竭的困难。常德地理位置因此就显得极为重要,武汉被日军占领后,常德便成为沅陵、贵阳、长沙、衡阳之前卫。如果攻下常德,日军西可指沅陵以入黔东,南可下益阳、衡阳以孤立长沙,粤汉、湘桂两大动脉即掌握于手,足可以影响整个中国战区的态势。还有,畑俊六在报告中陈述,常德是川黔咽喉,是拱卫重庆的屏障,是中国后方的关键补给线。国民党军委会在1942年制定的《第六战区拱卫陪都计划》中将常德列在确保首位。《拱卫陪都计划》里说:“战区以拱卫陪都之目的,应确保常德、恩施、巴东、兴山各要点。在以后的修正案中,”第六战区更进一步强调要保卫常德,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在修正案里写道:“战区以拱卫陪都之目的,应确保常德、石门……”重庆国民党军委会对常德的重视极为具体,在军委会的计划中指出,如果常德方面发生战争,将命令“第九战区至少应以3个军的兵力转向湘西,使第六战区作战容易。”可见武汉失守后,国民党政府是决心死守常德的,以确保这个军事上至关重要的“陪都屏障”,否则,常德一失,将会对重庆带来直接威胁。既然常德如此重要,那么畑俊六就认为不攻常德,便不达此次战役的战略目的。

  另外,选择常德作为进攻目标,还有一个非常实惠的意图,即夺取洞庭粮仓。洞庭湖滨是中国著名粮、棉产区,国民党第六战区在常德设立了“湘谷转运处”,专门收集滨湖各县田赋粮谷,储存转运供应西南。从常德到陬市的沅水西岸,仓库储备达90万担。畑俊六仿佛已看见白花花的大米在他手指缝里“刷刷”地流下来。日本需要粮食,需要大米,甚至已超过了需要军火。内阁开会总是讨论粮食问题,各大城市的警察局长也为买米像办案一样四处奔波。在各地作战的皇军,就只得动手抢劫,即所谓的“以战养战”畑俊六更是被大米难题困扰得焦头烂额,。他在给大本营汇报情况时叫苦:“为了缓和华北粮荒,我认为有必要暂时削减一部份对日供给数量。眼下正值秋收之后粮满仓的时节,”畑俊六张开垂涎三尺的血盆大口,不去咬“湖广熟,天下足”的常德滨湖,还去咬哪?

  报告用军用专机直接送往东京。1943年8月28日,派遣军总司令官畑俊六大将接到日军陆军部电令:报告批准。在年底抽调部份主力师团转用于南方之前,以第11军主力及第13军之一部进攻常德,寻机打击第六战区的中央军,务求达到阻止中国军队入缅作战之目的。

  9月7日,畑俊六大将接到杉山参谋总长令派遣军参谋富永弘带回的亲笔信:“在不妨碍大本营全面兵力运用之范围内(即1943年底抽调一批精锐师团于南方作战的计划)极力加强对敌压迫,,牵制云南方面远征军的反攻,必须进行常德作战。

  “常德作战务需严加注意,不要因此妨碍大本营计划的全面兵力运用,同时又须达到歼灭敌主力,牵制敌兵力的最有效目的。为此,总司令官对使用兵力及作战期限等须严密计划,认真指导。”

  对畑俊六甚为赏识和器重的杉山元帅还私下交代,他估计同盟军反攻缅甸的时间,可能在12月以后,并将持续到1944年的3、4月间,如果将常德作战时间定在11月上旬,定将取得最佳效果。至于作战后的撤退时间,可以视同盟军反攻缅甸的情形而定。

  9月27日,日本军部正式下达了大陆作战命令:“常德作战可以实行之。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为执行现任务,可在华中方面临时越过作战地区进行作战。”日驻中国派遣军总部奉命后,即在9月28日向华中派遣军下达命令:“1.第11军司令官于11月上旬发起此次作战,进攻常德附近,摧毁敌人的战力;2.作战目的一经完成,即恢复原态势,关于其时机,另行下令;3.第3飞行师团应以侦察部队为主力配合前线作战。“

  武汉。日驻中国派遣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中将接到命令后,撮起日本太阳旗的标签,深深扎进地图上“常德”二字的中间。

  d.“按既定作战方针办”

  皖水和长江汇合处的安庆,10月份正是毛竹和石榴的收获季节。南门口的几个集市,每天都是从早到晚人声鼎沸,驴叫狗吠连成一片,满地的垃圾臭气熏天。

  城门口站着两个日本皇军的哨兵,挂有太阳旗的“三八”大盖步枪扛在细窄的肩上,一动不动。

  中午时分,正是一天最喧闹的时候。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悠闲地一步三晃,迈出城门。他们顺着土路走到日本炮楼的视线之外,忽然闪到路旁的庄稼地,脱掉长褂子,露出精悍的短打扮,利索地越野而去。

  他们是国军潜伏在安庆的两个间谍。他们来到一座秘密据点,搬出隐藏的发报机,向他们最直接的上级情报站报告:“安庆一带日军集中数千人由师团长岩永旺率领,乘船赴武汉。”

  这条重要情报耗时近半天才被收到,然而辗转几个电台,传到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时已面目全非。只得再指示情报部门复核。在复核过程中,安庆的那两个间谍不幸被日军第13军特高课击毙一名,另一名逃脱。

  国民党军队缺乏训练,在通讯方面表现极为突出。无线电通讯人员由于缺乏培训,技术生疏,收发电讯速度极慢,往往贻误战机。一道命令通过无线电传递,从集团军总部到师、团一级,至少需要12个小时左右。如果天气不好,或部队行军、或其它故障,其时间更难计算。无线电通讯不仅发报收报速度慢,而且电讯也不保密。几次战役后发现,我方部分在作战过程中所发出的重要电报以及所在位置、部署等,都记载在所缴获的日军文件中。同时,无线电通讯器材和技术人员缺乏,“团以下因无线电通信器材及人员缺乏,一遇战局恍惚,即无法掌握部队;又因联络困难,更不敢放胆使用兵力,动失机宜。①“

  接着,重庆军事委员会又相继接到情报:“南得路之敌亦有一部乘船西上”“通山以东之敌约二三千经崇阳向岳阳方向移动”,“平汉路南段之敌有大部份向沔阳方向移动”。

  第六战区上报:监利、沙市间江面,日军集结船艇30余艘;滨湖各河汊日军集结汽艇300余只以及民船千艘以上;另外宜昌日军增加坦克10余辆,沙市至当宜公路日军增加汽车400余辆,运输频繁。

  重庆军委会高大的办公室里,白崇禧伏在桔色的台灯下,阅完这些情报卷宗,批字:“敌抽调华中战场兵力准备向滨湖地区进攻。以消耗及牵制我兵力,并掠夺物资。”他作为副总参谋长的权限只能将指示批到这一步,他将卷宗很快转呈给了总参谋长何应钦。

  ①引自《第六战区常德会战经验教训汇编》,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何总长戴上金丝边眼镜,慢条斯理但非常专注地通阅了一遍情报呈件,签上他的名字后又骂道:敌人虎视眈眈战略要地常德,“建议按原作战部署办。因为他也无权指挥和调动战区部队,”所以就将卷宗直接送到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的桌上。

  实际上蒋介石清楚得很,真正作战还得靠底下战区的司令长官及他们的高参们运筹帷幄。他这个总裁,只是起最高统帅的全盘平衡和威慑作用而已。所以他更干脆,大笔一挥:“按既定作战方针办!”

  既定作战方针,就是第六战区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根据《第六战区拱卫陪都计划》修正案制定的假设日军进攻滨湖常德地区,所采取的作战计划。这个作战计划全文是:“孙代长官午箇(7月21日)奇战天地玄黄各电修正31年度(1942年)第一号作战计划(守势)大意,指导要领丑案:敌由宜都附近渡江,同时攻我公安,向西压迫第10集团军部队于暖水街、聂家河以西地区,转取守势,再向澧县、常德攻击之。

  “(一)第10集团军主力向渔洋关附近集结,待敌转向澧常犯窜时,求其背侧攻击之;(二)第29集团军依情况,一部固守津澧、石门,依后方兵团之参加,歼灭敌人于澧石附近地区,并以石门为轴,主力转移石门西南地区,待敌到常德附近时,协同常德守备部队击破敌人于常德附近地区。①”

  由于第六、九战区对日军进犯常德的意图没有明确的判断,所以在上报时影响了重庆军委会的决心,对既定作战方针作了失误的调整。10月28日,作战部署正式下发:“1,第六战区以第10集团军和29集团军一部在河沼地带阻 ①原件为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收藏。

  击日军,以主力利用津(市)澧(县)河流及暖水街一带之山地,用侧击或伏击等方法击退日军;2,以第74军57师固守常德,第51师、第58师及军部位于太浮山附近准备机动;3,第100军从浏阳开到益阳待命,支援常德作战;中美空军应派出大批飞机向沙市、监利、石首、华容附近集结的日军以及沙市、岳阳间日军舰艇轰炸。为策应常德方面作战,重庆军委会另令26、33集团军向其当面日军较弱之点深入攻击;第九战区以两师兵力向岳阳以东地区日军据点攻击;第五战区以两师兵力向京山皂市袭击。各策应部队应于11月4日以前移于第一线待命开始攻击。”

  从以上可以看出,国军防御的重点并不在常德,而是放到了津、澧河流及暖水街以西的山地。

  常德的兵力非常虚弱。

  只有“虎贲”57师一个师在常德。

  e.“天炉战法”

  萧瑟的秋风带着几许早冬的寒意,枯黄的落叶在地上铺出惹人伤感的颓败色彩。师部辎重开拔后,太和观内一片刹静,道士最后执意要送行,与身着戎装的余程万一齐走出来。

  “还是往后方撤吧,常德若有战事,必得殃及河洑山呐。”余程万边接过卫士递过来的大氅,边诚意劝说。

  天庭饱满的老道士顿了一会儿又笑道:将军,“依我愚痴之见,别又是场虚惊吧?”

  道士所说的虚惊,是指5月份刚发生过的鄂西战役。国民党军队的内河船舶数十艘,共约2万吨物资,不能进入川江,停泊在鄂西平善坝附近,日军以抢劫这批船舶为目的,发动了对第六战区的战役进攻。当时常德百姓以为日本人要来占常德,一时间惊恐四散,损失巨大,但实际上日军根本没有犯常的企图。

  可这次日本人大军压境的汹汹来势,能与鄂西战役的小偷小38摸相比吗?尤其是,余程万仔细琢磨了重庆军委会下达的作战部署,更使他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觉得,这个作战部署使日本人有可乘之机。

  作为职业军人,鲁莽型的比较勇猛,智者型的比较多虑。余程万属于后者。从他的经历看,他在学校钻研书本、研究理论的年头,要远远超过他带兵打仗的年头。他出生在广东台山一个比较富足的人家,毕业于番禺师范学校,接着又毕业于广东铁路专门学校,他是为数甚少携带大专文凭考入黄埔军校的学生。正因为他的老练成熟,所以他是继1926年“中山舰事件”的李之龙之后第二个成为将官的黄埔毕业生。当时他年仅25岁,风华正茂,又比其他同学多出点书卷气,所以似乎更适合在军事理论上发展自己。1928年,余程万入陆军大学特别班深造,同时还就读于北平中国大学政治系,这在国民党将领中实为鲜见。1931年10月,余程万毕业后就任南京警卫军教官,教战役理论。可仅过一年,不知是国民党军事理论界对他的赏识,还是他本人的意愿所使,他又入陆军大学研究班深造。凭学历,余程万完全是国民党军队中的才子。可是军队历来是丘八的天下,才子并不受欢迎、受赏识,所以余程万拿了一摞文凭到作战部队报到时,才当了个49师团的团长。营长都是少校,而团长则是个少将,令人哭笑不得。

  余程万并不气馁,他自信自己在作战指挥上也不是个有识无胆的弱者。很快,他就用几个漂亮的战斗,让人对他刮目相看。没几年,他就擢升为74军副军长兼57师的师长了。但常年造就的理论素养,还是难以改变他对各种战略部署的反复揣摩和深思熟虑。

  他一眼就看出,军委会此次对常德会战的兵力部署,依然是“天炉”战法的模式。

  “天炉”战法,是薛岳在第三次长沙会战后授意九战区参谋处长赵子立总结出来的杰作。

  1941年12月,74军奉命开赴长沙参加第三次会战,他们于1942年元旦那天登车北远行,1月4日晨到达湘桂铁路湖南起点衡南的霞流市附近。正准备徒步行军,接到长官部电话,犯长沙之敌已败退,74军即在衡山附近集结待命。不久,传来第三次长沙会战空前胜利的捷报。王耀武为学习友军守城经验和全面了解第三次会战致胜原因,抽调军、师参谋人员及特种兵部队长、步兵团副团长等约30人,由副军长余程万、副参谋长孟广珍为首,组成参谋旅行团。报经长官部批准后,赴长沙及湘北其它地方作战地参谋旅行训练。长官部对74军参谋旅行团颇为重视,先由参谋处长赵子立报告会战经过及第10军固守长沙街市取得胜利的经验,后又派副官处梁处长代表薛岳在长沙易宏发西餐厅宴请全团成员。

  其间,余程万一直注意“天炉”战法,并与赵子立有过切磋,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天炉”战法就是后退决战。它分为两部分,一是诱敌深入,将敌引向某处诱饵地点,引到烧红发烫的天炉中来。

  薛岳曾对共产党革命根据地实行过五次围剿,当时采用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战术非常奏效,因此,在与日军作战中,他又把老战术拿了出来。然而,这种死守战地的打法,往往造成被动挨打的局面,并为日军所包围歼灭。例如,第26军、第37军守汨罗江就是如此。后来就定为逐次抵抗,这又带来新的问题,是直线向后方边退边打呢,还是边打边向斜侧后方撤退?如果直线退向决战地带,那么往往就一退不可收拾,稳不住阵脚,还冲乱了决战地区。被国人和共产党痛骂的“逃跑主义”

  ,就是这样引起的。因此,逐次抵抗不能直线,只能斜侧线,斜侧形成反八字形,或称袋形。第九战区长官部为此及时修正了战略部署,修正后总的作战指导方针是:战区以诱敌深入后进行决战为目的,敌进攻40时,以一部兵力由第一线开始逐次抵抗,随时保持主力于外线,俟敌进入预定决战地区时,以全力开始总反攻,包围敌军而歼灭之。

  这就引出了“天炉”战法的第二部分,求心攻击。犹如天然巨炉熔铁,将炉中之敌烧为灰烬。

  第三次长沙会战,薛岳诱敌深入成功,日军主力于12月31日已分别到达长沙外围附近,第40师团已到达长沙以东的永安市,第6师团到达东郊附近的?梨市,第3师团到达东南郊附近的东山,全在“炉”中。

  当晚7点,薛岳向摆下“天炉”阵的战区各部发出决战命令:第10军、第73军固守长沙,第19集团军(指挥第4、第79、第26军共9个师)、第30集团军(指挥第37、第78军共5个师)、第27集团军(指挥第20、第58军共5个师)、第99军主力(两个师)分别从株洲、浏阳、更鼓台、甕江、清江口、三姐桥各地附近,以长沙为目标,从南、东、北三方面行求心攻势。这“天炉”

  ,的确让薛岳烧成了。战后,曾有记者问他,为什么用这个古怪的名称,似乎不太像军事术语。他得意非凡地说,他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认为他这套战略战术是以法天地之幽邃,穷宇宙之奥秘,为鬼神所惊泣,人事所难测,无以名之,故曰“天炉”战。

  为薛岳捉刀的赵子立,后为全国政协七届常委、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1992年2月1日在北京逝世后,悼念他的文章说道:“在对日作战中,赵子立鉴于我军在武器装备、人员素质等处于劣势的不利因素,战术上常采用‘后退决战’和‘争取外翼’的指导方针。制定出了‘以长沙的诱饵,诱敌进攻长沙’的作战方案,在三次长沙会战前发给军以上人员研究……”

  在秋风的吹拂中,余程万似乎忘记了身边太和观老道士的存在,他凝视着远处一片飘抖着的竹林陷入沉思。对于50年后还在被人颂扬的“天炉”战法,他当然不敢违抗,也无意去否定。但他心存疑惑:如果常德的确是这次“天炉”战中为日军设下的诱饵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像守长沙时调两个军,而是放他一个师?往坏处设想,一旦国军的“天炉”阵形不成或被击破的话,那么他这块香甜的诱饵,岂不一口让横山勇的大军吞掉?

  想到这,他不禁浑身一哆嗦。卫士还以为师长是被冷风吹抖的,连忙给他套上大氅。

  “老道长,常德怕真是要有场大血战啊,为了安全,你还是退吧。否则,你就是再多做几次醮仪,恐也避不了日本人的炮弹呀。”余程万诚意相劝。①老道士做了个祝福的手势,松开巴掌,手心有块缣绢,上面画有符咒,是道家驱邪避鬼的象征物,他把缣绢撒在余程万的战马下面。

  余程万纵身上马。队伍向常德城进发。

  没有女人的城市

  a.罢宴

  一溜马队,跑出临时设在一座旧公馆里的师部大门。师长余程万、刚从江西萍乡探亲赶回来的副师长陈啸云,以及参谋长皮宣猷、指挥官周义重、参谋主任龙出云等。他们身穿熨得笔挺的新军装,戴着礼仪性的白手套,英姿焕发,都像是要去出席重要仪式的模样。

  余师长勒住马,抬腕看了看表,才6点钟,他征询陈副师长的意见:“咱们现在去是不是早了点?绕道去市中心的大庆街、大①醮为道士祭祀神祗仪式。西街观赏观赏夜景如何?”

  “好哇!”陈啸云赞同。

  他们掉转头,策马向东门方向小跑而去。

  正是华灯初上、香风回飘的入夜时分,常德的大街小巷一片繁荣景象,长衫旗袍的摩登男女擦肩接踵,商号店铺的霓虹灯五光十色。这座云集黄金、赌窟、鸦片、娼妓……被称为销金窟的湘北商埠重镇,正显示出她醉人的魅力。

  有一首民谣,描写当时繁华的常德和农民进城挥霍后回乡的窘态:常德好地方,回盘一碗汤,桃源米酒陬市糖,河洑油条一臂长,水溪豆腐像城墙。来是一担,去是一条。走到德山回头望,两眼泪汪汪。摸摸荷包,当票两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常德不仅繁荣,而且是座千年古城,它古色古香,供人凭吊的古迹琳琅满目:小西门外的采菱城,传说是楚平王偕妃采菱的所在;卫门口丝瓜井,是刘海戏蟾的地方;府坪有楚国春申君之墓,朱履巷就是这位宽容之君食客三千寄居的地点;四眼井县党部旧址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种桃千株的“玄都观”

  ;屈原《九歌》中有“朝发枉渚,夕宿辰阳”的诗句,枉渚所在地就是东门外的德山。德山,一名善德山,本名枉山,或枉人山。古隐士善卷,避舜逊让,曾遁迹于此。南北朝周判史樊子盖为纪念古贤,乃将枉山改名善德山,道教称为五十三福地。山上建有名刹各乾明寺,土人传说该寺已历78个甲子(60年为一甲子)。东门外有招屈亭,是祖先纪念诗人屈原的遗迹。明宪宗第十三子荣庄王曾食邑于此,玛瑙巷的省立四中校址,就是王邸旧址。附近有妃嫔接驾的迎凤巷。

  常德本地餐馆集中的鸡鹅巷,是王府饲养家禽的所在。

  说到鸡鹅巷,我们把目光投注到座落在巷内的常德总商会所属商事研究社大楼上来。其实商事研究社,就是一个豪华酒宴厅,平时供商会的老板们吃喝聚会。今天,门口张灯结彩、铺陈一新,常德县戴九峰县长和商会理事长姚吉阶,会同油行、绸布、百货、南杂、茶叶、金银等商号的老板经理,联合宴请入城布防的74军57师首脑,以表示他们隆重的欢迎。

  春风满面的老板们聚集在商号门口,尽管深秋的晚风把他们的鼻子都吹红了,但一个个仍然兴致不减,耐心恭候军队长官们的到来。戴县长着急地掏出怀表来看时间,不停地翘首向巷子口张望,催促手下的一个秘书去打电话问余师长他们出来了没有。正说着,有人扬声喊,啊!来啦!

  马队一溜小跑,马蹄踏得巷子的青石板路面爆发出璀璨的火星。到了排好阵势迎接的众人面前,余程万率先跳下马。鼓掌、握手、寒喧、说笑,然后互相推让着上楼入座。

  戴九峰以主人身份站起来,略致几句欢迎辞:“今天,我代表县政府,借总商会一块宝地,欢迎国军57师的长官们。众所周知,‘虎贲’部队5月份曾驻防本县,纪律严明,深得民心。这次余师长程万先生再次率部莅临,市民们将不胜荣幸。有‘虎贲’之师庇佑,常德将更加繁荣昌盛!众人鼓掌后,”戴县长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实不相瞒,本县府财力一向微薄,这次全仰仗总商会和姚吉阶先生出资张罗,所以,接下来的节目,就请姚老板公布喽。”

  在众人会意的笑语中,姚吉阶站起来向余师长、陈副师长等拱了拱手:“各位长官,各位先生,略备薄酌,不成敬意。今晚主要的大菜是:常德烤乳全猪、常德著名风味三杯鸭、巴陵竹筒鱼、清蒸鳖鱼、洞庭油炯大螃蟹……”一口气,姚老板报了十几种菜名。然后,他向伺候在一旁的堂馆拍拍手,喝道:“上菜!” “慢!余程万站起来,”做了个劝止的手势。他欠了欠了身,说:“戴县长,姚理事长,请恕我冒昧。对于常德县各界人士对我们‘虎贲’入城的欢迎,我代表弟兄们诚表谢意!我们领受啦。依敝人之见,宴会到此地步,我们都已心满意足了。该吃的就当已经吃了,该喝的就当已经喝了,意思已尽,还当何求?所以我建议,那些真菜真汤的,就免上为妥,留作以后受用罢。”

  “不不不,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上!”姚先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解释。

  “对对对。”戴县长也表示附和。“先生们!”余程万提高嗓门说,“我建议,立即将宴会改作常德各界人士战前议事会,正好,大家都在座。”余程万顿了顿,让愕然的众人议论渐渐平静下来,又继续说道:“很抱歉,打扰了诸位的兴致。兄弟我也是实在咽不下这口酒菜呀,因为战事实在太紧迫了!血战即将来临,我们军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疏散百姓。希望大家出谋划策,吸取南京、厂窖大屠杀的教训,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城内工厂、学校、机关、商店、街道居民全部疏散到战区之外的乡下去。诸位要是能为本部此事出力,胜过十桌这样丰盛的宴席呀!”

  片刻的沉寂后,戴县长头一个站起来响应:“疏散民众,以备战事,本县长责无旁贷,坚决照办!”

  但在座的老板们,却都在心里疑虑:战火真的能烧到常德古城来吗?

  b.撤退,百岁老倌当头羊

  常德四眼井前的小广场,是老人们聚集的地方。这里绿荫环抱,鸟语草香,老倌子、老妈子们闲来无事,便在此晒太阳、打瞌睡,谈天说地、遛鸟下棋。

  百姓们见到县长贴出的布告,要求市民们立即撤退,警察又挨家挨户地命令和劝说,就都慌了神,纷纷跑到四眼井的小广场上来,求教老前辈给他们拿主意。

  “走么得。我一百年活在这里都太太平平过来了,现在还叫我走哪里去?”一个人称洪老倌子的百岁老人,用依然宏亮的嗓音对围着他的市民们说。

  常德人不愿离乡背井,他们倒不是不相信军队和政府,而是他们有一种侥幸的赌博心理,赌赢了,炸弹炸不到他们头上,还省去了很多迁徙的麻烦,又保全了财产;赌输了,那么只有身家性命和房屋家当一并毁于战火。但他们押宝全都押在赢家上。

  布告贴出第一天,才零零散散撤走了几十家。按这样的速度,全城再过一个月也撤不空。

  “不行!这样不行,简直在拿他们的生命在开玩笑!”忧虑万分的余程万对戴九峰说。因为他刚接到战况通报,日军户田支队已攻陷南县,日军第3师团、13师团和佐佐木支队已占领公安,第目前敌军正在向暖水街发起猛攻,而暖水街距常德仅有一天的路程。

  戴县长也着急,但似乎很无奈。

  “这样吧,我派柴意新团长协助你安排撤退工作。余程万说”着,就拿起了电话。

  接到电话命令,169团柴团长急速赶来,进了师部门口,他看见师长和戴县长,便举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戴县长起初以为柴意新也就是个团长罢了,没想到一看他的军衔,顿时慌了神,连忙回礼,还不迭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原来柴意新是个少将。

  年方26岁的柴将军,从陆军大学特别班第五期毕业后,历任排长、连长、参谋主任,由于他卓越的军事才干,在6月份鄂西会战时,到74军代理副参谋长职务,这期间他运筹帷幄,厥功甚伟,充分表现了他的勇敢和智慧,深受王耀武、孙连仲的赏识,破格授予他少将军衔。会战后,柴意新被任命为9团的团长,当团长,是指挥官最关键的一个起跑点,因此他被公认为是少年得志。按理说,和这样的幸运儿相处,是很困难的,但同僚们都认为,他没有狂傲之气,也不高深莫测,相反,倒是很随和,很慷慨无私。

  余程万也很喜欢这个年轻的将军,打趣地对戴县长介绍说:“柴团长还是个新郎倌呢。”

  柴意新结婚才数月,脸上不免还荡漾着几分幸福的兴奋和满足。

  “怎么,把夫人送走了没有?”余程万关心地问。

  “送走了,今早坐船回四川老家了。”柴意新回答,想起娇妻离别他时的缠绵之情,脸上不禁又浮升起些热腾之感。

  “好了,疏散民众的任务交给你,你和县长具体商量。”交代完,余程万又去处理其它紧急军务。

  柴意新坐下来耐心地听取戴县长介绍情况。因为他是四川人,而常德话与四川话同属一种语系,所以他们之间的交谈就没有戴县长和余程万这个“老广”交谈那么费劲。听着听着,突然柴意新对戴县长提到的洪老倌子产生了灵感。他问:“洪老倌子在群众中有没有威望?”

  “威望很高,常德普通百姓都把他当作福光寿星。“

  “那好,我们就去找这个百岁老倌子,想办法让他来当一当头羊,带老百姓疏散!”柴意新利索地挥手说道。

  当他们来到四眼井小广场时,洪老倌子正坐在人群中间,给大家谈古论今。

  “从汉迄今,常德用兵次数,我已说过,不可以计数。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在这里征服过五溪蛮。三国时,吴将黄盖在常德任武陵太守,武陵蛮攻城,时城中兵才五百,黄老将军开城门,贼半入乃出击,大败贼寇。唐乾符元年,黄巢自桂编大桴,乘暴水沿湘水下永衡,破长沙,招讨使李杰走常德,兵十余万被歼,沅水浮尸蔽江。可常德,还是常德。

  “五代割据时期,常德进兵更多,后周周保权据常德之要地,阻挠统一,慕容延钊进兵讨伐,在鳌山决战,大败周兵,择其体肥者令兵士啖之。南宋建炎年间,金兵南侵,中原遍地烽烟,常德先有钟相、杨华之乱,继之杨么盘踞洞庭,寇掠滨湖。岳飞一度屯兵常德,实现了八日内平贼的壮语。降及元明,除洪武遣徐达灭陈友谅时,常德曾一度干戈,此后二三百年间尚能相安无事,平静度过。

  “康熙时吴三桂之叛清。洪老倌子喝了口酽茶,”口若悬河地继续说,“三桂为人固不足道,可是他在晚年为了汉人之不堪压迫而大胆为此一举,未始不为被压迫者吐一口气。他以常德为根据地,与清兵对垒洞庭,并在常德建造临时宫殿,登极称号,时间亦有五年之久,惜以战略错误,予清人以从容布置的机会而致功败垂成。

  “吴三桂事败后,常德休养生息百余年,元气日盛。这百余年,湘西苗乱虽间有发生,但常德是平静的,最多不过照粮派买兵米这些供应上的苛扰而已。雍正年间改土归流,苗乱也慢慢平静下来。嘉庆时的教匪之乱,也只限于湖北境内。常德一年比一年景气。

  “民国以来,军阀割据,常德大小兵祸,虽无年无之,可是从没遭到过致命伤。如北伐军的陈复初,曾在常德作战三次。1920年王育寅借为父报仇之名,与林修梅率军七千攻刘叙彝,刘军大败退入常德城,紧闭城门,向谭延闿求救。1923年,孙中山任命谭延闿为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回乡驱逐赵恒惕。9月,驻防常德的唐生智与助谭的唐荣阳部激战于常德城郊。1924年,为讨伐吴佩孚,建国联军总司令熊克武率军出川,经贵入湘。贺龙旅长率部先行,在常德与吴佩孚部吴汉民旅激战。1926年,唐生智担任北伐军国民革命军前敌总指挥和湖南省省长职位后,即令师长周斓在常德灭贵州军阀袁祖铭……”

  洪老倌子越说越来劲,说的唾沫星四溅,“仗,在常德打的是数不清,可是常德毁了没有?没有。相反,我国海禁大开,商业重心转移东南,常德得地理之便,占了东南与西南间的接运港,无论进出口货物,均以此为集散地,数十年来,形成湘西北唯一的商埠,繁华自不必说……”

  正在老倌子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数叨不停时,忽听有人说,县长来啦!长官来啦!

  洪老倌子闻听此声,便住口,闭敛眼睛,作养神状。

  柴意新和戴九峰走进人群,来到洪老倌子面前。柴向他鞠了一躬,问候道,“老人家,您好哇!”

  洪老倌子睁开眼,又闭拢,没吭声。

  “老人家,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对常德古城了如指掌,就像常德百姓和我们这些后生的慈父一般,我们对您尊敬无比,您对我们也一定厚爱有加。基于此,我代表部队余师长来向您恳求,日寇进攻我湘西北,十万大军已烧杀掳夺,开到石门、澧县、津市、暖水街一线,他们的魔爪已伸向常德,古城危在旦夕,而民众无辜,又弱无反抗之力,如不及时疏散,定将遭空前血劫,为防此惨剧发生,您老人家是否呼吁百姓响应政府号召,迅速撤离?如您支持,后生将不胜感激!”柴意新一番话,发自肺腑。

  洪老倌子似乎有所动,鼻翼一歙一歙,呼吸变得紧促。

  “老人家,后生这厢给您跪下了!”说着,柴意新“卟嗵”一声真的屈膝给老倌子跪下了。

  “使不得!”戴县长一惊,连忙去扶,“将军,使不得呀!”

  “不,”柴意新恳切地说,“老人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洪老倌子也慌了,颤巍巍站起来,“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呀!”他把柴意新扶起来。

  “将军言之有理,老夫刚才说的,全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和洋鬼子打仗就另当别论,日本倭寇,没得人性,是畜牲!”他转身,又朝周围的民众们说,“你们也糊涂啦,老夫糊涂了,你们怎么也跟老夫糊涂!我洪某,活百岁矣,死而无憾!你们也想葬身小日本的炮火中吗?不值!听政府的布告,听长官的训话,赶紧疏散走吧!”

  “老人家,您也走吧。百岁老人,是国宝呀!柴意新央求道。”

  “走!走!枪端不动啦,腿还能走得动。老夫带头走!”

  c.枪毙上等兵刘为才

  常德百姓的疏散,虽然比不上库图佐夫元帅在拿破仑大军进逼之前,将莫斯科居民疏散的队伍那么庞大,但也不失为一次甚为悲壮的迁徙。他们挑着担子,或背着包袱,牵老扶幼地在苍茫的天空下,向一片片田野荒敝的城外走去。走几步,都回首张望,这无声的语言,这一份留恋的凄凉情绪,让每一个辅助他们的57师官兵都感到心酸。他们不知道这一走,再回来,生斯养斯的老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冬日的沅江,浅是浅了很多,但水清得像一匹淡绿布,静静地流着。水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两岸组成的穿梭阵,和江水的平缓,正成了相反的情势。石板面的南码头,一位排长带了十几名弟兄,顺着江面去的石坡子站着,老百姓男女老少,挑着背着,三三五五的走来。江面上一排停泊了大小几十艘木船,有的装满了人,有的还空着,船头都站有士兵,有的招呼叫老百姓上船,有的伸出手,接过老百姓的东西。

  柴意新团长见沅江渡船太少,同时票价飞涨,就派人筹集船50只,开设了这道义渡,免费渡百姓过江。

  当时市民大部份向前河黄土店、港二口山区地带疏散。南站到黄土店约有90华里,到港二口约120华里,力夫索价昂贵达800元之巨。鉴于此,柴团长又派出本团大批士兵,义务给市民担运行李30华里,不准收取任何报酬。

  但在这时,出了件事,护送队伍中有一名上等兵,名叫刘为才,给群众送行李出城后,索取了两块光洋的力资。

  因为不准收钱的纪律是余师长亲自制订的,谁也不敢违抗,所以这事很快就报告到柴意新这里,柴又立即报告给了余程万。

  没等半晌,师部就下达了余师长的命令:刘为才违反军纪,就地枪决。

  警卫班组成的临时行刑队,举起了冷冰冰的枪口,“砰——”枪声响起,手里攥着那两块夺命光洋的刘为才,倒在血泊之中。

  虽然是纪律严明,但这样轻易枪毙一个士兵,在西方国家的军队里是难以想象的。

  几乎就在同一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军将领巴顿,因用皮鞋踢了贪生怕死的伤兵几脚,立刻引起国会议员们对他的严厉指责,差点撤了他的职。而国军在抗战时期,连排长都可以下令毙人。

  当时没有任何人劝阻余师长杀刘为才。他还问了副师长陈啸云、参谋长皮宣猷,和几位团长,都说该杀,所以就杀了这个兵。

  事后,余程万以此向全师官兵张悬文告,重申军纪,文告说:“常德会战的序幕,明日便可拉开,而这里的百姓还有少数没有疏散,为了贯彻国家法令,爱护人民,减少我们作战时的顾虑,我们应尽量协助他们疏散,各团、各直属队,应随时依实事的需要,派人替他们护送行李、划船,但不能离开设防范围,尤其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小酬劳,最多只能喝一杯热水。假如你们违反我的命令,有索取酬劳或其他类似事件发生,那就以这个上等兵刘为才51为例,决不姑息。你们知道我们虎贲部队,一向就有良好的军誉,我们决不能让这良好的荣誉,由一二个人断送殆尽,假如有这样的害群之马,决不稍加考虑,严格制裁。至于疏散后,常德城里的各家各户,任何人不准擅自进入取物,就是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有违反,亦就地枪决!你们各位如果要想保持自己的清白和荣誉,就只有监督部下,一切行动不要越出常轨。”①

  d. 西班牙神父

  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夫妻二人相依为命,他们生下的男孩,起名叫该隐。以后又生了该隐的弟弟,起名叫亚伯。

  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该隐以佳禾为供物,献给上帝耶和华。亚伯选取最好的头生羊,连同羊脂油,献给耶和华。

  耶和华看中了亚伯的供物。该隐看见弟弟占先了,气得满脸紫胀,眼睛射出凶光。回到家里,该隐就把亚伯杀死了。从此,揭开了人类互相残杀的序幕。后来,上帝惩罚了该隐。

  虽然之后连绵不绝的战争元凶都遭到了惩罚,但受害者的血,已经流成了河。

  尽管如此,在虔诚的神父心中,上帝仍然存在。

  57师师部门口,走来一行神色异样的人。头一个,戴着宽边的盆式黑帽子,穿着一件对襟的黑色长袍,袍下摆一直拖到脚背,在他的高鼻梁下,簇拥了一丛棕色长胡子。在他的身后,跟了3位披黑头巾、穿黑袍子的女人,一律默不作声。他们是和平的象征,然而在这大战前夕的紧张气氛中,却是显得格外不协调。

  一位值星参谋迎上前,问候道:“王主教,您还没有走吗?哟,‘还带着3位女修道士呢。”

  ①引自周询《抗战时期常德会战》,中国文史版。王主教客气道:“不要紧,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作为西班牙人,在贵国侨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国人相处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相处很好。”他操一口极纯正的常德话,每个吐字都很沉着。

  “可是,我们已发布了命令,城里的老百姓必须疏散。”参谋强调说。“我知道,我已经把教友迁移到东门外大教堂去了,那里已不算城里了。”王主教微微一笑,做了个恳求的姿势,说,“请你转告余师长,说我来拜访他。行吗?”

  值星参谋点点头,进去禀报。

  余程万在接待室接见王主教的时候,这位中国化的西班牙神父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仿宋体:王德纯。

  王德纯在常德城里,也算得一个绅士人物,但余程万和他却未谋面。倒不是说当师长的有意冷落他,而是余程万根本就没有料想到,常德城里还有一个上帝!

  “神父,有何指教?”余程万问。“我知道师长忙,不便多打搅。我是来求师长阁下原谅,容许我和一部份教友,在东门外住下去。”王德纯说道。“神父,我虽不便向您泄露军机,可是我可以告诉您,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阳山、东面的德山,都有恶战的可能。贵教堂在东门外,那正是军队进出的要路,自然也许敌人不由东面向常德进犯,可是谁也不能冒险这样判断,您和您的教友何必要作这样的无谓牺牲呢?”余程万是用商量的口吻说的,因为他知道有信仰的西方人,一旦拿定主意,是很难扭转的。

  果然,王德纯固执地说:“我不敢说对于军事有帮助,因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国人。但师长阁下,难道不惟其如此,我才可以帮助炮火下的难民吗?我为了上帝,我应当这样做呀!”

  余程万思忖了两三秒钟,说实话,他不想为难神父,因为他不想冒犯上帝。

  “好吧,神父,如果您愿作这无谓的牺牲的话,那么您和您的教友们就在东门外住下去吧。”他答应了王德纯的要求。“不过——”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再提醒一下,“万一我们要在城下作战的话,神父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国,敌人会对您稍存客气。宗教,在日军眼里,根本不存在。您应该听说过,日军对中国的每一处教堂都轰炸过。”

  王德纯点点头,道:“余师长的话是事实,不过我为了上帝,我应该留在常德。余师长允许我留在常德,我很感谢了!”说完神父很高兴,和余程万紧紧的握了一下手后,又从怀里取出一部袖珍本的精装书送给他。

  余程万一看,书的黑布封面烫着金字,是《圣经》。

  “愿上帝与你同在!”王德纯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抚摸着硬硬的圣经封面,直到神父一行从视线中消失,余程万才突然发现常德在一瞬间成了座空城。

  热烈的阳光下,面前的街道笔直、空洞、寂寞。两旁的店铺人家紧闭着大门,街上铺着的石板,由于没有平时的行人、车辆和杂物遮掩,显得异常的平坦和开阔。甚至连巡逻的士兵打钉的皮鞋踏在路面上的步伐声,都成了典故中的“空谷足音”。

  在这番怪诞和冷峻的感觉中,余程万忽然想起一位叫马泰的作家说过的话:“没有一个穿便衣的百姓,也见不到一个女人的城市,是坟墓。”

  上帝何在?上帝真的与“虎贲”同在吗?

  战神逼近的前夜

  a. 请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

  “军炮团怎么还没到?”副师长陈啸云把目光从墙壁的军事地图上挪开,踱步到参谋主任龙出云跟前问。

  龙出云表示他也不清楚。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余程万的身上。他坐在椅子上抽卷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烟圈。他意识到下属们都在期待他,干脆,他起身向门外跨去。

  奇怪,师部的幕僚和营、团长们也都跟着他拥到了门外。

  正是下午4点钟左右,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天脚下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那鱼鳞缝里透出了金色的阳光,慢慢地镶着金边的大鱼鳞,变成了一团桔色的红霞,一团血色的光晕。望着这血色黄昏,大家没有一个人吭声。

  迟缓的马蹄响和炮轱辘声划破了红光笼罩的宁静。并且这声响愈来愈震荡着石板铺就的街道路面,沸腾了聚集在师部门口人们的血液。

  “来了!炮兵团来了!”

  炮兵是步兵之魂,57师盼望已久。

  但来的炮兵并不是74军军直炮团的全部人马,而是一个营,一个高射机枪连,一个炮兵指挥所。团长金定洲少将带队,国军部队炮兵的军衔普遍比步兵高一级,营长是中校,连长是少校。

  盼是把炮兵盼到了,57师的长官们并没有期待中的那么兴但奋。只有8门苏制山炮,1000多发炮弹,1挺高射机枪,几小箱子弹,似乎少得有点可怜。

  金少将也感觉到了步兵兄弟的失望情绪,解释道:“这已经不容易啦。8门炮全是团里最好的炮,军长原来还舍不得放过来,是我力争的。金团长是日本士官炮攻学校毕业的留学生,”东北海城人,说一口拖腔的东北话。

  “行啦,我们欢迎金团长的炮兵加入我们的队列,有总比没有强!”余程万打圆场,“好,现在我们开会罢!”他招呼大家进屋。

  这是全师第一次营以上军官作战会议,策定防御作战指导方案。作出了“以确保战略要点固守防御”为目的的防御作战计划,具体内容为:“在常德城郊及其迤东德山迹西河洑山之线占领纵深阵地,加强工事而固守之,待敌攻势顿挫及我外线各路友军反包围态势形成时,以主力由常德城西北郊转移攻势与友军协力将敌压迫于洞庭湖西畔而歼灭之。在这一作战方针的指导下,作战分三期进行。第一期:1.敌若以它的主力由德山进犯常德,德山的守备队坚守抵抗,给它打击消耗后,右地区队乘机以有力的一部,由新民桥、下马湖向它侧背袭击,协力把它压迫击灭于沅江、洞庭湖间的三角地带;2.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河洑山进犯常德,河洑山的守备队,坚强抵抗,给它打击消耗后,左地区队即乘机以有力的一部,由高堤、传兵堤向它侧背攻击,协力把敌包围击灭于河洑东北的地区;3.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黄土山直犯常德的时候,左地区队坚强逐次抵抗,给它重创,等它攻势颓挫,即用预备队由兴隆桥、竹根潭向它反攻,河洑山的守备队协力把敌包围歼灭于黄土山、河洑山沟的地区;4.敌人若以它的主力由德山、河洑山东西两面向常德同时进犯,企图夹击或四面围攻时,师即以持久抵抗的手段,坚守常德外围各据点,吸引敌人的主力,竭力给它消耗打击,以空间争取时间,等到我外线各路的友军对常德向心包围的态势造成后,即举全力由常德西北郊转移攻势,和友军协力将敌包围压迫于洞庭湖的西畔而歼灭之;5.各地区队的一部若被敌人突破时,应乘它立足未稳之际,用预备队决行果敢的逆袭,压倒敌人,速图恢复,邻接地区队及炮兵应适时给以火力支援。第二期:6.敌人若屡被消耗,屡行增援,把我压迫于城垣核心内,向城垣猛犯时,城垣的守备队,应行坚强的抵抗,其余转移城内的各队及炮兵队,立即调整,不失时机,加强城垣的战斗,并不断行局部的逆袭,给它打击消耗,确实固守,等到我外围各路友军对常德向心包围态势形成,而即乘敌人攻势挫折,按第一期四案的要领和友军协力把敌歼灭;7.敌人如以一部偷袭城垣突入城内时,城垣的守备队,应不失时机,把突入口严密封锁,尔后迅以一部协力城内机动部队,把敌企图捕灭。第三期:敌人如和我相持日久,8.继续增加顽犯,乘我伤亡奇重突进城内时,我即利用城内各街巷堡垒工事和家屋据点,拼死坚决抵抗,并用小部队不断向敌逆袭,给它消耗打击,到我外围各路友军向常德城求心包围迫近和敌攻势萎靡时,复按第一期第四案的要领,和友军协力把敌夹击歼灭。”余程万用极为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场,问:“诸位,谁还有高见?”

  军官们都充满斗志和豪情地回答说,没有了!

  唯有金团长不满意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地问;我说弟兄们,“这个方案很好,可怎么全是你们步兵在第一线冲杀,我们炮兵咧?是不是瞧不上我那八门大炮,叫我们坐冷板凳呐?”

  余程万笑了笑,暂不作声。

  在北门担任第一线守卫的170团孙进贤团长站起来回答:金“团座不要误会,你大概以为是我们嫌你带来的炮少了,而有意这么安排的,不是!我们虎贲已决心用自己的血肉来守卫常德城,报效党国了,我们步兵一向有冲锋陷阵,决死不退的光荣传统,所以,我们不会因为有了炮兵就士气高昂,没了炮兵就畏缩不前。要说这个战斗方案,正是表示了我们这种与城共存亡的战斗愿望,没有任何的杂念!”

  “对、对!”其它营、团长也纷纷附和。

  “老金,你不要着急嘛。”余程万示意叫金团长坐下,“你的炮,我自有安排,保证不会闲着!”说完这话,余把话锋一转,“鉴于上述作战方案,各营团回去准备吧!他用手臂在地图上划了道圈,”“当务之急,是加固和新筑防御阵地。“

  武汉失守后,历次驻防常德的国军,俱曾修筑过防御工事,但他们都按自己的主张,各搞一套,否定原来,重新构筑,人力物力财力花费巨大、却始终没有一个像样的防御体系。现在57师必须作一番综合治理。

  首先是城垣挖掘掩体暗堡和散兵线火力点,三个城门用土袋、沙包垒成轻重机枪阵地,城楼加固成碉堡,构成双层火力网。城内、城外各十字街口,修筑水泥碉堡,房下暗堡,布设多层次铁丝网,以备巷战。利用兴街口中央银行钢筋水泥地下室作为师指挥所,在指挥所附近文庙后城墙下,修筑掩体室,作为战地救护医院。上述城垣和城内工事,均由171团第1营、迫击炮营及军部工兵营,限期负责完成。

  其次是常德城东北郊外的岩包、董木关、陡码头、新民桥、石公庙、罗湾、新堤、七里桥、三闾港、贾家巷一线及城西北郊外的黄土山、南坪岗、沙港、竹根潭、半铺市、长生桥、洛路口、南湖铺一线。这里都是湖港交错、堤坝纵横的复杂地形,修筑工事时则充分利用桥头、堤坝等有利地形构筑地堡、暗堡和散兵坑。这里的任务交由9团第1、2营及工兵营一个连的兵力完成。

  西北城郊任务交由170团第1、营及工兵营一个连完成。河洑山是城西郊制高点,军事位置险要,要沿山顶层层构筑碉堡,此任务交由171团第2、营及工兵营一个连完成。德山孤峰临江拔起,地形险要,是城东郊的军事要地,依山傍水,逐层修筑工事,该任务由9团第3营及工兵营部份兵力完成。

  至此,常德名副其实成了军事要塞,分布合理,远近呼应的强大防御网紧密地包绕着它。

  11月13日,余师长、陈副师长偕同师部幕僚人员绕城视察了一圈,来到了北门外的黄土山上。他充满信心地指点着四面八方说:“防守阵地固若金汤,虎贲将士血肉长城,常德市将傲立于沅水之上永胜不败!”他问卫士有没有酒?

  不一会,卫士便端了酒来。

  余程万和众人都捧着酒一饮而尽。

  他指着脚下的山头说:“我愿用我的死换得常德城的生,如果我战死,你们幸存的人,请将我的尸骨葬于此处!”

  b.家书

  乘着酒兴,余程万回到刚搬迁到兴街口中国银行的师部,凑到马灯下,给远在昆明的妻子邝瑗修书一封。“……程万早岁毕业黄埔,深受熏陶,忠党爱国,只知不成功即成仁,同时余全师兄弟亦因余故,而受领袖感召。此次奉最高统帅命令保卫常德,任务固甚重大,但余以能担负这个任务为光荣。余已决心为国牺牲,誓歼顽寇,幸勿眷念于怀。‘天下艰难唯一死’,充其行之极致,就是杀身成仁,勿求生以害仁,余决信守不渝,以期无负领袖的期望和父母养育之恩。写到这,”他抬起头,眼睛情不自禁朝窗外望去。

  天空的一轮月亮,非常皎洁也非常清冷,它的光辉撒向人间,勾起了相亲的人们无限的思念。此时此刻,爱妻和儿女没准正在透过月亮遥望着他的这一隅,他们在地图上念叨着常德这个陌生的名字,猜度她的丈夫和他们的“老豆”在做些什么?他们也许正在掐着指头算日子,期待着全家人能够团圆的那一天。天冷了,他们没准三番五次地去邮局探询,想给他寄几件寒衣和几张令他温暖的照片……余程万遐想着,在他钢铁般的军人性格中渗透出缕缕情丝、寸寸柔肠。就在这时,一排列队的士兵从师部门口铿锵有力地走过,他们枪托碰撞的金属声响,在静静的冬夜中传出老远,把他从幻觉的状态中又拽了回来。

  他接着又写道:“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此诀别的时候,我将后句改为‘留取光芒照武陵’,吾妻以为如何?在此之时,家事别无所嘱,但念从军20余载,不治家产,景况萧条,高堂年老,戎马倥偬,久欠侍奉,但望吾妻艰苦支持,以赎吾过。亲贤、亲民两儿,尤须悉心教养,善继余志。畹芳女儿亦须使能自主。倘余果有不测,九泉之下再作鸾俦……”

  为了表示死守常德的决心,余程万鼓励从官佐到士兵,都留下家书,交给师部军邮员带走发出。虽然说是写家书,但很多人都像是在写遗书,充满了悲壮。

  c.后退者毙

  11月14日,在常德已能听见从外围的县、市战场上隐隐传来的枪声和炮声。于是57师各战斗部队便按作战部署进入防御阵地待敌来临,颇有些主人期待久盼的“客人”上门的意味,尽管这些“客人”武装到牙齿,他们也在所不辞了。战斗阵容是:1,9团3营营长孟继冬为德山守备队长,第指挥该营附军战车防御炮营第1连,以主力占领德山之老码头、孤峰岭、德山市既设的据点阵地,确实固守,并以一个加强连占领牛鼻滩的前进阵地,由该连一个排占领涂家湖市,对东北方面严密戒备,努力拒阻敌人的西进,德山、牛鼻滩间的大关庙和马家吉,派兵警戒。2,第9团团长柴意新为右地区队长,指挥该团主力占据常德东门外右自岩包,经指路碑、护城障、高坪头、新堤、左迄七里桥(含)之线的纵深阵地,对黄木关、新民桥、石公庙、罗湾警戒阵地和八人岗、双桥岗、二十里铺等前进据点,派队占领,对流花口、韩公渡方面及湖西严密警备。3,第170团团长孙进贤为左地区队长,指挥该团(欠第3营)占领右自七里桥(不含),经夏家岗、沙港、半铺市、白马庙、长生桥、左迄洛路口之线的纵深阵地,对金牛堆、三千桥、上六家溶、栗木桥、竹根潭、杨家桥、黄土山等前进据点派队占领,对北严密戒备。4,第171团团长杜鼎为河洑山守备队长,指挥该团(欠第1营)附师迫击炮营第2连、无线电1班,占领河洑山既设据点阵地,确实固守,对灌溪市、窖顶上等处派队警戒,对西北严密戒备。5,第170团第3营为城垣守备队,归师部直接指挥,占领城垣核心阵地,并派出对空警戒部队,协助防空部队的防空。6,第171团第1营为师预备队,留置常德城内。同时又命军炮团团长金定洲指挥该团一个营,以一个连进入常德北门附近,主力则进入常德南站附近。迫击炮营(欠第2连)于左、右两地区队守备的地区内侦察阵地。高射炮第42团第9连第1排进入常德南站附近,专任常德城区的防空。工兵营协助左右两地区和德山、河洑两守备队地雷埋设与城南江面及城内障碍物的设置,一部担任船舶的监护。通信兵连担任各方的通信联络。

  随着各团、各营、各个兵种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后,全师官兵又逐层召开战斗动员会。

  战斗动员会,历来是兵力不足而希望从精神上得到补充的一种形式。也许是中国文化注重精神作用的特质,无论是国民党军夕、,还是共产党军队,都要开战斗动员会。

  50年后,笔者走访当年曾任57师9团3营9连排长的任伯西先生,我问任老,您在打常德会战的时候,开过战斗动员会没有?

  “开过。”务农几十年,现赋闲在家的任伯西记忆犹新。

  “什么内容呢?”我饶有兴趣地问。

  “念誓言、决心书,还有咬指头用血签名的。”任伯西说完,像孩子一样淡淡一笑。

  1981年笔者在广西中越边境法卡山战斗前,也亲眼目睹了解放军一个连队开战斗动员会的场面,气氛很热烈,但内容几乎也是读决心书、写血书这一类。

  看来中国人的事,只有中国人才干得出色。

  57师开完战斗动员会,余程万又以师长的名义将全师官兵的誓师心愿归纳成正式文告,向全体军人公布。

  文告说:“常德的地形,东北临洞庭湖,南靠沅江,显然是一次置死地而后生的背水战,在战术上是不大利于固守,但是军人的天职是保卫国民,我们决不能因为地形不利固守而意志动摇。我们的战斗地区是在常德外围划一个不等边的五角形,即东北由踏水桥划成一条线到西北石板滩是北边;由踏水桥划一条线,经德山街到沅江南岸的茅湾是东边;由石板滩划一条线,经河洑、许家湾到沅江南岸的斗姆湖是西南边;由斗姆湖划一条线到茅湾是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南北四十余里不等边形的核心里,我们不能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要在这个圈子里忠勇地活,死也要在这个圈子里壮烈地死,无论敌寇对我们施以如何大的压力,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各级官佐呀!最危险、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军人事业成功的时候,我们应该不放松每一个最危险的局面,因为那正是挽救国家危运,发挥自我前途的绝好机会。”

  文告又说:“常德一地的得失,是关系我中华民国整个命运的任务。既如是艰巨,又如是神圣。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没有理由不达成这个任务,我们要与常德共存亡,我们要用我们的血肉换得整个国家的生机,我们要有最大牺牲的决心,和敌寇战至最后的一个人,战到最后的一颗子弹,总之,有我们虎贲在,常德一定存在,即使我们虎贲全体将士为这个神圣的使命而牺牲了,常德也还是要存在的,决不能被敌寇占有。我亲爱的官佐及兄弟们呀!军人事业在战场,这正是你们立不朽功绩、不朽名誉的时候,你们要把握这个机会,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打死敌人的机会。唯有如此,你们才有光辉的前途,才能保持国家的尊严和领袖的威信,而我们的光荣,也就会因此而更巩固,更辉煌。”

  文告还严厉强调:“需要现在宣布的,便是我已命令由排、连、营、团到师,组织各级督战队,在打仗的时候,他们虽然没有权力指挥你们,但他们有权力监督你们。我们现在的作战原则是死守,在这原则下,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监督你们,不准后退,如有临阵退缩或作战不力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督战队当可将此等人就地枪决,为我们虎贲除一个败类。

  “本师遵照最高统帅部的规定,施行连坐法已有相当时日,效果也很优良。这次会战,决继续严格施行,所以各级官兵,应有坚定的决心,尤其我们应该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假如我们是为了保卫常德,争取国家民族的独立自由而战死,这不但我们死了比在生还有价值,而且我们每一个人在历史上都有名字。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子,也同样的沾到光荣,在社会,你们的家属会受到优厚的抚恤,尤其本师一向是注重办理抚恤金有表率作用的,我关切着每一个死难同志的家属,必须使死者家属的生活有着保障。所以你们现在什么也用不着顾虑,一切有国家为我们在筹划,我们唯有安心打仗,以求对得起国家和对得起领袖。假如意志动摇,而遭受着连坐法制裁的败类,就连你们的家属,都得不到人们的同情与崇敬,那你们就不仅是国家民族的罪人、57师的罪人,也是你们全家的罪人,所以说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设若我们幸而不死,达成任务,那么你们就是中华民国的功臣,你们的荣誉,你们的前途,当然不可预计。我决定此次作战,每个达成任务的官兵,都予晋升一级,最低限度也能超级待遇,且全国及海外同胞的热忱爱护与慰问,政府的褒扬与奖励,更是值得我们兴奋和快慰的。”

  文告最后说:“最后,我要提醒各位,我们军人是属于国家的,国家的利益,便是我们的利益,国家的光荣,便是我们的光荣!何况我们虎贲部队,从来就没有打过败仗,所以这一次的会战,我们有这样的信心,一定能打胜仗!要知道57师过去是光荣的、现在是光荣的,将来更应是光荣的!必能如此,才不辜负我们57师已经为国殉难的先烈,必须如此,才能洗雪国家的耻辱,必须如此,我们57师的官兵才有前途!现在常德北面40多里已拉开了战斗的序幕,世界人士对这次战争的重视可由报纸上窥见,反侵略者都挚诚地在盼望着我们胜利的捷报,我们决不能丢我们自己的脸,使他们失望。我们要为国家争一口气,为领袖争一口气,我知耻有勇的官兵呀!现在正是你们歼敌建功的时候了,危难显精忠,每个官兵的忠勇程度,我都会有细密的考察。你们把握着时机,争取前途吧!①“

  1992年夏天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笔者来到南京半山园附近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常德会战的资料。当我见到上列的这份文告的残片时,我不禁心头为之一颤。

  我询问接待我的女士,这残片上深浓暗红的颜色,是当年抗日将士的鲜血染就的吗?

  回答却说不是。

  是光阴留下的印痕。

  ①引自周询《抗战时期常德会战》,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第二章 “よ”号作战

  调虎离山

  常德人应该永远记住岩永旺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因为是他,亲手将常德城一度从地图上抹平。1943年10月5日,一艘线条优美的日本武装汽艇拐出皖水,自东向西,沿着宽阔的长江逆流而上。江两岸的景色,呈扇形随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缓缓向后倒去,一望无际的鄂赣平原,在秋日碧透的天空下,仿佛沉睡之中的巨人,微微起伏的村庄、田野和树林,宛如它沉重的呼吸。

  汽艇的马达声非常单调而且嘈杂,但溶化在水天一色的大自然气息中,却又显得那么微弱,仅仅是点缀而已。船过了小孤山、泊湖、大官湖,已是太阳爬起很高的时候,江面上蒸腾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由于过了这段经常有中国湖防游击队袭击的水路,加之天气格外晴朗,所以艇上的几名日军军官都从舱底跳出来,在舷边的栏杆旁踱步、了望。

  只有一个舱门依然紧紧锁闭着,侍从毕恭毕敬地等候在门口,几次都想敲门报告船行所至的位置,但都犹豫着最后还是忍住不敢敲门。

  门里面时而死一般静寂,时而爆发出一阵不加任何拘束的哈哈大笑,惹得门口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可谁都没有流露出一点除冷漠之外的特殊表情。

  过了晌午时分,舱门内响起“窸窸窣窣”的着衣声。不一会,身套呢质中将军服的岩永旺走了出来,他问,到哪里啦?

  旁边的军官“啪”地立正答到,船已过鄂城,就将到汉口了。他“哟西”答了一声,便迈步跨到船头去了。像道斑斓的影子,与岩永旺同房的妓女从侧门溜回到她自己的角落。

  岩永旺仿佛还沉湎在刚才感情冲动的情绪中,他眯起那双细细的小眼睛,站在船头长久地注视着面前这条被剖开成“人”字的大江。侵入中国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像长江这样美、这样雄伟、这样凶猛的水流,它汹涌流淌,一泻如注,汇入海洋深陷之处消失无踪,就像大地倾斜了似的。

  激流如此迅猛有力,可以把一切裹挟而走,不仅是那些死鸟、死狗和溺水的茅草植物、泥石岩沙,甚至一座村庄、一座城市都可以冲走,一切都被深藏在内部令人昏眩旋转的狂潮卷走,由此他产生了一种畏惧,他似乎看到了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因而他对巨大的水脉产生了莫名的崇敬之情。

  他在寄回国内的信件中坦露心迹道:“我喜欢女人喜欢水,因此我格外喜欢中国这块被我们日本人称为支那的土地。因为支那山清水秀,江河气度非凡,因为支那的女人品种繁多、丰腴美丽……”

  正因为如此,这个从岛国登上大陆的日本将军,才会对中国产生如此执迷的渴求,如此强烈的征服欲。他发动和参与的每一次战斗,都被他认为是一种对美、对生命的痛苦追求。在追求中,他像一个单恋的偏执症患者,陷入不可自拔的疯狂状态。

  “师团长阁下,再过1小时,就要到达汉口码头了。”116师团参谋长山田卓尔大佐走到船头提醒岩永旺。

  “嗯唔?”岩永旺好像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山田大佐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提醒他。

  “阁下,您不是说,要整理一下参加此次作战会议的资料,在会见横山勇将军之前,讨论一下的吗?”

  “哦!岩永旺彻底从无规则的情绪波澜中回到现实的理智之”中,恢复了他作为军人,长期养成的严肃、冷酷的表情与姿态。

  “汉口方面有没有电报?”岩永旺边向艇上的会议室走去,边问尾随他的山田。

  “有,刚要向您报告,11军司令部来电,说横山勇司令官将到码头迎接师团长阁下。”

  “横山勇……”岩永旺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嗤笑。

  无论如何,横山勇这个名字都赢不了岩永旺的尊敬。他获得11军司令官这个职务,完全是凭运气,而不是靠他本人的指挥才能,岩永旺这么评价。一年半前,阿南将军由于第三次长沙会战被中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打得惨败,被迫辞职,由冢田攻大将接替他的职务。冢田攻曾任陆军部第三部部长,1937年任华中方面军参谋长,后又任南方军总参谋长,是日本陆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他担任11军司令官实在是众望所归。没想到武汉这座城市对于这员大将来说,竟然是生命劫数的终点站。1942年12月18日,冢田攻偕同高级参谋藤原武大佐等人,乘飞机从派遣军总司令部所在地南京起飞回往武汉。座机飞临安徽太湖上空,被驻扎在大别山区的国军第21集团军138师的高射炮营发现,立即装填炮弹,瞄准目标,一个排射,冢田攻大将的座机没有任何防备,尾舱被击中起火,拖着浓浓的黑烟,坠毁于太湖附近。飞机爆炸后燃烧,大将和机组、随行人员无一生还。当时,岩永旺还奉令派出116师团的搜索部队去查找大将一行的尸体,他连连感叹说:“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因为冢田攻任该司令官才仅仅半年”功夫呵!

  就在众多的师团长都在揣测这下该谁来接任已故的冢田攻时,突然春风得意的横山勇携带天皇的命令在武汉跨下了飞机的舷梯。是他?人们似乎并不太知道这个出身于工程师的将军的名字。虽然他已经过了50岁,论资历可以轮到他,但他在军界一连串的职务中,显然还没有担任过出生入死的作战主官,就凭这一点,他就得不到各军的司令官和师团长们的信任。那么军部为何要起用他呢?也许是他真有些本事,以前大家了解的不多,也许是他凑巧在东京,熟悉他的人在天皇及军部头脑的面前美言几句,就委以其重任。究竟行不行,众人拭目以待。

  横山勇到11军后打的第一仗就是鄂西会战。为了显示新司令官上任后的虎虎生气,横山勇大胆地将军指挥所设在了沙市前线。并且,他采用了与11军过去不大相同的战术,严格而巧妙地隐蔽战略企图,以突然袭击手段,将国军第一线的主力部队“钳住”歼灭。

  担任此次出击的日军为第3、第40两个师团和第17独立旅团。在同一时刻,第3师团从石首向安乡以西出击;第17旅团从藕池口向安乡以东出击,户田支队由华容向南县东南出击;钟谷支队配备舰艇,从洞庭湖秘密向三仙湖迂回。

  国军第73军各部分别在重围中苦战抵抗,但敌我兵力悬殊,安乡落入日军手中之后,南县也被40师团的小柴支队强渡九都大河后占领。眼看横山勇的第一炮就要打响。

  没想到,天意也让横山勇活该碰上了对手,撞上了克星。正在云南和美军顾问一起组建和训练远征军的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远征军司令官的陈诚上将,闻讯鄂西告急,赶紧飞回重庆,再赶往恩施,帮助对该战区情况尚不熟悉的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制订反击方案。

  当即,横山勇的钳形攻势就被陈诚识破。连夜,他电令前线各部迅速调整阵容:1.令长江南岸第一线暴露于敌前之部队,立即向后收缩,避开敌强大钳形攻势,待敌深入至山岳地带后,再行截击反攻。

  2.令原驻守桃源地区,拟为守备常德的王耀武第74军,王甲本第79军,火速调往石门地区,担任战区机动,相机侧击敌人。

  3.令驻于万县地区的彭善第18军,火速赶赴宜昌以西,加强陪都门户石牌要塞的防务。

  4.令宋肯堂第32军以一部兵力,前出都镇湾一带,加强清江南岸防务。

  布置甫定,陈诚等稳坐钓鱼台。公安地区守军第87军,在日军东西两头强大钳形攻势下,立即率领全军放弃阵地,向西南方转移。

  数万日军来势凶猛,却在公安“钳”了个空,顿伤锐气。

  陈诚决定在清江沿岸和石牌要塞一线与敌决战。日军第3师团、13师团等部约4万人马,第加上皇协军第29师等万余兵力,在遭到国军节节打击之后,先后占领了渔洋关、长阳地区,钻进山岳地带,到达决战地带。

  机动部队国军第79军立即从石门北上,第10集团军从资丘南下,对温阳关日军夹击。而第32军和第86军,则从南北两个方向,对都镇湾地区的日军施以夹击。

  另一路,宜昌日军第39师团和第34师团约2万多兵力,在横山勇一声令下,在长江北岸跳上密密麻麻的冲锋快艇,扑向南岸,威胁中国大后方的门户。

  第六战区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利用天下闻名的峡江天险,在阵地上与日军逐洞、逐壕对抗争夺,39师团每推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收尸队不停地向江北岸运送弹痕累累的遗体。

  石牌要塞的国军第18军11师、5师,凭险坚守,沉着应战。日军出动飞机轰炸,舰艇上的大炮也朝岸上国军阵地猛轰,继之步兵潮水般冲击,但要塞岿然不动。

  终于,各路日军在遭到第六战区守军夹击、阻击之后,伤亡超过预想数目,士气低落,疲惫不堪,横山勇无奈,即令全线撤退。

  清江方面,担任日军后退掩护的第13师团三个大队,在渔洋关以南磨市附近被国军第10集团军包围重创。

  日军第13师团司全部及主力,另加第17独立旅团一个大队,在宜都城郊被国军第121师、118师、194师、98师包围,第第第经过殊死决战,亦受到重创。各路日军落荒而逃,守军乘胜追击,至6月初,双方恢复了战前态势。此次会战日军第11军损失巨大:死伤万名以上;毙伤和失踪战马1300多匹;飞机被击落4架;汽车被击毁50辆,被击沉、击伤舟艇120多艘。

  横山勇就任后的第一仗输得如此惨重,就连像岩永旺这样对他怀有疑虑的将军们都感到极其意外。不仅是他自己的面子,而且是大日本皇军的面子都被他丢尽了,这使他们受到深深的羞辱,因而他们更坚定了这样的看法:横山勇是日本军队的庸人。

  这次常德会战,派遣军总司令部特调第13军的116师团支援第11军的横山勇作战,并且,畑俊六大将亲自交代,116师团将是此次作战的主力,由此岩永旺得出结论:横山勇的作战指挥能力已受到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怀疑,委派他去协助,则是希望他能够支撑此次会战的战场全局。为此他不能不感到既自豪,又责任重大。

  “山田君,岩永旺在汽艇的会议室里,”对摊开一大桌作战构想资料的参谋长说,“我们到汉口后,要把我们的全部设想,统统对横山勇司令官说明,力使他产生的作战决心,能够指导整个战役的绝对战功。明白吗?”

  “明白。”山田大佐回答。

  “呜——”汽艇拉响致意的汽笛,放慢速度,缓缓向汉口码头靠拢。

  为了表示对友军的尊重,横山勇中将率11军司令部高级官佐,列队在码头迎接岩永旺为首的13军116师团参加常德作战干部演习会的代表。

  岩永旺向横山勇立正敬礼。

  横山勇举手还礼。

  就在这短促的接触中,岩永旺发现这位司令官的长相正符合他的想象,瘦弱矮小,唇上的两撇仁丹胡髭更增添了几分老相。但他的眼神里,却透露出一股格外震慑人的刚毅之气,这似乎太不像是一个平庸之辈所具有的神韵,岩永旺不由自主地收敛起自己的几许骄横。

  从欢迎的队伍里忽然冲出一个矮胖子军官,兴奋地扬声喊道:“布上君!”

  被称为布上君的瘦高个军官,刚从汽艇上走下来,听到有人喊他,忙举目搜索,正好也看到了矮胖子,马上面部激动地扭曲起来,边快乐地回应,边大叫:“中畑君!”跑了过来。

  俩人紧紧地拥抱。

  他们一个是116师团109联队联队长布上照一大佐,一个是3师团6联队联队长中畑护一大佐。两人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27期步兵科的同窗好友,亲如兄弟。

  “布上君,我们有几年没有见面啦?”中畑抹去一把眼角的泪花问。

  “有4年多啦。真没想到,中畑君,咱们在武汉会见啦!”

  俩人互相抱着肩,使劲地摇晃,使劲地点头。战争时期,生死难卜,能够活着见面,真是又惊又喜。

  “走,到我那里去吃正宗日本料理,有你最爱吃的生鱼片!”中畑拉着布上就走。

  “太好啦!”

  他们向各自的长官请了假。跳上了第6联队的“丰田”牌汽车,向汉口的湛家矶驻地驶去。

  这两个大佐,将永远载入常德会战的史册,只不过在中国,他们被钉在耻辱柱上,而在日本,他们在靖国神社里被后人敬为英烈。

  中畑护一,日本山口县人,1915年5月25日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后,同年12月25日被授予步兵下士官军衔,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1940年12月2日,他任熊本教导学校学生队队长,狂热地向日本青年灌输当时日本的五大主义:竞争主义、世界第一主义、军国主义、皇家中心主义、政治主义。

  几十年后,中畑护一的孙子、日本作家中畑玉回忆他的祖父,在著作里写道:“……日本人具有共同的特征,但在我祖父生长的那个年代,明治皇和裕仁皇前期,日本人受天皇家族的影响非常大。

  “我祖父向我的父亲经常讲述这样的故事:明治天皇把裕仁寄养在海军中将川村代义家,8岁的时候就送到一所特殊的学院,院长为陆军大将乃木希典伯爵,是个热恋武士道的人物。一次裕仁回皇宫,乃木送到门口,裕仁举手敬礼,乃木还军礼,但他发现裕仁的敬礼姿式有漏洞,于是就不把手放下来,待到裕仁纠正了72动作才罢休,以此养成裕仁一丝不苟的军人性格。

  “裕仁天皇12岁时即成为海军少尉,他不仅从早到晚身穿军服,而且思想及性格也都军人化了。那时日本的报纸、杂志几乎每天都登天皇、佐子的戎装照,以便在国民的心理中留下天皇是大元帅,军队是天皇的军队,是皇军的印象。使天皇日常生活军事化了,也就使日本全国军国化了。以致于战后,裕仁天皇身穿西装出现在国民面前,都使众人非常吃惊和陌生。

  “我的祖父第一次见到裕仁天皇时,是他在浦和高中念书,裕仁从午后2时起,历时一个半小时未穿外套,冒着寒雨在皇宫前的二重桥临时搭设的检阅台上,检阅武装学生队伍。我祖父在通过主席台的队伍里流下了热泪,从那时起,他就决心做一个神圣的日本军人。

  “满洲事变发生前不久,当时为陆军省军务局长的小矶国昭(原朝鲜总督,太平洋战争末期首相,在远东军事审判中被判终身监禁)曾说过,日本人喜欢战争,只要一开枪便会跟上来。我不同意那种说法:军部唆使愚昧无知的国民抱着进入大陆的幻想,高喊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王道乐土、新秩序的口号,齐心尽力支持战争,结果被拉上不可挽回的毁灭道路。

  “对于国内资源缺少、人口过剩,并被当时发生的经济恐慌、农业歉收、就业困难等问题折磨的我国来说,当时军部要在亚洲大陆新地区获取资源、移居过剩人口,与日本人急于谋求利益的心理是不谋而合的,政府也是赞成的,而实现其政策的突破口则是战争。

  “日本人不愚昧,他们接受战争这一选择,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民族的特征所决定的。她长期处于锁国状态,四周被大海包围,加以在国际环境中又很少受到磨炼,从而养成的只要自己的国家好并且好下去就可以的孤立的独善主义性格,至今仍然存在。受这种倾向的影响,由单一民族、单一文化、单一语言形成的这个国家,一旦有事就极容易团结、凝聚在一起走向集团主义。

  “能否说,我祖父在中国流尽的最后一滴血,是体现了这种日本民族普遍的战争意志的精神呢……”

  中畑玉在战后作出这些回忆与分析的时间,正好是常德会战20年祭的日子。

  中畑护一的亡魂没想到20年后,自己的孙子会如此精辟地解剖他的行为:将时光倒溯到20年前,他正在与布上照一喝桂花酒。

  布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他那张瘦脸红成一段烧透的铁棍似的,但他一点没有酒后吐真言的失态,这倒让中畑十分奇怪。

  “布上君,你真好酒量,你怎么不醉呢?”

  其实布上有满腹心思,但他不愿向中畑倾诉,因为说出来恐怕会有损于他大日本皇军军官的尊严,惹得中畑这样的朋友也鄙视他。一个军人,应该把生命和心思全部投放在战场上,这才是光荣和体面的。对此,他一直是坚信不疑的。他的经历与中畑不同,他从士官学校一毕业,就在战斗部队度过了他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1939年8月任独立守备第21大队大队长,1941年8月任56师团司令部部附,后任第146联队补充队长,接着又调任109联队联队长,这就是他直线条的简单履历。几十年来,他的兴趣、爱好、欲望,以及所有的目光触及,全是战火纷飞的枪炮厮杀,刀光剑影,充斥了冷酷的血腥味。以致于长期如此枯燥、紧张、兴奋、恐惧的生活使他变得感情极其平定、麻木。严重到他偶尔回到国内平静的生活中表现出非常怪诞的行为,而他本人竟还丝毫未加察觉。

  他妻子所在的村子仅剩了100多名妇女在家种田、抚养孩子,男人们都充军上前线了。几年的阴阳不协调,女人们的性饥渴可想而知。村里唯一的男人是名断腿残废,性能力非常有限。但尽管如此,他的家里每天夜晚都闹翻了天,川流不息的女人们喘着粗气,直到把他萎缩的阴茎扯得鲜血淋漓才罢休离去。

  就在此时,布上照一回到家里度两天半的假期。妻子和村里的女人们达成协议:一旦她满足了,便将男人让给她们享用。

  夜晚,妻子用香草浸了浴水,洗完澡躺到榻榻米上,等待丈夫来掀她的被子,并粗暴地占有她、折磨她,反复地将她置于兴奋的周期之中。

  然而,布上却呆滞地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抽烟。喊他,他仿佛没听见。妻子索性赤裸着胴体,走到丈夫身边,捏住他的手按在她丰满的乳房上。这双握惯了枪炮、还残留着硝烟味的粗手,不拒绝,也没感觉,就像抚摩在堑壕上的沙袋一样。

  妻子失望了,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得整个村子的女人都妒嫉地骂她:“真把她痛快死了呢!”

  惶惑的布上瞪着妻子,他没意识到自己失常的行为,反而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仿佛是怪物。他抽回手,抡起巴掌便使劲揍妻子的耳光,揍得妻子昏厥过去,他便独自躺到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日军中像他这样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军官并不鲜见,布上默默地随着这庞大的武装机器转动着。直到前不久的一天,他才发觉自己像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过来一般。

  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与美军较量的节节败退,部队大幅度减员,因此军部急需补充兵源,并计划从中国正面战场的精锐师团中,抽调部份军官前往日本本土及太平洋岛屿充实骨干。鉴于布上照一大佐丰富的统兵及作战经验,又长期在国外奔波沙场,辛苦疲劳,既是太平洋部队重新组建的需要,也是出于照顾的考虑,派遣军司令部决定调他返回国内任职。

  “回家了,要我回家啦?”起初,这消息对他来说并未产生震动,就如同一次正常的调动一样。可他毕竟是人,有人的共同情感,回家、团圆、妻子儿女、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味道……这一切一切温馨的感觉符号变成一瓢瓢沸腾的热水,往他冰冷、麻木的周身顽强地泼洒着,滋润着、蔓延着。

  终于,他恢复了正常人的情感、记忆、知觉,领悟到了这一消息对他产生的深刻意义,他喜悦地躲到驻地外的树林里大喊起来:“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

  但派遣军司令部又通知他,他还要站完最后一班岗才能返回国内,常德作战面临爆发,他所属的116师团配属11军作战,他必须打完这一仗,尔后启程。

  “还有最后一仗,还有这最后的一仗。”

  突然,这个在枪林弹雨里滚爬了数十年,枪前刀下残杀了成百上千的无辜生灵的刽子手,莫名地害怕起来。

  多少次绝处逢生,多少次柳暗花明,多少次死神已经揪住了他的脖子,但又轻轻地把他放跑。在他身边倒下去的日军官兵如麻点地,可他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他庆幸有神明保佑,保佑他军人之魂永不消散。

  不过这一次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自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阴森森的幽灵在肃穆地审视他,在牢牢地跟随他,并使他从内心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虽然是最后一仗,但也许就是这最后一仗,让我无法逃脱。”他暗暗地自语。

  但这不祥的预感,布上照一不敢对任何人说,包括面前这位最知心的朋友中畑护一。他深知日本人视怯懦、贪生为仇敌,哪怕是自己的生父或是亲兄弟,如果临阵畏惧,都会毫不迟疑地拔刀砍去。再说,长久培植于他心里的日本皇军至尊至上的荣誉感,也使他鄙夷自己的阴暗私念。为天皇而战死在战场上是日本人的无尚光荣,勇敢地面临死亡,才算是真正的日本军人!

  他把软塌塌的头抬起来,说:“中畑君,这次,我们是并肩作战,为了天皇陛下,为了我们大日本帝国,要好好干呀!”

  “嗨依,一定要努力!”中畑也坚决地回答。

  “我们大日本皇军所向无敌,永远第一!布上伸出手去抓住”中畑的肩,使劲地晃了晃。

  “可不是吗,布上君说得太对了。我们要为天皇而战啊!”中畑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名参谋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报告说,离军部召开的常德作战干部演习会只有3个小时了,116师团参谋长山田卓尔大佐打来电话,提醒布上照一大佐要准时赶到,不要耽误。

  “什么?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们都十分惊愕。不知不觉,已到天亮时分,他们整整畅叙了一宿。可不是吗,他们站起来,推开窗户,东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两位联队长,请休息一会吧,开会时好有精力啊!”参谋殷勤地劝道。

  “不啦,跑步去!布上君,去不去?”中畑挑战似地邀请布上。

  布上欣然应允:走啊,“跑步去,这才是最有效的提神办法呢!”

  俩人迎着晨曦向田野里跑去。

  1943年10月6日早晨8时,11军作战会议在汉口召开。

  与会军官全部坐齐后,横山勇最后在左右侍从跟随下步入会场,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他的声音十分威严,开门见山地说:“本次作战称为‘よ’号作战。为什么叫よ,你们估计得对,因为作为最高指挥官的我,姓氏的第一个平假名就是よ。”对于横山勇来说,派遣军总司令部已经向他下达了作战命令,他没有任何退路,只有面对中国第九、第六战区,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派遣军9月28日下达了以下命令:一、第11军司令官于11月上旬发起此次作战,进攻常德附近,摧毁敌人的战力。

  作战目的一经完成即恢复原来态势。关于其时机,另行下令。

  二、第3飞行师团有侦察部队主力配合前项作战。

  作战要领:一、作战方针进攻敌人政略、战略要冲常德附近,追索敌中央军,予以痛击,以促使敌之继续抗战企图逐步衰亡;同时牵制敌人向缅甸方面调动兵力,以策应南方军作战。

  二、作战要领1.第11军主力(加上由其它方面转调来的部队共35个步兵大队)由卢市及石首附近向前推进,击败各地之敌,攻占常德附近。

  2.继而追索常德方向猬集反攻之敌,予以歼灭。

  3.作战目的一经实现,即视当时敌在缅甸反攻等形势,适时开始返还,剿歼来敌,恢复原来态势。

  三、增加兵力由第13军调动第116师团主力。

  参加作战的主要部队:第11军司令官中将横山勇参谋长少将小圆江邦雄第3师团(代号“幸”,司令部于应山)师团长中将山本三男参谋长大佐福山宽邦第13师团(代号“镜”

  ,司令部于沙市)师团长中将赤鹿理参谋长大佐依知川庸治第39师团(代号“藤”

  ,司令部于当阳)师团长中将澄田睐四郎参谋长大佐浅海喜久雄第68师团(代号“桧”

  ,司令部于九江)师团长中将佐久间为人参谋长大佐原田贞三郎第116师团(代号“岚”

  ,司令部于安庆)师团长中将岩永旺参谋长大佐山田卓尔佐佐木支队〔由第34师团(师团代号“椿”,司令部于南昌)调出〕支队长,步兵第216联队长大佐佐佐木勘之亟宫胁支队〔由独立混成第17旅团(旅团代号“峰”

  ,司令部位于咸宁)调出〕支队长,独立步兵第88大队长中佐宫胁龟次郎栖田支队〔由第65师团(师团代号“专”

  ,司令部于徐州)调出〕支队长,独立步兵第58大队长大佐栖田节飞行第44战队(侦察,协同第11军)战队长中佐福泽丈夫①毫无疑问,此次“よ”号作战对整个11军而言,充满了挑战性。它不仅危机四伏,困难重重,而且对手早已严阵以待。不少像岩永旺这样的将军,预料横山勇将会承受不起这样的重负。甚至有些对日本帝国和天皇怀有深厚责任感的指挥官,已向派遣军总司令部和日本军部提出对横山勇非常不利的建议。但是这些上级机关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对这些闲言碎语保持缄默态度。

  其实,那些小瞧横山勇的人全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横山勇作为军事指挥家的阴险、狡诈和耐心。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派遣军总司令部下达的那些作战命令和作战要领,虽然清楚和圆满,但非常不具体。实际上,具体的战略布置和战术应用还是要作战部队自己构想和实施。

  正因为如此,所以担负主攻部队任务的岩永旺一下船到达住处就等待横山勇的会晤,以便商讨和拟定具体方案的方方面面。但横山勇似乎并没有要召见他的意思,而是想等第二天在会上一并谈清。岩永旺着急了,觉得这位司令官太迟钝了,便不顾三七二十一,直闯横山勇的寓所,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

  他们俩面对面,盘腿坐在软垫上。岩永旺急不可耐地发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口气讲了3个多小时。

  横山勇认真地倾听,专注地盯着岩永旺的嘴和脸,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岩永旺说完,他都没有插一言。

  最后,待到岩永旺慷慨地掏出了肚里的全部货色,等着横山 ①引自《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翻译的日本政府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著《昭和17、18年的中国派遣军》“常德歼灭作战”资料。勇评价时,横山勇却只是客气地道了番谢意,然后礼貌地把他送出了大门。

  愤怒的岩永旺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之中,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他得出这么一种感觉:横山勇要么是大智大勇,要么是蠢笨如牛。要知道他究竟属于哪一种,也只有看明天的作战会上,他向大家摊什么牌了。

  没想到,横山勇不显山、不露水,在作战会上简洁明了地公布了自己的四阶段作战方案:“第一阶段,3师团、13师团及佐佐木支队、第第柄田支队、宫胁支队于暖水街一线全面发动进攻,击破国军第79军防线,占领暖水街的西南地区;另以116师团与68师团向安乡方面前进,116师团占领安乡、津市、澧县,68师团占领南县及滨湖地带通往常德、汉寿间各要点;又以古贺支队占领渔洋关,佯攻江防军,户田支队于华容方面实行机动策应作战。“第二阶段,以消灭73军、74军为目标,第3师团、13师团和佐佐木支队,由石门方面进攻常德西南地区,第116师团由津(市)、澧(县)方面直攻常德,第68师团向常德以东汉寿一带进攻。

  “第三阶段,在常德以南击退第九战区长沙方面增援部队。

  “第四阶段,撤退至石门、王家厂一带击退追击部队,恢复战前态势。此外,以第39师团防守荆门、益阳、宜昌一带,以阻止中国策应部队的进击。”

  公布完后,横山勇要求各部队指挥官集中1天时间演习,然后返回各自防地,10月下旬分别开进到指定位置。

  在进攻时间为11月2日。

  完了。就这么简单。

  表面看,这个作战方案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横山勇似乎也没有要造成惊人之举的主观愿望,各部队跟着他的指挥准确无误地执行就行了。但岩永旺认为没那么简单,也不应该那么简单。虽然他和其它师团长一样,一下子没看出这个部署的奥妙和名堂,可他凭感觉知道这内里的东西颇值一番玩味。

  岩永旺回到住处,把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铺在地板上,然后他脱掉鞋子,手握红蓝铅笔,光脚爬上去,对照作战方案画简箭头。

  画着画着,他一拳砸在地图上惊叫起来:“啊!真是了不起啊,大手笔,简直是天才的构想之作!”

  守在门外的卫兵以为师团长出了什么岔子,忙端枪冲进来。

  岩永旺激动地叫道:“快!快把参谋长山田大佐请来!”

  原来,岩永旺终于发现了横山勇的神机妙算。

  作战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横山勇是有意采取与鄂西会战时完全相同的阵势,即沿长江岸边一线排开,以此造成中国军队以为日军要发动钳形攻势,歼灭他们第一线部队的错觉,认为日军是要报鄂西之战的一箭之仇。这样,国军为避开遭歼灭的攻势,必向鄂西方向退缩,同时,置大量机动部队于石门地区或鄂西山区,以图反包围。这正是国军自以为得意的计策,但这次就正好反入了日军的圈套。第二阶段,横山勇发动初步进攻,除第68师团向南面三仙湖方向进攻外,其余各师团和支队全都向西南斜插攻击,力图在石门以北歼灭中国军队的主力。这一招也很毒辣,不仅造成日军向鄂西进攻的虚假态势,更重要的是吸引常德附近的国军北上。这样,即使日军不能在石门以北歼灭国军的机动兵团,也能将其北调,并将之向西压迫在鄂西山区内,插上双翅也不能救援常德。第三阶段,日军除39师团继续向鄂西压迫国军外,其余师团迅速挥师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占常德。横山勇考虑得也很周密,第13师团、第3师团、佐佐木支队向南大迂回,扫清常德西北、西南外围国军,并将国军援兵阻击于常德外围,而第68师团穿越洞庭湖水域后,也向常德东北、东南迂回,扫清外围中国军队,并将南来国军援兵屏蔽于外围。这样,就绝对保证116师团攻占常德的成功。常德肯定是十只手指捏田螺——跑不掉了,因为常德此时已经是座孤城。

  “妙!妙!”岩永旺赞不绝口地对赶来的山田大佐说,“横山勇司令官的这着棋,在中国的孙子兵法里,叫做调虎离山计!”

  自此,岩永旺对横山勇肃然起敬,认为他并非等闲之辈。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高明的军事指挥家,不仅要勇于承认自己的败,而且要善于利用自己的败,来达到自己的胜。这便是岩永旺心目中的横山勇的过人之处。

  势如破竹果然,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中了横山勇的奸计。从最高元首蒋介石,到第六、第九战区长官孙连仲、薛岳,在会战开始时,全都错误地判断了日军的进攻企图,不仅打乱了原来保持的相对比较正确的作战部署,而且乖乖地被横山勇捏着鼻子走,把大量精锐兵团调往远离常德的西北方向。

  也许事隔几十年后,再回头来看国军在这次会战中的失误,更为清楚。以下是笔者在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查阅到的几封蒋介石有关常德会战的亲笔电报:①蒋介石致孙连仲等密电(1943年11月7-19日)(1)致孙连仲等阳电(11月7日)即刻限到。恩施孙代长官、太平街王总司令敬久:①此件选自《常德会战之检讨》附件第一至第三件。密。着第十集团军王敬久部,即刻集中主力,击破向暖水街方向突进之敌,并将部署及实施情形具报。中○手启。阳酉。令一元。

  (2)致孙连仲等巧电(11月18日)即刻到。恩施孙代长官、桃源王总司令缵绪、慈利王副总司令耀武:密。

  (一)该区当面渡犯之敌,将因补给困难,攻势挫减。王副总司令耀武,指挥74、第100两军,务于太浮山、慈利一带,将敌击破,期收决战之胜利。

  (二)对第100军之使用,务俟该军全力到达战场后,选定有利时机,向最痛苦方面予以有效之打击。

  (三)第44军,除以一部于澧、津以南地区,与敌周旋外,务集中主力,协力第74军太浮山以北地区之作战为要。中○。戌23午。令一元巳。

  ①蒋介石致薛岳等密电(1943年11——12月)(1)致薛岳篠电(11月17日)即刻到。长沙薛长官:密。据施军长戌删电称:奉长官薛电话,着本军以一个师开常德、德山市等情。查常德方面,已有57师担任守备,该军无一师开德山市之必要。除分电施军长仍遵前令,全部开桃源集结外,特电知照。中○。戌篠午。令。

  (1102)已。即。

  限即到。益阳探交第100军施军长:戌删叁一电悉。

  密。常德方面,已有57师守备,该军无一师开德山市之必要,仰全部遵照前令,仍向桃源集结。除分电薛长官外,希遵照,并将到达日期具报。中○。戌篠午。令。

  ①此件选自《常德会战之检讨》附件第四至第八件。(1102)已。即。

  根据蒋介石的这些密令,第六战区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仍以鄂西会战的态势部署兵力,宜都至南县沿长江南岸防线,为第10集团军和第29集团军守卫,两军结合部约在公安至澧县之间。开战之后,置重兵于鄂西,石门地区的机动部队也向北移动,企图侧击向鄂西进攻之敌。而常德,仅有余程万一师人马,连调动国军最精锐的100军的1个师前往增援,都被蒋介石否决。

  重庆方面忽视常德为此次日军进攻的目标,据陈纳德将军的《我与中国》回忆:“11月15日,重庆情报仍然报道着敌人的蠢动,且确言敌人实无力占领常德云。①是一种‘演习’“

  就连国军最出色的将军薛岳,当时也以为日军此次进犯,系声东击西,先向滨湖各县佯攻,尔后以主力向湘北长沙进犯,故尔按兵不动,静观动态。②失误既已铸成,那么中国守军调往鄂西的重兵,就难逃横山勇第一阶段强大攻势围歼的厄运。

  1943年11月2日下午5时,日军第3、13、68、39、116师团,及从第34、58、40、65师团、第17旅团抽调出来的佐佐木、古贺、户田、柄田、宫胁支队,第3飞行师团主力第44战队,毒瓦斯辎重战车队和熊剑东“黄卫军”,共计10余万兵力的大军,在黄昏的落日余晖里,静静地等待从集结的阵地发起攻击。

  然而,给各线部队发布攻击指令的不是横山勇,也不是他的参谋长小圆江帮雄,而是一个名为彭叫驴子的湘西土匪。

  彭叫驴子满脸横肉,穿着皮夹袄,侧坐在一头瘦小的驴背上,①转引自何应钦《日军侵华八年全面抗战史》第637页。

  ②引自《抗日时期常德会战》。

  “吧唧吧唧”地抽烟锅。他见时辰已到,便对守在一旁的日军参谋说:“我指的路,每条道口都有折断的树枝为标记,皇军进攻,开路开路吧!”

  日军参谋报告给横山勇。

  于是,10万大军铺天盖地冲杀过来。

  黄声远先生在《壮志千秋》里记载:(常德会战)由于敌我“双方作战计划所决定,第一阶段的战斗,确呈现了一面倒的姿态。更由于敌人有周逆佛海介绍的著匪彭叫驴子指示进路,我方不能凭藉天险,给予敌人以有效的打击。彭叫驴子曾出入常德一带,他明白哪一处是羊肠小道,哪一段水道可以徒涉,什么地方有一将当关之势,什么地方有湖沼山林障碍。敌人因熟悉地形有了运用森林战术、河川战术、湖沼战术的便利,我军即失去地形上的优势,而被奇袭、切断、包围,不得不蒙受重大的牺牲。“

  11月6日,日军第3师团、第13师团和佐佐木支队、柄田支队、宫胁支队计23个步兵大队,配以50多门山野炮,猛扑到暖水街,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吃掉在这里被他们捕捉到的国军第10集团军。

  暖水街位于湖北清江至湖南澧水之间的山岳边缘,驻守在此的第10集团军王敬久总司令,利用有利地形,将45个步兵营布防在以暖水街为中心的南北约90公里的山岳地区,凭借阵地工事,对日军进行还击。

  11月6至7日两天内,战斗集中在暖水街、乾溪滩、马踏溪等地进行,由于守军顽强抵抗,日军虽多次发起攻击,始终未能突破防线。7日下午9时,第六战区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给王敬久发来电文强调:“查暖水街、乾溪滩、马踏溪间三角地带,为战区战略要地,得失关系至巨,该集团军所属官兵如能在该地固守6日,着重奖赏,仰即激励各部、务须达成任务为要。”王敬久奉命后,随即调整部署,命令第79军暂编第6师固守暖水街,第66军的185师确保乾溪滩,第79军的第98师死守马踏溪,并抽调第79军的第194师。驻马踏溪附近准备机动。

  从暖水街战斗来看,王敬久沿续了重庆军事委员会的失误。日军并不是想攻占暖水街这块地盘,而是要吃掉或者把第10集团军逼到鄂西山区。王敬久应即时选择有利的路线回避日军的锋芒才对,但他却在该地固守打阵地战,正中横山勇的下怀。

  战斗就这样在国军的失误中进行,越打越艰难,越打情势越危急。11月8日清晨,至重庆军事委员会突然又给孙连仲发出向日军组织反击的命令,也就是蒋介石11月7日阳电的指导精神:“着第10集团军王敬久,即刻集中主力,击破暖水街方面突进之敌……”

  这无疑是以卵击石之举,如同把第10集团军这块肥肉往日军的嘴里送。可孙连仲奉命后,不得不遵照指令,以第29集团军44军加强1师一部,攻击大堰垱之敌,主力相继进出敖家嘴、西斋,断敌联络;第73军77师击破当面之敌,进出九里岗附近;第15师由新堰口向王家厂、方石坪之敌攻击,进出敖家嘴、笔架山。第10集团军固守暖水街部队,坚守至最后一人;其在闸口、马踏溪部队,应向各敌侧背竭力击破之;另以两团由颜家垭、刘家场沟出击,挺进于阿弥桥、分水桥后截击敌后。另令第26、33两集团军各以约1师兵力,分向宜昌、当阳各附近求敌弱点攻击。

  王敬久是个缺乏主见、急功近利的将领,揣摩到蒋委员长的旨意后,为了表示自己执行命令的坚决,他向所属部队发出了更加不切合实际、近乎高烧病人昏头的指令,他要第79军“攻击当面之敌,并进至张家厂、西斋之线,乘胜进击公安,收复长江右岸失地。”又命令第66军“扫荡当面之敌,进击西斋、洋溪之线,乘胜推进新江口,收复长江右岸失地。“

  第66军军长方靖将军在回忆录中说:“我当时接到命令,懵了。”方靖极有才干,他在进黄埔四期学习之前,已在粤军许崇智部队任机关枪营营长。毕业后仍任少校营长,而其它同学大都是见习排、连长。淞沪抗战时,他任98师294旅少将旅长,立下了赫赫战功。在他任79军军长时,他曾因发布“四杀”令而闻名:“一,临阵退缩者,杀!二,无故扰民者,杀!三,官兵同赌者,杀!四,奸淫妇女者,杀!”1949年2月,他在湖北荆门被人民解放军俘虏,经过17年改造,特赦后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居住首都北京,终日伏案撰写回忆录。

  他说:“但我没办法,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明知山中有老虎,也要奔赴山中投虎口……”

  11月9日,日军先发制人,未等国军清醒,便在第66军左翼及高岩、王家畈等地发起锐势猛攻。第79军正面,也遭到日军排山倒海的冲锋。就在当晚,第185师阵地被日军摧毁,马踏溪的第98师也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全都溃退四散。10日,各部相继败溃,防守暖水街的79军暂6师,遭到日军围歼、伤亡惨重,残部几经苦战,才得以突出重围。11日,日军逼迫第10集团军的残兵弱将向西南山地的渔洋关方向撤退,并将之压迫封锁在温洋关、仁和坪、赤溪河、子良坪一带山地,除留置约两个大队的兵力监视外,其余主力则集中南下,继续寻捕常德外围国军兵团,决战消灭之。

  横山勇端坐在观音寺指挥所里,紧张地注视战局动态,眼见日军进攻得手,便狞笑着将套往常德的绞索更加勒紧。他调整部署:“1,第13师团11月13日从新门寺出发,攻占慈利,进入黄石市附近,追索常德西方地区之敌,予以歼灭之;2,第3师团11月13日从元岭寺附近出发,首先在澧水以北地区急袭并歼灭进入新安、石门附近以北的敌第73军主力,其次,经漆家河、田家河附近,进入常德西南方地区,寻敌歼灭之;3,佐佐木支队,11月13日从新堰附近出发,抽出一个大队配属第13师团,同时以主力与第3师团共同歼灭石门北方地区敌人,接着经慈利附近到达龙潭河(黄石市西8公里),确保该地附近要点,掩护军主力右侧;4,第116师团,11月15日,师团主力从澧县北方地区出发,一部兵力从合丸台附近出发,经临澧附近向陬市附近突进,歼灭该地附近之敌,准备攻击常德;5,第68师团,11月日黄昏后,师主力从鱼口附近出发,渡过洞庭湖,歼灭汉寿(龙阳)附近之敌,然后进入常德东南方地区,追索并歼灭南逃或增援之敌;6,柄田支队,确保新安附近要线,掩护军之右侧背。”

  11月12日夜晚,日军第3、13师团主力乘天暗集结到石门以北地区的桐子溪、林家桥一线,开始对石门形成包围圈,准备将石门中国守军一举歼灭。

  驻守石门的部队是第29集团军第73军。该军辖第15师、第77师、暂编第5师共3个师,由于这年夏季鄂西战役,消耗甚巨,虽经半年调整、补充,但兵员、武器大都没到位齐备,所以战斗力极弱。军长汪之斌率暂5师师长彭士量及另两位师长到达石门时,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去视察阵地情况。一见,不由得倒吸口冷气。他们没想到像石门这样的军事要地,竟然先前的守备部队连起码的工事构筑都没有。仅在沿新安至分水岭一线浅挖了20公里宽的正面散兵线,可石门城外的澧水南岸,连一个据点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三不齐。73军的将军们顿时显得束手无策。

  11月13日黎明,枪炮声轰鸣,日军开始向第77师和第15师的新安、塘坊、樊家桥阵地发动猛攻。73军阵地前面有日军的猛烈炮火,后面有澧水挡住退路,处在这种阵地上的守军就像被赶进了死胡同,走投无路。日军及时抓住这个弱点,将73军各师以东、西、北三面分割包围,然后以一部突过澧水,从南面堵住73军退路。同时,日军又派出许多尖刀般的小股部队,专门搜索和袭击73军的军师指挥所。

  14日早晨,日军在飞机炮火掩护下继续全力猛攻,军很快73陷入混乱,军部与各师之间联系中断。上午8时左右,日军第3师团一部直扑77师指挥部,师部特务连立即与日军展开肉搏,后经该师直属机关部队参战,并进行拼死格斗,师部才免遭毁灭。中午时分,日军由易家湾渡过澧水,完成四壁合围,军陷入危境。73下午3点,日军第13师团116联队攻入石门城北部第73军军部指挥所,军部大乱。

  孙连仲获悉73军即将全军覆没,立即急电29集困军总司令王缵绪,73军放弃石门南渡澧水突围。

  要但此时该军已被四面重重包围,尤其是南下常德的方向,千万门枪炮喷出灼人的火焰,绝无出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暂5师彭士量师长带领一个警卫连左砍右杀找到被打散的军长汪之斌,果断地对他说:“军座,你带主力赶快出城向西撤退吧,往西方向,看来日本人放松点。”

  彭士量说的极准确,因为日军正是要把国军全部赶到西北的山地里去。

  “那么谁来掩护?”汪之斌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地问。

  “我带暂5师掩护你们。快!快走吧!”彭士量躲避着飞来的枪弹,声嘶力竭地大喊。

  军长汪之斌只得决定留下暂5师掩护,自己率主力向西突围。

  汪之斌获得了生命,彭士量得到了英名。

  彭士量的儿子彭子健几十年后回忆说:“父亲1906年8月5日出生在老家湖南浏阳杨眉村。自幼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好行忠勇侠义之事。在中小学期间,他学习刻苦,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深受教师的喜爱和同学们的拥护。父亲尤其喜欢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岳飞、文天祥等。在当时,湖南曾是民主革命的中心地区之一,民主革命思想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父亲受革命思想的影响,目睹北洋军阀政府的腐败,人民生活痛苦不堪,帝国主义势力在中国横行霸道,逐渐萌发了打倒军阀救国救民的革命思想。

  “1924年秋,父亲遵从祖父的意志考入湖北明德大学读书。毕业后,回故乡任教。后来,他听到孙中山先生在广州发动东征讨伐陈炯明并准备出师北伐,消灭帝国主义走狗北洋军阀的消息,兴奋万分,遂决心投笔从戎,立志参加革命。于是,他反复对祖父讲明道理,说服了祖父,踏上了去广州革命根据地的征途。

  “在广州他考入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后,被分配到陆军第10师服役,历任排长、连长、营长等职,参加北伐。他带兵有方,赏罚分明,每战多身先士卒,勇猛无比,以英勇善战而著称。在率军参加北伐军江西战场的诸次战役中,屡立战功,数次打败孙传芳的军队。特别是在南浔线的攻坚战斗中,亲自率军冲杀,击溃优势的孙传芳军队,为保证主力部队歼灭敌人作出了贡献。以后,由于父亲工作勤奋,治军有方,被调到陆军第31师任副团长。

  “1932年,父亲考入陆军大学第十一期深造。在校期间,他又认真学习了各种军事专业课程,参加了各种军事演习和沙盘作业,进一步提高了军事指挥能力。这时,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并步步进逼华北,大有灭亡中国之势,父亲目睹国家民族日益危亡,义愤填膺,力主对日作战,以捍卫国土、报效民族与国家,这充分表达了他热爱祖国,与日本侵略者势不两立的爱国立场。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父亲置个人安危于度外,毅然奔赴抗日前线,屡建军功。在鄂西湘北诸战役中,率军多次打退日军的进攻。1942年调任陆军第73军暂编第5师副师长,翌年5月升师长。我父驭众,宽严相济,深得部属爱戴,尤以智勇见称,滨湖诸役,战绩辉煌。”

  正如其子所述,彭士量的确是员勇猛的战将。汪之斌率15师、77师向西突围后,13日拂晓,日军发起猛攻,彭士量率部拼死抵抗,双方陷入混战状态。14日,日军又增派援军,攻势愈加凶猛,尤以北部笔架山、大尖山、孙家大山方面战况惨烈。日军数次冲上阵地与暂5师官兵白刃肉搏,彭士量亲临一线督战,短兵相接,杀声震天。傍晚,敌人加紧围攻,城厢被炸,火光烛天,暂5师兵力伤亡殆尽,阵地废墟一片濒于毁灭。彭士量在15日拂晓,集合所剩无几的残余部队,向石门西郊逆袭,力图收复一块阵地,以充当立足之地。行至新安以南岩门口附近时,几架敌机低空盘旋,发现了中国军队的踪迹,投下重磅炸弹,并用机枪扫射。“嘭——”的一下沉闷的响声,彭士量摔倒在瓦砾中。

  “师长!师长!”卫士冲上前抱住他大喊。

  但彭士量身中数弹,已无可挽救。弥留之际,他怒目疾言:“大丈夫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此何恨焉。语毕,”壮烈殉国。

  彭士量是常德会战国军战死的第一位将军。在装殓这位年仅37岁的将军遗体时,发现在他的军衣袋中有遗嘱一纸,上面写道:“余献身革命,念年于兹,早具牺牲决心,以报党国,兹奉命守备石门,任务艰巨,当与我全体官兵同抱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歼彼倭寇,以保国土;倘于此次战役中,得以成仁,则无遗恨。惟望我全体官兵,服从副师长指挥,继续杀敌,达成任务。余廉洁自持,不事产业,望余妻刻苦自持,节俭以活,善待翁姑,抚育儿女,俾余子女得以教养成材,以继余志。“

  为表彰彭士量牺牲救国的精神,国民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中将。彭士量的骸骨于1944年5月运至长沙中山堂,14日举行公祭,市民痛悼。长沙市市长王秉丞主祭,省府军务处长温静祭奠。祭后送灵柩至南岳安葬,所经城镇均设有路祭。1984年,长沙市人民政府追认彭士量为革命烈士。

  国军第29集团军战后总结石门之战,第73军损失兵力达80%,接近全歼。15日,石门失守后,蒋介石还对第六战区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下令:“石门关系全盘战局得失,望你告所部,务须坚守。”片刻的沉默后,孙连仲知道再也无法隐瞒战局,只得将73军覆没、石门易手的实情上报。

  重庆军委会顿时笼罩一片阴云。

  沙市观音寺日军第11军指挥所内,参谋长小圆江帮雄拿着石门战况电文,掩饰不住喜悦地走来向横山勇报告。

  坐在太师椅上的横山勇“唔”了声,便起身向内室走去。边走边说:“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现在要休息。等到岩永旺敲响了常德的大门,再向我报告。”言毕,随手关上了屋门。

  他对前线战局已完全放心。

  18日,日军第13师团主力及户田支队约二三万人,配以山野炮60余门,由石门向慈利西面附近地区集结,然后向南急进,对刚到达战场的第74军进行包围。同时,另以一部分进攻慈利县城。当天上午,慈利失守。

  19日,慈利附近的日军,以5个联队的兵力,在飞机炮火的配合下,向国军最精锐的“抗日铁军”74军正面展开猛烈攻击。当时防守在慈利附近的守军仅张灵甫58师一个师,无论比兵员多少或武器优劣,都远不及日军,要在这样的条件下作战取胜,几乎不太可能。本来,100军此时已临时配属29集团军副总司令兼第74军军长王耀武指挥,但这一新编的“宝贝”

  ,军委会十分爱惜,曾两次电令薛岳和王耀武,不得将其分开使用,蒋介石亲口下达指示:“务俟该军全力到达战场后,选定有利时机,向日军最痛苦方面予以有效之打击。”因此,王耀武虽然面临困境,亦不敢动用100军。

  “奶奶地!老子和小日本拼啦!张灵甫在指挥所里把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

  张灵甫何许人也?张灵甫就是那个在解放战争被蒋介石引以为自豪,被描绘成近乎于神话的“常胜将军”。他后任整编第74师师长,曾自诩说,给我10个这样的师,我便可以打遍全中国。

  这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物。1934年,张灵甫在胡宗南手下任独立旅1团中校团长,驻防陕北。在广元时,他经人介绍,与四川姑娘吴海兰结了婚。吴不仅长相漂亮,而且贤惠正派,通情达理。同事们都羡慕张灵甫有艳福。

  一天,张灵甫见一位同事探亲返部队,便问:“你可看见我太太?”这位同事开了一个终身后悔的玩笑:“看见啦,在电影院门口,你太太穿着旗袍。还有一位小伙子,西装革覆的,两人可亲热哩。”张灵甫是个极认真、自尊心极强的人,听说妻子“不贞”,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脾气变得越来越粗暴,见谁骂谁。他认为这是难以容忍的耻辱,但直接提出离婚,又怕成为同事们的笑柄。后来,他向胡宗南请了假,带着一支手枪回家,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对妻子说:“我有好长时间没吃过饺子了,你为我包一顿饺子吧!”吴海兰听后便爽快地到菜地割韭菜。张灵甫便尾随性后,待妻子刚蹲下去割韭菜时,即拔出手枪,朝妻子后脑就是一枪,妻子一头栽倒在地。他枪杀吴海兰后,既没声张,也不掩埋尸体,就返回部队。张灵甫无辜枪杀妻子的事传出后,吴海兰娘家向法院上告,但被法院压着状子不办。后来,在各界群众的强烈呼吁下,由西安妇协出面,吴海兰娘家再次写出状子,经张学良夫人转给南京的宋美龄,强烈要求严惩凶手,为妇女申张正义,维护女权。蒋介石看了于凤至的信后很生气,说:“娘希匹!不争气!”立即电令胡宗南将张灵甫解往南京,监禁法办。胡宗南视张灵甫为心腹干将,既没绑,也没有派人押送,由他独自到南京去。一路经过洛阳、郑州、徐州等地,因带的路费少,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就囊空如洗。这时,张灵甫不甘为乞,便以卖字来摆脱困境。他自幼就模仿于右任的字体练习写字,从军后也一直没有歇过笔,因而写得一手好字。当时南京有很多商号的招牌都出于他的手笔。这次,他每走一段路就从集镇上买来宣纸写几幅,走一路,卖一路。到南京后,他请求见蒋介石,但蒋拒绝不见,将他关进了“模范监狱”。他给友人的信中说:“为杀妻室当楚囚”。“卢沟桥事件”爆发后,中日开战,南京国民党政府下令,所有服刑官兵,除“政治犯”外,一律调服军役,戴罪立功,并保留原来军衔。曾任过张灵甫营长的王耀武便向蒋介石求情:“张钟灵这个人作战很有本事,现在抗战需要干部,莫不如让他出来戴罪立功。”蒋介石本来也不忍心惩办自己这个学生,便说:“那就交给你,要好好教育他,让他重新做人。”随即,张灵甫被秘密释放了,返回74军5师师长王耀武手下任上校候差员,并将原名张钟灵改成张灵甫(灵甫原为字)”。

  试想想,勋章挂满身的张灵甫怎能咽下被日本小鬼子打得抬不起头的恶气?他在召集全师官兵进行动员时说:我们和日本鬼“子作战不仅要斗勇,而且要斗智。敌人武器精良,火力比我们强,这是他们的优势,但他们在异国作战,长途奔袭,粮少弹缺,不能持久,这是他们的弱点。而我们熟悉地形,机动灵活,要针对他们的要害打击!”

  20日,经过一昼夜战斗,张灵甫指挥58师依靠地形和阵地掩体,沉着应战,日军寸土未进。他见官兵十分疲劳,便将部队换下来休息。他不敢合眼,考虑日军正面进攻未能得逞,可能夜晚会来“劫寨”于是他命令作为预备队的第173团调拨一个营埋伏。起来,防止敌人“偷营”半夜,。果然日军一个联队化装成便衣队,从羊角山左侧迂回袭击过来。哨兵识破后,这个营立即投入战斗,歼灭敌大部。

  就这样,张灵甫指挥58师阻止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与日本名将赤鹿理的13师团相持达5天之久。之后中方各报刊纷纷报道赤鹿理死于此役,几十年后的国民党战史著作也沿袭了这一说法,但日本方面一直保持不予评论的态度,然而在他们公布的日军侵华战争阵亡将领名单里没有赤鹿理。事实上,赤鹿理并没死于战争。

  直到22日,由于58师伤亡开始增大,且右翼部队已被日军分割包围,情势危急,为了避免重蹈石门战场73军的覆辙,王耀武操着变调的山东话大声喊叫,急令张灵甫向漆家河西南地区撤退。

  张灵甫挥泪撤离战场,他觉得这一仗打得真窝囊!但事后证明,他能逃出战场,逃出横山勇的魔掌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正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在常德会战战场上牺牲的第二个国军将领,是许国璋。40年后,也有一个与战死沙场的将军名字只字不差的许国璋,成为中国大陆“出国热”中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著名教授,由他编撰的英语教材,是每一个出国留学生过关的“必由之路”通过这一位许国璋,。千万名神采飞扬的中国男女飘洋渡海,到达日本、美国、澳洲……日军进攻石门、慈利的同时,第3师团派出一支精悍的部队南渡澧水,直扑陬市、桃源。21日,日军编队飞机架在桃源上空轰炸扫射后,空投伞兵60余人,与地面部队配合进攻,桃源很快被日军占领。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地方,成为一片刀山火海。

  此时,国军第150师师部设在桃源的东郊陬市附近,师长许国璋闻讯后,即令部队构筑简易工事,在此固守。其实,他也只有固守抵抗这唯一的选择,因为他已无路可退,四面八方被日军围得水泄不通。他亲自巡视战线,悲壮地对将士们说:“我们为国家尽力的时候到了。由戚家河方面前来之敌已迫近陬市,桃源县城方面火光冲天,我们已被三面包围,背后又是深不可测的沅水,既无渡船,气候又冷,与其与俘虏被日寇侮辱、杀害或落水淹死,毋宁在前线为国奋战,直至战死光荣得多。今天,我是决不会离开阵地了,这里就是我的坟墓。“

  在日军潮水般向阵地冲来时,许国璋手持步枪亲率师部人员向敌射击,不幸身中两弹,血流不止,加之他身体平素虚弱,几周来连日奔波,疲劳过度,在火线上数次休克。众将士误认为他已阵亡,前线形势万分紧迫,就派员把他运回沅江南岸,准备突围。凌晨4时,许国璋清醒过来,他得知阵地丢失,日军已占陬市,150师几近全歼,不禁心如刀绞,怒喊道:“我是军人,应该死在战场上,你们把我运过河是害了我呀!”说罢又昏厥过去。等他再次清醒时,他摸到睡在他身边的卫士手枪,毅然举枪自戕,以死报国,壮烈殉职。

  许国璋,字宪适,1897年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的一个贫农的家庭,自幼聪明好学,熟读史书。1917年,孙中山先生领导护法军反对北洋军阀,许国璋立即弃文从武投入川军第2师服役。战斗中,他勇猛过人,屡建功绩,颇得官长的赏识,被提升为军佐,送进第2师合川军官传习所学习深造。他在传习所学习认真,训练刻苦,系统地学习了军事知识,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许国璋信奉佛学,常听高僧讲经,他曾说:“佛以助人成佛,普渡众生脱离苦海为宗旨,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更应以保国救民为本职。”

  1929年,许国璋投奔刘湘第21军,很得刘湘的赏识,被送进21军“军官研究班”深造。1935年许国璋被提升为21军3师9旅25团团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许国璋以剽悍的川军不能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为恨,他对部下说,日本铁骑,纵横黄河南北,日本军队和浪人,在淞沪一带横行霸道,我们要练好军事技术,将来一有机会,与日本强盗见个高低。

  1937年7月,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许国璋热血沸腾,多次请缨上阵。1938年3月,四川省政府主席王缵绪在成都组建29集团军,王任总司令,下辖第44和67军,各部在万县、重庆、荣阳等地集中,于4月28日轮运湖北兰溪登陆。川军出川作战,举国一片振奋。许国璋当时任第67军1师483旅少将旅长,随同大部队一同出川抗日。行前,他对家人说:“我出川抗战,身已许国。你们在后方,妻要勤俭过生活,儿要努力读书。我每月除以应得薪金寄助外,要你们自己努力。至于我,望你们不要惦念。”

  许国璋,身已许国,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四川省各界人士在成都忠烈祠举行隆重追悼会,川康绥靖公署副主任潘文华主持追悼会,并亲写挽联以彰忠烈:大忠大孝,以国家民族为先,频传常桃鏖兵,光复名城摧敌虏;成功成仁,继之钟弼臣而去,远昭睢阳授命,长留正气满潇湘。①会后,许国璋的遗体被送回成都原籍安葬,国民政府为表彰他的抗日战功,追赠许国璋为陆军中将。1984年,四川省人民政府追认许国璋为革命烈士。

  日军突破中国军队的防线后,基本上分为两个大的方面行动。一面是第3、第13师团等部,攻击暖水街、石门、慈利、桃源等沿线西面山岳地带;另一面是第116师团、68师团,进攻东面滨湖地区。第68师团于11月7日攻陷安乡后,再沿澧水而下绕道悄悄向常德市东南的牛鼻滩移动。而第116师团在岩永旺率领下行踪更为诡秘,11月9日它从红庙一带突然掉锋西进,向津市以北地区的国军第44军进攻,仿佛丝毫也没有垂涎常德的意图。

  11月10日,日军第116师团开始与在津、澧一线铺开的第44军发生激战。15日津市被陷。驻守在澧县城的第1师和防御在石龟山的2师,均与日军发生激烈战斗,日军在飞机的配合下,倚仗优势炮火,向阵地发动一次又一次的猛攻,守军阵地夷为平地,伤亡惨重,被迫后撤,17日,澧县失守。

  战后,44军军长王泽浚因为战绩平庸,第而受到各方的指责。他指挥的部队不堪一击,迅速崩溃瓦解,使人联想到他在鄂西会①挽联中的之钟、弼臣,系抗日牺牲将领王铭章、饶国华二人之号。

  战时,防守南县、安乡时的狼狈尴尬。当时日军开始包围时,44军部队东冲西窜,想夺路逃命,但是已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在萧家湾争先恐后地抢渡过河,有的卸下铺家住户的门板,有的寻找树条当作渡河工具,结果因渡河而被淹死打死的不知多少。大多数没有来得及逃跑的官兵三五成群,将轻重武器任意丢在德伏、全固、连续等内湖和其它沟港河汊里,拦路抢夺老百姓的衣服,给自已穿上逃命。

  直到80年代,当地农民在挖粪凼、修路开港、整堤筑坝时,还挖出过44军的不少枪支。有的农民在连子港外河打鱼,也多次捞起过枪支、手榴弹。现在还保存在厂窖人民武装部里的一挺捷克造轻机枪,就是1964年冬积肥运动中,社员在全固湖里挖出的。

  王泽浚的指挥能力是差了点火候,但要说他是放着胜仗没打赢,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张灵甫都败溃而去,王泽浚能顶得住吗?再说,他也的确拉着队伍跟岩永旺的116师团打了几次恶仗。

  “胡马纵横澧水边,倭头未尽懒升天。

  昨宵又得从军乐,横枕沙场骼髅眠。“

  这首诗,是黄埔期女生总队毕业生周秋琼中尉,担任女兵连连长时率女兵参加津市之战时的战地作品。

  1938年冬,周秋琼带儿子黄天双双去报考黄埔军校。报名时,衡阳招生区负责人田指导员对她说:“你已39岁,超过了年龄,不能报考。”周秋琼含泪指着儿子说:“他是我的独生子,9个月时失去父亲,我吃尽千辛万苦,把他拉大成人,难道我舍得把他送到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去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今天既送子参军,我也同时报考,共起图难,你忍心拒我于报国门外吗?”

  田指导员被感动了,于是周秋琼母子都被录取。在分队时,母亲分在期女生总队,受训地点在江西雩都,学战场救护,儿子分在期2总队,受训地点在四川铜梁,学步兵。1940年元月,他们同时毕业,在毕业典礼上,校长蒋介石发的蓉厅爱字第256号嘉奖令说:“母子从军同学,共起图难,夙世楷模,殊堪嘉奖”。

  毕业后,周秋琼被分在第44军。任该军政治部中尉干事,驻守津市。后来,周秋琼不愿在办公室工作,要求下连队、上战场,并向该军政治部主任提出除随军家眷外,并广招流亡女青年组成女兵连参加抗战,共同保国。这项建议,立即得到军长王泽浚的嘉许,并交付实施。1943年元月,女兵连正式成立,直属军部,周秋琼被任命为连长,从事军事训练。

  津市战斗前,周秋琼写信给儿子,“吾儿知悉,说:常德战争,一触即发,系我母子,既以身许国,勿以安危系念。母如马革裹尸,志所愿也,希继承吾保国之志,激励士卒奋勇杀敌,是所愿也。”

  战斗中,周秋琼率女兵连在火线拼杀,表现极为英勇顽强。阵地被日军突破时,她们巾帼不让须眉,打开枪刺,与敌兵白刃交锋。周秋琼吟诗自励,兼励所属女兵,直至腿部负重伤犹指挥女兵连抗击日军冲锋,后实在支撑不住,才被抢救到129兵站医院医治。

  第44军能有这样的女兵连长和女兵战士,说明恶战中他们的士气不会低,他们绝不会是一支败溃之军。

  战争风云变幻无穷,我们不能单纯以胜败来论英雄。

  日军第68师团及户田支队,于11月7日攻陷安乡后,即乘汽艇沿澧水南下,向常德东南重镇汉寿(龙阳)进犯。9日,日军主力进达武圣宫、肖家湾、曾家坳、堤工局附近,与国军第99军197师竞战数日。17日国军退守南嘴、西港、下窖一带。18日,日军汽艇30余艘,步兵600余人,分由西城障、黑鱼港水陆夹击。19日陷西港。22日,敌继以千余兵力分两路:一由高岸嘴登陆,直开进港口;一路由牛路滩、马家傅,急袭泡港。国军第197师的尹贤连团竭力支撑,血战入暮,终因众寡悬殊,日军突入汉寿城。

  至此,日军突破东南西北四面防线,往前便是地面广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在强劲的西北风中,日军大炮兵戈直指常德。大开杀戒枪声在毛湾村外的山岗上像炒蚕豆似的“噼哩叭啦”响了一天一宿,除了关注这激烈的枪声以外,隐匿在村里的老百姓紧张得似乎把什么都忘记了。天渐渐地亮了,东方露出一丝丝的白光,突然枪声停止了。随着这枪声的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死一般的静寂。在心理上,打枪对老百姓的威胁,远不如田野静悄无息对他们的威胁大。因为战斗一结束,日本兵就要吃,要喝,要睡,要发泄,所以他们就要进村庄。入侵者进村庄,便无恶不作。

  阴风挟裹残云,在低空中呜咽而过,失去巢穴的零鸟,在摇晃中的树枝、芦草间窜飞。短暂的沉默,预示着死神的步步进逼。孤立无援、躲藏在草垛、房后、牲口棚等一些地方的村民,瞪着惊恐万状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能够入村来的方向,他们凭感觉,知道血管里流动着异族血液的日本人,就在附近。

  一个姓袁的少女,换上哥哥的蓝布衫,躲在自家后院的秫秸堆里。蓝布衫裹着的肉体,刚刚发育,散发着青春的诱人气息。她才脱离童稚的年龄,捉迷藏、扮鬼神对她来说都是并不遥远的事情,所不同的是,她此刻清楚地知道,游戏的恐怖只不过是逗起一种轻松的乐趣,而眼下的恐怖却不能跟随一场恶梦的清醒而烟消云散。真实的鬼魔即将闯进她的视线,刺透她的灵魂,使她永远无法摆脱,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紧紧压迫着少女稚嫩的心房,让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抖。“叭勾——”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毛湾沉闷、窒息的空气,枪声未落,从四面八方冲来的日军士兵仿佛是从地穴里冒出来似的,潮水般地涌进了村庄。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大声呐喊着,咒骂着,狞笑着,扑向一家家的门户。

  由于神经长时间的过度紧张,加之目睹日军进村、饿狼扑食般的凶残场面突发刺激,少女终于无法自控,像受惊的马驹般从秫秸垛里狂奔了出来,边跑边发疯般地哭叫。在少女的带动下,有一些精神崩溃的村民也不由自主地从各自隐蔽的地方窜了出来,跑到村子口的空场上,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当场,就有几个被日军士兵的乱枪射死。

  一群日本兵像野兽发现了猎物,跑过来合成一团,搂住了少女,并将她迅速德倒在地。几双粗糙、乌黑的利爪抢着伸向少女简陋的衣衫,瞬间,少女便被剥得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少女在呜咽,她惊恐的眼睛瞪着一片苍白的天空,肥头大耳的脸庞趴在她身上破碎了这片天空,继而是瘦条脸、戴眼镜的脸、方块的脸……都一个接一个地占据了这片无辜的天空,肮脏的液体玷污了这片纯洁的天空。

  日军士兵残暴地轮奸了这位中国少女之后,又用刺刀猛戳她的阴部,血染红了她身下的土地,直至气绝身亡。

  天空在她的眼睛上方定格了。

  少女的眼睛就像夏娃的后代亚伯那样凝视着上帝。

  对于战争中这样毫无理性和人性的杀戮,二次大战后世界上有许多专家和学者就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和论述。

  美国人亨利?莫尔说:“那个时期,人们对于杀人这样的事情几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并且常常使用尽可能残忍的方式将敌人杀死。实际上,这种变态的心理在战争进行中是十分常见的,其潜伏的因素就是对自己可能被敌人杀害的恐惧和异常烦躁地发泄情绪。此时,人的罪恶的本性暴露了出来,然后就像冲破堤岸的洪水,一发不可抑制。

  “从表面看,那些杀人实施者充满邪恶的乐趣折磨、残害着那些被俘获的猎物,甚至违反人伦地把他们以各种方式处死;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不难发现,那些疯狂的杀人者多是遵守伦理的普通人。是社会的法律约束了人类本性的残杀欲,一旦约束他们的东西消失了,那么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变成杀人者,或者被他人杀死,而战争正是发泄这种残杀欲的最好场所。

  “每一个战争期的士兵都希望多杀人。如果平民在战争中站立到敌人的立场上,那么也会毫无疑问地被他们所杀,这样,才可能从肉体上永远消灭敌对势力。”

  莫尔的分析不无道理,从人性角度来看,的确存在一种恶的心理动源,来驱使战争中的非常态行为。

  但笔者认为,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凶残,除人性根源之外,绝不能排除一种民族之间的仇恨。最起码在中日战争时期,日本大和民族对中华民族是充满了敌视情绪的。

  “箭已离弦,射向残暴无道的恶魔中国。

  “中国领土的保全全仗日本20余年的努力。对此恩情如何报答?得到的回答却是:日本从满蒙滚出去!杀死日本人!捣毁日本铁路!最后竟敢以暴力残杀中村大尉,炸坏铁路。这就是中国的真面目。①“被践踏,被殴打,被侮辱,终于为自卫而起,这就是日本军队此次的行动。此举若半途而废,接踵而来的只能是比以前更甚①中村事件系日本制造的所谓中国侮日、排日事件,发生在“九?一八”事变之前。的侮辱。如此自卫手段,有何违反国际法规?”

  这是昭和6年9月27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东北之后,帝国在乡军人会东京府市联合会发表的《我等之主张》,内中充满了对中国的藐视和居高临下的凌辱态度。

  甚至,日本的小学生都在强烈地敌视中国:“中国不遵守与日本签订的协定,还欺侮住在奉天一带的日本人,马贼搅得日本人不得安宁。听到满洲事变爆发,我想现在正是出动全部日本军队打败欺侮日本人的中国军的时候了。发生了满洲事变的事,我已经从妈妈和老师那里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没做坏事的中村大尉?为什么要破坏铁路?想到这儿心里真难受,又愤恨极了。有时夜里做这样的梦醒来再睡不着觉。大家准备慰问袋,送到前线去慰问士兵,日本人的这种诚恳的心意表现得明明白白。(1931年10月日《满洲日报》。”)1937年8月5日《东京朝日新闻》发表冀东植棉技术员安田正子控诉中国军队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文章——《空前的残暴,啊,不幸的通州,遇难妇女泣血说明逃出经过》:“难忘的7月29日凌晨3点,在零星的枪声中听见有人敲门,我感到有些奇怪!但认为也许又是有人来要求,……门外,听见仆人在黑暗中同别人搭话,我正在感到不高兴时,突然传来隔扇和拉窗被踹倒的声音,十几个叛兵闯了进来。我和滨口先生的左右茂子抱在一起藏到床底下,这时我丈夫跑进来。危急中我正在暗自庆幸时,一发子弹飞来正中他头部,他在我眼前流着鲜血倒下了。血把我和茂子的全身都染红了。我们两个人在血泊中吓得快要昏了过去,如果被他们发现就不得了,我们一直躺着装死。茂子的妹妹奋勇反抗,用手提包打他们,被他们用大刀残酷地杀死了。……不久,房东跑来告诉我们日本军队来了。这时,我们的心情像登上天堂一样,这才知道我们还活着。”

  当时这篇文章,犹如火中喷油,更加刺激了日本国民的感情。

  纯朴的日本农村少女对于“膺惩暴决的中国军战争”深信不疑,在她的眼里,中国人全是该杀的恶魔,所以,农村即将投入农忙期的女子们,随着政府号召的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不断深入,作为国民的一员,满怀激情地要为国效劳支援前方。由于男人参军,为了在劳动力不足的农村百分之百地利用妇女劳动力,普遍成立了临时托儿所,以便让婴儿离开母亲。

  《信浓每日报》的家庭版上,特设“后方女兵”专栏,登载女子青年团“义务活动”情况:大町女子青年团,为支前筹集资金,日前举办名画展览,所得100日元作以后的活动经费。20日访问了松本卫戍医院,向伤病士兵赠送了苹果以示慰问。

  北安平村国防妇女会,在国民精神总动员宣传周的最后一天,制作慰问袋80多个,寄给本村参军的士兵。北安神城村国防妇女会、女子青年团、援助军人会三个团体,18日起为本村军属照相,洗出后立即寄往前线。

  在日本国内对中国如此好战的气氛中,如果说平时杀死一个人是杀人犯的话,那么在“膺惩”的战争中杀死几十个中国人就会被誉为英雄式的人物;假如到有能力杀死1000个中国人的时候,那么他将成为统帅大量军队的威严将军。

  所以说在1943年冬的常德会战中,每一个日本军人都尽力发扬他们的“国民精神”

  ,把屠刀砍向所遇见的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

  11月日,日军占领了苏家渡街后的蔡家湾,大肆洗劫,鸡犬不留。一个老年妇女逃避不及被强奸致死;两个年轻妇女被轮奸成疾;码头工人蔡运和两父子均被乱刀砍死;农民蔡惠全的祖父,80多岁老人,被日军用皮鞭活活抽死;还有蔡昌保的父亲,亦被杀死。有个叫尹鹤丰的青年,被拉去挑担,夜晚逃脱回家,精神失常,每到深夜,梦魇惊呼:“日本佬来了,快……”

  毛家大屋的毛立六老人,已七八十岁,日军强迫他挑80斤的重担,可怜这老人走路都感吃力,哪能担此重负?日军先用皮鞭抽打一顿,再用刺力乱捅,将他结果于大堤上。

  梅家湾一个叫梅述林的老倌,65岁,被日军抓夫,挑六七十斤重担,走了五六里路,压得头昏眼花,倒在地上,被日军拳打足踢,关在苏家渡的渡船内,半夜钻洞逃出,甸甸爬行回家,遍体鳞伤,不久,吐血死亡。

  枫树岗农民诸民辉被日军杀死,割下头颅,悬在枫树上,惹得乌鸦在空中盘旋啼鸣不已。还有一家夫妇俩带一个两岁多的小孩。日军闯入他的家,夫妇俩慌忙从后门逃跑,小孩睡在床上,未及抱走,日军士兵将一扇磨子压在孩子身上,无辜的孩童被压得肚裂肠露,当场毙命。隔壁一姑娘闻讯逃跑,被日军抓住,轮奸后剥光衣裳,丢入屋前池中淹死。还有一个孕妇遭日军轮奸后,流血不止而死。

  日军袭入黄市港附近一个村庄,将5个老百姓绑在一起,再将一颗手榴弹挂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后强迫那个挂弹的人自己拉开保险盖,一声轰隆,可怜5个人惨死在一堆。

  常德大河街的一名店员逃难到前乡,被日军捉住。不一会,日本兵又在押他的途中掳住一名少妇,正剥光衣服准备强奸,忽然发现女人身上长有疥疮,这时,刚巧又抓到另一个难民,于是日军士兵强迫该难民伏在地下,再逼少妇仰卧在难民身上,最后要店员伏下去先行奸淫。而几个日本兵则在旁边弯腰俯首地欣赏取乐。等到玩腻时,一个日军士兵猛地用刺刀贯刺下去,男女3人均当场断气。

  在前乡,一群日军逮住姓杨的父女,开始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知道后就强迫父亲奸淫女儿,刺激他们士兵的变态心理。奸完后日军一枪将父亲打死,然后再轮奸女儿,直到活活地被折磨死。还有一对姑娘,躲在一所茅厕里,被几个日军发现,掳走强奸,奸时一人奸淫,其余的则环视作乐,如此反复不疲,最后再把她们一人一枪杀死。

  永竹山一所学校,两位年轻女教师仓皇逃窜中为日军擒获,被强暴后,反绑在校门口的一棵树干上,日军士兵用刺刀猛戳她们的阴部,血流如注,挣扎半小时后,气绝身亡。

  ……事隔几十年,我在古城南京的历史档案馆里抄写这些材料时,仿佛还嗅到扑鼻的血腥味。我的手抄软了,我不愿再抄下去,我走到户外的庭院里呼吸清新的空气。

  我在常德东湖堤的一个小村落里,见到了当年虎口余生的熊钦寿老倌。我自我介绍说是作家,他知道我是作家,但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我文绉绉地问:“熊老,您今年高寿?”

  “说老,不算老,我今年才算古稀。”他答道。

  “您讲讲您当年被日本兵抓去的情况?”

  “讲起我被日本佬抓去的那本‘经’,虽说时间不上10天,但要我一天天记清楚,可想不得那么周到。可是有一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老人打开了话匣子。

  “民国32年,我满27岁的生日,是在善卷村‘十二杨家’的农民家里过的。当然,日本佬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在押着我们的9个鬼子兵中,有3个像是官长。他们把方桌锯短了腿,铺上一层棉被,倒出了麻将牌,其中一个对我们3个俘虏望了一眼,把手指对准我,对我点头,示意要我去‘凑脚’,他们三差一。

  “我凉了半截腰!我想,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恐怕是我的死期了。去吧,那是活受罪今不去,那是自讨死!我只好把心一横坐上了牌桌。点我名的那个鬼子在我面前放了一包旭光牌香烟。上场了,‘中、发、白’我不敢碰,大牌不敢和。从早饭后打起,一直到晚饭前才停止。鬼子累了可以伸伸腰,吸一支烟,我却像菩萨一样,低着头,弯着腰,提心吊胆地盯着场面,若是哪个鬼子和了牌,我就给他上一支烟。好不容易望到鬼子站起身,摆摆手,不打牌了,我才走开。“我们3个俘虏是替日本兵当苦力的。鬼子吃的饭菜是抢到什么吃什么,他们不大爱吃小菜,要吃鸡,要吃剥皮鸡。他们把抢来的鸡,提着腿,头朝下,放在脚边,用力一蹬,鸡被踩死,顺势一扭,鸡头断了,再剥皮。肚货不要,洗净切成块用竹签串着在火上烤熟,然后放在用白糖、酱油、猪油、味精调成的调料碗内,拌搅后,用手抓着吃。鬼子发现了猪,不管是大是小,甩枪把猪打死,割下两条腿,剥皮。我们要等到鬼子吃饱了才能吃点残汤剩菜。

  “有一天,吃了晚饭,天色昏暗,鬼子向我打手势,要我在猪油灯盏里放几根用棉絮搓成的芯子,点燃后,放在我们苦力住的房里。我看见一个像蒙古人的鬼子走进来,对穿皮袍的胖子做手势,要他把上衣脱光;他又叫来了一个手持短刀的鬼子兵,他向门外指了指,胖子就跟着走出了房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持刀的鬼子回来,向那个鬼子叽咕了几句。这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怕第二个点我的名。第二天清晨,我看见了屋前田里血泊之中躺着的就是那个难胞胖子的尸体,尸体遍布刀口,数也数不清。“这天下午,我们被押到茅湾黄石港农民屋里住下。骑马的鬼子向我做手势,要我牵马到堰边喝水。马喝饱水以后,我转身进屋,坐在何老板旁边。这时,一个鬼子兵向我招手,我马上站了起来,他摇了摇手。他又指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何老板。接着由一个拿刺刀的鬼子兵把何老板带出了大门。我看见鬼子把他领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挥刀就刺。何老板身体壮,不顾一切地捏住鬼子的刺刀,结果两只手的手指全被砍掉了。恼怒的鬼子兵立即把何老板杀死,把他的上衣扒光,用尖刀剜出他的心脏,我看见那颗心滴着通红的血,冒着热气,还在动……”

  说着说着”熊钦寿老倌没声了,突然,他悲伤地放声痛哭起来。

  哭得我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劝他。是我要他回首往事,然而往事不堪回首,触痛了他内心深深刺激过的创伤。我好后悔,也很难受,但我想还是让老人哭一哭吧,把内心积压的悲恸发泄出来兴许对身心也有益处。老人凄惶的哭声在我耳边绵延不绝。

  这时,发生了一个情绪的转换,一个清秀的少女从瓦屋里无意地走了出来,她抬起下巴朝耀眼的阳光眯缝起眼张望,嘴角微微启开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我的情感也许因为这段时间沉湎在往事中、落入得太深的缘故,完全失去了时空的理念,我发现这个少女不正像那个毛湾村被糟蹋后死去的姓袁的少女吗?少女浑身是血,死鱼般的眼珠呆滞地凝望着天空。可这个少女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她可能甚至不相信人类会有如此残忍的事情发生过,她在和煦的阳光下往家收衣服,那是一大溜挂满衣绳的腊染花布衣裳,她在一片摇曳的花丛中漫不经心地移动。我跌入了幻觉,我不可自拔,我无法把这两个少女的形象掰开,我简直担心自己会失态,去冲上前捧住少女的脸庞,盯着她净如秋水的眼睑问,你的天空是否已经恢复了那纯洁的空白。我拼命克制,克制这情绪的骤然翻涌,许久许久才平复下来。

  在熊钦寿老人的哭声和她孙女的无知对比中,我不禁回问自己,你采访究竟是追求什么?是追求重现战争残酷的过去,还是警诫大家,战争还在很多人的心里继续?如梦初醒横山勇指挥10几万大军歼灭了国军大量有生力量后,迫使中国军队对他不能形成包围之势,突然他掉头挥师南下,直扑常德。

  岩永旺指挥的116师团攻占津澧后,主力甩掉被击溃的44军,急速向常德杀来。日军第3师团占领桃源、陬市后,即强渡沅江,直向常德城沅江南岸约30华里的斗姆湖一带逼近,以截断守城57师的退路。日军第68师团在进攻汉寿城的同时,为配合其它师团对常德形成包围圈,即分兵由牛鼻滩下安彭港,偷渡沅水,进军保卫乡石门桥飞机场,再插入城南50华里的陡山,赵家桥一带布防,在攻击常德城的战斗打响后,阻击中国第九战区的援军。

  从横山勇的指挥所里1小时标一次的军事作战图上可以看出,日军第68师团由东向西,第116师团由西北向东南,已经将常德城围成铁桶一般。

  全副武装的越野卡车队,在公路旁边发动后等待出发。但横山勇足蹬马靴,戴着白手套,命令牵来他的枣红色高头洋马。

  下属建议,是否还是坐车去前线?

  横山勇傲笑着说:“让我的马去饮沅江的水吧!”说罢,便跃身跨上了马背。

  这时,重庆的国民党军委会如梦初醒,终于识破了横山勇调虎离山的诡计,高大阴森的军委会大楼内发报、脚步、询问喊叫声乱作一团,他们要迅速作出新的战斗部署。

  11月19日,实际上常德保卫战已经打响后,蒋介石委员长急忙给孙连仲发出皓电。电文说:“即刻到。恩施孙代长官、桃源王总司令缵绪、慈利王副总司令耀武、常德盘龙王军长泽浚、常德57D余师长、速转第100军施军长中诚:密。

  (一)当面敌人补给之困难日增。

  (二)我第10集团军正向敌之右侧背奋力压迫中。(三)我第74军、第44军、第100军,应尽全力在常德西北地区与敌决战,保卫常德,而与之共存亡。功过赏罚,绝不姑息。希饬属奋勉为要;中○。戎皓未。(1102)巳。”

  同时,国民党军委会调整出新的作战部署:(一)进犯常德之敌三旬以来,经我迭次痛击,伤亡惨重,疲惫已极,其补给断绝,后方空虚、必将溃退;(二)无论常德状况有无变化,决以第六、第九战区协力包围敌人于沅江畔歼灭之;(三)第九战区:(甲)第10军(即改隶第九战区)、第99军主力、54师归李副总司令玉堂指挥,暂速进攻洞庭南岸亘沅江右岸之敌,特须以重点指向德山方向,支援常德第57师之作战;(乙)杨森、王陵基两集团应加强出击兵力,积极攻袭敌人;(四)第六战区:(甲)王耀武指挥第100军、第74军以一部分扫荡桃源之敌,以主力进出陬市,攻击进犯常德敌之右侧背,但第57师仍然固守常德;(2)王敬久集团并指挥第招军及第师,以一部扫荡子良坪、仁和坪一带残敌,另以一部进出公安、津澧,确实遮断敌后方,以主力渡过澧水,向羊毛滩、临澧方向,求敌侧背而攻击之;(丙)王缵绪集团之第44军应仍在太浮山、左阳山一带攻袭进犯常德敌之后方,第73军速夺回慈利;(五)各级指挥官应掌握主动,迅速求敌而攻击之,切忌脱离掌握或以广大一线专守防御,免失战机,贻误全局;(六)第九、第六战区之作战地境,改为沅江之线,各集团军作战地境由战区规定之;(七)中美空军继续轰炸湖内敌船,并任常德制空;(八)仰速将部署具报①。

  按当时中国政区的划分,常德毫无疑问属于二类大城市。这样一座重要的城市只由一个师的兵力防守,是史无前例的。三次长沙会战,守城的国军均在两个军以上的兵力,衡阳保卫战也有方先觉的一个军。等到坐在军委会里看地图指挥打仗的将军们发现常德8000人实在太少太少时,他们调动援兵向常德开进,并企图重新形成包围圈,想在常德再造一个“天炉战”,但为时已晚矣!

  实际上,常德此时已成为一座孤城,已成为日军第11军的瓮中之鳖。

  横山勇骑着他的战马,在滨湖平原肥沃的田野里飞奔,如入无人之境。

  “よ”号作战似乎一切都按照他的如意妙计进行着,并且一帆风顺,但这位老谋深算的日本将军就在春风得意马蹄疾时,没想到最终在常德,就在他以为取常德已如探囊物那么容易时,遇上了“虎贲”,遇上了余程万!

  ①原件藏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第三章 围城

  打响第一颗子弹

  黎明前并非全是黑暗,弯月悄悄地隐退了,但澄亮的启明星悬挂在芦苇荡的上空,撒下一片清辉。东方的天际已飘浮着灰铅色的云团,随着冰凉的晨风来回游动。最初的一道白光仿佛还在酝酿着,与黑色争夺着最后一丝砝码,准备随时喷薄而出。

  大地显得格外的寂静,水面显得极其的温柔。从9团3营9连守卫的河滩阵地望去,辽阔的涂家湖被淡淡的水汽或许是雾汽覆盖了,像漫无边际的透明轻纱笼罩其间。

  “唿喇”一声惊啼,叼鱼的水鸟划破了湖面的沉静,渐渐地,又归于原先的无声无息。

  这是11月18日的清晨,9连的李佑吾排已在此踞守10天,一直没有日军的任何动静,但他们不敢大意,因为战事难以预料,随时随地可能爆发。跟往常一样,值勤的哨兵趴在掩体里,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用望远镜监视着前方湖面的动静。忽然,哨兵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到扎扎刺耳的马达声从远处传来。向地平线眺望,只见一簇黑影正随波逐浪地向前沿阵地的湖滩岸边疾驶而来。

  “排长!排长!哨兵马上喊醒正倚在工事土墙上打盹的李佑”吾,“敌人来了!”

  李排长看了看怀表,是早晨5点钟差几分钟,他立即命令全排士兵进入利用湖堤修筑的工事和掩体,同时做好射击准备。

  他自己猫腰前行,来到湖堤的一个高处观察。从望远镜中已经可以看到10多艘日军汽艇凶神恶煞般地闯来。他又迅速退下来,一边通知做好战斗准备,一边叫勤务兵赶紧去驻扎在牛鼻滩的连部,报告这里的敌情。

  “嘎嘎嘎——”日军机枪朝湖西岸的芦苇丛里扫射,这是在火力搜索。子弹从中国士兵的头顶上空掠过,老兵见了这情势若无其事,但包括李排长在内的新兵却有点紧张。李佑吾刚从黄埔军校毕业,分配到9连来当排长不到两个月,要说真正的实战,这可能还是头一回。他意识到紧张对于自己指挥战斗可能产生的不利,就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出在军校学到的果断以及勇敢,来影响注视着他的士兵们。

  “弟兄们,不要慌,他说,”“听我的口令,我说打,就一齐射击!”

  现在看清楚了,日军第一批艘汽艇,拖带着一些舢板,在黯淡的晨光中,边用机枪盲目地扫射侦察,边用探照灯来回照射察看,进入阵地前的水域,看样子日军要在此强行登陆。

  “打!”李排长一声令下,全排火力顿时一齐射向日军汽艇,枪炮声大作,日艇上的探照灯马上熄灭,机枪瞬间也成了哑巴。

  但不出数秒,日军开始还击。一部份日军突击队“卟嗵卟嗵”往水中跳,他们想舍艇登陆。

  李佑吾指挥全排唯一的一挺捷克造轻机枪,立即封锁日军企图爬上岸的滩头,然后用步枪点射。这个办法很管用,十几个刚爬出水面的日军全部被歼灭。

  这突如其来的当头截击,打得日军有些晕头转向,熄火的汽艇又重新发动起来,摆脱了互相的纠缠后,都开足马力向后退却。

  “妈的!”李佑吾开心地骂了句粗话,首战告捷使他很兴奋。

  接到9连打来的电话报告后,57师参谋主任龙出云到地下室去向余程万师长报告。新的师指挥部安在兴街口的中央银行内,走过一排平房,一个钢筋水泥结构的防空壕有一半深入平地内,防空壕的头顶上端和旁边的平屋相连,上面用竹子叠架着多层的避弹网。防空洞斜对两个门,朝里的门口顺着下去的坡道,在拐弯处安设了电话总机,接线兵正在紧张地工作。走进防空洞,像间小屋子,大约10平方米左右,面对面铺了两张床铺,此外是一张小桌子,和两台电话机。

  余程万正和副师长陈啸云、指挥官周义重站在墙上一张地图前研究战术。听了龙出云的报告后,余程万思忖了片刻,便对他们说:看来,我们保卫常德的第一颗子弹,已在今天早晨5点钟发出去了。不过,先来撞常德大门的不是116师团,而是68师团……”余程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岩永旺很狡猾,他可能是在仿效横山勇的战术,搞声东西击,让佐久间为人先攻东南方向的滩头阵地,以掩蔽他的主攻路线。”余程万收敛起笑容,“我们决不能上他的当!告诉柴团长,现在不要紧,敌人的主力,还在临澧一带,今天在涂家湖蠢动的日军,只不过是在搞策应,我们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应付更大的战斗上。”

  “是!”龙主任掉头出去。

  李佑吾排这里,除以少数人员作警戒啃监视敌情外,余部枕戈待旦。

  拂晓,3架日机飞临涂家湖上空,低空盘旋,像是寻找早晨战斗失踪的日军士兵。同时,湖面上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达轰鸣声,情况表明,日军在增加兵力,要进行大规模报复。

  落日的余晖,在湖水上投下金色的光圈,构成一幅让人陶醉的画面,但面对残酷的战斗,谁也无心来欣赏这种美景。日军20几艘汽艇,载了日军300多人,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向湖堤阵地猛扑过来。炮弹掀起丈高的水柱,溅起如烟的尘土,成排的芦苇纷纷折腰倒下。

  李佑吾率全排士兵,充分利用湖堤有利地形和既设阵地工事,勇敢沉着,浴血奋战。

  战斗进行一个小时,由于中国军队兵力单薄,不够分配,让日军在湖滩登了陆。登陆的日军士兵喊叫着向中方阵地发动进攻。

  在打退敌人几次冲锋后,李佑吾率排里的剩余士兵撤到一处高堤上抵抗。战斗正酣之际,李佑吾不幸头部、腿部连中4弹,倒在血泊之中。副排长刘鸿海将李佑吾从火线上抢救下来,继续到前线指挥战斗。

  年方20岁的李佑吾伤口流淌着鲜血,却无力去包扎,他感觉到生命正一步步离他远去,他望着即将黑暗的天幕,一颗流星坠落到无名的地方……与此同时,涂家湖的日军又分出一股约200多人,绕到牛鼻滩东北湖堤附近,向牛鼻滩镇发起进攻。指导员顾金钫代理连长,率9连主力英勇抵抗,将日军击退。日军刚退没几分钟,大炮便向9连主阵地猛轰,直炸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当场便有数名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

  常德会战第一枪在城郊打响后,74军军长王耀武深感57师守城任务艰巨、力量单薄,但他也已被日军围困在太浮山里进退两难,无法去救助余程万,只得去电命令第100军的63师188团拨归余程万指挥,为德山守备队,接替德山和沅江南岸的防务。

  余程万接电后一阵快意,因为188团目前正好驻扎在德山,原先他就想调动该团,但因没有明确他有指挥权,也不便去下令,前几天听说该团要撤走,他很感担忧,如果他们一走,他就要分出起码一个营的兵力去接守。现在王耀武将该团拨给他用,岂不给他支撑了一大把!他赶紧命令参谋长皮宣猷去请188团团长邓先锋来师部商议防守事宜。

  然而邓先锋团长不请自到,未及寒暄,他便向余程万通报,他要率部南调,并且部队已经上路。余程万可真是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望着这位娇宠惯了的团长,愣住了。不仅是余程万,在场的57师其它军官也仿佛是被浇了一瓢凉水。

  邓先锋像是察觉出余程万的脸色变得难看,想张口做出一些解释,但没等他话出嘴,余程万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斥起来:“姓邓的,你应当知道我57师的军纪风纪,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是57师的一个团。当涂家湖、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却把部队往南调,你能说出往南调的理由吗?!”

  “这、这……”邓先锋嗫嚅着。

  “这什么?”余程万平时是很少发火的,但这次像是真的发怒了,“你要是没正当的理由,我余程万可以毙了你!”

  副师长陈啸云见闹的很僵,就站出来打个圆场,他说:“邓团长,现在余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抖擞起精神来,我们一起好好地干这一仗吧!”

  沉寂了一会,邓先锋垂着头回答:“南撤是我的错误,我愿意接受师长的新命令。”

  “那好,”余程万口气暂缓了点,“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的紧要据点,和整个战局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1小时内,进入原来的指定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客气,你用脑筋想一想吧,限期内答复我。”“是、是。”邓先锋唯唯是喏地答应着退出来。

  等邓先锋走后,余程万指着他的背影说:“此人不能信任!”

  为预防发生变故,余程万对兵力部署作一了局部调整。他决定留171团第2营(加强营)防守河洑,其余两个营为城垣守备队,第170团第3营为师预备队。同时,他又严令各团、营、连、排长坚守战斗岗位,率领所部沉着应战。

  11月20日拂晓,日军68师团在常德城东滨湖区,后援部队增至一个联队以上,借助飞机大炮掩护,再次向牛鼻滩猛攻。战斗打得非常激烈,169团9连与敌反复搏杀,鏖战至次日中午,已伤亡过半,情势极度危急,顾金钫指导员向营长孟继冬呼救。

  就在日军一个小队的兵力从背后抄到濠州庙附近,第9连几乎要被前后夹攻,全部成仁之际,第7连张凤阁连长奉命率两排人赶到。张连长一上来就冲锋,日军没料到几乎要丧失抵抗力的中国军队又出现了生力军,钻进阵地线来的日军被消灭了五六十人。日军指挥官不明虚实,就又暂时退了下去。

  9连得了这个接济,才转移到马家铺与7连会合。张连长和顾指导员一点名,两个连除去涂家湖的李佑吾排和留在后方的一个排、凑合起来不足一连人了。而日军的数目,明显占压倒优势。两个军官一商量,就决定把队伍带到石公庙。

  同时,顾金钫命令李佑吾排也往后撤,撤到濠州和谈家河附近。

  副排长刘鸿海率排里的剩余6、名士兵往后撤,准备把李佑吾也一同抬过去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年轻的脸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没有合上,还望着飘散着硝烟的湖面。他似乎还在留恋着这人世间的图景,尽管上面有燃烧的余火,残塌的堑壕、折断的枪支、遗弃的弹壳……我们就死在这里师指挥部里一片调兵遣将的忙碌气氛。可能是由于地下室密闭的缘故,外头已经是西北风呼啸,而室内却格外温暖。

  余程万坐在床上,一会儿又躺在床上,在他的右边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常德地图,左边的小桌上,放着电话机,他经常是手拿了耳机听话,眼睛却在注视地图。

  “嘀铃铃,”是9团柴意新团长打来的,余程万接了电话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柴意新在那头把9、两个连的战绩详细报告了一遍,余程万7坐着听话的,突然地站了起来,很兴奋地说:“很好,你告诉张连长和顾指导员,我嘉奖他们,先赏他们2千元,并拍电给军长请功。你一定要孟营长稳定东南这条线,阵地不可太突出,必要的时候,可以移守新民桥,这样可以把力量集中起来。”

  “是、是。”柴团长在那头表示听清楚了指示,连连应声。

  余程万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屋子里周义重也在通电话,是河洑山方向杜鼎171团2营袁自强营长打来的。通完话,他向师长报告:“截至现在为止,我们所知道的敌情,来犯的敌人,共分三路:一路是由缸市犯黄土山,是敌人116师团的先头部队;一路是由戴家大屋,直扑我袁自强营河洑阵地,约有步兵1000,骑兵100;一路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是敌人第3师团的先头部队。目前,进军速度最快的是戴家大屋扑来的这股敌人。”

  余师长一边听,一边就在看地图沉思,他接着周义重的话说:“日军很毒辣,他们是想截断常德和西南路的本军军部的联络。这样,西边的河洑阵地就很重要。”“是的。”周指挥官同意道。

  “我跟袁营长通话。”余程万拿起听筒,要河洑阵地。

  “袁营长吗?我是师长。敌人侵陷了陬市,他们一定会用全力进犯河洑。我一再和你们说过,河洑是我们的圣地,我们在这圣地上,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我每次到河洑,看见河洑老百姓对我们57师那一份信任,我们就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命令迫击炮1排增援你们,让他们马上就到,你要最大限度地使用它。战斗中,受伤的弟兄,不要留在阵地上,可以即刻送到后方医治。我和你再说一句,河洑是我们的圣地!”

  余程万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太和观的那位老道士。老道士不肯撤,说是相信神灵庇佑,其实,神灵还不是指“虎贲”吗?作为“虎贲”的首脑,他不能不感到责任的异常重大。经过血战,守不住可以原谅,但如果没有努力地去守,失败了就是有罪过!

  袁营长的回答也很坚决:“一切遵照师长的命令行事,师长要我们死在这里,我们就死在这里!”

  “不,我要你们活,活着打敌人!”

  说完,余程万放下了电话。

  这边,袁营长放下电话机,又和龙出云重叙了一遍。龙出云玩笑地说:“河洑能打几个好仗,我也跟着沾光啦。我今天天不亮就赶到这里来,总算是躬与盛会了。”

  参谋主任龙出云到河洑阵地是来督战的。龙出云是山东青岛人,高个子,浓眉大眼,实属一表人材。他是高中毕业后参军的,没有读过军校,没有加入哪个系哪个派的,能在25岁的年龄就被任命为57师精锐部队的参谋主任,完全是靠他的才干。他思维敏捷,理解力强,执行命令果断坚决,非常适合做高级幕僚人员。虽然他极其聪明,但他又从不恃才傲物,在下属面前摆架子,他善于征服人心,贴近官兵,这样,严厉的命令加之感情的联络,就能够把事情做得完美。余程万对他非常了解,正是由于看准了他这一点,所以派他到各个要点督战。督战这个角色不好扮演,过份了让人讨厌,不严格又使长官觉得不得力,两头为难。好在龙出云在57师各部队都有了良好的基础,所以他还能游刃有余。

  这河洑山牵连着常德西北角的太浮山脉,直到沅江北岸,将河洑街市屏障着。由戴家大屋向河洑市来的小路,恰被这山挡住。这山虽不怎么高,却也是丘陵起伏不断。57师料定了这里是日军进犯必经之路,早就筑好了阵地工事,准备阻击。沿着山麓,是挖好的丈多深壕堑,壕堑里倒插着削尖的竹钉。有些壕堑的前面,还有一道乱树枝堆的鹿砦。此后依着山的坡度,才是守军的散兵壕。有几处地方,还修建了半地下式的小碉堡,远看像半个大馒头。虽然还缺乏铁丝网,但敌人少量配备轻武器的队伍冲击,根本无法突破。第6连连长向营部报告,敌人冲上来两次,都压下去了。敌人的后续部队正补上来,下次冲锋估计会更凶。

  龙出云听到前方炮声哄通哄通,越打越紧,他对袁营长说,他要到前沿阵地去。对于督战官的任何要求,部队都要执行,袁营长就派营附陪着去。

  他们俯着身子顺着壕沟弯曲着向前,不时有日军的迫击炮弹在旁边爆炸,当听到呼呼的炮弹刺激空气声音时,就赶紧向壕底一伏,扑嗤一声,便溅了满身沙土。当他们走进6连连部的碉堡时,连长刘贵荣很惊讶,倒不是对督战,而是对参谋主任能跑到这么前的第一线阵地来而发出的惊讶。

  碉堡内很简单,三个士兵扶着一挺轻机枪,刘连长和副连长各拿了一支步枪,守着电话机。他们向龙出云敬礼,红扑扑的脸上没有一点疲劳的神色。龙出云说:“我由师部到营部,一路都听说这里打得很好,我非常高兴,所以亲自来看看,师长已派了一排迫击炮来助战,我们一定要打得更好!”

  刘连长报告说:“由昨晚半夜到现在为止,敌人已进攻7次,有5次在半路上就给我们火力压住了,有2次冲到面前,我们就跳出了战壕去肉搏,也把鬼子揍退了。请主任看,”刘连长把龙出云引到碉堡枪眼口,“那对面山坡下,就有23具敌尸,连带抢走的,我们至少打死敌人50多人。“

  龙出云鼓励了一句,就伏到碉堡眼口,向阵地外张望。鹿砦燃烧的青烟,股股连成了一片,在烟雾的空档里,可以看到山麓下躺着穿黄呢制服的敌尸,龙出云正要遥遥的默数那些敌尸是多少,却听到哄哄轧轧一片飞机响声。随着“冲冲”几声大响,面前火光两闪,拥起白雾一般的炸弹烟焰。他转身对刘连长说:“警戒!敌人调了飞机来轰炸,一定又是场攻势。”刘连长立正道:“决不含糊!次都把它压下去了,有主任在,这第8次也一定能压下去!”

  日军山炮迫击炮射来的炮弹,一颗跟着一颗,都落在附近三四座碉堡的左右前后。似乎敌人已发觉到这几座制他死命的碉堡,想加以摧毁。因为炮弹落得多,山麓前面已屯聚着一片迷濛的烟雾。有两次炮弹落得很近,把碉堡后的土山和小石子,震得像下雨一般的由碉堡洞口扑进来,人在里面也觉得地面在震动。

  刘连长睁大眼睛,注目看着前方的敌人。前面起伏的丘陵,有两处较高的坡子,修着一条人行便道,向我方伸延过来。这两个小丘陵,敌人必须经过,经过就暴露出来,所以他们到了这里,总是飞跑过来。刘连长的眼光,就是射在这两堆丘陵上,他终于把敌人发现了,约莫有二三百敌人,在那小丘下蜂拥而上,冲到小丘顶上。说时迟,那时快,左手下一班人所守的一挺轻机枪,已在碉堡口眼里,吐出火的舌,“喀喀喀”一阵扫射,向那座小丘顶倾泄过去。敌人纷纷饮弹倒地。但毕竟日军人多,已有大部份冲过了那小丘,奔入下面的凹谷。

  这是一个射击死角,敌人暂作休息后,就要冲上第二个小丘,那就紧接着这里的阵地了。头顶上三架敌机,低飞着呜呜怪叫,机上的机关枪,不断在散兵壕上来回扫射。趁着中国守军避弹之时,日军约有百十人由小丘顶后面跃起,向这冲来。

  刘连长手势一挥,机枪“喀哒、喀哒、喀哒”飞出了流星水似的子弹。左边的机枪也不落后,同时响起,两支火龙,对准了暴露的敌人猛射。

  日军士兵跑着跑着,排竹似地向下倒,但他们极其勇敢,不怕死亡,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还是向前奔跑。其间只有四五分钟时间,已有七八十人冲过了丘顶,跑下了斜坡。

  再过来,就是阵地前沿。这时,敌机增加到七八架,它们来往逡巡着,一面丢炸弹,一面扫射。丘陵后面的日军迫击炮,也加紧往这边轰击,掩护跑下斜坡的日军冲过来。从碉堡向对面小丘往下看,本来是俯瞰的,敌人的步兵逐渐移近,守军的士兵也容易瞄准射击,可是日军诡计多端,战术花样迭出,他们在移动的前方,放出了烟幕弹,立刻在炮弹烟焰之外,又冒起一片白烟。不用说,这白烟后面,就是一群要跟着拥上来的敌人。

  刘贵荣连长一个转身,抓了步枪在手,向副连长道:“你好好的把这挺机枪压住敌人,我到外面去看看。”说着,顾不上跟龙出云打招呼,就钻了出去。

  外面的散兵壕里有一个班,伏在壕沿上举枪待发,刘连长一到壕下的掩蔽口,班长就迎过来请示。刘连长只说了一句话:“叫他们上刺刀!”

  烟幕越来越浓,在拦阻壕外面,已起了一道烟壁,由于视线模糊,步枪和机枪也不能毫不目的地瞎放,于是都停止了射击。

  战场出奇地宁静。

  烟幕的外面,发现了几处敌人的衣裳角,看那距离还有100米。接着,士兵们小声传话,原来他们发现了更多的衣裳角,全是蛇一般匍伏在地面向前钻。米,米,敌人快速地向前爬行。

  7060刘连长把身上挂的手榴弹拿了一个在手,班长在他右方,挨着一路顺下去,吩咐伏在壕里的弟兄,预备冲锋。士兵们全拿了手榴弹在手,机警地望着隐隐约约在烟幕里的衣裳角。刘连长见地面上的敌人,又前进了若干米,便一声呐喊,随着他这声命令,弟兄们全突然从壕里站起来。

  刘连长是闻名的投弹能手,他原地随便一投,总能达60米。这时、他料定敌人已到他投弹的杀伤距离,便拨开引信,一拾手,对准敌人抛去。随后,这一班弟兄的手榴弹,也都跟着抛出去。“哄咚,哄咚!”一连串的爆炸。跟着,刘连长手一举做了个冲锋的信号,他端着枪首先跳上壕沿,士兵们一齐冲上壕来,口里喊着杀啊!随着这喊声,先向站起来的日军开了一排枪。枪开过后,敌人刚站起来的,又倒下去几个。冲锋之时,每一秒都十分宝贵,6连的士兵,又高喊一声冲啊!大家举起枪刀,向面前的敌人奔过去。

  刘贵荣连长冲在先,也就先遇到一个相当强健的日本兵。他利用斜坡,取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人和枪一齐冲向前,对准敌人一个滑刺。日本兵仰攻,虽早已举过枪来,人却不好上冲。刘连长让过他的刺刀,一步斜迈,枪刺便深深地刺入对手的右肋。消灭了一个,刘连长松了口气,只见不到3米远,一个连里的士兵和一个矮胖的日本兵,举枪将刺刀互相碰砸,已没了章法,日本兵正好占了上风,站在坡上举枪要捅,刘连长怕自己弟兄吃亏,只横着一跳,倒提了枪托,枪尖朝下,向那矮胖日本兵刺过去。对方被刺,身子向下一蹲。那弟兄来不及作俯刺,便横过枪托,用劲在日本兵头部一扫,顿时日本兵脑浆暴流,倒在地上。

  对于这弟兄的勇猛,刘连长刚想夸奖几句,不料一个日本兵从旁斜扑过来,举枪向他腿部正刺。他看见刺刀白光亮影的时候,人已来不及回手,只得向后耸了半步,小腿肚子就让刀尖划破了一条深口。那弟兄也快,立刻对那日军从侧面一枪刺去,刺中对方的肩膀。日本兵痛得丢了枪,人也倒了下去。那弟兄刚想刺第二枪结果了他,被刘连长拦住。

  因为刘连长看见山坡上的6连士兵,除了阵亡的以外,其余全站停在那儿,面前没有再纠缠的敌人。那些跑走的日军士兵,已经有50米的距离,几个善于投弹的弟兄,没等敌人喘息,就掏出手榴弹,对着敌人抛去。碉堡里的机枪,也开始了追击的扫射,没有找到掩蔽的敌人,都被消灭在坡下。

  战斗既已从容地取胜,没必要再杀这个日本兵,“留个活口带走!”刘连长吩咐。

  山坡上,阵亡了5位6连的士兵,还有3位受伤的在呻吟。弟兄们把他们连抱带拖,包括那个日本士兵,全都运到散兵壕内。

  龙出云一直在碉堡里督战和指挥机枪,看到战斗胜利,他十分高兴的跑了出来,在散兵壕里,他握着刘连长的手连连摇撼着说:“我佩服之极!你们肉搏的场面,真是精彩的一幕!”他又关心地问,“受伤了没有?”刘连长被他提醒,才觉得腿肚上钻心地疼,低头看,裤角上沾了一大片血迹。“快!给连长包扎!”龙出云喊来士兵。回到碉堡,龙出云给师部挂电话,兴奋地报告:“河洑山阵地把敌人的第8次进犯,压下去了!没料到余程万在电话”里既爱护又生气地训诫他:你怎么跑到连队前沿去啦?快撤回营“部!”龙出云口头答应了,但放下电话,他心里琢磨,那个日本兵俘虏,还要审一审。日本兵伤势不轻,但神志还清楚,他坐在壕底,低了头,微闭了眼睛,对于中国士兵问他的话,不仅一个字不答复,并且丝毫表示也没有。龙出云欲知他的底细,便向前和他点了个头,说了句“哈依!”

  这个日本兵,竟懂得了哈依的意义,向龙出云点头回应。龙出云用英语问道:“你懂得英语,你能说英语吗?”日本兵却又摇摇头。龙出云又问:“你懂中国话吗?”日本兵还是摇头。龙出云就掏出日记本,在空页上先写了自己姓名、军阶,然后写道:“朋友,你放下了武器,我们就不以敌人相待了。中国人是宽大的,敝师是文明的部队,绝对会以礼相待,请你不必害怕,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军阶吗?”写完递过去。

  日本兵见龙出云是中校,又这样客气,于是灰白的脸上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对他微微一笑。龙出云抓紧时机,递了张白纸和铅笔过去,同时又递了根纸烟。日本兵见中国长官一再客气,便起身作了个九十度鞠躬,然后在纸上写道:“我是松村本次军曹,属第3师团28联队,盛意谢谢!”

  作为师参谋主任,龙出云一直关注此次会战日军的动向,他知道日军第116师团是进攻常德的主力,他还侦察到116师团的主攻方向是北线,但敌人往往诡计多端,极有可能发生变化,为了预防这一点,保持57师坚守常德的最佳兵力部署,他不断地核实日军的动态。现在看来,第3师团还是从河洑助攻,那么116师团还保持黄土店的北线未变,他略略地有些放心。他想把这情况再向余师长汇报,便对刘连长说,他要到后面去了,要6连再努把力,守好阵地。刘连长语气坚定地要他放心!

  但龙出云一走,6连就遭到日军炮火的毁灭性打击,他和刘贵荣连长仅仅是初识,就已经成了永别。

  日军28联队经过8次进攻,河洑阵地都没得手,桥本联队长变更了攻击方式。步兵暂且不动,把后续部队的山炮、迫击炮全调上来,集中着对准中国守军的每一处堑壕和碉堡,持续地轰炸。天上助阵的飞机,也跟着炮弹的弹落点猛炸,直等他们认为这一处工事彻底毁坏无余了,再换个地方集中轰炸。这样,6连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全被掩埋在土堆里,抱着武器阵亡了。

  刘连长起初以为日军轰炸一会儿就会停,但一连炸了近两小时也没停的意思。碉堡全轰坍了。刘连长和排长唐安华想拉着俘虏一同钻出来,一看,松村本次己经被块弹片削掉了半边脑袋,他也许是带着对中国军队的良好印象升上天国的。由于没有掩体的保护,刘连长一出碉堡的残垣就被炸成重伤,他满脸满眼全是鲜血,这个世界瞬间在他眼里成了血淋淋的一片。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残喘着对唐排长说:“代、代、代我指挥……”头一歪,永远倒在混着硝烟的泥土里了。

  在守军的阵地全毁坏后,日军的步兵进攻也采取了新的队形。

  大概二三十人组成一波,后面一波跟着一波,不管前面的士兵受多大损失,后面还是紧逼着上。这种密集冲锋马上突破了国军的防线,中国守军的伤亡惨重。

  “喂喂喂!袁自强营长要通了师部的电话,”声嘶力竭地喊叫,请示怎么办?

  余程万镇定地叫周指挥官传他的命令:敌人即密集的冲锋战“术,在日本士官学校里叫波式阵,用迫击炮去消灭它最灵。另外,可以用机枪巢来辅助。”余程万做过首都警卫军教官,类似80万禁军教头林冲似的角色,所以他现在的口气就像是在给学员在上军事课似的。

  读过黄埔的袁自强一听就明白了师长的授意,城里调来的两尊迫击炮,上午已到了河洑,他立即通知炮兵排长,把炮对准高湾坡射击。日军28联队突过6连阵地后,接着就向5连的阵地用同样的波式阵冲击,5连的阵地就叫高湾坡。

  “咚”的一声,罗家冲附近的营部旁,一道白烟向敌人射出,弹道在空中划出一阵呼呼的响声,同时,波状攻势的第一队日军阵里,拥起一股烟尘,几个日军歪在地上。

  “咚、咚、咚”又是几声炮响,密集的冲锋队伍顿时发生了骚动,日本兵纷纷向两旁寻找掩蔽处。乘势,国军的机枪和步枪横扫过去。

  工兵班长爬到树上,藏在树叶里往前方观察,角度正好对准了阵地的前沿,他又叫了几个弟兄上树,拿斧子砍,拿木锯割,在树的大桠杈处,架起一座假楼的座架。余程万所指点的机枪巢,完整的说法叫鸟巢工事,是一种国军的土方法,即用机枪架到树上居高临下地向敌人射击。袁自强打完了波式阵,就赶紧布置搭鸟巢工事,因为他在前几次会战中也用过这办法,知道非常灵。工兵班长将大树桠杈削成拴口,把锯断的木料,在这桠杈地方嵌住或钉住,把这座假楼底面铺平了,再用大大小小的树枝,仿造成鸟巢的形式,在斜对着敌人进犯的方向,做了架枪的缺口。

  “营长,鸟巢工事架好了!”工兵班长向袁自强报告。

  “好嘞!”袁自强令两挺机枪组爬上去。

  可是这时,日军的攻势已暂时退了下去。

  激战黄土山第116师团的布上部队、和尔部队、黑濑部队接到岩永旺的命令:“进入常德西北地区,准备由北门方向攻击。”

  遂于21日夜自陬市出发,穿过荒无人烟的村舍、山野和田地,于22日凌晨3时到达张家店。由于天阴无月,整个大地一片漆黑,走在先头的布上109联队发现迎面扑来一支剽悍的人马,顿时神经紧张,布上命令落地架炮,举枪瞄准,就在马上要开火的一刹那,才发现是自己的1大队。1大队奉命在占领了澧县后,马不停蹄地追赶而来。

  大队长铃木跑过来向布上敬礼、报告。

  布上不知哪来的无名火,抬起巴掌就扇了铃木两个耳光。铃木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打完之后,布上又后悔,自己是怎么啦?可他又不知如何安慰面前的这个他平素最喜爱的大队长,于是就一声不吭地向旁边的野地走去。正是下雾的时候,草丛都沾满了露珠,把他的皮靴和裤子都打湿了,他觉得一阵袭人的凉意自下而上蔓延开来。

  “联队长,岩永旺师团长命令你去见他。他的参谋田原弘夫”中尉在后面跑过来喊他。

  岩永旺在张家店的一处高地勒住马,他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侍从,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说:“唔,我闻到沅江的水味了。”

  参谋长山因大佐在一旁懵懂地说:“不会吧,张家店离沅江还有30公里呢。”

  “不,一定是沅江水的味道,很甜很香。”岩永旺固执地说。

  别的师团在常德的东、西、南各个方向都打响后,唯有岩永旺按照他自己的精心策划,一直鬼鬼祟祟地隐蔽着他的主攻意图。他这次可真是把戏做足了,他把自己设计成最重要的角色,而最重要的角色为体现其隆重,往往在最后出场。他想象他的师团每一次出击,都必须是最锐利的,最具有成果的。拿眼下来说,其它师团在围城战中没有一个是一仗就攻下敌方阵地的,而他,就要一举歼灭黄土山正面之敌,敲开常德的大门。

  他的自信,使他产生了超前的想象,他嗅到了沅江水味,就象征着他已成功在握。“请布上君来!”他吩咐。

  不一会,布上照一瘦长的身影就立在他马旁听候指令。

  一个作战人员用萤火虫般的军用手电照亮地形图,岩永旺指划五里岗南侧高地说:“布上君,你率109联队上午11时许进入该地,掌握地形、侦察地形后,午后必须展开攻击,限令17时前占领该地。”

  “哈咿!”布上照一答道。

  黑暗中看不清双方的脸色,但岩永旺感觉到布上的回答口气不昂扬。

  “布上君,这次你还是打头阵啊,记得我在畑俊六大将、杉山元帅、东条英机陆相面前都说过的一句话吗?如果116师团是把利刃的话,那么109联队就是利刃的——”

  “利刃的刀尖。”布上照一回答。

  “你没有忘记,很好。等你的好消息吧。”岩永旺伸出手想去拍一拍布上的肩,但黑暗中没测准距离,只是手指擦了一下布上的军衣。

  布上立正,答了声“哈咿”

  ,便迅速转身走了。

  “布上君,努力呀!”岩永旺又在他身背后喊了句。

  布上在走回自己队伍的途中,忽然不由自主地轻轻唱起他当尉官时流行的一首日本军歌:立誓出征离乡关,不立战功死不还,忽闻军号齐出动,军旗招展在眼前。

  大地草木战火燃,无边旷野走向前,军旗飘舞催战马,未来命运问青天。

  常德北郊的地形,完全和西面不同,都是平原,大小长短不齐的河道,将平原划分成无数的区域。在这些大小河道两边,随着大水时水量的程度,夹着河垒堤坝。在顶高的河坎上放眼望去,地平线上,全是蜘蛛网似的堤道画成的大小的圈。堤路上有的种了树,有的是光秃的,堤与堤之间,有大石桥和木板桥。堤下的水田,冬季是干涸的,几寸长的稻根子在田里齐齐整整地排列,远看去,这些密密层层的点,和那弯弯曲曲的河堤线相配,构成一幅别致的冬景图画。

  龙出云行进在堤道上。他从西线回到中央银行的师部后,就获得情报,116师团已进入攻击地点,准备向黄土山的孙进贤170团邓鸿钧营发起进攻。敌人来势凶猛,余师长当即要参谋处的一名参谋去邓营督战,但龙出云提出还是由他去。尽管余师长劝他刚从前沿回来为由,留他在师部歇一歇,但龙出云思前虑后觉得还是不放心北线,就坚持他亲自去。余师长要给他配一个随从同往,他也不要,他深知战线一铺开,每个人都将有重任在肩。他在堤坝上走走停停,望着眼前美丽的湖山风景,竟一时忘情地欣赏起来,他想假使在太平年间,这种餐鱼稻饭的地方,老百姓在收足粮食的冬季,是会怎样快活地过着日子呀。

  没想到他这样遐想的时候,竟迷失了方向。开始是在北边那烟树丛外,一阵火光猛闪出来,“哄咚咚”一声响,把他沉思的幻想打破了。接着,东南方向的机枪声又像暴风雨突然的袭击,哗啦啦地在半空里传来。后来,西边的枪炮声,每隔几秒就轰隆一下响着,像是人行走在下风口,把几里外的大瀑布,时断时续、时轻时重的随风卷来。他本来是顺着炮声发作的方向走的,可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枪炮声,他走了一阵又折回,走了一阵又折回,不由得喘着粗气停住了。看来,以交火声为行进导向是不行了。他镇定下来,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和天色,突然,他明白了,常德现在已被日军包围了,并且在四面八方都已展开了战斗。东郊的牛鼻滩、德山,迤逦由东北的双岗桥,正北外的黄大山、栗木桥,西北的缸市及扔在背后的河洑,都在激战,整个常德城郊外,都混乱在这机枪炮轰的声响之中。

  他凭着对日落方向的测定,又走了大约2公里,终于摸到了设在竹根潭的2营营部。

  营长邓鸿钧正拿着电话叫道:“不管怎样,冲上去拿回来!”

  龙出云看见他脸孔红通通的,嘴唇焦干发裂,他放下电话机,向龙出云行过礼,用沙哑的嗓音报告道:“从3点来钟起,敌人用密集部队进攻,二三十个人一队,一队跟着一队,少的时候有四五队,最多的时候,到过8队。黄土山阵地的5连,挡住了敌人这样的猛扑6次。3点半时,敌人用大小炮十几门猛轰,飞机4架助战,对着黄土山的阵地狂轰滥炸,工事全毁了,我们只好在工事外抵抗。后来敌人第七次用密集队冲锋,第5连连长王振芳受了重伤,排长祝克修气愤不过,带了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向冲锋过来的敌人猛烈反扑,用手榴弹和刺刀肉搏,敌人的攻势虽然暂时被制止住了,但那个祝排长和冲上去的弟兄,一个也没回来。”

  龙出云问:“我们这里没有用炮来对付敌人的波式阵吗?”没等邓营长回答,他就听到很近的地方,“咚咚”两声炮响。

  “炮是用了,但总共两门炮,压不住敌人。”邓营长焦急而又无奈地说。

  他们走出营部的掩体,当国军这两发炮弹落入敌阵后,对面的日军,沉寂了几分钟。但日军的炮兵观察所也就因此测定了这里迫击炮阵地的位置。瞬间,有十几门炮向这里射过来,由东到西,那地平线上,约莫有二三里路长,一阵阵红光闪动。敌人正在无限制地发射山炮,哄咚咚的声音,像连续不断的猛雷。弹道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带出一道道火光,向这里呈着抛物线射来。有些是霰榴弹,在长空里爆裂出无数条光线,仿佛像战争的死神,伸出万丈魔爪,向守军阵地撕抓下来。这时,一阵呼呼嘘嘘的怪叫,破空而来,龙出云和邓营长立即看到一道猛烈的弹光迎头飞来,他们马上就地伏倒,那炮弹的动作,和他们的动作一样迅速,哄隆一声大响,身下的堤面都震动起来。火焰和泥浆,从干涸的水稻田里猛地升腾起来,激起几丈高。

  邓营长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冲向营指挥所,因为他听到电话铃声在急促地鸣叫。他抓起听筒,却听不到对方说话,只传来机枪卜卜卜的响声。

  “喂,喂,喂,王连长吗?”他对着话筒大喊,还用巴掌去拍。

  “报告营长,”王振芳连长说话了,“敌人用七八门炮向我阵地轰击,工事全毁了。报告营长,我和几……几名……兄弟死在这里,决不下来……”

  邓营长叫:“好兄弟,不要紧,我就来,你稳住了阵地,你说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边答道:“现在……”只有最后这两个字,电话不响了。

  邓营长蹲在地上,拿着耳筒,连喂了几声,那里还是没有答复。与此同时,黄土山阵地那边枪炮声渐渐稀落下来,几分钟后,便完全停止了,旁边的龙出云看了看表,是下午4点40分左右。邓营长把电话筒“拍咤”一声,放回话机叉架上。

  只有一种解释,黄土山阵地失守了。

  布上照一没有辜负岩永旺对他寄予的厚望,一举拿下了国军防守常德北线的第一个据点,他变得有些踌躇,他觉得死神简直是个可笑的东西,你畏惧它,它就牢牢地驾驭你,可你战胜了它,它呢,就退避三舍了。他还想,中国军队真是不堪一击,据称还是“虎贲”部队,被他的炮队加步兵一冲,便垮得落花流水。他甚至还想,要是与他交手的中国守军指挥官和他会一会面,那倒是挺有意思的事情,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一番,诸如:你地,真正的军人地不是!战术大大地不懂!其实说穿了,和他交手的这个指挥官就是邓鸿钧营长。布上照一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将死在这个邓鸿钧的手中。

  118团逃跑常德城中央银行的师部内,参谋处和电讯组的军官不言不语地来往忙碌着,虽已是深夜,但这里已没有深夜的概念了。周义重指挥官操着一口河南土腔,在地下室里打电话,喊得整个师部都听得见。小桌上那盏昼夜点着的煤油罩子灯,灯头拧的特别大。师长余程万坐在小床上,平时他是不抽烟的,可现在也一支接一支地不断燃烧着。副师长陈啸云坐在他旁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的东、西、北三面第一线阵地都被敌人突破了,幸亏现在还有南面的德山高地,邓团长守着没动……”“可周指挥官打了几小时电话过去,怎么没人接呢?”余程万边是忧虑,边是狐疑地问。

  “报告!是参谋处派去9团督战的参谋回来,”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口。“快进来!”余程万命令,“德山方面有消息吗?”他迫切地问。

  这位参谋是个20刚冒头的小伙子,话还没说出口,脸就憋得通通红,一串眼泪竟先滚落下来。

  “怎么回事?”余程万问。

  “师、师长,德山被敌人占领了!”参谋带着哭腔痛心地说,“不是战败的,是118团跑了……”

  “啊?”在场的人无不倒抽口冷气。

  原来这118团自恃是100军的部队,根本不服从除蒋委员长和军长施中诚之外的任何指挥官的调遣。王耀武命令邓先锋团长暂编到57师的时候,该团就想南撤,被余程万一顿严厉的训斥后,收敛了些,回到德山修筑了些阵地,作了些准备。但是,外围战一打响,邓先铮见日军来势汹汹,他越想越感到118团迟早将被葬送在这沅江边上,与其等死,不如快跑,于是他不敢恋战,稍事抵抗后,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悄悄率部从德山孤峰岭撤离阵地,向黄土店方向逃跑。为防止被日军发觉追歼,邓先锋干脆将全团化整为零,一哄而散,不知去向。118团这一跑不要紧,德山这样一座常德的天然屏障,便轻易地落入日军之手。士气旺盛的日军68师团234联队,越过德山后,马上蜂拥逼到黄木关的国军169团1营的阵前。“混帐!”余程万不禁震怒地大骂,德山不仅是常德的屏障,而且是57师的退路,失守后便意味着57师完全被掐死了,将严重地影响军心,在这关键的时刻,军心不可有一丝动摇呀!虽然他早就料到邓先锋靠不住,但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堂堂的团长竟能干出如此卑劣的事情来,“他邓先锋是党国的败类!”余程万指着门外说,仿佛那个小人就站在那儿。

  “给我要通黄木关的1营,我要和杨维钧营长亲自说话!余”程万觉得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也只有要部下千万守好既有的阵地了。

  但是,就在余师长要给黄木关1营打电话的时候,黄木关其实已经丢失了。

  黄木关面对的是一条河,守军凭借河堤防卫,日军在飞机的低空掩护下,用河里残存的小渔船和木板绑扎的木筏抢渡,由于众寡悬殊,1营只好撤退到岩。渡过河的敌人,约有3千多人,携带轻重武器,分成南北几路,又一鼓作气向岩猛扑而来。

  杨维钧营长把两个连,八字形的放在五里山和杨家冲两个点,一方面要策应北郊的防地,一方面要提防由德山沿沅江冲来的敌军,相当吃力。到了22日下午两点钟,日军的四门大炮,移到黄木关的北面谈家港,哄咚咚正对了岩轰击,持续了一个半钟头之久,每隔一分钟就有一颗炮弹在指挥所前后爆炸。从指挥所里向外看,满地烟雾上涌,已堆起了一座雾山。除了火光陆续在雾里开放着火花,已不能看清更远的地方。五里山过来的叶家岗,正挡住敌人向岩来的前进路线,那里有一排人扼守,日军的机群,就不住地在上空盘旋投弹。在那里坐镇的是第1连连长胡德秀,广东人,个子瘦小,说话有时还听不清,杨营长怕他顶不住,就不断地和他打电话联系。

  电话里,夹杂着炮弹声,胡德秀说:“营长,广东人在57师,不曾丢过脸吧?我在这里报答祖国了。我是总理的同乡呀,中华民国万岁!”

  杨营长答道:“好!敌人的情况怎么样?”

  “敌人向这里放了五六十炮,又丢了70颗大小炸弹,我现在和弟兄们守在散兵壕里,不要紧,机枪在破坏的掩体里提了出来,一点没有损坏,还可以使用,我在这里死守!”胡德秀说完,又喊了声中华民国万岁!

  副营长董庆霞,是个有名的石头人,他沉着一副黄胖的面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管紧扎着绑腿。杨营长问他:“叶家岗那里比这边的炮火还要凶,胡德秀带一排人,只剩一个班了,我看把他们调回来怎样?”

  董庆霞沉闷地说:“再撑一撑,敌人马上会有一个黄昏攻击,会稳得多。”叶家岗在我们手里,岩杨营长一想也是。但胡德秀那儿兵力太单薄,他又担心能否支撑1小时。

  正在这时,胡德秀电话又来了:“报告营长,敌人主力向叶家岗进攻,用波式阵……”语气颇为急促。

  杨营长说:“你撑着我就来!”说着,放下电话机,抓起枪,起身就要走。

  孟庆霞猛地站起来说:“营长,这里更重要,叶家岗让我去!”说完,便带着早就等候在外面的预备队一个班乘炮弹爆炸的空隙,冲了上去。

  董副营长走了后,杨营长马上发现情势不对,日军的进攻角度有了变化,他们不再理睬叶家岗的阻击部队,预备用炮火把它正面发动冲击,日军急不摧毁,同时日军集结所有兵力,向岩可待的样子,看得出他们不想在此过多纠缠,想尽快越过岩向常德大东门攻击。杨营长一边把此情况向团部柴意新团长报告,一边命令董副营长带叶家岗的胡德秀部,迅速撤回岩,集中力量据守。

  这时,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对准岩轰击的火焰,把前后周围上千平方米的地方,都笼罩在烟雾中。耳朵里听到的全是爆炸声,工事外面仿佛是不见天日的大雾天。杨维钧趴在营指挥所往外瞅,只见每隔几秒周围的平地就有一阵火花涌起来,而且频率越来越高,距离他所在的指挥所越来越近,他担心马上就会炸到这里来,于是果断地命令,将指挥所挪到旁边一点的皇经阁附近,这儿也能接住董副营长撤回的部队。幸亏他挪动了,因为他和营部人员刚走,一发山炮弹就命中了指挥所掩体。

  的。飞腾的硫董庆霞和胡德秀带的部队是从叶家岗爬回岩磺烟屑、地上溅起的尘土、水稻田里的泥浆,把他们全身涂抹得像泥人一般。没来得及说话,眼睛里就全涌满了泪水,并不是伤心与痛苦,而是硝烟辣出来的。

  “快,进入阵地!”杨营长大声喊道。

  日军的步兵,分三路向岩猛扑过来。掩护冲击的轻重机枪,像大堤决了口一般,哗啦啦响着,分辨不了它有多少挺,也分辨不出在哪里起哪里落。而我方的机枪只有3挺,分别对着三路敌人,相比之下,简直像蚊子叫。

  董副营长带领两个连抵抗了约摸有半点钟,在皇经阁的北首,又听见了密集的机枪声,并且有几发迫击炮弹,落在营临时指挥所附近。北首,即是岩的后背,如果让日军从前后夹击的话,那么岩肯定守不住了。杨营长紧张地把营部所有的人员都集中起来,他准备在必要的时候,作自杀性攻击。

  幸亏这时董副营长知道了危情,带了一个连从前沿回来,就在临北的一道小堤上,临时布起了阵地,截击敌人。

  “营长,快看那边!”营部一个兵喊着杨维钧,指着皇经阁后侧的一条小路,日军一支部队,分成三个波阵,向营指挥所这儿快速推进而来。

  杨营长张大了嘴,心脏急骤跳动着,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像是有条绝命索套在脖子上,越勒越紧。他料到他最后一分钟就要到来了,摸了摸身上挂的两枚手榴弹,又机械地推了推手中步枪的枪机。

  没管他和董庆霞、胡德秀等1营的官兵们再多思虑,有人说在激烈的战斗中,牺牲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就离开了世间,这是错误的,因为从战场上曾经九死一生回来的军人告诉我,他在端着喷出火焰的枪支时,脑子里闪现的竟全是他曾经经历过或者曾经憧憬过的生活场景,不仅反差极大,而且容量也极丰富,所以说杨营长他们在那一刹那的思虑肯定是成立的,但只不过没有过多思虑罢了,日军对准岩排山倒海的炮火攻势便似海啸般地倾泻下来。就看到一阵久久不散的烟雾升起,等烟雾缓缓飘去后,除了粉末似的泥土外,其余什么也看不清了。

  会战后日军派遣军总司令部总结,116师团步兵攻击最出色,而68师团的炮兵威力最大。因为116师团是强攻主力,68师团则配属了当时日本最先进的“皇家大炮”。

  事实上岩1营覆没前,169团柴意新团长带了一个连的兵力,配备充足的弹药,已经冲上来增援,但他只看到那股烟雾,他无言地遥望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118团临阵脱逃,导致岩守军无一人生还,是常德会战国军最阴沉的一幕。

  火烧上南门龙出云离开黄土山的170团2营,听说东面吃紧,又直接赶到9团,协助柴团长处理了一些防务,回到市内的师部,已是凌晨2时许。

  望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陈副师长用手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劝他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了,“夜深了,睡会罢,留点精神,明日再战。”说完,用劲吹熄了师部人员宿舍的煤油灯。

  龙出云也的确是累了,枪林弹雨下的精神高度集中,环城四面八方的紧张跋涉,使他一挨床边便不可自控地瘫软下来,骨头架仿佛全散了似的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呼呼”地沉睡过去。

  “龙主任、龙主任,起来罢,敌机正在头顶上投弹呢!”龙出云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屋里被外面的火光映得红光闪闪,人都已走空,“嗡嗡”的飞机马达喧闹声,就在头顶上鸣叫。“唰唰唰!哄通!唰唰唰!哄通!那炸弹的破空下落声,”和炸弹碰地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他刚想拔脚往外走,突然之间,朝外的两扇窗子,向里一闪,“括达”一声。他感到事情不妙,赶紧向地上伏倒,可是人还不曾趴下,像墙倒下来的一阵热风从窗子里涌了进来,推得他向地上一扑,而扑在他身上的则是灼烫的热浪,还夹杂有石子和沙粒。

  他敏感地知道附近中了弹,立刻向师指挥所的地下室奔去。洞口的电话总机,接线兵正忙着在接线,没有受到伤害的样子,几个地洞里的参谋,也不像是受到干扰地在来回忙碌着,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喘了口气。一个传令兵,从师长室出来,直走到他面前说,师长传主任去有话说。他走到师长办公室里,见余师长拿了一张常德城区的地图,放在小桌上,对着煤油灯正静心地看。陈副师长坐一旁,望着余师长像在等候任务。周指挥官依然在用电话指挥调度城外的作战部队。头顶的飞机马达声,和师指挥所周围的炸弹爆炸声,尽管此起彼落,闹作一团,但这几个首脑就像没那回事一样。

  余程万一抬头看见龙出云,便说:“上南门那边火势很大,不能让它蔓延过来,那里有3营1连在扑救,你去看看。敌机今天多数投的是烧夷弹,若继续投的话,在火焰还没有发射出大火时,立刻用沙土盖上。告诉弟兄们要勇敢,也要沉着,更要安定。敌人烧城,是想扰乱城区的秩序和军心,所以说安定是对付敌人的最好对策。余程万说着,”将手里的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地标点着,他对地图了如指掌,研究得如同在城里居住了几十年一样,他告诉龙出云哪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哪里是宽街,可以拦住火头,哪里是窄巷必须拆屋。交代完毕,他又问:“都明白了?”

  龙出云答应明白了。

  余程万再叮嘱:“我再说一遍,勇敢、沉着、坚定,快去!”

  龙出云行礼告别出来,见兴街口这条街上,已经让烟雾笼罩得几步外见不到人。在烟雾和灰尘堆里,红光带些紫黄色的浓焰,冲上了半空。师指挥部的弟兄们,挑着水桶,拿着斧头铁锹,正把附近一个火场扑熄了回来。龙出云喊了个勤务兵跟在自己身边,钻进街上的火焰丛里。这里到上南门很近,只需穿过两条街,他们正要向旁边一条巷子抓进去,却见面前一堵墙突然倒了下来,灰焰中立刻露出一个大缺口,见有四五名弟兄,还有10来个穿便衣的人冲出来,领头的一个龙出云认出来是师部的勤务班刘副班长,便问:“你们怎么这里出来?”副班长报告:“我们奉令拦住火头,在隔壁巷子,撞倒一排屋子,从这里再钻出来。”

  刚说了两句话,就听头上“呜呼呼”一阵怪叫,正有一架敌机,利用微曦的曙光照明,俯冲过来,“咯咯咯”一阵机枪扫射。龙出云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去看,一支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闪了过去。

  “咯咤”一粒机枪子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渣正打在他肩上。他刚要跳起来换个位置,可脚缠住了,他看见那个刘副班长就躺在他旁边,额头中了颗弹,碗大的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喷着艳红的鲜血。

  “呃!”他难过的直揪心,刚才还粗壮有力、活蹦乱跳的,可一眨眼就变作一个孤魂了。虽然说在战场上见到的死人数也数不清了,但死得这么偶然,仿佛不像是真的似的,还是强烈地震动了龙出云的心。

  “长官,我们干什么?”周围的士兵见到龙出云是校官,就都向他报告。

  “一部分拆房熄火,一部份打水灭火,快行动!”龙出云果断地命令。

  几个士兵和穿便衣的人,各拿了长挠钩,拉着倒墙里的一根根横梁,还有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龙出云开始还不知道这些穿便衣的是哪部份人,经查询,才知道是警察局的便衣警士,他们跟着局长留在城里暂时未退,接到救火的命令,便全冲了出来。另一部份人提了水桶欲打水灭火,龙出云经余程万指点,判断出水井的位置,就指挥着说:“快,去巷子那头,那里一定有口水井!”士兵们奔过去,果然,不仅有口深井,井边上还有现成的吊桶。他们把水盛在桶里提过来,再集中到一口巨大的缸内,有的士兵就用水枪吸了,向面前的火头注射过去。

  龙出云虽是长官,但也是棒小伙子,他不好意思光指手划脚不动弹,就也提了个水桶来回穿梭着打水。渐渐地,他发觉救火的人多起来,而且他惊讶地发现,人群里有常德县县长戴九峰。

  “戴先生!”他喊了声。

  “是师部龙主任嘛!”戴九峰早就看到了他,只是不敢轻易惊扰。

  “戴先生,你怎么没带群众出城疏散?”龙出云不解地问。

  戴县长没有走,他跟警察局的警士们呆在一起。市内遭空袭后,城区里立刻有7处起火,后来有两处火势合流,变成了5处,他带警士们扑灭了两处火头,看到上南门这里火势凶猛,他就又带了十几各警士奔这里而来。到这里,他见经过57师士兵拆的拆屋、泼水、火势已挫下去。

  “龙主任,我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可是国家让我在这里作县长,我就守土有责。你们当军人的,难道就不是一条性命?你们就可以守,我就不能守?”戴县长随手指了一位士兵说,“你看那个小青年,那么勇敢,扑灭了几颗烧夷弹,他大概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吧,受的教育应该比我少得多,我的觉悟难道比他还低吗?”戴县长像是在向龙出云表白,又像是在对他说理。

  龙出云直摆手,“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戴县长问。

  “戴先生,你听听,城外四处的枪炮声越来越猛烈,有的地方的爆炸,就像是在城根下,说不是,今晚上就有巷战的可能。你和你的属员,还有那些警士,都不是战斗员,你们留在这里,不但是帮不了我们的忙,也许要增加我们一番顾虑。”

  这倒是戴县长没有料到的,他问:“我们还会增加你们的顾虑吗?”

  龙出云道:“当然是有的,现在可以说,敌人已经把城围起来了,有你们在城里,无论在公在私,我们军人,都应该保护你们,可是事实上我们全副精神,应该去对付敌人,没有功夫来关照你们。到现在为止,西门外的敌人离城门还远,你们由西门出去,找船渡过南岸,还有退路,再迟一天半天,就难说了。”

  “那……”戴县长思忖道,“那让我再找余师长商量商量再定吧。”

  “好。我们算是朋友一场,我不会无缘无故劝你走的。”龙出云已经说得非常诚恳了。这时城里的几处火头,尤其是上南门的火势,大都已经熄下去,只剩了火场上的黑烟,还在打着大小黑气圈子向上冲,整个常德城,都让这黑烟笼罩了。天已放亮,但是个阴天,加之烟雾蔽障,黑沉沉的仿佛又要回到夜之中去。

  但战事并没有因为天气的恶劣而稍有停顿,城东北西角的枪炮声,非常迫近。大街小巷,随处都是巷战工事,除了堡垒之外,每个巷口,都有机枪掩体,尤其是整条大街,工事做得特别:地面上的石板,全都撬起来砌成比人还高的石头巷,这石头巷是曲线的,由无数个“之”字联接起来。工兵营的士兵正挥锹猛干,四处抬来的石板块,将这个“之”字工事,一直延伸到守军的神经中枢——兴街口中国银行师指挥所的大门口。县长突围夜漆黑一团,像泼了墨汁。仿佛是受了冥夜的感染,大地静寂无声,除城郊不时传来枪炮声外,城廓如同死一般地沉默。在湿软的江岸上走了几步,戴九峰又站住了,转回身,面朝上南门巨大的城墙的黑影。“戴县长,戴县长,快走吧!”有人在前方轻轻地唤他。他没有回答,弯下腿,“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同行的警察局何局长、吴队长上前来搀他起来,焦急地说:“县座,走晚了,怕敌人又要发动进攻呀!”戴九峰嘴里絮絮叨叨,说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话,伸出手,在地上捧了一大包土放进袋中,才跟着何局长他们向江边的船只走去。人们只知道县长是县太爷,而不知道县长是父母官,县长和自己的县城告别,就如同和自己的亲人告别一样,惜惜相依,不忍离去。戴九峰走进师部指挥所,看见屋子里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并不生疏,就分别点了头。余程万师长起身和他握手,让他在小床边上的唯一一张小方凳上坐,道:“戴县长呀,多承你带着警察帮忙,救熄了火。不过我劝县长离开县城这一层,到现在还未蒙采纳,现在却是不能再延迟了呀。”“就是呢。”在座的其它几位也随声附和。“我并不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戴县长激动地说,“我只是受到师长和诸位长官的感动,我也是守土有责的人,师长稳如泰山地守住这城池,我作县长的走开,似乎不应当。”余程万笑着摇摇头,“我是个捍卫国家的军人,我会反对你守土吗?”他从容地讲解道,“时代变了,武器变了,战略战术一齐也要变,政略又何尝不要变?许多地方在修城,许多地方也在拆城,修城是预备自己固守,拆城就是不让敌人来占去利用,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城池的使用,是有时有地还有人的关系的,县长不一定就非要同县城共存亡。你是个行政官,炮火连天的围城里,你能行什么政?帮助军事吧,你又不会战斗,你完全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说到这里,”余程万站起来严肃地在屋里简短地踱步,边踱边继续说:“现在常德的存亡关键,不是增加或留下几百普通人士,甚至上千人士来帮助驻守,而是只有援兵能早日开到,用大量的兵力来反攻才能解围,可是孙长官数次来电说援军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到底在哪呢?”余程万站住了,眼光仿佛射穿墙壁,投向遥远的山山水水。他转过头来对戴九峰又说:“戴县长,只要你不离开常德县境,你也不能算是不守土。这样吧,你出了城,倒还可以为我送消息给友军,把友军引进来,早解常德之围呢。”

  戴县长沉默了一会,看着余程万一副的确是期待的神色,便道:“余师长,老实说,我一部份是良心上的主持,教我守在城内,一部份是受着你们长官态度的感动,觉得你们这样从容坐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人生百年,也免不了一死,守在城里有什么要紧?不过一死而已,况且这样死是光荣的,所以我决定了不走。现在既然师长这样说了,我出去也还能有所作为,我可以考虑。”

  余程万笑道:“戴县长的志向是可嘉的,岳武穆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那是好官。你不怕死,就更不会爱钱了,所以你是我敬佩的好官!只是,不死能为国家为大众做出一点事情来的话,不死也是好的。这样,不死也是光荣的,大不了是减少一点光荣的含量,决不会站到可耻的那面去。因为我是劝你去迎接援军,不是叫你逃走,所以你就不妨牺牲一点光荣,来帮助我挽救这座城池吧?”余程万不想再费时间来讨论了,就直接下令道:“走吧,没有让你考虑的时间了。”这时,又有几个军官走进来,站在旁边,等候向余师长汇报战况。

  戴九峰站起来,点了个头道:“好,我接受师长这个命令!我带了全城警察,由西路冲出外围,若到遇到援军,我一定把城里情形告诉他们。师长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耽误师长的时间了。”

  余程万也站起来问道:“你决定走了吗?”

  “我决定走了!”戴九峰像表示决心似地回答。

  余程万便伸出手来,紧紧的和他握着,点头道:“那很好,假如你把援军迎接来了,最大的光荣,还是属于你的。你可由大西门出去,我打电话通知那方面的部队掩护你和何局长带的警察。”他的口里说着话,两双手不放松地紧紧握着摇撼,直到把话说完,两双手才分开。

  戴县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转身出去,不知是出于悲壮还是出于感情的留恋,他的眼里早已饱含了泪水,若不是因为慑于师指挥所里的威严肃穆气氛,他的眼泪就会泉涌似地滚落下来。处在战争环境中的生死线上,人的感情上似乎再没有必要设封锁线,像随时迸发的鲜血那么容易流露。

  渡船缓缓向江南岸驶去,由于担心划水搅起的声音会惊动对岸的敌人哨兵,所以县警察局的何局长特别嘱咐各条船都不准使用桨橹,船只仅是凭借西北风的风势,向前面溪流漂去。

  随戴县长突围的共有300余人,除警员外,还有县政府的部份行政人员,以及一些领有任务而当时撤退时未来得及完成的公务人员,其中包括国民党中央社沅陵分社战地特派员兼记者文杰先生。这位当年新闻界叱咤风云的知名记者,是主动提出要尽快离开包围圈的,他倒不是为了保全性命,要是怕死的话,他就不会在大疏散时留下来,他是为了安全地把一大批亲自采写的战场新闻稿送出去,这些稿子地记录了国军部队在常德抗击敌寇的感人事迹,极有价值如果毁在城里的战火中,那就比牺牲他一条性命损失还大。

  50年后,我在常德这座美丽、幽静、可以说还是属于比较闭塞的小城里,见到了文杰先生。我提出一个要求,想看看他年轻时的照片,可是他说全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里抄光了。一张都没有吗?我问。确实一张都没有了。文杰先生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没有照片,所以我无法想象和形容他当年的那份洒脱和英俊。眼前的他,实在看不出他曾经是个“无冕皇帝”

  ,是个文化人。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平和,和蔼的普通市民,一个辛劳了一辈子的工匠之类的人物。

  极其可悲的是,文杰先生用生命保护的那批稿子,他认为不仅极富价值,甚至将会流芳百世的那一页页稿纸所含藏的情节和故事,不仅没有满足他的愿望,相反在肃反时却牵连着他差点丢了性命。我问他还能不能记得一些稿子的内容,哪怕是一点余程万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也好,哪怕是守城战的一段残片和一些朦胧印象也好,可老人沉默了许久,看得出他在搜寻记忆,已到达了一种痛苦的程度,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见过有些人在皮肤上刺了字,后来迫于种种原因,又用刀刮去的场面,我想文杰先生肯定是用刀刮去了心上的那些永恒的记忆。

  虽然文杰先生在有生之年再也无法清楚地回忆常德会战这一历史事件了,但我却知道他在该战中至少亲历的两件事情。

  一件就是跟随戴九峰突围,过了江后即遇到了日军,差点没被打死,只身脱离了火线,跑到沅陵的新闻社述职,大获嘉奖。

  再一件就是傅仲芳奉旨扣住余程万,将他押往重庆候审,是文杰跑回常德,联合了戴九峰、常德工商会会长姚吉阶、常德地方专员黄维国、地方绅士李子新等知名人士百余人,由他本人拟稿,草就了上诉请愿书,通过常德人、国民党中央立法委员杨少炯递到了蒋介石的案前,因而换来了国民党中央最高层对常德会战,对余程万将军的重新评估。

  1949年文杰先生在昆明,有人劝他赶紧跑到台湾去,他说国民党几百万扛枪的军队都被共产党打败了,我这么个扛笔的记者跑到台湾去还有什么用?他不去,他回到了老家常德城。但共产党并不认为扛笔的就比扛枪的战斗力差,1953年为了一篇旧报纸上的消息报道,共产党要砍他的头,后来为了他保存的大量“敌伪”档案,也差点要他的命,“文革”中,当了十几年园艺工人的文杰再次被搬出来投入监牢,索命的红笔在他的名上划了圈又勾了去。据说,是有几个当年与他同事的地下党保护了他,说文杰还是个比较正直的新闻记者,对共产党没有敌意。因而他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现在。别的人越活越有丰富的回忆,而他越活大脑里越是荡然无存。他的肉体是活在人间,而灵魂恐怕早已追寻他心目中的英雄,余程万将军而去了。

  船到了南岸,孤峰岭、茅湾一带,作为此次行动的总指挥戴九峰,顿时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因为过了江便随时随刻会遇到敌人。他轻声唤叫大家全都趴下,最好趴在有障碍物的后面。毕竟老百姓不如军人,就是警察也没有军人那样训练有素,所以简单的一套隐蔽动作,就作了几分钟才停妥。戴县长倾耳谛听,张眼四望,由于夜色太浓,什么也发现不了,他只好叫几个警士去探路。没几分钟,探路的警士回来,报告说前面到处都有日军篝火的残光闪烁。

  情况很危急,如果天一亮,他们就将全暴露在日军的枪口之下。戴九峰于是和何局长商量,往哪儿去?因为情况都不明了,一时真还无法说出到哪儿去是安全的。商量的最后,就说去到斗姆湖吧,兴许那儿没有日军,其实这完全是押注式的猜测,但也只能如此了。他们将全体分成4队,先队为警长张信隆率尖兵13人,次为警察队20人,由戴九峰亲率,再次为警局员警员100余人,由何局长率领,殿后为难民与担挑及政府办事员,由警队吴队长率数十名警士压阵。这一支庞大的队伍,列成一条线行走,就拖了半里路长。黑暗中他们行走的倒也迅疾,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熟悉的地貌特征,说前面不远就是斗姆湖镇了。但他们不知道,这天上午,河洑方面的日军第3师团有一支700多人的大队,携炮两门从夹街寺渡过沅江,已经占领了斗姆湖。黑夜中不辨情况,行近敌哨所仅50公尺时,先队除隐约见堤上有黑影蠕动,没有经验,竟高声询问:“什么人唦?”

  一语未了,回答的却是一排机枪的扫射。

  此时突围队伍所处的地势非常恶劣,两旁皆水,中间为低淡小道,既不能展开战斗,又不能隐蔽抵抗。在混乱中,戴县长和何局长指挥武装人员放枪还击,“乒乒乓乓”打了半个多小时,伤亡惨重,与戴九峰同伏在堤下作战的一个尖兵班,几乎死伤殆尽。

  “快离开吧,呆在这儿非全报销了不可!何局长在嘈杂的枪”声中对戴县长喊。“好!”戴九峰表示同意。

  他们组织队伍,向敌人的火力薄弱处拼死突围,打回来又冲,打回来再冲,反复数次,才终于脱离虎口。

  这时,队伍已完全被冲散,戴县长与何局长、吴队长一行20余人,辗转探索行至善卷乡公所的职员杨先烈家中,幸亏这儿还未被日军染指,但也难说马上就会不会有日军赶到,所以他们只敢稍留片刻,更换了衣履后,又继续拣偏僻处绕道而行。

  走着走着,东方微明,他们困顿中望见对面山包上有黑压压一片小树林,咦,怎么树林活动起来?“啊!日本人!”不知谁惊叫一声。没等趴下,敌人已朝这里开火。大家连忙分开,于是队伍尽散。逃出日军火力范围,戴九峰一看身边,只有何局长、吴队长、刘巡官、雷警长4人。

  不一会天色大亮,枪声四起,空中又有轰炸机盘旋,看来敌150人的注意力全在常德城区方向的攻防战,戴九峰一行乃辗转钻隙而行,向茅湾方向奔去,直到黄石港,才彻底摆脱敌情。

  另一股突围的队伍,就没有戴县长他们这么幸运。天亮后,日军发现了躲藏在一座小村庄的水沟草丛中的中国警察,于是调集了部队前来围剿。就在日军的包围圈越缩越紧时,督察陈国栋率领的数十名警士用几枝长短枪以及几颗手榴弹与敌展开了殊死搏斗,但终以众寡悬殊,大部份人员以身殉国的句号结束了这场厮杀。陈督察为敌所俘,剩下少数几人由邓办事员带领退回南站。南站驻有57师骑兵连的一个情报站,负责人是孟学如中尉。南站当时也发生了战斗,日军第3师团大举推进过来。孟中尉率十余名士兵及溃散的警士,用两挺轻机枪占据有利地形,背水作战。相持数小时,江边来人说渡船已备好了,于是孟中尉决是撤退。船顶风行驶到江心,日军赶到的先头部队已沿江岸一字形排开,用机枪和迫击炮向渡船射击,一边打一边还哈哈大笑,耍弄中国士兵。“咚”地一声,孟学如中尉乘坐的那般船不幸被击中,炸得粉身碎骨。

  孟中尉的尸体在清清冽冽的沅江上飘浮,拖着一条逶迤的鲜血长带,有几条银色的小鱼游过来,嘬嘴吸吮了几口人血的滋味,就又游开了。此刻枪炮声停息,江面只听到水鸟的“咕咕”鸣叫和西北风刮过的“嘶嘶”响。几个落水的警士奋力游过来,捞起孟中尉的尸体,轮流抱在怀里往城边游。他们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就是这名中尉救了他们,他们说什么也要把这个中尉抱回到陆地上去安葬。他们终于精疲力竭地在上南门爬靠了岸,扛着孟学如中尉血淋淋的尸体向城里走去。

  一个生死轮回国:从上南门走,又从上南门回;走时三百人,回来三两人。

  权当遗书回城的警士,向余师长报告了戴县长他们突围的情况,顿时余程万心头涌起愁云:这不仅是说明,所有的通道和退路都被卡死了,而且戴九峰目前生死不明,他肩负牵引援军的任务看来也是很难完成了。

  面对现实,余程万断定城区战肯定不可避免,为了确保常德核心作战,他下决心将金定洲的炮团调到常德城南,作为对沅江南岸的控制和对江面的封锁。针对沅江南岸及江面作战,他令师部又颁发命令:“第9团守东门外左右码头(含)沿江之线;第171团守左右码头(不含)至电灯公司之线,针对由西陬市攻来的敌人,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沅江南岸的抄袭部队和隔江南站的援军呼应;第170团守电灯公司(不含)至洛路口间沿江之线,针对岗市来犯的敌人。”

  由于沅江阻隔了守军的退路,也拦阻了国军增援部队的来路,所以守军作战必是置死地而后生的背水战无疑,余程万复又严令柴意新、杜鼎两团长,对沅江防务,必须确实用火力控制,不得有误。

  布置停当,余程万想出去转转,这座古老的城池,也许不久就要面目全非了,他实在有些留恋和不忍。刚跨出中央银行原营业大厅的门口,一名参谋领着一个浑身泥浆的军士走过来,向他敬礼报告。

  “这不是军邮员吗?”他一眼认出这名军士。

  “怎么?你送信出去又回来了吗?”他禁不住有些喜悦,因为军邮员能返城,必定会带来些友军的消息。可是,军邮员的回答使他极其失望。

  原来,军邮员带着一大包全师官兵,包括余程万的家信,渡江预备前往长沙发出,但事已晚矣,日军的先头部队已封锁了各个路口,他作了几番努力,想突破封锁线,但最终都以徒劳而作废。他没有办法,只好也退到南站找到情报站的孟学如中尉。在最后一刻,他随孟中尉的船退回了城里。

  “我没能完成任务,请求师长处罚。”军邮员垂头惭愧地说。

  “不怪你嘛!”余程万安慰道。

  这个消息其实对余程万的打击很大,但他作为一师之长反倒很镇静,因为他知道他在这种时候万万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情绪,否则将直接影响到军心的稳定。

  他按原计划绕城走了一圈,所到之处都对防守部队作了简短的鼓动,鞭策部属努力达成任务,打退日军进攻。回到师指挥所,已是傍晚时分,他看到他的那张小桌子上放着他那封将寄而未能寄出的家书。

  家书引起了他对处在遥远的春城昆明的妻子儿女的无限思念,一股温馨缱绻的感情在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全家人幸福地团聚在一起闲暇游逛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模糊了……他点燃灯,铺开纸,拿起笔,想记叙些文字,以宣泄此时此刻的澎湃情感,但,一时又思绪纷纭,不知如何下笔。他思忖片刻,终想,既然家书无法寄出去,就当作是遗书留下来也好,里面记叙了很多战场上的情况,也可作战后的史实资料,或许还有些价值。想到这儿,他挥笔写道:“亲爱的阿瑗:开战前,我给你写了封信,至今已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了,没有再写信。这自然是我太忙,没有工夫写信,也由于我在火线上指挥找不到一个地方写信,更由于,写出的信根本就寄不出去的缘故。非但是今天写的信寄不出去(如果你看到的话,也是隔了不知多少夜的旧信了)我刚才知道,,就连一个多礼拜前寄的信也退回来了。但我还是要给你写信,给你写信不但是我在紧张的战斗中最好的消遣,让我觉得灵魂儿飞在你的左右,而且,我的信若能保存,也一定会有它的特殊价值。

  首先我当告诉你的,是这常德外围战事发展的情形,先谈西线河状那边,已是打了3天3夜,敌人除了大炮飞机,进攻的兵力,是3千多人。我们呢,只有1营人,那简直是十比一,我们的连排长跳出战壕去肉搏,用刺刀把逼近防线的敌人,杀死在地上。敌人是波状战,也是车轮战,来一波,又一波,去一轮,再换一轮。单是罗家冲,就这样打退敌人7次的冲锋。你要知道,我们的战士,是没有人换班的,打退敌人第一次冲锋的是他,打退敌人第七次冲锋的还是他们。敌人呢,走马换将,轮流上。战事演变到今天上午,守河洑的袁营长自强,和全营弟兄,实在已尽其所有的能力了。而敌人呢,后续部队还是不断地开到。我们为了对付敌人的波伏密集部队,曾调两尊迫击炮到河状,用炮弹轰击这种波状部队,我还曾命令他们,在大树上架起鸟巢工事,用机枪俯瞰射击敌人的密集部队。这些办法都应当是有效的,但不仅是迫击炮的门数少,而且炮弹的数量也少,鸟巢工事呢,最好是用轻机枪,但我们的机枪在地面都不够使用,又怎能拿到树上去?只好用步枪代替,结果效果就差远了。我们完全是在惨淡经营。

  自今天拂晓起,敌人调集了大小炮十七八门,用远距离射击,对了河洑核心猛轰,足轰了2个小时,河洑街市全部烧着,就是附近的树林,也都在屡次中弹之下,冒着烟焰。所有的工事,全轰着翻了个身。我在这里想补充一句的,就是今天在河洑出动的飞机,也增加到24架,它低飞轰炸过了,敌炮又根据轰炸的爆发点作目标射击。袁营长虽然带着弟兄,抵抗过两小时,可是弟兄们与阵地共亡者,已达十分之八。后来敌人再用波状密集部队进攻,袁营长带了残存弟兄三四十人,撤出防线,从侧面山坡上,对敌人来了个逆袭。他们大声喊杀,冲进敌人的阵中。这是袁营长亲口告诉我的,到了稳不住阵地的时候,他绝对不退,要带所有的生存弟兄来个自杀性的攻势。他真的这样去做了。当他们冲进敌阵的时候,人像疯狂了一般,向前面冲过去,已来不及用枪,他们除了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一齐向敌人抛了去,就是拿了刺刀劈刺。敌人倚恃着他们优势的火力,对我寸寸逼迫,但到了优势火力用不上,而中国士兵又要拼命的场合,他们就只有后退。因为袁营长这一回自杀性的逆袭,打死敌人100多名,敌人后退两华里。然而我们自身,也阵亡了20多人。受伤的弟兄,如果是轻伤,就根本不理会,重伤的弟兄,料到他也回不了阵地了,也不愿负累别人来担架,各人把枪口对着自己,喊一声‘虎贲万岁!、’‘中华民国万岁!’就尽忠了。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放下笔来,起立致敬。我想,阿瑗,你如果看到这里,也应该起立致敬!这一场恶战,袁营的伤亡人数,增加到十分之九,只剩30多人了。壮烈呀壮烈!

  “再说北路,这里也分东西两路和正面,西路来的敌人已和正面来的敌人取得了联络,整个阵线是弧形的,大概由长安桥穿过竹根潭,到唐家铺,合计敌人的总数,是1万5千人,大小炮共有30多门。这里左地区,是我师170团第2营邓鸿钧营,右地区是9团第3营郭嘉章营,对敌人的比率,还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敌人的波状密集部队,分作5路,冲杀了七八次,我接到报告后就命令用山炮对付,军炮团的一门炮,实在值得歌颂,他们在北门外瞄准了波状日军发射,简直没有一颗炮弹是落空的,落地开花的炮弹打得敌兵和尘土一齐飞扬。望着敌军血肉模飞,在堑壕作战的我军弟兄,他们忘了是弹火笼罩在头顶,每当一弹中的,会大声的叫起好来。日本军人勇猛是真的,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在这种惨重牺牲之下,也就把波状进攻暂时停止了。不过经敌炮两日的猛烈轰击,我们守军的防御工事,也完全毁坏。现邓营已转移到望城巷米铺市白马庙长安桥附近。169团的郭营,为了与东路呼应,战线拉得较长,在八人岗二十里铺两处的警戒部队就各驻一个班,敌军在此,也用尽全力,每个小据点,都用几百人包围着打。由开始打到我执笔给你写信的时间,这郭营每个据点一班人,都冲杀在20小时以上。弟兄们死也不退,阵地让大炮毁完了,他们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英魂升在常德天空,俯瞰着祖国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荣。

  “其次是东路的战事,由于57师以外的一团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这位团长,不战而退,带了他的部队,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于是这一线由石公庙新民桥一直的,又陷入敌手。现在是9团的副团长向后紧缩,缩到岩高子曰,在那里亲自指挥。

  “我还要说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个倒写的英文字母V,我们的出路,在那V字包围中的一块河套里。援军将要来救常德,也就由那里来。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敌人,约700多,附炮2门,在V字左上角的甲街市渡过了沅江,进到东岸的蔡码头。东路德山那里,原有敌人1000多,渡过沅江,窜到V字右边一直下端的乌峰岭,两股敌人合流,同犯V字顶点的南站。就是说,我们的南路,已被敌人截断,这座城已在四面包围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始终没有枪声,我们愿意那里有声音,有了声音,就是援军到了。现在声音倒是有了,却是敌人的枪炮声。敌人四面八方,把钢铁烧成的火流,向这个斗大的城区灌注。我们在枪林弹雨里,在炮弹堆里,在火海里,但我们57师不会害怕的,我们唯一的答复是血,是死,是光荣!

  “阿瑗,抗战6年多了,我们一直是以空间换时间,这个战略,观察世界大势,也许没有错。但时间难测,因为空间究意是有限的。我们要自即日起,不轻易地放弃空间,而且为了将来写抗战史有更多的精彩之页,我们也就该多造几个光辉的圣地,让我们虎贲把武陵写战为不屈之城罢!

  “阿瑗!我写到这里,我很是兴奋,我用不着再用什么儿女情长来安慰你,将来你看到这封信,你会很骄傲的。今天天气不好,刮着寒冷的西北风,风带着北面的枪炮声,刮过我的头顶,这一些杂乱猛烈而又惨厉的声音,经日不断,就像战神在我面前咆哮。炎黄子孙,为祖国而战斗,接受它这咆哮!

  石坚书于民国32年11月25日余程万写完信,吹熄了煤油灯,这时他觉得可能天已快亮了,因为有点点蒙蒙的亮光从外面曲里拐弯地映进来,他合上眼,打个瞌睡。

  炸城“嗡嗡”一阵马达声传来,8架日军轰炸机,由西向飞,对着常德城绕了半个圈子。

  “哄哄!”西门的高射炮阵地,已放出了两颗炮弹。肉眼所能看见,两朵白色的云点,在敌机群中间开了花。但是这花离那领队的飞机还有两三尺的距离。同时“嗤嗤嗤”

  ,炸弹的破空声发作,敌机下面,有无数长圆的黑点,向下投来,“哄隆咚,哄隆咚,哗啦啦!”炸弹落地,那一片猛烈的爆炸声,在常德城四处响起。地面的高射机炮和高射炮,“拍达达,哄哄!拍达达,哄哄!”常德城原是被枪炮声所包围,现在又加多了天上地下两种声音。不仅是声响的刺激,更可以用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来形容这战争场面的残酷景观。

  余程万师长和皮宣猷参谋长不顾危险,站在兴街口路边的一座小碉堡前面观察火势。余程万双手握着望远镜,对着北门上空一丛掀起的烈焰。他对身后的参谋下达了几句指示,不一会,就有一队士兵,开着跑步,向火焰那里奔去。但有5架敌机,还在北门一带上空盘旋,不时有黑形的小东西,由机翼下落出来。炸城时城里人最怕风,可偏偏这时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猛烈,那火焰被风吹着,黑烟卷着团向南边漫来,烟头上无数的火星喷射,像一个巨大的魔怪。这时又有“咚咚”两声巨响,西门涌起两股黑烟,合着西北角,城里共是5处火头。西北风呜呜作响,把这5座火焰吹得东倒西歪,在半空中合流了,这样整个城区,全笼在一片烟雾之中。风向人身上扑来,不但不冷,而且使人有着在炉边烤火的感觉。

  这是个阴天,阴云密布,再加上一片黑焰,天简直是黑了。天黑了,烈焰可就变红了,天空合流的那群烟雾,已变成了一座火山,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几个峰头,含着血光的云团,黄中带紫,很快的在半空里打着旋转,逐渐上升。火星、火箭、火带、在每个血光的云彩里面,开花乱射。余程万和师部的不少人都站在街上观望,身上都像在炉火旁似的布上了血光。

  这种火势,正是日军盼望的进攻机会。四面八方的炮,提前了攻势的时间,“哄咚哄咚”响起。西北角的炮,大概把68师团的大口径炮调过去了,只听到“哗啦啦、霹拍咚”

  ,接连几声,仿佛是夏天暴风雨突然涌来,半空里爆发了炸雷。轻重机枪同时也掀开了瀑布似的水闸,向国军阵地狂泄。西北风越吹越有劲,钻过几重火网向街上站立的57师军官的身上推动着。这种惨烈的场面,对于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场老手们来说,都极其少见,他们怔怔地站着,说不出话来。

  余程万自语道:“这一个伟大的镜头,人生能看几回?”这话被皮宣猷在一旁听到了,说:“师长可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呵。”

  余程万笑道:“你也不含糊呀!你忙了一天多却忘了件大事!”

  皮宣猷向余师长一个立正,严肃地说:“报告师长,交下的任务,职都办了!”

  余程万把手在肚皮上拍了拍:“我和你一样,也忘了这件事,咋天早上到今天,我们还一粒没下肚呢。走,一同去吃点东西吧,今天到晚宵,是没功夫再顾嘴巴了。”

  皮宣猷一打脑袋:“对了,怪不得我怎么累得没一点力气呢,原来是饿得!”

  说是吃饭,其实也就是一碗米汤,夹带几个饭团,就着干得像盐块似的咸菜咽下肚。

  师部的指挥官能吃到这样的饭已很不错了,底下的连队士兵吃什么就很难说了。

  果然,没等余程万把饭吃完,指挥所的电话就响成了一片,全是战况报告,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危急!

  长生桥肉搏战湘北的冬日,在柳叶湖畔寻觅一所地主的大宅院,生上炉火,嗅着腊肉熏鱼飘香,在里面安眠数天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情。

  由于战火连天,不要说闲人寄生者,就连地主本人,都携家带口地落荒而逃,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于是这些大宅院也只能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园。

  日本人不仅是天生要强好斗,而且天生会取乐享受,岩永旺便是一个典型。他率师团指挥部路经常德北郊的柳叶湖时,凭着神经触角的感觉,便知道湖边的几座地主庄园是好去处。于是,他命令在此地宿营。

  斜卧在雕花的香樟大床上,窗前的湖光山色、竹枝菊影映入眼帘,他陶醉得恍如在日本的富士山下。

  听部属说彭叫驴子准备把九姨太给他送来享受,更使这位酷爱中国女人的日本将军心花怒放。他又想到,战争真是一场奇异的旅程,今天可以出生入死,明天亦可醉生梦死。

  到了午间,彭叫驴子果然差人把九姨太送来了。这九姨太年方18,是匪首从桃花江美人窝里抓来的乡里村姑。岩永旺一见,便连声赞叹不已,他当即把九姨太归到他来中国见到的最美的女人行列之中。他还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并非是立刻与她性交,而是想把她当作模特儿画下来,尽管他不是画家,但他的这番冲动并不是缘于一个画家的愿望而发出的。

  “你的,美美地、美美地!你地,把衣服统统地脱光!”岩永旺取来纸笔,笑眯眯地对九姨太说。

  脱光是可以的,九姨太顺从地遵照岩永旺的意愿做了。

  望着面前这个美女的光洁胴体,岩永旺的手指都像通了电流一般颤抖起来。

  “你地,坐到椅子上去,把腿的,翘起来!”坐到椅子上,还把腿翘起来?九姨太不理解了。在她眼里,男人都是一样,好男人,坏男人,中国男人,日本男人,都对女人一个想法,就是想睡觉而已。可今天这个日本人却古怪的很。她因为不明白,所以没照办,只问了一句:“不睡床上,坐椅上干么子哩?”“把美美的你,画下来地干活,明白?”岩永旺用手比划地说。

  做了强人的性奴隶,一个弱小的女子当然没办法,但要把她画下来,她却本能地感到这涉及到中国有关妇女的古老的道德问题,她犹豫了,她想连野兽般的彭叫驴子都没有要画她,凭什么日本人要画她?在她的观念里,奸她也没有比画她更严重,更令她难以忍受,更令她不能容忍。这就像某些女人,面对面地过性生活可以答应,但如果要她背对着来她死也不会应允,因为她觉得那像畜牲。

  “啐!”九姨太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表示不能服从。

  岩永旺不高兴了,厉声呵斥,彭叫驴子把她送来,就归他使用了,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画,一定要画!”他大声命令。

  但任凭岩永旺如何喊叫,九姨太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让他画。不让画还不算,她抱起衣服,准备连身子也要遮起来不让看了。

  “八格牙鲁!”岩永旺暴怒地骂道,他掏出手枪,对着九姨太晃动着威胁,要她立刻坐到椅子上去。“画,还是不画?不画地,死了死了的有!”岩永旺下最后通牒。“好,我画……”九姨太突然柔软温顺下来,脸上堆起凄迷艳丽的笑容,“我画,我给你画……”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慢慢地向椅子那边挪去。突然,她乘岩永旺放松警惕、松驰下来的时候,快步奔向床边,她早就瞄准了那把战刀,她伸手快速抽出来,往自己雪白的鹅颈上一抹,血,像喷泉似地射出来。

  1“呀!”连岩永旺都意料不到地大惊失色叫起来。

  等他跑过去,夺下战刀,去察看女人的伤口时,九姨太已经香消玉殒。

  “嗨,八格!”这一句,岩永旺像是在骂自己。

  憋了一肚子火的岩永旺再也不愿意在这倒霉的湖边庄园里呆下去,他喊来部下,命令开拔。部下不解地问,饭菜、热水都准备好了,指挥办公的设施也安装完毕,怎么要开拔呢?

  “开拔就是开拔,还问什么?”岩永旺满脸阴沉,再说下去又要发怒了。

  往哪里开拔?部下听候指令。

  向109联队靠拢!岩永旺心想,按原定计划,在下午1点正,布上照一大佐应该已经向中国守军的长生桥阵地发起进攻了,这一道防线攻破,116师团就可直驱常德的北大门,所以说这一仗应该是非常关键的。师团前进指挥所设到布上联队!岩永旺传下命16令。

  常德北线战场炮火射出来的光焰,在平原上闪烁不断,天上低压的云层,全让炮火染成了紫红色。那些炮弹带着一条长的尾巴,像有头的扫帚星,向城区这儿飞来。霰榴弹在空中爆炸以后,无数条火星分开,像撒开了一面火网。迫击炮弹走得慢,在空中抛着个红球运动,最后落地炸起。日军116师团的炮火力量全集中到了这一线,向长生桥、沙港这一片三角地带猛轰。

  驻守在长生桥的国军部队是170团1营。

  在打退了日军109联队的数次进攻后,营长张庭林和副营长李少轩,正坐在设在碉堡内的营指挥所里嚼后方送来的冷饭团子。几发炮弹在前后爆炸后,口子上随着烟尘滚进一个像泥球似的人。他们一看,是营部传令兵。

  传令兵说:“第2连在前面熊家,只剩了十几个人,恐怕稳不住了。”

  副营长李少轩咽下最后一口饭团,跳起来对营长张庭林说:“我上去稳住他们吧!”

  张庭林说:“好!你带一班人去,我在这里死守,决不动一步!”

  李少轩弯腰,把两只脚上的裹腿紧了紧,捞起身边那支步枪,就跳出了营指挥所的掩蔽部。指挥所外的狭长堑壕里有预备队两排人,全都枕戈待旦,各人抱着枪支坐在壕底上,头靠着枪杆在休息。李少轩喝了声:“第1连第2排第1班集合!”

  随着喊声,立刻跃出一班弟兄,他们握着枪,迅速成一字形排开站在壕外。李少轩站在前面看了看,将手一举,自己先在前面,开步就跑。班长带着这班弟兄,“沙嚓沙嚓”紧紧在后跟着。顺着面前的一条大路,约莫跑了一华里,在枪弹“霹霹拍拍”的响声中,大家抢上了一道河堤。恰好小河这边的南岸堤身,比北岸的河要高出一尺多,由这边堤上,望那边堤下的水稻田平原,相当的清楚。李少轩首先跑到堤上,发现了那边稻田地,日军又在集合密集部队,作波状攻击,他立刻向地下一伏,把手举起连挥了两次,后面跟着来的弟兄,立刻也都伏了下来。敌人的冲锋队伍,第一个波已逼到只有二三百码,可是这班人,并不曾带得机枪,他们预备是抢到前面,利用前面我方阵地的机枪的,那里应该有4挺轻机枪,但现在与敌突然遭遇,得不到希望中的机枪火力支持了,只有沉住气,等敌人接近了再说。不仅是李少轩暗下了决心,全班士兵也都暗下了决心,没有机枪,就给敌人来个突袭,虽然这是个自杀性的行动,但他们已视死如归了。

  李少轩伏在堤身后作了个手势,回头对旁边伏着的班长说:“上刺刀,准备冲锋!”

  班长传令下去,弟兄们很快伏在堤面上了刺刀。

  3这时有6架敌机,自东北角飞来,开始在堤上盘旋,但究因这班人和日军相隔得太近,他们隐躲在堤身苇草丛生,没有被敌机发现。李少轩睁眼望着敌人逐渐接近,有一队人翻过对面的那道堤,又走下来,踏进堤下一道河滩。这河上本有一座木桥,业已破坏,日军要过这边来,就不得不涉着这条连沙带水的浅河。李少轩看得清楚,依然隐忍未发。直到敌人的脚步,已经踏到水里,相距仅有三四十公尺,他突地跳起来,首先一个手榴弹,对准了敌人最密集的地方,抛了过去。弟兄们都跟着站起来,向浅河抛着手榴弹。无数丛火花爆发,烟焰和水花泥点溅起来,敌人一部份倒在水里,一部份转身就跑。已经没有丝毫犹豫的时间,大家一声喊杀,端了枪就冲下堤去。日军不知这边虚实,只有跑。李少轩是拼了命的向前追,追到对边堤角下,已迫近了落后的一个日军士兵,他一枪刺去,敌人随枪而倒。这班弟兄看到副营长得手,各各追着敌人劈刺,一直追上堤去。李少轩喊,“停!”他望下去,大约在200米左右,敌人的两个波状部队,又跟着涌来。浅河这边,没有河那边高堤好守,他便将手一招,带着弟兄,又转回到南边的河岸上来了。

  刚一驻脚,敌人的第2个密集队,也就到了北堤。这次他们乖巧多了,先不下堤,也在堤身后藏着,用步枪对南边堤上密集射击,东西两头,再各加一挺机枪,交叉着侧面射击。这样射了一阵,日军后面的迫击炮赶到了,就架在堤下对南堤作近距离的轰击。

  李少轩带着弟兄藏在死角里,依然不理睬他们。这样对峙了半小时,敌人不能忍耐了,照前次一样,又涉水冲过来。李少轩也是一样,等敌人半渡,先掷手榴弹,然后跳下堤去肉搏。不过他知道敌人冲到河里是一个波队,堤那边还有个波队,对河里这个波队不能追击,因而将敌人打死几个,敌人退上了北堤,他带士兵们也退回南堤。敌人吃了第二回亏,就改变了办法,用掷弹筒掷弹,代替迫击炮轰击。掷了几百发榴弹后,又冲锋过来。李少轩又第3次跳下堤去追击,不过弟兄们经过反复肉搏,已非常吃力,人数也伤亡了过半。受伤的弟兄,知道回不去了,全都反过枪头,用刺刀自尽成仁。对于死亡,战斗中的人已变得麻木。

  李少轩第3次回到南堤上,看见全班弟兄只剩6个人,他挑了一个年纪较轻的士兵,对他说:“你快回去,报告营长,我在这里成仁了!再有一二十分钟,敌人必有第四次攻击,我一定冲下去和敌人同归于尽,你还跑得动,快走!”李少轩是斜靠了堤身站着的,人已虚弱得快支撑不住,这样的数九寒天,他额头上像雨一般的流着豆大的汗珠,说话不断地喘着粗气。接受命令的士兵是上等兵赵忠勇,他哭起来,立正行了个军礼说:“副营长,我愿意和副营长死在一起!”李少轩劝他:“营长也要知道这前沿的情况,你回去报告,那比和我一路成仁要好得多,快走吧,快走!”但赵忠勇只顾哭,不动弹。李少轩喝斥道:“当兵的不许哭!”赵忠勇又“卟嗵”跪下来,说:“副营长和我相处多年,像我的兄长一样,我舍不得副营长。”李少轩情不禁眼眶也潮润了,但他想此时此刻哪是动感情的时候?他强忍住依然用生硬的口吻说:舍“不得什么?我若成仁了,那是光荣!我尽量把敌人压住,回头我们会再见面的,快走吧!”赵忠勇哭得满脸泪水和泥尘混在一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是的,这惨烈的战火对他稚嫩心灵的烤炙,势必对他造成像经过地狱的磨炼那样的深刻印痕,他将变得坚强,甚至是冷酷。他站起来,又最后看了一眼他敬重的副营长李少轩,然后掉转身朝堤下奔去。

  果然,李少轩猜的不假,不到20分钟,日军又来了个第四次攻击。这次李少轩觉得冲下河去,不会有多大效果,因为连他在内,只有6个人了,决不能搏胜四五十个人的日军波队。因而他5令所有弟兄都伏在堤上,等到敌人进了有效杀伤距离内,才把所剩无几的几颗手榴弹抛出去。这一弹出去,自是炸倒几个敌人,但日军的波队已一阵风似的涌过来,大部份已冲到堤脚下。李少轩已不再指挥,自己跳将出来,盯着敌人丛中有一个领队的军曹,端起步枪,奋不顾身地向那人冲去。这段冲击的路程,有几个日军连续用刺刀拦截他,他的身上腿上,前后共中了5刀,但他凭惊人的毅力没有倒下,还是向那军曹扑去。

  那日本军曹早就看到李少轩的身上创痕累累,鲜血在衣服上流湿了好几块,所以料他不会有多大力量,只是将身子狠狠一偏,端着枪打算往李少轩胸口来个滑刺。但李少轩根本不顾及什么刺杀章法,人和枪一齐冲上前、扑上前、压上前去,刺刀顶进军曹的肩膀,人也压在上面。两人同倒在地上,李少轩怕对方不死,丢掉枪腾出手,紧紧捏军曹的脖子,咬紧牙齿使劲捏。

  周围的日军士兵看呆了,等他们醒悟过来便纷纷举枪向李少轩射击。枪弹在李少轩的身体上钻出了无数个鲜血窟窿,他长长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松开了手。那军曹也同时死在他的身躯下。

  堤上隐藏的5个国军弟兄,有3个都照样找着一个敌人,同归于尽。其余两个,精疲力尽,竟无法动作,只好在芦苇丛里,各把刺刀取在手里握着,准备一旦敌人发现,就作最后一拼。但日军抢着向前推进,顾不得搜索。后来这最后两名弟兄就绕道回到了城里,把李少轩副营长的悲状事迹,传述给了师部长官。

  事虽已隔50年,但笔者在查阅李少轩副营长这段资料时,仍不禁为这位中华民族的英烈而怦然心动!我在想,当时他完全可以选择一条退路,兵力损耗到这种程度,又是在前沿阵地而非主阵地,他有理由撤退,也就是说他可以活下来,至少他可以多获取一份生的希望。但他选择了死。我觉得,李少轩当时考虑更多的并不会是死的意义,他是想用死来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是证明涵义广泛的民族精神,还是证明单纯独立的个人价值?但无论证明什么,都足以使我们这些现代人汗颜。我不能说我们现在没有英雄,但我能说我们现在已不崇拜英雄了。如果活在没有英雄的时代,人真难受。从这点来说,我更缅怀这位只留下了姓名,而不知道籍贯的李少轩副营长。

  熊家等前沿的几个据点丢失后,日军的109联队前锋就逼到了长生桥。与国军57师频繁交锋了几次,布上照一刚昂扬起来的自信又被挫灭了许多。他没想到面前的这支国军部队都是以一个班为单位与他抗守的,而这每个班都像敢死队似的勇于拼命,他每攻下一个班的阵地或据点,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打到最后,连小队长这样一级的军官听到冲锋的命令都有些腿肚子筛糠。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得不有些思前虑后,他忽然变得怕见血,怕见成批倒在野地里淌着鲜血的尸体,他知道这是内心那股恋家的情绪在作祟,但他这个快到50岁,几乎过了近20年鳏夫生活的军人,无法抗拒这人性本能的欲望冲击。这就像一个人进行超越体能的长途跋涉,只要不跟他说已到目的地,他就能一直这样机械地走下去,但一旦知道终点将近,他将会“砰”地一声,轰然倒地。布上照一,就像这么一个人,他已知道终点可望,所以就再也难以支撑。

  岩永旺的马队,带着一股干燥、寒冷的烟尘旋风,来到了109联队指挥所。

  布上照一大佐和副联队长等军官连忙迎上前,立正敬礼,向师团长报告。

  岩永旺跳下马,劈头就问战斗进度。

  “扫清了长生桥外围据点,现正在对长生桥主阵地进行炮火准备。”布上回答。

  “准备了多久?”

  “已有50分钟。”布上据实报告,但他知道这时间已大大超过了战术标准。因为他怕士兵战死得太多,所以逼近了长生桥后,先不急于使用波状部队进攻,而是先调飞机在上面轰炸,地面再用近距离炮击,他想用炮火先把中国守军打垮了后再用步兵冲击,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可这样,就有点犯畏缩不前的兵家大忌。

  果然,岩永旺撅起嘴斥责道:“50分钟?50分钟太久啦!布上君,你会贻误战机的!”

  “是!”布上垂头认错。

  “布上君,我看你这把利刃的刀尖,恐怕是卷刃了吧?是磨平了吧?是折断了吧?”岩永旺越说越尖刻,“布上君,我看最终原因还是你没有努力啊!我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光辉在你身上已经黯淡无光了啊!”

  布上照一被岩永旺数落得无地自容,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是,甘愿认罪。“进攻吧!”岩永旺训完后生气地接下一句。

  “进攻!”布上对作战部队吼叫地下达命令。

  顿时,潮水般的日军向长生桥国军阵地涌来。

  张庭林营长在营指挥所的碉堡里,弯腰将地面的大瓦壶提起,对着旁边的粗饭碗,斟了一满碗冷水,端起来“咕嘟”一声,一口气喝完。这时,在观察的营附喊道:“营长,右角上的机枪没声了,恐怕中了炮弹!张庭林听这这话,”由了望孔向外张望了一下,把手上的茶碗,“当”的一声,丢在地下,捞起靠在墙边的步枪向外就跑。

  200多码外的稻田里,已经有一二百敌人在地面匍匐推进,国军的两挺机枪都没了声音,只有原来预伏在堑壕里的一帮弟兄,居高临下地用步枪射击。敌人的步枪,也同时还击。每颗子弹,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白烟一缕带着泥土溅起。张营长领着一队弟兄,已爬进了最前面的一道堑壕。这堑壕其实已不成为堑壕,本来全是用本地取材的石板,代替钢筋水泥修建的,由于敌人持续的炮轰,石板全震裂或震垮,成了一堆碎石,挡住的泥土,随之就全坍平了。张营长和弟兄们伏在堑壕的泥石堆上,马上就被日军进攻的队伍发现,他们双方已挨得很近,日军士兵不敢怠慢,一个个从稻田里站起来,“呀呀”喊着往这边冲锋。

  中国士兵也不再隐蔽和等待,一阵狂喊着杀!张营长带着弟兄们,全跳出了堑壕迎敌。在水稻田里,穿灰衣的国军,和穿黄衣的日军两个一对,或三个一组,各各纠缠着劈刺。

  日军士兵愿意倚仗优势火力,压制国军,而不愿血肉相拼,所以肉搏了一阵,他们纷纷摆脱纠缠的组合,向后跑,避入一道旱沟里。

  国军弟兄也不追过去,依然退回堑壕。

  但过了几分钟,也许是日军的军曹、队长在威逼,喊杀声又起。于是张营长带人又冲上去。这样接二连三的冲杀,退回来的弟兄逐渐减少。最后一次,张营长退回来的时候,身子一歪,滚倒在地。

  在指挥所里守电话的营附惊叫:“不好!张营长挂彩了!”说完,便招呼传令兵一块上去抢救。他们在日军的步枪子弹丛里飞快的从交通壕钻着向前。奔到张庭林身边,见他上身衣服,染了半边的血迹。营附说请他撤下去。张庭林瞪眼道:“我这样子还下去干什么?!”他回过头看到传令兵,就说:“快,快去把指挥所里的手榴弹,都给我抬来!快去,我是不下火线了!”传令兵见营长瞪着双眼,兀自有两道英光逼人,他不敢违拗,立刻就跑回指挥所的碉堡,一看地上的手榴弹箱里放的手榴弹,还有20多颗,他就扛起箱子,再奔到张庭林所伏的壕里。

  9张庭林见了手榴弹,就像庄稼人见了粮食一般哈哈大笑起来,说:“好极了!有这些手榴弹,我就可以对付他小日本一二百人!”他说时,已取了一个在手,另只带血迹的手抓着堑壕壁,爬上去,伸头张望,接着他拔去保险,手一扬,“咚”地一声,抛了一出去。他哈哈一笑道:“中了!打死这些狗杂种!再来一个。”传令兵赶紧又递过一个。张庭林拨去保险,手一扬,自己笑得有些神经质地喊道:“痛快!再来一个呀!”……到下午4时,日军109联队都未能突破长生桥防线。

  坐在指挥所里不时抬腕看表的师团长岩永旺,只听见无休止的枪炮声,只闻到始终没有淡薄下来的硝烟味,就是没人向他报告战斗胜利的消息,他火了。他下令叫布上照一联队长马上赶到他的营帐来,一见面,他便止不住地大骂起来:“八格!布上君,你这是怎么啦?你今天的表现太令我失望了,你的脑袋还清醒吗?你是怎么指挥的战斗?!”

  说着,岩永旺盛怒难平,挥手抽了布上两个耳光。布上挨了巴掌,还笔挺地直立着。

  “快去冲锋吧!限你在5点钟之前拿下长生桥!岩永旺咆哮”道。

  日本人和中国不一样。中国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脸,脸面最重要,打了脸有时候就会让人轻生,而白本人经常打脸,打脸被视作是最大的鞭策手段,不仅是上司打,家长打,就连女人也喜欢打,甚至日本的进步,都可以从打脸来找到某些渊源,这当然没有进一步考证。

  布上照一被岩永旺打了脸后,便回到联队,与副手们商量如何突破长生桥。这时,他的作战参谋田原弘夫指着地图建议,长生桥的右翼是沙港,那里地势比长生桥高,如果先攻下沙港,居高临下,不愁拿不下长生桥。布上照一和几个大队长对这个建议很感兴趣,但布上又琢磨此次不能再出纰漏了,还是到沙港去看一下地形,然后下决心。

  副联队长铃木被留在指挥所组织部队,布上照一率田原弘夫及几名随从,骑马去沙港勘察地形。布上没想到,他这一去,不仅是去会了仇人,而且他的末日也来了。

  被布上109联队在黄土山阵地打垮的国军170团第2营邓鸿钧营,剩余的几十人残部就防守在沙港,力图保护张庭林第1营的右翼。邓鸿钧一直想把他这几十号人拉出去,和日军攻击部队拼命,以雪全营覆没之耻,没想到布上照一部自己撞上门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两者有生死之缘的宿命。

  “营长,你看,前面有几个骑马的鬼子在照望远镜!”一个兵向邓鸿钧报告。

  邓鸿钧率部伏在堑壕的掩体里,他也用望远镜朝前观察,他发现这几个鬼子都穿细呢子军服,看样子那派头是相当一级的官佐,虽然他还不明了这几个日军的意图,但他毫不犹豫决定先干掉他们再说。

  “迫击炮还能不能用?”他问。

  “能用。”

  “还有几发炮弹?”

  “就一发。”

  “好,预备。”邓营长下令。

  迫击炮在阵地里摇好了角度,炮弹填进膛,“咚”一声。

  这次邓鸿钧没有用望远镜,凭肉眼遥遥望去那群围在一块看地图的日军马队,中间突然升起一股白烟,马队在爆炸中呈混乱状,有一二匹马驮着乘员跑散,剩下的几匹马倒在地上,穿黄呢军装的几个日军张开四肢横在旁边。

  布上照一在临终的最后一秒钟,眼睛瞪大了。无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喘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想,回家了,回家了,这次真该永远地回家了,他踏上了归国的路途……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后编的《昭和17、年的中国派遣18军》一书,描写布上照一的死只用了一句话:“敌迫击炮弹直接命中联队长坐骑,布上联队长和联队负责作战人员田原弘夫中尉死亡。”

  布上照一生前曾获金鵄三级、四级勋章各一枚,死后,被追晋为陆军少将。

  他是常德会战中,被击毙的第一个日本将官。

  109联队群龙无首,岩永旺便亲自指挥进攻。这的确存在指挥官的士气和临场发挥的问题,国军的两个营其实兵力已损耗到最低限度,依靠支撑的就是一股不屈的精神力量而已。布上照一的指挥恰好就缺乏这一点,所以久攻无果。

  也并不是说岩永旺就如何气盛,这时张庭林营,邓鸿钧营战斗至此,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英雄徒有其神而无其功了,所以当岩永旺把预备队全充实进一线部队,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攻时,长生桥、沙港的国军防线便顷刻全垮了。

  邓鸿钧营长战死。

  张庭林营长伤势过重,牺牲在连长上官真的肩背上……水星楼危情11月24日黄昏4点,下南门外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南站那边,日军500多名大约两个大队的兵力,动用了汽艇民船,一共20多艘,用炮火和4架轰炸机掩护,企图强渡沅江。国军用迫击炮和轻重机枪猛烈压制敌人,将渡船打沉了一半,日军见江岸防线不易突破,便退了回去。

  闻讯赶去督战的参谋主任龙出云,看到日军偃旗息鼓后,便回到师部向余程万师长报告。

  余程万身处惊涛骇浪之中,还是照样坐在那张小桌边,在煤油灯下仔细看一份精密的常德城区地图。他见龙出云进来,便示意他说。说完了,他独自斟酌了片刻,然后下指示道:“今晚的高潮,不在外围,而将是在南站。敌人白天强渡不逞,晚上一定还要偷渡的,要严密注意。”

  说时,第171团第3营的营长张照普应着余师长的传召,跑来报到。张营长原是在西郊防守,已于昨天调进城来,他的一营人马,就把持着南城的江岸一带,刚才日军在下南门江心被挡回去,也就是这位营长作战的战绩。

  张营长走进办公室,敬过礼,面孔红朴朴地挺立着。余程万说道:“这次你们和炮团联络配合得很好,弟兄们也很忠勇。不过,一切事情,我们要向好处做,同时,也要向极恶劣的情形上去防备。敌人强渡不逞,不会把这个企图放弃的,大概今天晚上,敌人肯定会来偷渡,你得时时刻刻严密监视江防。”说到这儿,余程万招招手,让张营长靠近些,“我这里有几个对付敌人的办法,交给你。事关机密,不必我口述,”余程万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神秘的微笑,接着说,“也可以称是古人的锦囊妙计吧,但妙不妙,要看用的效果。”他在衣袋里一掏,摸出三个白纸小信封交给张营长,上面分别有1、2、3号码注明。张营长看了,请示道:“职执行了,可以用电话报告吗?”余程万点头:“可以,你只说照第几号命令执行了就是。”说完,他让张营长赶紧去办。

  张照普敬了礼退出来,他在僻静处先将信封看了看,见第1号信封上写着:出指挥部,立即开拆。于是他先拆了这信封,抽出一纸,命令上写:“参谋处长现存有掳获之敌军衣军帽十余套,着秘密领去,妥存营指挥部。”

  张营长看了,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命令如此,自然就照着指示执行。当下他就悄悄把这些衣帽运到了营指挥所,堆在碉堡角上,并用油布掩盖了。

  5点钟,天色已经昏黑,营指挥所内的电话铃急促响起,张营长拿起一听,是第7连连长乔云打来的。乔连长说:“报告营长,在小码头对面,南站江岸上有敌人蠢动,在作偷渡的企图。那里放着很浓厚的烟幕,有多少船,现在还不能看清楚。”

  张照普吩咐:“用机枪严密的监视着,不许敌人的船只移动。”说完,他放下电话,让副营长雷拯民在指挥所驻守,自己跑到城墙上观察。

  常德城垣原是个“品”字形的轮廓,但东北西三面的城墙,都已经早就拆掉了,只剩一人来高的墙基。而南面沿着沅江江岸,城墙还保存着,通常把这一带叫南墙。南墙不算高,只有两丈多,沿城外新筑的房屋,只要是三层楼以上的,都高过了城墙。所以这南墙虽是有城,也不能算是坚固的防线。张营长找到一段没有遮掩的城墙望出去,果然江那面烟雾缭绕,笼罩了一大片。今天是阴历月初,月尽之夜,云浓风大,星斗全无,但好在城周围的炮火,反映出一种暗红色的光线,照在江面上还算明亮,所以当那烟幕向江心移动的时候,从被西北风吹出的空隙里,就发现有船舶在航行。

  张照普立即奔回营指挥所,用电话命令乔连长射击,接着又向余师长报告。

  余程万得到报告后,听到了机枪的尖厉吼叫,他马上打电话令协防城区的第171团杜鼎团长拦截,并令炮兵团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派连长涂天凤率两个排归杜团长指挥。各增援部队接到电话后,不到10分钟,就集合到达了下南门,由杜鼎亲自率领冲到下南门外的河街上。这时,渡江的敌人,已进到小码头江心。在这里江岸驻守的是第3营第7连第1排,由连长乔云亲自指挥。沿江的工事,是依着江岸挖的半人深堑壕,堑壕利用街上的石板,作了些掩蔽部。第1排配备轻机枪4挺,还有机枪连的重机枪1挺。在张照普下达射击命令后,这里的机枪就一齐猛烈地向江面上扫去。架在南门城墙上的迫击炮也同时观察距离,向江心发射炮弹。顷刻之间,江里的浪花火光连成了一气,在炮火光焰开放的时候,有两三撮火焰上升,可以判断,这是日军的船只挨炸后燃烧起来。

  船一燃烧,照得江面上通红,烟幕也无法把渡江的船舶罩住了。日军原来意在偷渡,先是枪炮无声,及至现在已被全部发现,也就不必隐瞒了。日军的炮兵,隔着江面,就对准小码头、木码头的江岸工事,猛烈地用炮火全面轰击。炮弹“嗖嗖”地落在国军阵地上,把石块和铁片一齐炸得乱飞。

  在南墙水星楼下的一段,是机枪第3连唐国栋排长率部驻守。唐排长睁眼看到敌人的船只,正对着他的防地冲来,所以他不顾敌炮如何猛烈,指挥两挺机枪只管向江面上拦截。

  日军的目标就是水星楼,所以也集中了十几门大小火炮,向水星楼下的这一小段阵地猛轰。那炮弹带着闷人的爆炸声,成串地落下,只几分种光景。这里就成了一片火海。

  在火海里,一挺机枪还在“突突突”地响,最后,在那里有一阵“中华民国万岁”的喊叫声传出来,向外发出的机枪声,就寂然了。

  张照普料到情况危急,刚要打电话查问,这时一个观察哨的哨兵跑过来,老远的就立正报告说:“报告营长,火光下,看到敌船十几只,已在小码头靠拢,有四五百敌人蜂拥上了岸。现有一部份跑进了河街,向水星楼脚下进犯。“

  “你去告诉水星楼上的弟兄,敌人如果爬城,用手榴弹轰,我立刻就来!把哨兵命令走了,”张营长立刻在身上摸出余师长的第2个信封来看。上写:“敌人登岸时执行里面命令。”里面写着:“着精细勇敢之官兵一班人,穿着敌军衣帽,绕入敌后街道埋伏。当敌人前进时,在其后尽量骚扰,遇到敌人经过,即行袭击。本晚以本晚口令为号,天明以军帽向左戴为记。”

  张照普这时留在身边的预备队是第9连,连长宋维钧身材魁梧,善于国术,是个冲锋的能手。他把宋连长叫来,将师长命令说给他听,宋维钧接受了命令,立刻传了一班弟兄来,将预备好的敌军服装穿上,依然携着各自的步枪手榴弹,顺着城墙,开着跑步向东隐去。

  第9连还有一个排直接跟着张营长向水星楼前进。水星楼已接连中了好几发炮弹,房屋燃烧起来,一丛猛烈的火焰高冲云汉,远远望去,像一枝遮天的火炬,照得满城通红。张照普领着队伍就在火光里向前跑,边跑,边抽出余师长给他的第3个信封看,上写:“判断敌人有登城迹象时,即照此执行。”内容是:“投集束手榴弹。”

  水星楼,是东南城墙上一个旧箭楼,南墙由这里向西渐高,向东渐低。它是全城最高建筑物,如果日军占领了该楼,便可以在楼上架起火炮直轰57师的师指挥部。尤其是水星楼上还藏有大批弹粮,直接关系到守城部队的生死存亡。所以这一场恶斗,上自师长,下到杂兵,都莫不拼命,发出誓在必胜的口号。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师长余程万挎上一支短枪,带了两位副官,4名卫士,亲自到南城来督战。

  在距水星楼仅有三四百米的一个掩蔽部里,余程万听取了各方面的战况汇报,知道敌人500多人渡过江上岸,经过与守军激战,已被消灭差不多300多人。留在水星楼地段的敌人,大约是250名左右,由于沿江的守军毫不放松地用迫击炮、机关枪严密地监视江面,对岸的敌人,却也无法增援,听到这一情况,余程万并没有轻松,因为他考虑的是全盘的战事,现在城市外围线被日军越缩越紧,战斗基本都在城垣附近激烈展开,城里出现了这一心腹之患,决不能让它久留,趁着敌人还不能增援的时候,一定要尽快把它扑灭。于是余程万下令在城下作战的杜鼎团长,由河街冲上来,在敌人后面作包围态势,牵制或消灭敌人占据水星楼地段后修筑的机枪阵地。他又指定在城墙上作战的张照普营长,率3个携满手榴弹的班,从城上和城内的墙角下,向水星楼冲锋。

  “要不惜任何代价,争取在2小时内,结束战斗!”余程万发狠地下了死命令。

  在水星楼战斗中立下首功的是张照普营长。张营长从24日的下午一直打到25日的早晨,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未曾休息,更别说喝口水咽口饭了。他心里既有惭愧也憋了一肚子火,余师长是把守南墙的重任托付给他的,但他的手下乔云连长和唐国栋排长都战死在阵地上,致使日军强渡过江,登陆后一举占领了水星楼。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指挥有错误,但他总觉得这个缺口是撕在他身上,或者说是撕在他心上,他非得亲手把它补上不可。补上了心里才踏实,心里才不流血,哪怕是死了,也瞑目。所以说他一接到余师长的命令,马上就带3个班的弟兄由城内斜坡向水星楼废基上冲过去。他的无穷力气从何而来的?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曾以军事指挥家的身份说过,用精神的力量去战胜敌人,甚至他发明了精神原子弹这一词,看来不无道理。

  在城内屋脊上的两挺国军机枪,居高临下,紧紧的把枪口对准了水星楼,见着人影一动,立刻就射击。那些在城墙散兵坑的砖石掩蔽下的日军,被制服得不能动弹。张照普慢慢逼近到三四十公尺的时候,就令全班士兵轮流的向敌阵扔手榴弹,“咚、咚!”

  一阵阵气浪扩散开来。墙角下杜鼎团长的人,第一次冲锋,被敌人手榴弹拦住了,等到城上的国军逼近到20公尺左右时,他们趁城上手榴弹一阵猛烈的爆炸,就高喊杀啊!举着步枪刺刀,一口气冲了上来。

  虽然日军的手榴弹乱丢,还是有七八名弟兄,抢上了城墙,一登城墙之后,彼此相隔只有几公尺,已无法掷手榴弹,这几个国军士兵就乘势向散兵坑猛扑过去。

  逼近砖堆的,就跳上砖堆,用刺刀向下斜刺。日军士兵也跳起来抵抗,但斜坡的缺口已被炸开,张照普率的人和杜鼎团长的人都纷纷往里跳,各找着面前的敌人,红着一双双熬夜的眼睛,举刺刀激烈地劈刺。

  这时,敌我相接太近,在远处的部队火力点,都不敢开枪相助,只听到“呛呛咤咤”的枪托刀尖的碰砸响声。所谓“长枪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真倒是如此境界。

  日军孤军深入,知道生还希望渺茫,所以心虚起来。一阵肉搏,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都飞步逃到水星楼两座敌占的碉堡后面去。碉堡里的日军见两军已分开,便用机枪手榴弹,朝国军士兵堆里一阵扫射爆炸。

  国军士兵倒下一片,不能再冲,就在已经占据的散兵坑和砖石堆下掩藏着,期待火力增援。

  张照普不敢耽搁,他亲率一班人,又蛇行着逼近了10来公尺。火力分扰了日军的注意力,张营长爬着爬着,已听到碉堡里的日军小声说话声音,他们在用步话机和江对岸联络,焦急地询问援军能否渡江过来。张照普经过仔细欢察,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敌人射击的死角,不禁大喜过望,他就悄悄地吩咐手下弟兄,溜到后面,取几根长竹杆和长绳子来。在取竹杆的空档时间,他又用手势命令3名弟兄,蛇行着靠近自己,他把进攻的办法,细声地一个告诉了一个。等了没到一刻钟,那取竹竿的上等兵,已爬着回来,拖着将8根竹杆交给张营长。张自取了一根,轻轻动作,把一枚手榴弹缚在那竹杆头上,再用绳子系在手榴弹的保险上,他示意,让其余3位弟兄也照此做妥。准备停当,他举起竹杆,直对了那碉堡洞眼里戳进去,竹竿一到洞眼里,他忙把保险的绳子尾巴一拽,手榴弹就在里面闷响了。4枝竹竿只有1根伸得慌张了一点,没能进洞,余共有3枚都顺利地进到了碉堡内。只见里面烟火喷射,哄然一声巨响,不但是里面的日军,而且连同轻重武器即随碉堡粉碎四散了。

  水星楼的敌人见状一阵纷乱,还以为国军发射了重炮,四处乱跑。趁机,张照普又逼近第2个碉堡,再取来四枝竹竿和绳子,挑了四枚手榴弹伸进去炸。虽然也是一阵烟火,一声巨响,但要比前一次的规模庞大许多,远处望去,窜起一股浓浊的蘑菇云直冲云霄。

  余程万在国军士兵冲进水星楼地段,与敌胶着搏杀时,就不顾卫士的劝阻,急急地向前挪动。在炸碉堡的时候,他已伏在了张照普第一次出击的位置上,距水星楼最多也只有40公尺!“不好!快去救张营长!”他惊讶一声。他看着那蘑菇云不对劲,估计是抢渡的日军把弹药库设在了那里,如果引爆了弹药箱,那么张照普及手下的那几个弟兄都可能会同归于尽。

  这时,随着一阵喊杀声,国军士兵举着刺刀步枪,风卷残云般地冲上前去。在城上剩余的几十名日军士兵,不敢再交锋,掉头就向江边跑。

  扮成日军的宋维钧连长,正磨拳擦掌守在江边,见敌人奔逃而来,就排开阵迫上前去。日军误以为是同伴,毫不提防地奔上前来会合。几乎就像打靶,宋连长令士兵端起武器,放排枪。日军士兵一个个含恨张大嘴,不知喊些什么,就全倒在了血泊中。宋连长对如此打法,甚不过瘾,就提着手枪,去踢日军的脑壳,只要还有呻吟的,就补上一枪,直打得遍地血浆迸流。

  烟雾许久许久才散去,碉堡的废墟上,已见不到一具囫囵的尸体。几个卫士奉余师长的命令来找张照普营长,但翻遍了所有旮旯,也没有个影子。

  “师长来了!”士兵们都持枪立正。

  余程万的步子有些跌跌撞撞,可能是上高会战时留下的脚伤又在拆磨他。他站到废墟旁,听了卫士的报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用眼睛在瓦砖里搜索。突然,他费劲地蹬过去,在一堆碎石丛里,找出一张沾满血肉的信纸。不错,上面有他写的亲笔字,是他交给张照普的“锦囊妙计”。

  余程万把这张涂有张营长血肉的信封残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胸衣兜里,然后掉身向城墙内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非常沉重。

  第四章 兵临城门

  凌晨总攻击

  在常德采访的时候,我一直想瞻仰一番水星楼的风貌。它既有古楼神韵,也有忠骨长存。但人们告诉我,水星楼早在解放初期就被拆毁了,原因不详。是告诉我的人有意不愿解释呢,还是真的就无法明究,我不得而知。看不到楼,我就想看一看楼的原址。但还是遇到了麻烦:根据地图的位置标明,水星楼原址地段有四处建筑,它们分别是民航售票处、清真第一春、常德百货大楼、湘航客运站。我的询问只有一句话,这儿原来是不是叫水星楼?民航小姐朝我含着娇媚的微笑,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是,还是不知道。“第一春”的服务员脸上丝毫见不到春天的气息,他叫我向边上去。我以为他是让我问旁边的人,但旁边并无其他人,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叫我走开。百货大楼的师傅对我倒是极热情,岔开我的问话,说,你管这叫什么楼唦,进来就是唦。他是拉我的客,要我进楼买他的货。

  湘航客运站二楼舞厅的景色格外迷人,落地大玻璃窗外面就是夜色下的沅江,一阵阵清凉的江风吹来,吹在搂抱在一起跳舞的男女情侣身上,甚是心旷神怡。但要数舞厅的经理表情最令我难以忘怀,他听说我打听水星楼的原址,他连忙追问是什么意思?他在瞬间的激动中有些暴露天机,他差点就要赤裸裸地问我,这楼下面的土里是不是有宝藏?

  于是我不再打听水星楼。

  我想,要是我正在撰写的这部有关常德会战的著作最终得以面世的话,那么在我的笔下,水星楼和它的风采,以及在楼里发生过的那场刻骨铭心的战斗,不就可以再现在人们的面前了吗?面对我书中写到的水星楼,读者会作如何感想,那就是各人自个的事情了。但至少有一部份人名该永远无法对这座消逝的楼持冷漠态度,那就是经历了1943年这场常德战火的中国人和远在东洋的日本人,只要他们活着。而且哪怕是他们死了,也不应该把记忆带到坟墓中去。

  水星楼之战是个象征。如同贝多芬《命运》里的敲门声。与此同时:——大西门外洛路口国军据点,日军集中山炮6门配合轻重机枪,对170团守军工事猛烈轰击扫射,一时火光冲天,阵地碉堡一座座被毁,国军士兵一批批倒下。鉴于此情,孙进贤团长只得放弃洛路口,退守离大西门外不远的渔父中学。渔父中学三面环水,地处西城门外丁字道口背侧,南控江堤大街,北控常桃、常澧公路,是大西门城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日军接着又派出20余架飞机,配合山炮对渔父中学狂炸,并以密集队形对阵地校舍发起轮番冲锋。国军利用颓垣残壁作掩护,进行拼死抵抗,日军一批又一批冲上来,国军一次又一次地扫射,两军相持、殊死搏杀。最后,守军凭轻武器与敌白刃搏斗,许多士兵在敌人的齐射中倒在血泊中。在弹药告罄、阵地毁尽的危急中,剩残的国军部队只得被迫撤进大西门内。

  ——北门城楼已于战前撤毁,守军只能依靠宽约20米的深水壕和城外复杂地形固守。日军116师团先用10余架飞机,对城门外的碉堡、暗堡、堑壕、掩体狂轰滥炸,然后组织步兵,潮水般地猛扑。为确保北门,副师长陈啸云亲临督战,国军部队前赴后继,拉锯拼杀,直至工事掩体尽行毁塌,守军再也无可作凭借掩护,只得退守城门贾家巷和土桥。

  ——沙河、四铺街是贴近东门城楼外的几条繁华街道,守军169团在战前就已将这一带的房舍打通,连成一体,墙壁上凿有大大小小的射击孔,以利逐室固守。日军除了飞机轮流轰炸外,还投掷大量燃烧弹,成排房舍被烧毁,火焰腾空,烟雾弥漫,士兵们既要灭火,又要作战,境况非常恶劣。在这情况下,柴意新团长命令所部跃出阵地,与敌肉搏,一时杀声震天,街头巷尾尸陈遍野,血流成河。由于日军后继部队源源跟上,国军士兵无力久拚,遂被迫退守东门城楼。

  这像京剧里的名折《杀四门》似的西、北、东门之战,再加上最激烈的南门水星楼大战,标志着常德会战己经进入到了城廓战。

  夜空露出几粒星斗。西北风带着呼啸,在低空“呜呜”地刮卷而过,浓云随风时散时聚,散时月光如水,聚时昏天黑地。

  城外的满山遍野都躜动着日军士兵,他们人潮如涌,风餐露宿的景象,仿佛是阿拉伯信徒在麦加城外等待朝觐的聚会。不过,这两者实在是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信徒们是去求圣超度的,而日军跑到这座常德城外,则是来杀人放火的。一脸肃杀之气的岩永旺把黄呢小军帽取下,将夜袭时佩戴的标志——印有太阳旗的白布条在箍在额上,然后跪在地面,面朝东方,遥念天皇陛下的圣名,默默地祈祷。

  他祈祷由他挂帅指挥的攻城战,在天皇神威的庇护下,胜利成功。

  经过战火的无情摧残,东门外的岩桥,竟还奇迹般地保留了几幢民房,房子的外表虽然弹痕累累,但内里却完好无损。

  这是11月25日的晚上,利用夜色,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到达了最前沿。他把所有参加常德攻城战的部队联队长以上的军官,全召集到这几幢民房来,开联席作战会议。

  正式开会前,横山勇还兴致勃勃地和部下开几句玩笑。因为就在中国守军的鼻子底下,日军怕灯光太亮招来炮击和中美空军飞机的轰炸,所以就在房子里仅燃了一盏小马灯,光线极为黯淡、微弱,横山勇就在昏黑的光影里,夸张地逐一辩认几个师团长和16联队长。

  “咦,这是佐久君吧?”横山勇笑嘻嘻地望着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的胖脸,没瘦嘛,“你从洞庭湖的牛鼻滩打上岸来,怎么样,品尝了不少湖鱼的美味吧?”

  佐久中将咧了咧嘴,没说话。

  “山本君!横山勇拍了拍第3师团师团长山本三男中将的瘦”肩,“你已经进城逛了一圈吧?”

  山本中将后跟“啪”地一并,立正道:“水星楼之战失败,我负全部责任!”

  横山勇摆摆手:“没有失败,你只是先去拜访一下的嘛。中国人不欢迎,那好,我们还要去的嘛。”

  山本的第6联队中畑护一联队长,涨红了脸,抢先替师团长辩解:“司令官阁下,让我们再强渡一次,一定能拿下水星楼,而且我们师团一定是首先从南门进城的部队!”

  横山勇望了一眼山本身后的这个颇有些鲁莽的中畑联队长,没吭声。中畑过早流露出的严肃和决心,破坏了他片刻幽默的心境。他转到旁边去,看见了岩永旺中将,“哈哈!岩永君,你的气色很好啊!”

  两人会意地笑起来,笑得有些淫荡。

  “岩永君一定是获得了中国皇宫秘笈,懂得房中之术,那么多中国花姑娘都没能击垮你,你可是越来越有精神啊!横山勇的玩”笑到了顶峰。

  岩永旺听了横山勇的夸赞,非但没有一点羞意,反而得意地仰脖“哈哈”狂笑起来。

  “好了,开会!”横山勇把手一挥,恢复了他刻板、阴沉的面孔。他走向临时搭成的长条会议桌主位坐下。其余军官,都在他左右分两排入座。“诸位,开战至今,各部队战绩辉煌,天皇陛下每天都听取军部的汇报,关注我们的战斗进展情况,派遣军畑俊六大将已发来嘉奖令,肯定我们在常德外围战的功勋,并希望我们再作出努力,完全攻占常德城。”

  横山勇把开场白说完,拿起一张打印件:“现在是时间问题。我们这次战斗的天数已经过长了,所以,我们要抓紧进攻,早日结束战斗。”横山勇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左右军官,进入会议主题:“现在我宣布总攻击令:11月25日24时起,从由步兵第6联队从南方、步兵第133联队从北方、步兵第120联队从西方、独立步兵第65大队以及户田部队第2大队从东方,向常德城东南西北发起全面进攻。攻击部队全部由岩永旺统一指挥。”

  岩永旺傲岸地站起来亮相,弯腰致礼,“嘿”了声,又坐下。

  中畑护一大佐坐在尾端,眼睛仿佛要滴出血来。他不服气岩永旺来担任这个总指挥,虽然岩永旺做为此次常德歼灭战的主攻部队指挥官是战前就已确认的事,但开战后的实际战果,并不说明岩永旺就比其它几位师团长高超到哪里去。比速度,他比不过第68师团,佐久师团长最先在涂家湖登陆开火;比进度,他比不过第3师团,山本师团长不管怎样,已经打到过沅江北岸的水星楼,比损耗,他的109联队长布上照一却首开纪录,战死在沙场。所以说,岩永旺实际上和谁都没法比。而且从内心感情来说,中畑也更反感岩永旺,关键是他的同窗好友布上在岩永旺的指挥下死了。他认为任何一位军佐,都应该为自己的部下献出生命负完全责任。直接地说,如果不是岩永的指挥能力有毛病,布上又怎么会被中国军队的炮弹击中呢?是谁让布上跑到中国守军的前沿去冒险的呢?中畑把怨恨全集中到岩永旺身上,他不相信岩永旺来指挥所有的攻城部队,包括指挥他隶属的第3师团及他本人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日本军人服从命令的坚决是世界闻名的,他不能,也不敢在嘴上对岩永旺说一个不字,仅隐藏在心里发泄而已。但他的发泄方式,最终导致了他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会议结束,日军各部队进入指定攻击位置,对准了钟表,紧张地等待24点的总攻时刻来临。

  岩永旺尽管处事傲慢,但此时此刻他也深知肩上的责任重大,为了消除心里的紧张情绪,他向东方祈求于天皇的神灵。正当他沉浸在皇恩的沐浴之中,感到浑身热血沸腾,信心倍增时,突然,城南方向传来一阵异样的枪炮声,他赶紧站起来,问随从:“怎么回事?”

  一名参谋赶紧跑去联络调查。

  片刻,这名参谋跑回来报告:“师团长阁下,第3师团第6联队长中畑护一大佐在江边作渡江准备时,被中国军队机枪射中,光荣报效天皇!”“啊!”岩永旺不禁大吃一惊,他简直不能接受,这是他上任攻城总指挥后的第一个消息,“怎么啦?总攻时间没到,中畑联队长怎么就要去渡江?”

  总攻时间到了后,炮火先要作几十分钟的轰击准备,待到中国守军的江防工事炸毁得差不多了,攻击部队才能实施渡江,这些战术要则难道中畑不懂吗?并不是。

  原来,会议结束后,憋了一肚子不满意的中畑在回去的路上想向师团长山本三男中将发泄一番,没想到山本根本不感兴趣。在山本看来,这个总指挥不是什么好差事,干好了功劳逃不了依然是横山勇的,干不好说不定把命都会丢在这儿。所以他乐得岩永旺去表现,同时他还规劝中畑不要去妄想,军人以完成作战任务为天职。

  没找到共同语言,中畑护一气上加气,气得快把肚子胀破了。回到联队,他就对两个大队长和作战参谋说:“走,我们去江边看一看渡江位置。”

  作战参谋几次往返江边,知道那儿危险,因为水星楼之战刚结束,中国守军对南岸这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一发现动静就朝这里开枪开炮。所以他就劝告中畑等日军的炮火压制后再去不迟。

  这劝告正撞在中畑的火头上,他甩手就给了参谋两个耳光。吼道:“等我们炮火压制就晚了!我们要赶在所有联队的进攻之前,24点一响,我们就做好所有准备!你明白吗?”

  被中畑两个耳光一打,谁也不敢再吭声,全都跟着他往江边走去。他们虽然都有所警惕,但谁也不会料到,他们这是在朝死神靠拢。

  守卫下南门城垣的是170团的国军士兵,他们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江对岸,和“哗哗”流淌的江面。炮团的炮弹虽然还存有几发,但想放到最关键的时刻发射,主要用来对付日军渡江的火器,是几挺管子都打得有些弯斜的轻重机枪,机枪射手的手指一刻不放地搭在扳机上,一发现目标就往下扣。

  10点钟左右,风忽然越刮越大,刮得天空的阴云愁雾全都飘零四散,不知踪迹。云絮一散,一轮弯月和满天的繁星便都露了出来,顿时,江面和大地被笼罩在一片梦幻似的色光辉之中。

  就在这时,一挺国军重机枪射击小组的观察员用望远镜看到江对岸,有几个日本军官在用手朝这边指指划划,他以为日军要准备往我方发射什么武器,便果断地决定先发制人,他对射手说:“看到没有?那边有几个鬼子,打他狗日的吧!”射手点点头,二话没说,手指头就一记长扣,“嗒嗒嗒嗒嗒……”一条火龙向江南岸呈弧形飞去。

  听到枪声,中畑赶紧率两个大队长和作战参谋向后面的战斗掩体跑,一边跑,作战参谋还一边大喊日军阵地里的炮火还击掩护。但为时已晚,枪子像长了眼睛似的朝中畑追来,从他的后脑、胸部穿过,见他一倒,两个大队长和作战参谋便不顾一切地来救护他,后到的子弹就像雨点似地击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个个像断了线的木偶,“扑扑”地栽倒在地。

  “咚咚!日军的大炮开始发射,”这便是惊动了正在祈祷中的岩永旺的炮声,但在奄奄一息的中畑护一耳里,只是像蚊子叫般的丝丝细响。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看到布上照一向他走来,布上浑身通红,红得像一段刚出炉的钢铁,他唤道,布上君,好多天没见到你,你到哪去啦?布上回答,我回家了,我已经回家了啊。回家?中畑困惑地问,他刚想再问布上为什么要回家?眼前便有座山似的黑暗扑头盖脑压下来,他随之像一股烟似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中畑护一大佐,生前曾获金鵄三级勋章一枚,死后被追晋为陆军少将。

  中畑的死,因为和布上的死,间隔的时间太短,所以不仅惊动了派遣军司令畑俊六大将,而且惊动了日本东京的军部、陆军部的几位元帅。一道训诫的电文立刻传下来,而中畑的死又在岩永旺就任总指挥之后,所以训诫的对象自然主要是岩永旺。也许中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的死,为他本人出了一口本来想出而未能出得了的恶气。但不完满的是,岩永旺又怎么知道中畑护一的这些内心不平呢?所以他当即问了一句,中畑联队长为什么在总攻时间未到,就要去渡沅江呢?没有人回答。

  24点到了。

  一架日军战斗机,飞临常德上空。它绕着城廓转了个圈子,然后在市中心,连续投下了十几个照明弹。照明弹的化学液体在空中燃烧起来,远远望去像一盏盏的汽油灯,亮得耀眼,亮得发白,把整座城市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对于照明弹,国军士兵曾赠它个雅号,叫“人造小月亮”。可以想象,十几个“人造小月亮”的亮度聚和在一起,会亮到如何程度。平时日军进攻前,都是投1至2个照明弹作为信号,然而今天却是增加了十几倍。这些照明弹无疑都像一个个的惊叹号,唤起日军士兵对进攻的昂扬激情和奋不顾身的勇气。

  顿时,常德四面的日军部队,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各对准了他们面临的国军阵地,一齐发射,无限量地抛出他们的火药与钢铁,那一条条的炽热火光,在地面绵延牵连成万道光芒,闪烁着红焰的火雾,无数种爆炸的声响,把宇宙里所有爆烈喷发的响动来比拟都不足以来形容,这爆烈的声浪已喧腾着渐渐脱离了它本来的面目,而变成了形象性的狂奔怒吼的野兽,这些遍地翻滚的野兽群,无遮无拦地直向国军阵地扑过来、咬过来、冲过来!

  与此相对照,国军的阵地反倒是寂然无声。并不是中国士兵都被这声色俱厉的场面骇晕了,而是57师各个部队的弹药,均已囊中羞涩。他们知道在日军炮火准备时,你还击也没用,只有等敌人冲锋上来,再用宝贵的子弹来回敬。

  最先出现险情的是东门。由代号“鲸”的40师团调来的日军户田支队,是一支特别凶悍的部队,从凌晨起,他们就集中了四十多门炮,六七千兵力,向城基猛攻猛冲。169团柴意新团长在炮火连天中,亲率一连人奔上城基抵抗。日军用密集队伍冲锋,从拂晓到天亮时分,就已冲击了十几次,终于,在炮火枪弹的啮咬下,东门口被打开了一道缺口。缺口的城墙基被铲得精光,像一条大马路,而且这缺口的外面,也没有护城河,原来堆的鹿砦,早已被炮火烧毁,铁丝网也被炮弹打得稀烂。日军要从这里冲进来,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柴意新急红了眼,青筋在额头和脖子上疾速地跳动着,他挥手大喊,命令两挺重机枪,左右分头把守着这个致命的缺口,不能让一个敌人冲过来。

  但这时,有一支日军300人左右的突击队,已冲到离缺口仅有100公尺的地方。民房墙角,和几个散兵坑里都掩藏着伺机扑上来的敌人,再有日军炮兵的一个轰击波次,他们就马上可以乘机涌进来。

  机枪连长来汝谦跑上城墙,对柴意新报告说:“团长,用机枪在里面顶,是顶不住的呀!情急之中,”来连长用了句粗俗的比喻:“东门这个屄口子,日本鬼子要日进来,你能顶住不让他日吗?”

  柴意新估计他有主意,就问,“你说怎么办哩?”

  “冲出去打!咱们才能变被动为主动。”

  “好!给你一个排,把敌人给我打到500公尺以外去!”柴意新命令道。来汝谦连长的脸上挂着视死如归的灿烂笑容,他把手榴弹吊满了全身,带了一排人,爬出堑壕,冲到东门的缺口外,几乎就要与日军面碰面的地方,一个个拉开了手榴弹保险盖。士兵们以为日军见到这种自杀的战法会落荒而逃,但他们没有,日本士兵不仅不逃,而且也端着歪把子机枪,边“突突”地扫射,边迎着冒烟的手榴弹逼过来。

  “轰!轰!”几乎每一颗手榴弹都在两国士兵就要撕扭在一起的时候爆炸了。中国兵以为日本鬼子一定会惧怕,就想趁他们跑的时候甩出去,既保全了自己,又击退了敌人的进攻,而日本兵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不被吓跑,中国人就会被自己手里的炸弹吓得乱成一团,要是中国人自己把自己炸倒了,即他们岂不就可以踏着中国士兵的尸体冲进城去!这是场心理较量,而双方都低估了对方的勇气,所以结局只能是悲壮地同归于尽。

  日军300多人的突击队被炸死了一大半,其余的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也都退了下去。

  被来汝谦称为“屄口子”的东门缺口,让中国士兵的血肉堵住了。但伤亡也惨重:一个排几乎无一生还,来汝谦连长被炸得血肉横飞,壮烈殉国。

  自日军发起总攻击以后,日机20余架,轮番低飞对常德城内不分目标地狂轰滥炸,并投掷大量燃烧弹,尤其是4道城门烧炸最烈,整个城区的大街小巷连成了一片火海。

  中央银行的57师指挥部也落下了几颗重磅炸弹,幸好地下室比较坚固,尚能承受得住。望着尘土“哗哗”地直往下倾泻,余程万师长依然能保持住镇定的神色,但他心里也愈来愈感到危机在日益逼近。他刚要传唤报务员来,给战区和军部发电告急,这时报务员却先急匆匆奔了进来,递给他一纸电文,是孙连仲代司令长官发来的。电文说:“我第10军于26日准可抵达德山或常德。”

  26日?也就是接到电报的今天?方先觉的第10军就要赶到了!余程万不禁有些意外的惊喜,他立即将电报传达给全师的各级军官,令他们欢欣鼓舞,振奋士气。同时,为了固守待援,他即令各部于26日下午2时前,调整作战部署:“1,第9团(欠第3营)为东门城垣守备队;2,第171团为北门迄大西门间城垣守备队;第170团为上下南门城垣守备3,队,对沅江南岸严密警备,阻敌强渡;4,军炮团(欠孙营)的服行原防务,协助城垣各守备队之战斗;5,迫击炮营、工兵营、示范队担任城内街巷堡垒的占领,归迫击炮营长孔溢虞统一指挥;6,169团第3营(欠两个连)为师预备队,控制于兴街口、文昌庙附近,通讯连仍以中央银行为基点,完成各部队的通讯联络。”

  但命令刚下达没多久,孙连仲代司令长官又来了封电报,说:“德山附近敌寇,数日来有一千余名开往太子庙,七百余开桃源,望密切注意之。”

  “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日军去拦截我援军了,我援军今天来不了啦?”一脸困惑的副师长陈啸云,望着电文问。

  余程万果断地几把将电文撕碎,他何尝不明白这电文的意思,但在这四面战斗越打越凶的时刻,对部队只能传达好消息而不能泄露坏消息。他把龙出云喊来,命令道:“你赶紧向各团营派出督战官,向全师传达我的指令,望我57师虎贲官兵百折不挠,艰苦支撑,再接再励,歼灭敌虏,发扬革命军人之精神,光大本军辉煌之战绩,如有作战不力,决予严惩!”

  “是!”龙出云衔命而去。最后5发炮弹根据余程万师长26日上午的兵力部署调整,经过日军炮火两日两夜轰击、战斗减员已达四分之三的孙进贤170团,退回城内整编,由杜鼎171团接防西门。

  西城的城门口,交第3营第9连坚守。这个第9连的连长宋维钧,就是在江边扮作假日军的那个懂国术的连长,3营张照普营长牺牲后,就提升他担任了代理营长,而9连的实际连长是1排长李少兴。

  这个李少兴也非等闲之辈。他是57师的老弟兄,老弟兄即一入伍便在该部队,或该部队一成立就有他在的两层意思,共产党部队称之谓老底子,他是山东人,高大的身材,平时喜欢打篮球,是57师师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他与宋维钧一样,也是国术高手,从他粗壮有力的体魄就可以看出,他的身手不凡。

  “营长,您就放心吧,这西门口交给俺,他小日本就甭想进来,除非俺死了。李少兴拍着胸脯对宋维钧说。”山东人虽然说话都大大咧咧,但很少吹牛。事实上在李少兴还活着的时候,日本兵是没有攻进西门半步,城破失陷是在他壮烈殉国之后的事情。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李少兴带了一排人把阵地设在鼎新电灯公司。从黄昏起,日军120联队7000多人,聚集在西北城角外边,排开40多门大小火炮对城门和城墙猛轰。炸了一个多小时,盘旋在城门上空的日军侦察机,发现国军170团已转进城内,估计守军正在换防,就把这一情报传达给了地面日军步兵。和尔联队长认为是个好机会,就抽调了400多人,由小西门外顺着护城河外堤,扑向大西门。

  常德城大致是个三角形,如果把北门作为顶角,沿着沅江的城墙,那就是三角形的底边,大西门是由北到西,和山西到东的两线相交的对角。这对角的两翼,还残余了些城墙基,约有丈把高。城外的护城河像一口大池塘,宽的地方达100多公尺,窄的地方也有三四十公尺,长度约有2华里,它宛如一束天然屏障,紧护着这对角的西北线。应该说,西门的防守条件还是颇为理想的,怪不得李少兴敢拍胸脯保证。

  日军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意利用自己的炮火优势来攻克西门。从傍晚起,120联队在西大路正面,西北角,西方正面西南角,布置了3个炮兵阵地,对鼎新电灯公司一带,交叉着作大面积、大纵深的炮火轰击。单是这3个阵地,就有50多门炮,再加上西北角对城墙轰击的固定炮,起码有百门以上。不说机枪步枪的子弹了,就是这百多门炮发射出来的炮弹,在空中的弹道已经足够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烟雾弥漫中,那炮弹发射声,刺激空气声,落地爆炸声,让人耳朵里已分辨不出声音是来自何方。也分辨不出声音是炮还是枪的,这响音已造成了一片天倾地塌的声势。日军步兵就在这般炮火的掩护下,开始了波状密集队伍的冲锋。

  李少兴的阵地里有两座小碉堡,还有纵横的几道石头工事,他和排里的弟兄们就掩藏在这里面作拼死抵抗。他将两挺机枪据守两个碉堡,自己则亲自持着步枪,带了大部分弟兄在第一道散兵壕里作近距离的逆袭。日军的每一次攻势都被他这两个阶段击退:第阶段,碉堡里的机枪交叉射击,先射毙一批;第二阶段,幸存冲过来的日军士兵,就挺上刺刀迎上前去肉搏,将他们赶下去。

  鏖战两小时,日军遗在阵前的尸首,已达百余具。和尔联队长分明知道西门口的中国守军不多,但却使他们蒙受如此大的损失,心里不免有些寒战,不仅是和尔,参加此次常德作战的所有日军指挥官,谈起57师,都已到达无不色变的程度了。于是和尔停止了这种进攻方法,抽调来一批后援部队,从鼎新电灯公司的西北面渔父中学附近,侧击过来。这个方向虽也是水稻田,不易立脚,但还有些零星的农舍可以掩蔽。

  这是9连1排和2排之间的一个空隙。李少兴发现了这个漏洞,赶紧从自己的排里抽调一个班去堵截,这样,他所防守的正面就兵员锐减,从而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日军又从后面调了4门平射炮,逼近了李少兴的碉堡轮流轰击。这种平射炮,本来是日军准备用来巷战时发挥威力的,但见到西门口的守军凭借碉堡抵抗的如此顽强,也就把所有的伎俩都使出来,在所不惜了。

  这碉堡被平射炮轰了几轮,也就坍了。李少兴就带着身边的弟兄转移到散兵壕内,然而散兵壕也让日军的山炮轰平了,他们只能是趴在几个比较深一点的弹坑里。弹片和子弹在耳边“嗖嗖”地嘶响,李少兴数了数随身的士兵,自己也有点惊讶,只有6个人了!其中一个,还是营部的传令兵。传令兵本是代营长宋维钧派来要李率9连余部撤退的,李少兴一拧脖子,说:“撤退?俺李少兴从山东打到湖南从来没有在战斗中学会撤退。守下去,多守一刻是一刻!他跑到碉堡的废墟旁,”把机枪硬是从砖石里拖了出来,拍了拍枪身道:“还可以用,有它我更可以守下去了。”他向传令兵说:“回去报告营长,我这里算我是6条好汉,我和营长都是山东人,我没给山东人丢脸!去吧。”

  传令兵敬了个礼,说:“报告排长,你们的人太少了,我愿意留在这里帮着干!”

  李少兴愣了一下,流露出些许欣赏的意味,点头道:“好的好的,多一个人就多一把劲啊!”他心里想,反正传令兵回去也没啥好传的了,我就钉在这儿横竖不动了。

  说话间,日军的3个波状部队又呼喊着攻上来了。李少兴亲自掌着机枪,对着敌人使劲猛扫,边上的弟兄也用手榴弹向敌人密集处砸去,边打,他们边发狂般地高声咒骂:“狗日本强盗!”

  “小日本卵子!”

  “见你的东洋老娘去吧!”

  “炸死你个畜牲东西!”

  “王八蛋,你送死来吧!”

  打得正高兴,突然日军从侧面发来几发迫击炮弹,“嗵嗵!”正好在他们中间爆炸,升起几股焦糊味的白烟,5名弟兄,顿时就在烟火中阵亡了。

  只有李少兴和那个传令兵还活在弹坑里。面前的敌人,还在干稻田里往前爬。李少兴嘶哑地对传令兵说:“你没用了,快去报告营长,就说我阵亡了。我掩护你走,快走!”见传令兵不动弹,李少兴就挥拳砸过去:“快走,你他妈的要活着为我报仇!”传令16兵耐不住,就撒腿向后奔去。

  传令兵爬出倒尸一片的散兵坑,顺着残断的交通壕,匍匐前进,约莫向后走了30公尺,听到身后传来手榴弹爆炸声,转头看时,见李少兴挥臂抛着手榴弹,已跳出了炮弹坑,敌人几十个蜂拥而上,他和日军打成一团,他在用他的国术技能与日军肉搏,最后是一声轰隆,大概是李少兴拉响了仅剩的一颗手榴弹。“李排长!”传令兵哭着跪在地上,捏拳猛烈地向泥里砸去。在伟大的行为面前,普通的人不是惊奇地为其折服,就是痛惜地觉得自己羞愧难当,而这位传令兵则兼而有之。

  西门正面阵地播上了太阳旗,这股日军就和从渔父中学方向进攻的日军合流了,在大西门口坚守的9连另一个排立即就感到非常的吃力。地面的日军百余门炮继续猛轰,天空中的6架飞机不歇停地盘旋投弹轰炸,在烟幕弹的掩护下,日军波状部队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这种危急情况,如不及时解救,西门就可能被日军马上突入。

  在营部指挥所里焦虑万分的宋维钧代营长向炮兵团金定洲团长求救:“咱们的山炮弹都打完没有?能不能给我打几发解解围?”

  当时金定洲带着他的8门苏制山炮全集中在西门方向。开战以来,金团长的任务虽然没有像步兵团那样十分的明确;但实际上他是余程万师长的一只备用的拳头,哪儿紧急就伸出去狠狠地捶哪儿一下。所以他又像是游击式的流动炮群。别看他只有8门炮,千把发炮弹,但发挥的作用却极其可观,从炮打波式阵,到封锁南岸江面,尤其是阻制日军往水星楼增援,均立下了赫赫战功。但炮弹是打一发少一发,它不可能下出“蛋”来,打到最后,终于是处在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余程万知道74军的家底,这几门炮可是王耀武的宝贝疙瘩命根子,配属到57师守常德时,王军长甚至都对金定洲说过这样的话:宁可把人都打光了,也要保住这几门炮!所以,当时估计西门方向可能有空隙突围出去,余程万就令金团长率全团集中在此,伺机先行撤离,一切都为了保全这几门炮。但到了西门,城垣战已开始,他们已经插翅难飞了,人都无法脱身,更何况这几门巨大笨重的苏式山炮!

  步兵渴求炮兵的支援,几乎已成了下意识的情结,望着眼皮子底下的这几根炮筒子,宋维钧明知没有炮弹,它们已成了“瞎鸡巴”

  ,可脑门一急,还是习惯地脱口就问:有没有炮打?

  但宋维钧万万没想到,金定洲团长回答:“我还有最后5发炮弹,我因为要留到最紧要的时候,所以还没有打光。”

  “什么?”简直像出现了奇迹,宋维钧的眼睛睁圆了,放亮了,他差点没把金团长举起来三呼万岁。“哎呀,我的团座大人,你可真行啊,还有5发炮弹,你可救了命啦!”宋维钧摇着他的肩膀:“那就给我打吧,别再等了,快开炮吧!”

  金定洲不敢作主,因为这最后5发炮弹实际上是余师长控制的,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用,包括金定洲都不行。他拿起电话来请示。正好是余程万本人接的电话,听到了西门的危险状况,他二话没说,就命令了一个字:“打!”

  放下电话,金定洲就亲自去炮兵阵地指挥发射。

  宋维钧兴奋极了,出了指挥所,就往第一线的散兵壕跑去。他想只要炮兵把敌人的波状队打散,他马上就带弟兄们冲上去肉搏,把日军的冲锋线起码压退它50公尺。

  猫着腰的日军士兵在慢跑着往阵地这边逼近,宋维钧屏住呼吸,等待着炮弹在敌人群中爆炸开花,手下的士兵也一个个睁大了眼,盯着前方,仿佛眼睛要喷出火来。

  可左等右等,却迟迟听不见炮响,眼见着敌人的队伍越来越靠近,宋维钧急得不禁大喊起来:“开炮呀!金团长,你怎么不开炮呀!”

  原来,金定洲到了炮兵阵地,炮兵观测员测量了距离,向他报告说,距离太近了,敌人的位置已在炮弹发射的最短距离限定之内,如果一定要开炮,那么他将无法保证效果。看得出,这个观测员已经有些心惧,他犹豫着不敢对炮手下达指令。

  金定洲说我来,他就自己观测,确实,距离太近了,那么只有作零距离射击了。所谓零距离,就是在第一线将炮的射程减到不能再减的程度炮口的度数,也是缩到不再缩的尺度。这种射击法,有很大的危险性,若是使用不灵,不仅炮本身会发生炸膛,而观测不准还可能炸到阵地上的自己人。打还是不打?金定洲做了几秒钟的考虑,这几秒钟的思维完全和生命有着直接的关联。打!最后他还是毅然作出决定:“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金团长亲自指挥着两门山炮都填了弹,他先在一门炮旁极细心地观测准确,他把在日本学来的技术全还给了日本人,然后按着零距离的射程诸次发出指令——“开炮!”

  “哄嗵”一声,白烟射入天幕。

  他目不转睛,望着那弹着点的地方,他估计正是鼎新电灯公司过来,北汽车站过去,日军冲锋队伍最密集的干旱稻田地里。身边的电话铃响起来,他蹲在地上,拿起话机,听到宋维钧在高兴地说:“金团长,打得好!射击的非常准确,第一波的敌人打散了。”

  金定洲放下电话,又照前法,放了第二炮。这种零距离的奇袭在日军那里显得很意外,他们没有料到国军沉默了许多天的炮声,又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正在狐疑徘徊之际,宋维钧的逆袭部队冲了上去,一阵喊杀喊打,日军不摸虚实,就掉头先退了下去。

  和尔联队长气得火冒三丈,大骂中国人“狡猾狡猾地”。但气尽管气,他却格外谨慎,布上照一和中畑护一两位联队长的死,提醒他对这支国军守城部队,千万不能逞一时之勇,要富有耐心,要不惜工本地一点点磨,他就不相信一个师的中国军队,已经打了七八天,还能有多少时间和多少实力磨下去。

  “嗯,先停止进攻。”他下令。他让随从搬来一张渔父中学校长坐的大靠背椅,放到学校操场的观礼高台上,遥望首常德城的大西门,他要看着这道城门从他的眼里消失,他命令炮兵:“轰,给我轰!”

  “轰多少时间?”参谋官问。

  “不定时间,轰平为止。”和尔冷酷地回答。

  金定洲的两发炮弹,招致来日军几百倍、几千倍炮弹的报复。大西门地段顿时火光、白烟冲天,如果那时航拍一张照片,还会以为是一个火山口爆发的奇观。大西门的城门城墙的确被和尔联队的炮轰平了,但金定洲的八门苏制山炮当时并没有被日军的炮火炸毁,销毁大炮是金定洲和炮团的弟兄,含着泪,自己动手干的。

  1992年笔者在常德采访业已结束,临行的时候,突然在一本无关的文史资料书籍上看到了李凤林的名字。关于他的介绍有几行文字,大意是说他曾任国民党74军军炮团中校副官,参加过常德守城战,现系常德市搬运公司退休工人。

  要找到一个参加过常德会战的幸存者相当不易,我赶紧拨通了搬运公司的电话,工会主席告诉我,的确有这么个退休工人,关于他的经历不太清楚,如果想找他的话,可以到公墓对面的小巷子里去问,他曾经在路口摆过打汽枪的摊子,许多孩子知道他。

  离返长沙的空调大巴开车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我没有犹豫,立即拦了一辆“慢慢游”

  ,向城东的公墓驶去。

  “慢慢游”

  ,多好听的名字,常德城内环境优雅,没有到处喷着油烟的营运摩托和出租,也没有乱停和乱喊的中巴,在遮天梧桐相夹的大街小巷四处可见的是这种人力脚踏三轮。因为脚踏,所以慢,故称“慢慢游”

  ,但它车身上的包厢装潢得极其漂亮,四壁贴墙纸,还有挂帘、小窗口,甚至美人图。黄昏夜晚,常德的俊男艳女喜欢坐在“慢慢游”里谈情说爱,一边情意绵绵,一边欣赏街景,极富浪漫色彩。

  我坐着“慢慢游”去找李凤林老人,找想这是两个时代的重叠,而重叠产生出来的效果,往往是一种惊人的反差。

  按照工会主席的指点,我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李凤林先生。他对我这个穿着解放军制服的作家来访颇有诧异,但他很快就适应过来,请我坐在一张矮凳上,屋里简陋的能让我坐的也就是这张矮凳子。虽然我不愿用“贫民窟”来形容李凤林先生的住处,但实际上用这个名称是比较恰当的。李凤林现年72岁了,东北锦州人,“九?一八”事变后逃出来参加国民党军队,一直在74军炮兵团,一直跟随金定洲当副官。东北人口齿清楚,表达能力强,所以我绝少提问,任凭老人开“无轨电车”。

  “你问我为什么没回东北老家?哎呀,娶了常德的媳妇呗。那时候我当炮兵军官威风着呢,年轻,穿美式军装,走到哪儿都有姑娘对我含情脉脉的。我随军炮团驻过上海、南京、武昌、南昌、长沙等好多大城市,也跟不少姑娘约会过,但真正中意的却没有,并不是我的条件高,而是我觉得没有合适的。怪了,我随金团长带了炮团的一个营到常德协助57师守城,驻在南站老百姓的民房里,才几天,帮着替房东疏散,就认识了我媳妇,我一见就觉得她人不错,就喜欢她,她好像对我也挺有好感,但当时要打仗,匆匆说了些家常话,就分手了。打仗时,天天在炮弹子弹堆里滚,谁知道活得了今天,明天还能不能活?我们的炮弹打光后,全改当了步兵,打到最后,已不分长官士兵了,全端着枪上前沿拼,晚上看不见人,有时候伸出手去摸,摸到戴棉帽的就是自己人,戴钢盔的就是日本人,是日本人二话不说就用刺刀捅,谁快谁就把对方捅死,你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咱还想什么媳妇?没想到我活下来了,把日本人赶跑了。常德光复后,老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城,我媳妇也回来了,咱俩在街上碰见的,她惊奇张口便问,怎么,你没……后头的话不说我也知道想说啥,你没死呀?我没死她很高兴,我俩就去见了她父母。我们结婚的证婚人就是金定洲团长,金团长对我媳妇说,嫁给炮兵军官可就不能呆在家里了,要跟部队跑,我们炮团东北人,可能最后还是要回东北。我媳妇当面说,好。但到了晚上,她对我说,两个兄弟全被日本人打死了,她去了东北谁照顾父母?我说我也有父母呀。她听了后没吭声,后来咬咬牙,说,我跟你去东北。这是我出来后第一次说要回东北。

  “1948年,我们炮团在山东和解放军打仗,结果打输了,我们活着的人都成了俘虏。解放军把我们分成愿留下的和不愿留下的,不愿留下的发路费回家。我和我媳妇就领了路费,到了徐州。当时我们又面临着一个选择:是去东北还是去她家湖南。我问她,她小声说,去东北吧。可最后买票时,我几次张不开口,最后,还是我主张买了两张回湖南的车票。既然是解甲归田,在常德这地方先住上段日子也无妨。可没几年,我就被作为国民党反动军官揪了出来,关在黑房子里审查了几个月,最后一脚踢出来,成了受管制的‘四类份子’。我没了工作,又不能靠我媳妇,她要带几个年幼的孩子,靠什么糊口呢?我就在城里到处转,找那些没人干、最脏最累最苦的活,可人家一听说我是‘四类份子’都不敢收。后来,我就在沅江边上替船工拉纤。因为我是炮兵出身,拉过炮,所以能拉纤。那时成天坐在江岸的石头上,等船民来喊你,先给你两块钱,忙跑着回家去交给媳妇,然后就拉着船往上游走,一走就是两天两夜。等回到家,钱早用光了,还得起紧再去江边拉。那日子太苦了,简直有些难以活下去,我媳妇就对我说,算了,反正我父母亲都死了,回你的东北老家吧,兴许那儿能活得比这儿好一些。我说行啊,先给老家去个信吧。这是我第二次想回东北的家。

  “待我落实政策的时候,刚好我媳妇过世。她跟着我没过一天安稳日子,她含辛茹苦、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就是到死,我都没有钱来给她安葬,只是送到火葬场草草地火化,凑钱买了副最便宜的骨灰盒拿回来供在家里。没有办法,这是命,我们无法抗拒。守着媳妇的骨灰盒,我常常是一坐就半宿,两个女儿来劝我,爸,你带我们回东北的老家吧!我当时真的动了这样的念头,叶落归根嘛。这是我第三次转回东北的脑筋。“我想回东北,说起来还不止这几次。我一直说要回去,要回去,可总也没能回去,这是为什么呢?”说到这里李凤林老人停顿了,面部表情浮现出一种苍茫的神色,他的思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揪住了,并一点点地冉冉缥缈出来。我虽然已经全身心地进入了他所提供给我的回忆之中,但此时此刻我还是被他的这种慢慢凝固起来的神情,隐隐地震撼了,我预感到他将向我昭示出一段我们鲜见的生命曝光。

  “炸炮,你知道吗?炸炮!”

  我沉重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们在常德守城战的8门炮全是自己炸掉了,是吗?”“是的,当时金团长下令炸炮,炮阵地上的十几位弟兄都不顾这是军令,坚决抗拒,并哀求金团长,不要把这些炮,就这么炸掉。可我知道,不炸不行,撤,是撤不走了,埋到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战斗正激烈,无法开展,我向金团长提出推到沅江里去,但冬季沅江的水很浅,把炮运输到江心下沉,不要说交战时刻,就是平时也很吃力,都否定了,最后为了不让炮落入日军手中,金团长才狠心作出决定,炸炮。“大家都哭了,我哭了,金团长也哭了,炮是我们炮兵的命根子,我们和炮朝夕相处,人长日久,都有了感情,谁忍心把它们炸掉!金团长命令我去执行这项任务,我心里真如刀绞一般,但我是副官,我应该懂得基本道理,炮决不能落入敌人手中,如果让敌人用中国人的炮再打中国人,那我们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族!所以我就抹去泪,派人准备炸药。“炸药安好了,就要点火,我请示金团长,他背过身去,朝我挥挥手。导火索哧哧响起来,就在这时,我万万没想到,那十几个弟兄突然全向大炮扑上去,紧紧地和炮拥抱在一起,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想拔引信,但很快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等我作出反应,炸药就爆炸了,大炮的灵魂和弟兄们的英魂,一齐升上了天空……“我为什么不离开常德,回我的东北老家去?其实自从炸炮后,我就不想回去了,我要在常德呆到死。这儿有我的弟兄们,有我的炮,我不能走,我走了,谁来陪他们呢?”

  老人深深地长叹一声。

  我陪他坐在黄昏的暮霭之中,屋子里光线很暗,我只看见他眼里的那道浑浊的白翳,致使我想象他仿佛是一棵被风雨剥蚀的残年古树。

  他不愿意搬迁,故土、新舍,他都拒绝了。他住在这“贫民窟”里,他的对面就是公墓,里面埋有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的忠骨,有他的炮团大炮的残骸,他天天去溜一圈儿,天天那么坐守着。他是一个真正的守灵人。他是一个孤独的守灵人。

  火牛阵冰凉的晨风一阵阵飘过,把浓雾似的硝烟吹散,吹远。北门贾家巷前的阵地还有几株树木的残枝在冒着呛人的青烟,细瘦的枝干上竟深深地插进了十几块焦灼的弹片,标志着刚才进行的那场炮击的严酷、猛烈。

  “殷排长,你看——”

  阵地上一个像从土里爬出来的中国士兵对殷惠仁排长说。殷排长跟士兵一样,也是满身满脸的烟灰和泥土,他顺着这个兵的手指望去,发现前面的开阔地上,一群跑动着的黄色和黑色皮毛的动物向这边滚滚而来。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进入阵地,准备射击!殷排长一边睁圆双眼,”紧紧盯视着,一边挥手大声命令。北门原来是9团第2营防守,在日军116师团对北线的激烈围城战中,第2营损失惨重,包括营长郭嘉章在内,阵亡、负伤兵员达四分之三之多。25日余师长调整兵力部署,将第2营撤回城内整编,调实力较完整的第171团第1营第3连接防北门城墙基地。

  第3连的连长就是在河洑驻防时,被房东开明绅士的女儿爱恋上的那个马宝珍。偌大的一个北城门,要一个连的兵力防守,实在有些势单力薄,他只有将兵力全打散,分布到左右翼和正面的几个点上去坐镇。派往贾家巷正面阵地的,就是殷惠仁排。

  贾家巷是由西北郊引向北门正街的一条街道,依着街道外的短堤,57师工兵已修筑了一条散兵壕,和两个地面碉堡,殷惠仁觉得碉堡目标大,肯定要挨炮击,所以就把队伍全埋伏在壕沟内。果然,日军在拂晓前的一个小时炮轰后,不仅是这两个碉堡,而且连贾家巷的百十幢民房,都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天刚亮,又有数十架飞机来回逡巡,在北门贾家巷一带轮番轰炸和扫射。这样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按惯例,接踵而来就该是步兵冲锋了。果然,日军开始进攻,但冲上来的却不是人。

  “牛,是牛!”弟兄们看清楚后,惊叫起来。

  只见近百头耕牛,被日军用军毯把头蒙住,然后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缚着根火把,火在屁股那儿一烧,牛便疼得往前狂奔。牛是农家的宝贝,现在却成了日军进攻的武器,平时在田里一贯温顺柔和的耕牛,此刻暴躁如雷,疯了一般地朝国军阵地冲来。

  进攻北门的日军部队,是116师团的133联队,联队长黑濑,是一个典型的民族沙文主义者。就他用的这个火牛阵来说,并不是个新鲜玩意,这原是中国二千年前的老戏法。当年齐国将军田单守卫墨城,曾用这个方法破了燕国的步兵。他把耕牛涂上怪诞的五彩,在它们的角尖缚上利刃,然后把牛几百头列成一排,在它们的尾巴上绑上引火之物,同时燃烧起来,牛烧灼得痛不过,就向前乱冲。战国时打仗多用战车阵,燕国的兵,看见五彩怪兽横冲直撞,一时没了抵御的办法,战车行列就让火牛冲得七零八落,结果大败。

  但黑濑用火牛阵,却另有一层意思。他认为大和民族是优秀的民族,日本人非常珍贵,让日本士兵就这么在进攻中轻易地死去,实在太可惜,所以用牛来代替人冲锋,让牛的生命换取他那些优秀人种的生命。按理说,这不符合日本人一贯提倡的“武士道”精神,日本在很多时候,是主张用精神和肉体来代替物质性的武器,和敌人作殊死搏斗的。譬如东条英机在众议院预算总会的答辩词中说:“战争是由三要素组战的。第一是人,我认为第一要素非常重要……”他在视察某航空队训练所时,问训练中的航空兵:“用什么击落敌机?”一各航空兵回答说:“用子弹击落。”东条说:“这样回答不行,是用人击落的!”后来日本以特攻队的身体去冲撞的战术,也是体现了人命优于物质的军事思想。所谓肉体死亡,精神永存的“叶隐”精神,在日本人心里是非常根深蒂固的。①发展到最后,有的日本大臣都向天皇提出用“一片玉碎”的全民决战来挽救败局,所以说,虽然日本人很自视民族高贵,却又是不怕牺牲的。

  但这仅是事物的表面,因为大和民族的“叶隐”精神,从本质上来说,是针对比它更强,或者说和它一样强的民族的,而对那些他们认为是劣等的民族,比他们差档次的民族,日本人是绝不轻易以命换命的。这可能是一种等使或不等值的指导思想在起作用。

  其实中华民族也有这样的现象,中国人对强大的“美国鬼子 ①全称“叶隐闻书”,日本武士修养书。”和“苏修”不仅敢于刺刀见红,而且舍身炸碉堡,拉响爆破筒与敌同归于尽的英雄故事层出不穷,毛泽东也曾经下过这样的论断: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人。人在与比自己厉害的对手交战中,不仅操纵武器,而且还变作了武器投射出去。但对嘴巴硬,底气虚的越南人,中国人的表现就完全不是这样,1979年的边境还击战,一位著名的老将军为减少战士过雷区的危险性,就毅然决定,也采取火牛阵的战法去冲锋。在许多次的进攻中,为把战士的伤亡率压到最低限度,指挥员通常是倾其全力,先用炮轰,轰到把山头削平,只需跑上去补几枪消灭残敌为止。人在此时,又成为最宝贵的生命财富了。

  拉开距离看,这些说法作为战争心理来探究是颇值得玩味的,但处在实际的战争状态中,受到藐视对待的一方,就会因为这种不平等的作战方式而感到羞辱,他们决不会接受。

  “不要射击!”殷排长命令。等他看清楚了确实是牛之后,他气得满脸通红,大骂道:“小日本鬼子,他妈的不用人来打,用牛!这牛还是咱中国人的牛!他妈的胆小鬼,他要怕死的话,就别来侵略呀!”他骂完了,就令弟兄们:“大家都散开,让牛冲过去,咱们不和牛打仗,更不和中国人的牛打仗,咱们打就要打小日本狗强盗,等他后面的人冲上来,狠狠地给我打!”

  牛冲上来是漫无目标的,而且它们的眼睛被蒙上后也看不见东西,反正就是一直向前跑,跑到掩体前,因为壕沟浅而且窄,所以奔跑着的牛很轻易的就跨过去了,没跨过的挣扎几下也脱身了。所以,这火牛阵基本上没起到什么作用。

  紧跟在火牛阵后面的,就是日军的波状部队。这个波队共有400人以上,组成塔式的6个波,列成一、二、三阵式。在波队冲锋的同时,日军又用迫击炮封锁殷排的退路,使他们不仅没有撤退的可能,而且后方的增援兵力也送不上来。这次敌人是拿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式,做最凶猛的一次攻击。

  看到这情景,殷惠仁排长也热血沸腾,豁出来干了。他命全体弟兄都把手榴弹拧开了盖握在手里或挂在身上,待到日军逼到很近的距离,几乎就要面对面的时候,全从堑壕里跳将出来,这样,对方连举枪扣扳机的功夫都没有,国军士兵手里的手榴弹就爆炸了,火花开处,敌我双方都人仰马翻,地上躺倒一片。

  日军是分成6个波上阵,殷排长的弟兄也分作6个组与敌同归于尽。日军最后一个波进入阵地后,殷惠仁率了残余的几个弟兄,包括负伤的士兵,撕裂了嗓门虎吼一声,便投着手榴弹冲上前去。冲到日军堆里,根本就不需要肉搏了,把手里的弹壳往日本兵脑袋使劲砸去,砸的时候小指已拽开了导火索,一声声爆炸的轰鸣全消失在硝烟火焰之中了。

  阵地安静下来。一片狼藉中,几头茫然无绪的牛,在尸横遍野的田地里踯躅。平均算下来,每个国军士兵起码赚了近十个日军士兵的命。殷惠仁在告诉黑濑:中国人的命一点都不比日本人的命贱。毒气弹如火牛阵同出一辙,日军又在步兵冲锋前大量施放毒气弹。尤其是西北方向的日军,因为他们在上风口,所以他们不怕毒气会吹到他的自己的头上。

  这种毒气弹爆炸后,散发的多是芥子气味,乍然嗅到很像是厨房里在炒辣椒的味道。中国军队装备落后,防毒面具根本不能在前线作战部队普及,土法上马的器械,就是随身带一条毛巾,上面抹些肥皂和酒,捂在脸上。连肥皂和酒都没有的话,就把棉军服的棉絮抽出一块来,把自己的小便撒在上面,然后把它塞在鼻子和嘴巴里。

  日军在常德不仅使用过毒气弹,而且还进行过细菌战。1941年,湖南省卫生处主任邓一韪先生,曾以防疫特派员的身份,率领防疫人员前往常德协同防治日军投毒后带来的鼠疫病。据邓先生回忆,那年农历9月日的早上6时许,天刚破晓,浓雾弥漫,常德市区发出了空袭警报。随即有巨型日本飞机一架由东向西低飞,在常德市上空盘旋三周后,又从西门外折转市区。当其折转低飞时,没有投掷炸弹,而是在市内鸡鹅巷、关庙街、法院街、高山巷以及东门外五铺街、水府庙一带,投下大量的谷、麦、豆子、高粱和烂棉絮块、碎布条、稻草屑等物。

  日机投下谷、麦等物后的五六天中,在常德市的大街上常有死老鼠发现。有的病鼠在大街上爬行迟缓,致被行人践踏而死,街谈巷议,以为怪事,但没有人将死老鼠送医院检验,地方当局也没有引起注意。11月12日,12岁的女孩蔡桃儿,由母亲背着来到常德广德医院急诊。桃儿母亲诉说,她家住在城中关庙街,先天晚上,桃儿吃了晚饭,到夜间9时左右,忽然畏冷、寒颤,继而发高热,周身疼痛,整夜吵闹不安。经谭学华医师抽取病孩的血液及腹股界的淋巴节液,涂在玻璃污上染色检查,发现有少数两极染色较深的杆菌,初步诊断是鼠疫症。当即收留桃儿住院,隔离治疗,当夜,患者病况更加严重,多方抢救无效,13日上午死亡。

  继蔡桃儿之后,关庙街、鸡鹅巷一带相继发生病例多起,往往没等医治就迅速死亡。染疫人数一天天增多,平均每天在10人以上,一人有病,波及全家。据后了解,蔡桃儿一家就死去两人。疫势严重蔓延,市民们谈鼠色变。

  国民党湖南省卫生处最初接到省府转来的常德疫情电报后,认为是日军进行细菌战的结果,因此,急电重庆国民政府请示处理办法。得到复电的大意是,不得谎报疫情,有关国际信誉。后来知道真正发现了鼠疫病人,才开始认真重视,派出医疗防疫队赴常德。

  由邓先生和护士长林慧清率领的医学职业学校学生50余人组成的省医疗防疫队抵常后,即向专署报到,并商量防疫办法。首先,设立隔离医院。

  隔离医院设在东门外约两华里的韩家大屋,是迁走10余户居民,利用其住房临时改建的。房屋周围挖了一条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宽的壕沟,引水灌注,使之与外界隔绝,并防鼠类窜入。沟上架设了活动木桥,以便随时出入。

  火葬炉设在西门外,前后共火化了360余具尸体。当时群众对火葬很有抵触,防疫队强迫实行,并将已掩埋的染疫尸体也挖出来火化,因此弄得人心惶惶。一些群众怕火葬,往往有病不报疫情,或在夜晚偷运出城埋葬。东门外陈家大屋有个80多岁的老人病死了,家人不愿火葬,就在深更半夜偷偷埋在自家菜园里,结果惨剧发生了,家里去菜地里种菜拔菜的人,去一个病一个,病一个也就死一个。一家人全死光后,才被防疫队发现原因,经查,他家的土质、水源全被污染,大面积消毒后才渐渐绝迹。

  为了防止疫病外传,在常德市的6个城门口都设有检查站,由防疫人员对出入城人员进行预防注射。但老百姓不理解,顾虑很大。有的为逃避注射而偷越城墙出去,在半夜又爬城墙进来。有的则花钱买别人的注射证作假证明。农历春节前,有一个家住桃源县马鬃岭的李姓布贩到常德贩布,住在旅社中。他不愿注射防疫针,而买了一张注射证,以便出境。忽然有一天他头痛发热,怕被旅社发现送进隔离医院,就连夜雇舟潜行返家,第三天就死了。他家的两个儿子、媳妇和一名幼子相继患同样的病死亡。他家死光了还不算,并波及邻居,又死掉十四五人。这人的岳父是个巫师,闻讯起来为他设坛祈禳,事后也难逃厄运,得了鼠疫死亡。一时马鬃岭鬼影幢幢,成了死亡之岭。

  重庆派来的医疗队由军医署训练班的细菌学教授陈文贵率领,于11月17日到达常德。陈文贵与邓先生是同学,他听了报告后,认为根据流行情况和证据来看,鼠疫是很可能的。但政府考虑是否真正为敌机投下的鼠疫杆菌,还须作尸体解剖,剖验得到确切证明后,方可肯定,这样才能使国内外科学界信服。于是邓先生动员人手设法找到一具病死的尸体以供剖验,以便把日军进行细菌战的罪行肯定下来。

  恰好11月20日傍晚,防疫人员在常德东门外拦住了一副抬往郊外埋葬的棺材。死者龚得胜,是一个住在城里的裁缝,当天上午因病身死,其家属怕遭火葬,故潜行抬往郊外掩埋。拦住棺材后,防疫人员勒令抬往隔离医院的外围空地上,派人看守住。次日,由陈教授与邓先生共同解剖。他们将死者心脏的血,以及从肺、肝、脾、肾和腹股界淋巴腺取出的汁液,当场作玻片染色,并将血及器官的汁液注射到四只荷兰猪和两只兔子的腹腔内,同时还作了细菌培养等程序。在真凭实据面前,陈教授确认常德的疫病是鼠疫杆菌所致,并断定为日机空投物品所导致的鼠疫。

  年逾古稀的邓先生在谈到当年常德这一惨景时,神情极其愤慨,但愤慨之余,他最后又遗憾地说:“我不可理解的是,国民党政府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为什么没有向远东国际法庭正式提出控诉?中日邦交正常化时,中国政府也没有向日本政府提出赔偿的要求,为什么?!”

  事实上,像笔者这样30多岁的年轻后生,还是靠邓先生这样的老人提醒方得到觉悟的。我不禁也在天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为什么?

  在查寻常德会战资料时,我得到一份《常德会战日军使用毒气概况》的报告,报告说:“此次常德会战,敌惨无人道,使用毒气次数之多,为抗战以来所仅见。其概述如下:“(甲)敌先后总共用毒74次(次数不明者,以一次计算)。

  (乙)敌对我用毒最多之地点:(一)常德城及其附近,35次。(二)仁和坪附近8次。

  (三)其它地点24次。

  (丙)我受毒最多之部队:(一)我常德守军57师,被毒32次。(二)我仁和坪附近13师,被毒7次。

  (丁)敌一日中用毒最多之一次,为11月26日,对我常德守军施毒13次。

  (戊)敌用毒规模最大之一次,为12月7日仁和坪之敌,用山炮、迫击炮向我13师傅家庙阵地,发射毒弹500余发。

  (己)敌用毒之种类:(一)催泪性3次。

  (二)喷嚏性5次。

  (三)窒息性1次。

  (四)糜烂性1次。

  (五)窒息性糜烂性混合使用者1次。(六)窒息性催泪性混合使用者1次。

  (七)毒气烟幕混合使用者1次。

  (八)毒气不明者61次。根据所报中毒症状,似以喷嚏性之二苯氰砷毒气为最多数。

  (庚)敌用毒兵器:(一)飞机布毒1次。

  (二)山炮、迫击炮弹放射者14次。

  (三)掷弹筒抛射者2次。(四)毒烟罐吹放者2次。(五)用毒武器不明者55次。

  (辛)掳获敌用毒证据:(一)敌前崎部队迫击炮用毒命令原(三)毒气掷榴弹10枚。①件。(二)毒烟罐37罐。

  起始57师部份官兵对毒气弹的杀伤力认识不足。虽然采取了一些防备措施,但遇到敌人施用毒性较低的催泪弹,就以为毒气①此件选自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第六战区常德会战战斗要报》附录。有删节。弹也只不过如此,顶一下也就顶过来了,所以放松了警惕。后来日军在西北线见守军意志异常坚强,防线不易攻破,就升级施放了窒息性毒气弹,一下毒倒了许多一线的国军士兵。

  见毒气弹破坏严重,余程万师长通令全师官兵无论在前沿还是在市内,一律都要随身携带防毒工具,以免遭不测。

  在巷战时,一颗毒气弹就在师指挥部门口爆炸,余程万措手不及,动作慢了一些,脸部受毒气熏染,致使在重庆蹲牢房时,唇边还留有痕迹。

  在汉语中,毒和恶是连在一起的,先有恶后有毒,所以有恶毒这个词。但愿人类多一些善,少一些恶,毒也就会灭绝了。我想,邓一韪先生至今心存的那个问号,意义也就在于此吧。

  援军在哪里?

  “我去几道城门巡视一下,师部的责任,先交给你担当片刻吧。余程万师长从他那张小行军床里站起来,”对副师长陈啸云说。

  “师座,你要去巡城?”陈副师长有些担忧地问。眼下呆在这中央银行的钢筋水泥地下室里尚属安全,可走到街上去,炮弹弹片像蝗虫一般乱飞乱舞,就很难保证不出一点意外了。“师座,算了吧,你别去,如果实在需要去,我代你去!”陈副师长说着,抢先走向门口,想用身体来挡住余程万。

  “不,我还是要去。我不去,心不安哪。”余程万坦诚地告诉陈啸云。

  的确,从26日的天亮到深夜,接连24个小时,日军的大炮、飞机、毒气、火牛、步兵冲锋、轮番进行,没有停歇过。在敌人的这种空前猛烈进攻下,常德的东西北三面,城门都已经到了支离破碎的边缘。作为守城最高将领,余程万不能不感到忧虑万分。

  这天,他收到几份电报,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来电说:“我军已向敌激烈进攻,感(27)日必到德山,传令士兵坚守成功。”后薛长官又来电云:“我军确于感日寅攻到德山南郊,正激战中。”嗣后第三次又来电称:“我军感日攻至近郊与敌激战,现继续猛烈进攻,期给(28)日与兄握手,本部已令飞机送弹药给兄。”第六战区代理司令长官孙连仲也来电,奖光洋十万元,以示激励。接着,第74军王耀武军长也来电通知:“1,军于宥已由周、张、唐各师分派钻隙支队向陬市、河洑山、常德钻进,袭击敌侧背,希即取联络;2。我军主力给日可由陬市、河洑山攻击前进。”这些电报说的虽然都很好听,但它们只能拿来去鼓舞部队士气,一点都不能安慰余程万。因为关于援军的电报,他收到的太多了,具体时间、具体位置,说的都很清楚,可就是没一次实现的,他已经不准备把希望寄托在电报上了,他要亲耳听到援军的枪声,亲眼看到援军的冲锋,才相信。至于钱,现在不是钱的问题,生命和城池都危在旦夕,要那些光洋又有何用?这些纷杂的思绪困扰着他,他在指挥部的地下室里再也坐不下去,他非要到前沿的四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心里才踏实。

  余程万给自己裹上绑腿,背了一支短枪,4个卫兵跟随着,叫跨出了师部,向城垣走去。常德所谓的城,事实上只有靠南面临沅江的一面,其余这品字形的东北西北和正北面,全是城基。城基最高六七市尺,最低的基本上是道土坎。城外的护城河,要在春夏季,是绵延宽阔的,可现在是岁暮冬天,水多半干涸,露出河床,正好给日军提供了进攻的条件。57师的城防工事,是利用这些城基作主干的,城基到护城河的一段平地全挂了铁丝网,城基上就随处构筑了散兵坑、散兵壕、机枪掩体,并有数量不多的小碉堡。但这些工事,全是土和石头垒起来的,没有钢筋水泥,在26日这一天,日军从东门城外到西门城外,对整座城作了个弧形的包围,摆上了300门以上的各种火炮,对着城门和城廓猛轰。南墙不曾拆动的砖块上,被打得遍体鳞伤,全是一丈直径的创痕,三面城基,更是惨不忍睹,一条道逝的城墙线,成了犬牙交错的缺口排列,工事就更别说了,基本上全都坍平毁尽。

  余程万边走边看,心情非常沉重,他想,战事发展到这一步,工事也就无从再作计较了,关键是人员和弹药,保存了这两样,就依然还有坚守下去的希望。但人员弹药的情况又如何呢?参战人员8315名,估计现在只剩3000多人,步机枪子弹原存的和缴获敌人的,共有100万发略出头,现在消耗了51%以上,手榴弹是对付日军的主要武器,原有20000枚,现在仅剩七八千枚了,山炮迫击炮弹已经全数耗尽。实在地说,余程万心里盼望薛岳司令长官空投弹药到常德来,比盼望援军到来更为迫切。但虽是每日都有电报发到各战区司令长官部,要求接济炮弹和子弹,而这种回响,却比援军要来的回响,更要遥远的多。他深深呼了一口夜晚清新冰凉的空气,他有点不愿再想下去,虽然困难不想它也存在,可多想了点是影响情绪和心境。他此时不能流露出半点的颓唐,不仅不能流露,而且要百倍地去鼓励部下们的斗志。

  到了西门,正是日军进攻最激烈的时候,轻重机枪已经移到了护城河对岸的堤上,大概每到50公尺就有一架机枪,沿护城河堤形成大半个圈子,计有500挺以上的机枪,向城基上喷着火舌。城外平地上,正像画了一道烟火光圈,把城绕着,那有水的护城河里,倒映着这道光圈,上下两条虚实喷射火线,蔚为奇观。日军的大炮迫击炮平射炮牵引着这高低错落的火线,将它的每团火球或每团白光,向城头发射,像海里掀起的飓风,带了翻天覆地的响声,向城内倒卷过来。望着这眼前的情景,余程万有时竟忘了自身的存在,还以为是处在一种虚幻之中。

  大西门方向,日军还在汽车北站以西,城基相当稳定。小西门外敌军隔了道护城河,一时也不能逼近。余程万走到北门,北门的敌人攻占了贾家巷,进而窜到了北门外正街,在层层火力网的掩护下,有400多日军波状部队,正密集地扑向城基。守卫城基的第171团第1营吴鸿宾营长率第3连连长马宝珍,亲自在这里督战。无论炮弹枪弹落在身边多近,他们都俯伏在掩蔽坑里,双目紧紧注视着城外前方。在如同白昼的炮火之光中,敌人冲过来了,越冲越近,直至每个日军士兵的相貌都看得清清楚楚,吴营长喊“打”

  !机枪便横扫过去,有冲到铁丝网边的敌人,马连长就带一批弟兄抛手榴弹炸。余程万巡到城门口的时候,吴营长报告已打退日军4次冲锋了。

  余师长见此路敌人凶猛,就坐在城脚下团指挥所里,等候日军第5次冲锋。这指挥所是个高出平地一半的小碉堡,头上的弹花曳光飞舞,炸弹不时在左右冒起烟尘。团长杜鼎见师长亲自到火线来督战,就登上城基,把话传达给弟兄们,一定不辜负师长的愿望,更勇敢的对付敌人下一次的进攻。果然,10多分钟后,日军又用波状部队冲上来了。杜团长爬到城基的外沿,亲手连摔了三颗手榴弹,在他的带动下,所有的弟兄也都奋不顾身,全爬到城沿上去掷弹,不到半小时,进扑的日军就退缩了。余程万十分高兴,等杜鼎到指挥所里来报捷后,他连声夸奖,并赏光洋3000(暂时还是口头上或书面上的,因为光洋要到战后才能落实)作,了几句指示,他就顺着城基又到东门去巡察。

  东门外的日军,也是照北门外那种攻击法,前后扑到城基下3次,有一次还带了大梯来爬城。团柴意新团长亲自上城督战,9令机枪猛射进攻之敌,日军士兵纷纷饮弹倒下,可是最后却有一股敌人贴近城脚,在炮火掩护下,准备用大梯爬城。第2营第5连的张排长见机枪已失去作用,就率弟兄们拿起木棒、搬起石头,将登城之敌砸死,然后再用手榴弹掷下。但日军炮火极其凶猛,意在策应登城动作,不一会,又有大批日军士兵爬城。这时,前来增援的潘排长带领一排运输兵刚好赶到城头,见情势危急,连石头、棍棒都来不及使用,连踢带推,将登上城头之敌,一个个丢下去摔个半死。

  余师长到达东门的时候,已经是27日的凌晨一点钟。听听城外的炮声,已稀稀落落的不能战斗,原来被轻重机枪掩盖着的零星步枪声,现在也慢慢的能听出来,日军的这一个攻击高潮,明显地已经衰弱下去。余程万带着几分安慰的心情,夸奖了柴意新团长和9团的弟兄们一番,然后照例也是赏光洋3000块。

  他把这几个城门都看过后,暗暗庆幸这一天毕竟是平安地过来了,心里也就稍稍喘过一口气,带着卫兵向师部走回来。走到大西街和忠岳街的交叉口时,突然,从江南岸的后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像炒蚕豆似的枪炮声。起初,余程万并没有在意,还是其中、一个卫兵叫起来:“南边有枪声响呐!”南边有枪声?南边全是敌人,他们自己那儿怎么会有枪声?余程万还在自言自语地嘀咕。啊!他忽地眼前一亮,顿悟过来,沅江南岸方向不正是我援军开来的方向吗?南岸方向就是德山,薛长官不是说援军感(27)日必到德山吗?莫不是援军真的到了?余程万一阵惊喜,挥手道:“走,快上江边的南墙去看看,兴许是援军在进攻了!”

  他和4个卫兵一阵风似地跑上了南墙,凭栏眺望着沅江南岸的远方。的确,是有一片片的枪声随着江风飘来,刮入耳中,但很轻微,轻的有点听不出是哪几种枪型在射击,如果是汉阳造步枪和捷克式轻机枪,那一定就是国军部队,但难以辨清。余程万和卫兵们都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却听到这枪声越来越远去,不一会,竟完全消失了。

  余程万不禁有些怅然。江面上吹来一阵阵的冷风,在他脸上撕割着,他抬头看着天空,炮火织红的浮云,已渐渐褪色,又化成了浓墨幽暗的深沉夜幕。他望着,望着那神秘的远处,心里发问:援军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哪里呢?

  第五章 援军

  气高势弱

  隆冬季节,朔风呼号,一支土黄色的队伍在衡山至常德的乡沟公路上逶迤前行。经过不停息的长途跋涉,队伍显得很疲惫,不要说人,就是辎重队的骡马,都是那样的无精打采,但骑着马的军官,依然不时地在队伍前后奔跑,传达上级的命令:“加快速度,紧急前进!”

  这是方先觉的第10军。11月19日,重庆国民党军事委员在会根据日军已打响了围攻常德的枪声这一紧急状况,就感到常德附近决战兵力太少,于是驰电第10军军长方先觉,命其即日由衡山向常德以南地区急进。但由于薛岳被日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计策所迷惑,判断出现失误,致使发兵的时间被延误下来。直至日军部队把常德城全部包围后,攻城战已打得难解难分,薛岳才恍然醒悟,乃下命令第10军、58军、72军前往滨湖增援。

  第第但实际上时间已被大大地耽误了。方先觉得令后,在11月22日左右从驻地衡山动身,鲁道源的58军驻扎在江西的分宜和樟树一带,他虽然出来的早一点,但18日开拔,却缓限他在27日到达株洲就行了,27日余程万已到燃眉之急,况且株洲离常德还有几百公里,幸好鲁道源比较积极,为应付紧急局面起见,他提前两天到达了目的地,但仍然是远水救不了近渴。至于傅翼的第72军,当时还尚不明确在什么地方。

  另外,重庆军委会曾电令:“第74军、第44军、第100军应尽全力在常德西北地区与敌决战,保卫常德而与之共存亡,功过赏罚,绝不姑息。”但该命令下达的时候,第74军、第44军其实已遭日军重创,第100军受到军委会的特殊保护,王耀武不敢使用,使它在山区里顶着寒风瞎转悠,而拨给余程万的一个团,则逃之夭夭。

  虽然军委会在日军发起常德总攻前后的两天里,已对整个常德会战的兵力部署作了新的调整,令57师坚守常德城区,令第10、第100、第74、第73、第99、第44,第79等七个军作为一线兵团对日军进行反包围,但实际上,战役打响后,74、73、第第第44三个军均丧失了战斗力,第100军不知去向,第99军在增援途中被日军分割,它的第197师在汉寿还需方先觉的第190师去解围,第79军在常德外围被日军缠绕追打不得脱身。这样,能作为援军向常德靠拢的,说到底只有第10军和第74军残部,以及后到的鲁道源第58军。

  而按当时的战斗力比例,日军的一个师团能抵国军的3个军,纵然就是把方先觉、王耀武、傅翼的三支部队都捆在一起,都难以是横山勇第11军的对手,所以要解余程万的常德之围,希望几乎是非常渺茫。

  74军残部在军长王耀武指挥下,于25日展开最后努力的援进攻势,一面由各师派出钻隙部队向陬市、河洑、常德先行钻进,一面主力于26日拂晓开始正面策应。日军为阻拦中国援军,发起反攻,采访过王耀武军长的《新潮日报》副社长黄渐如先生形容说:“战事之激烈,实为野战所仅见。”殊死战斗至30日,日军在漆家河、九溪街市一带,牢牢地封锁住国军的前进步伐。王耀武知道常德市区已进入巷战的最后阶段,救援不容再缓,乃以主力继续在漆家河与敌胶着,钻隙部队则绝不顾虑,冒死钻进。苦战至12月2日拂晓,前锋部队已至距常德10余里处,连大西门外的电厂烟囱,也已在望,但也就再无法前行一步了。不过,就算他的打进了常德也徒劳,因为那时常德已基本被日军全部毁灭。

  援军中,对日军真正产生威胁的,可算是方先觉的第10军。

  该军于11月22日由驻地出发,其行军序列依次为第3师、预10师、军部、第190师。从衡山至常德300多公里,当时计算行程,难以如期到达目的地,因此他们选择了一条捷便的路线,经湘潭、宁乡、益阳、泡水铺折而向西渡过资水,日夜兼程赶赴战场。第190师在三塘街附近渡河时,师长朱岳突然接到薛岳直接发来的电令,要他经牛路滩向谢家铺挺进,配合暂54师,进攻汉寿之敌,以解第197师之危。这样,第10军只剩下第3师、预10师两个师的兵力了,但他们仍然马不停蹄,由马迹塘附近过河赶赴常德前乡黄土店。

  方先觉率军部在疾进中指挥,命令孙明瑾的预10师和周庆祥的第3师必须在26日前赶到目的地,并在当日起向敌发起进攻。两个师的任务分别是第3师为主攻,10师为掩护,预即第3师经赵家桥、八斗湾猛扑德山,预10师经兴隆街、陡山、放羊坪向斗姆湖方向前进,以牵制日军第3师团掩护第3师攻取德山。

  预备第10师奉命后,师长孙明瑾少将即以葛先才第28团为右纵队,李长和第30团为左纵队,师部及张越群第29团跟随左纵队,向前方强行军猛冲。队伍到达兴隆街以北地区后,天已黄昏,这时悄悄飞来一架日军侦察机在上空跟踪盘旋。当时包括孙师长在内的预10师所有指挥官们,见敌机没有丢炸弹和机枪扫射,便都放松了对它的警惕,因为时间太急,所以队伍便没有作任何隐蔽措施,就一路急进向北而去。没想到这下却给他们埋下了难以挽回的厄运伏笔。

  27日,当左纵队行至驴岭一带的丛林地区时,便遭到4000多日军的伏击。双方立即展开激战,孙师长针对战况部署兵力,即以30团为左翼,28团为右翼,向伏敌钳形包围猛袭。敌我双方反复冲杀,战斗异常激烈,日军将主力指向预10师左翼,李长和的30团伤亡惨重,葛先才见势,即率28团奋不顾身冲向日军阵中,展开肉搏。通过一场血战,终于暂时将日军压迫至驴岭以西。

  正当此时,第九战区长官部来电,令预10师紧密配合第3师攻占德山,打通常德,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由于预10师的行动路线已被日军侦察机掌握,所以原定的策应方向就让日军得以先行一步,堵截得水泄不通,在此情况下,孙师长只得改变方案,缩小正面,集中兵力向德山突击、以期能与第3师会合。

  28日,预10师不顾日军强大火力的阻击,顽强地向德山推进。日军为了阻止预10师的行动,也不惜一切代价地向该师的队伍猛冲,地面步兵作切割包围犹感不足,又调来数架飞机在空中对国军部队轰炸扫射。没多久便出现紧急情况,28团和30团的结合部,让日军突破,马上就有被击散吃掉的危险,关键时刻,竟不见30团李长和团长的踪影,葛先才团长便挺身而出,指挥调动两团兵力紧密配合,拚命抵抗,经一个多小时的血战,才转危为安。

  这时,第九战区长官部,再次电促预10师迅速接近德山,掩护第3师发起攻击。孙明瑾在山岭里令报务员复电:“本师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打到一兵一卒亦向德山方向突进。”为执行命令,他把兵力部署调整成单线,除以第28团负责正面牵制敌人外,师部以29团为前卫,30团为后卫,师直部队居中,经雷家冲、江家冲、斋公嘴、易家冲,直向德山如一把尖刀似地插进。

  这一带地形非常复杂,道路狭窄,搜索、了望均感困难,按军事常识,队伍是不该选择这样的道路前进的。但鬼使神差,预10师不知不觉仿佛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等孙明瑾有些不祥的预感时,他己无法左右战局的演变了。事实上正是日军掌握了预10师的企图后,一步步引诱,精心策划了一个陷阱,然后让孙明瑾带着队伍来钻的。

  下午4点多,前卫刚到达斋公嘴,忽遇日军伏兵约千余,向部队猛扑而来,孙师长立即指挥第29团在斋公嘴东南高地一线展开,进击易家冲,猛袭当面之敌,其余部队则迅速转移至唐家嘴西南麓。29团与敌短兵相接,真可谓是狭路相逢,互不相让,一直奋战到深夜,才稍作停攻。29日,方先觉令第10军各师:“于30日拂晓前,第190师攻占石门桥,第3师攻占德山,预备第10师抵达二里岗后,以一部占领该地,主力向德山前进,确实掩护第3师之攻击”。为了尽快突破当面之敌,孙师长传令全师的迫击炮向斋公嘴的日军阵地齐射,在炮火的掩护下,部队全线出击,向日军猛扑过去。第29团第3营在易家冲东面高地与敌军混战成一团,血肉拼搏,场面极其惨烈。战至正午12时,日军忽然主动向西北方向退却,给国军留下一个无法抵挡的印象,殊不知这是敌军的故意诱退,而预10师却不顾真伪,贸然推进至易家冲。

  当孙明瑾率部队正准备向太平桥方向冲击时,不料路两侧早已等候迎击的日军分3路猛袭过来,队伍顿时大乱。紧急抵挡中,孙师长依靠几位营、团长的协助,把人马仓促拉向附近的高地。

  激战中孙明瑾觉得四围都是敌人,推至12月1日,由于双方兵力悬殊,加上预10师长途行军奔袭,未能停顿即与强敌交锋,来不及构筑坚固的工事,日军密集的炮火和冲锋不断造成该师的伤亡,该师渐渐不支。而此时日军继续增兵,一次又一次地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摆出一副不把预10师置于死地不甘罢休的架式。面临危境,孙明瑾自知难以脱身,便作鱼死网破的冲锋,在他振臂指挥之际,侧翼又突遭日军迂回,一串机枪子弹,从他胸前穿过,顿时血涌如泉,军衣全被染红。几个卫士强力支撑住他,他只剩游丝般的最后一口气,他叮嘱部下:“贯彻命令,达成任务!”尔后瞑目殉国。

  这场血战惊心动魄,战斗一直延续到深夜,剩余官兵利用夜幕笼罩,才得以逃脱重围。一个完整的师,伤亡2000余人,突围生还者才百余人,继孙明瑾师长,参谋主任陈飞龙也在肉搏中献身,参谋长何竹本、第28团团长葛先才均负重伤。由于战况残酷骇人,第30团团长李长和精神崩溃,失踪旷野。孙明瑾是常德会战中国军战死沙场的第三位将军。他1905年出生于江苏宿迁县,号玉轩。1925年,他克服重重困难,奔赴广东革命根据地,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后,孙明瑾参加北伐军的行列,作战有功,逐步擢升为排长、连长、营长、副团长等职。为加深军事造诣,他又报考进陆军大学第十四期及陆军大学研究院学习深造,毕业后,曾担任科长、高参、参谋长、副师长等职。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孙明瑾率部转战各地,筹划作战,屡挫强敌,以抗日有功升任陆军第10军第10预备师少将师长。

  应该说,这位出身于江南秀才之地的38岁将军,在军旅生涯中还是一帆风顺的。但几十年后,当时曾任他的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的李拔夫先生,却对孙师长有一番不无贬意的评价。

  李先生说,10师被击溃,预主要原因之一是师长孙明瑾实地作战经验太少,疏忽之处太多。例如在研究敌情时,不将敌机侦察我军的现象加以判断,对于部队经过复杂丛林地带时的警戒搜索,也没有注意部署,以致遭到伏击,云云。

  无疑,这席话出自和孙师长一块参战,死里逃生的副师长李拔夫口中,是非常令人信服的,使我们在对名垂千古的英烈敬仰之余,不免产生出一点有关他们才能方面的探究。但历史却是如此复杂,我们如果再往深处想想的话,就又可以带出许多的问号。李拔夫先生在写这篇回忆录时,有没有受极左偏见的影响呢?既要写下抗日战史资料,又不能为国民党将领歌功颂德,如果要遵循这种“二分法”

  ,就难免不骂骂某旧同事几句,以求通过。或者再问,李先生在写他这些历史评判时,身体是否健康?记忆力是否正常?如果从他对会战日期的确定来考证,那么这个问号有理由可以成立,因为他把预10师参加常德会战的日子完全弄错了……不论怎么说,中国人对民族英雄总是采取歌颂的态度的。为表彰孙明瑾将军的抗日救国、为国捐躯的光辉业绩,国民政府特追赠孙明瑾烈士为陆军中将。湖南省会长沙市各界定于12月18、19两日公祭孙明瑾故师长,并拟以10万元作特别抚恤金。

  《大公报》还特别发表长篇社论《孙故师长精神不死》以悼念这位抗日英烈。内中之辞,评价之高,令人震撼:“孙故师长,成仁取义,死重泰山”“勋业名山,共乘不朽,可谓生荣死哀”“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古人称之为大勇,孙故师长,庶几近之”“其为国奋斗,临难不苟如此,实可媲美古人”

  ,。孙明瑾就这么永远地铭刻在常德会战的史册、丰碑上了。80年代初,江苏省人民政府追认孙明瑾为革命烈士。

  方先觉被薛岳调走一个师,被日军打垮一个师,还剩一个第3师。

  第3师在师长周庆祥的率领下,向赵家桥钻隙前进。日晨,29当部队刚进入余家坎、曾家冲、李保冲一带时,即与日军遭遇。担任阻击任务的日军企图与国军打胶着战,周师长因奉命限取德山,不宜久缠,遂以第8团(欠一营)于原地制敌,主力则快速进扑德山。

  30日拂晓,周庆祥终于攻到了德山外围,遥望德山岭上的孤峰塔,他不禁兴奋得双眼放光。他立即下令向德山发起冲击,在德山布防的日军第3师团一个大队约500人,没想到拦截部队没有把国军阻击成功,仓皇应战。毕竟第3师来势凶猛,经过数次争夺,日军受创严重,便慌乱渡沅江往北溃逃。午后6时,周庆祥率部收复德山。

  周师克敌收复德山的消息经电报传出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立即通电嘉奖余、周二师:“程万师血战保常德,庆祥师血战克德山,忠勇褒天地,特奖程万师20万元,庆祥师10万元。”

  次日,没等天亮,反扑的日军第68师团和第3师团的各一个联队,就已把德山围成铁桶一般。遮天蔽日的一阵炮轰后,步兵开始向山上的国军阵地猛扑而来。周庆祥第3师的弟兄占据有利地形位置,对敌进行顽强的抗击,致使日军屡次进攻均遭失败。但坚守德山并不是周庆祥的目的,他不时地在战火中举着望远镜观察常德城区的动态,他知道余程万在那里望穿秋水般地盼望援军,所以他也万分焦虑地想及早脱身攻进城去。同时,此刻薛岳又来电催促周师火速派兵入城,以解救危急中的57师。周庆祥横下心,孤注一掷了,他令第9团固守德山,令第7团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地向城区打过去。

  第7团团长陈德升接了命令,立刻带了队伍向沅江南岸冲去。他这一冲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因为要从德山进城,首先要钻向常德南站,而钻进南站则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沅江自桃源东注洞庭,流经常德城垣时它转一个大弧弯,形成了一个天然口袋。德山在常德的东南角,耸立于这天然口袋的袋口,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要想完成进城救援57师的艰巨任务,就非要向糜集日军的口袋里钻不可了。12月1日深夜,伸手不见五指,阵德升团长派出尖刀班开路,自己手提双枪,在队伍前率先行走,向口袋内的南站摸去。一路竟没有遇到日军阻拦,径直到达南站的沅江岸边。陈德升一阵窃喜,以为这下大功告成了,便令信号兵马上向江对岸发信号弹,吹联络号。无奈城内的57师残军虽看到江南岸出现信号,但自己的信号弹早已用尽,号兵亦全部阵亡,无法作出答复,只得用红布裹上马灯表示,但江面宽达一公里,风大浪急,怎能看到这萤火虫般的亮光?陈德升久久得不到城内守军的反应,心慢慢凉下来,判断57师可能全军覆灭,无可挽救了。既然这样,他就想尽早撤离南站,赶回德山与主力会合,以免夜长梦多。主意想定,便拉起队伍后撤,当队伍撤至离南站的2华里处时,尖兵突遇57师派出与援军联络的周义重指挥官,一核实;方知城内国军部队尚在作最后的搏杀。陈德升大呼后悔不迭,二话没说,调转枪头便欲回师南站,但忽然间照明弹“嗖嗖嗖”在空中爆响,顿时四周围天空亮如白昼。

  “不好,我们被日本鬼子包围啦!”不知谁厉声尖叫了一声。

  正是这样,他们耽搁的时间太久,终于暴露了目标,日军调集大批部队,将陈德升团像包饺子似地包了起来。

  第7团拚尽所有力量想冲出日军的重围,但冲杀了一夜,也是丝毫摆脱不了敌人的纠缠剿灭,最后,仅逃出100余人。

  方先觉的第10军损兵折将,结果几乎仅剩了光秃秃一个军部,元气基本丧失殆尽,再也无力入城援助余程万的57师了。

  常德会战后,薛岳认为第10军作战不力,且不听指挥(方先觉曾因190师指挥权问题,在电话中与薛争吵)未能完成援救守,城部队的任务,就将方先觉撤了职,派钟彬接任第10军军长。后经李玉堂在重庆将第10军参加常德会战的壮烈情况报告顾祝同,请其向蒋介石说项,同时第10军全体余部也愤愤不平,通电请求中央保留方先觉原职。钟彬见此情景,迟迟不愿到差,拖了两个多月,方先觉又亲自去重庆向蒋介石请罪,进行疏通活动,适逢日军有第四次进攻长沙之势,蒋介石用人心切,遂令方先觉重回第10军掌权,担负守卫长沙的重任。

  中美空军投下温暖冬日的天空苍白如纸。尽管常德的地面焦土残垣、弹火纷飞,但她的上空,却依然是那么辽阔和纯净。

  ‘嗡嗡”,一架黑色蜻蜓般的飞机翩翩而至。

  正在交战的中日双方部队,劈劈啪啪”

  “的枪声忽然都停住了。日军指挥官并没有在此刻调动飞机来助攻轰炸,所以望着这架颇有些可疑的飞机有点莫明其妙。而国军官兵还以为又是日机来空袭,便都缩起脑袋躲进掩蔽所内。幸好一个胆大的国军排长认识飞机的徽号标记,他立刻就从低飞盘旋的飞机翅翼上认出这是中美空军的C-46运输机,他情不自禁地跳出阵地欢呼起来:“噢,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

  随着这名排长的呼喊,国军士兵也都纷纷跑出来欢呼,朝着天空上的中美空军运输机挥手招唤。

  “隐蔽!隐蔽!”远处的日军队伍顿时混乱成一团,为躲避中美空军飞机有可能的俯冲扫射,在指挥官的一阵阵警告声中,士兵大片跑开疏散,趴在地上不敢抬头。C-46的观察员眼睛也真够厉害,飞机刚刚盘旋了两圈,便观测准了国军阵地位置,随即飞机轻轻翘了翘尾巴,投下几个大棉包,没容日军作出更多的反应,它就迅速地飞走了,消失在远天的茫茫白云之中。

  空投的棉包里装的是子弹、报纸和猪肉。这是中美空军第一次对常德守军57师空援,获得成功。遥望苍天,余程万双手合十,感激地喃喃自语道:“陈纳德将军,没想到你真够义气!”

  抗战时期的国民党空军为何称中美空军,这主要是陈纳德的原因,1937年5月,兼任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第一夫人宋美龄,经笕桥航空学校美籍教官比利?麦克唐纳和罗易?霍尔布鲁克鼎力推荐,聘请美国陆军航空队退役上尉陈纳德为航委会顾问。卓有才华的陈纳德在美国曾研究出一套新的飞行战术,摒弃以往单机“各自为攻”的空战方式,而采用三机编队协同攻击(两机攻击,一机在高处掩护),这套战术后来证明确实行之有效,而在当时却未引起上级重视。陈纳德郁郁不得志,抵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他被派到南昌,主持该地战斗机的最后实战训练,并用他的新战术武装中国飞行员。以后的大量事实表明,宋美龄重用陈纳德,是对中国国民党空军一大贡献。

  陈纳德为报知遇之恩,倾力训练年轻的中国空军,在他的努力下,一支规模虽小但效力日宏的飞行部队终于建立起来了。到正式参加抗战前,列入编制的飞机共有296架,编为9个大队,每个大队2~4个中队,共有31个中队,每个中队有9架飞机。

  中国空军的主力飞行员全是陈纳德精心带出的学生,从1937年8月14日至8月21日,仅半个月,国军飞行大队就击落日机61架,把号称精锐的鹿屋和木更津两个海军航空队消灭殆尽,使骄横狂妄的日本空军受到沉重打击,鹿屋航空队司令官石井义海军大佐,因惭愧而剖腹自杀。

  武汉、广州失陷后,日军涉步向内陆深入,大片中国领土被日本侵占,直接损害到美国在华利益,美日关系逐渐恶化。1940从年起,美国出现了直接援助中国抗战的迹象,中国政府遂于1940年11月,先后派陈纳德、毛邦初、宋子文赴美,进行求援活动。

  陈纳德以中国政府的使者身份回到美国,开始的活动并不顺利,因为那时美国的援助重点在英国,对中国抗战并不关心。后来,陈纳德得到财政部长亨利?摩根索和海军部负责航空事务的次长托马斯?科克兰的支持,终于说服罗斯福总统于1941年3月11日签署了“租借法案”。根据这项法案,中国可以用租借方式从美国得到飞机和其它航空装备。又经陈纳德积极活动,中国不久便从克蒂斯?莱特飞机公司得到了100架原来准备给英国的先进的P-40C战斗机。中国政府完全信任陈纳德,决定将这批飞机交给陈纳德,由他组建一支美国志愿航空队。1941年4月15日,罗斯福总统又签署了一个未公开发表的命令,允许美国预备役军官和退役人员参加志愿队来中国作战。陈纳德随即组成一个5人招募小组,奔赴全美各地,用高薪(由中国支付)聘任了一批飞行员和机械师。1941年7月10日,由110名飞行员和150名机务、后勤人员组战的第一批美国志愿人员,从旧金山启程,经澳大利亚抵达缅甸仰光。8月1日,中国空军美国志愿队在仰光正式成立,陈纳德任队长,下辖3个中队,在缅甸东瓜开始训练。

  12月19日,志愿队第一次参战,在昆明附近上空将来袭的10架日本轰炸机击落9架,自己无一损失。美国志愿队首战告捷,从此博得“飞虎队”的美称。美国志愿队共存在了7个月,共击落日机299架,可能击落者153架,自己仅损失12架,50次空战没有一次败绩。

  1942年7月4日,美国决定将美国志愿队扩充改组为美国陆军第10航空队下辖的第23战斗机大队,也称美国驻华空军特遣队。陈纳德恢复现役,晋升准将,继续在华担任该队指挥官。

  1943年,中国战场的空中形势开始发生重要转变。为矛加强中国战场的空军力量,美国驻华特遣队于3月4日扩大改编为美国第14航空队,拥有各种作战飞机1000架。陈纳德晋升少将,仍任第14航空队司令官。6月间,中国接受陈纳德建议,在卡拉奇设立训练中心,分批训练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掌握美式新飞机,提高实战技能。

  10月,由中国空军第1、3、5大队和美国陆军航空队及原“飞虎队”部份人员,共同组战中美空军混合团,辖一个轰炸机大队和两个战斗机大队,统归陈纳德将军指挥。在常德会战爆发之时,中美空军共装备轰炸机60架、战斗机180多架,力量已相当雄厚。

  陈纳德不仅和中国空军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对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与许多中国人建立了友谊,包括后来成为他夫人的中央社记者陈香梅女士,还包括许多中国军队中的高级将领。

  余程万与陈纳德结识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两年前的夏天,余要把夫人邝瑗及子女送到大后方去。有两个地方可供选择,重庆和昆明,重庆是陪都,达官贵人太多,像余程万这样的中将根本不稀罕,所以就选定了昆明。

  在昆明安顿好家室后,余程万急于要赶回部队,那时一个战役接一个战役,没有停息的时候。国防部规定,在条件允许下,国军将官可以搭乘中美空军的便机。陈纳德的空军总部就设在昆明,所谓便机,就是这条航线的运输机或轰炸机有几个空座位,让你顺个风。那天中午,烈日炎炎,余程万赶到昆明巫家坝机场,凭将官证明在空军联队司令部拿到了登机牌。问什么时候有飞机?回答说再过几个小时,将有一架运输机飞往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恩施。于是余程万就到跑道旁的树荫下去等候,同时在那等候的已经有10来位将军,不过互相都不太认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在那耐心期待。

  这时,在他们的后面跑道上,有一架DC-3型军用老货机坏了,飞行员和一个机械师想把飞机推回机库里去,但顶着骄阳推了半天,推得非常吃力,显然是人手太少,力气还不够。隔得远远的,大鼻子美国人看不清这儿站的一群是什么身份的人,就不顾礼仪地“哇啦哇啦”喊起来,意思是请他们过去几个人帮忙。但将官们都装聋作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他们不愿掉这个价。

  忽然有一个人大步走了过去,边走边甩了甩手,意思是“我来了”。他就是余程万。几个人齐心合力,“哎唷哎唷”把飞机一直推到机库门口,刚要加把劲再把庞然大物推进门去,一辆美式吉普疾驶而过,“嘎”地一声在他们旁边急刹车停住了。车上跳下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美国将军,飞行员和机械师忙不迭地跑过去立正敬礼,这正是陈纳德。陈纳德问这是怎么回事?飞行员大概地报告了一番,没等报告完,陈纳德便生气地训斥:“你们太没有礼貌了,你们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吗?你们把一个中将在当人力夫使用!陈纳德认识国军的军衔标志,”在车上他就一眼看到余程万是个中将。他走到余程万面前,表示谦意地说:“将军阁下,对不起,部下无礼,让您受委屈了。”余程万满头大汗,不在意地笑起来,连连摆手道:“是我自愿的,自愿的嘛!”说罢他招呼飞行员和机械师:“来,我们把活儿干完,再用力推一把!”陈纳德不禁也受了感动,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齐推飞机进库到位。

  事毕,陈纳德握着余程万沾满油泥的手问:“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余程万。国军第57师师长。您呢?”余程万猜到他是谁,但还想证实一下。“陈纳德。”

  俩人仅此一面之交,但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尤其是陈纳德对余程万,觉得这个年轻、没有架子的将军非常够“哥们”

  !

  57师困守常德后,在处于极度危难的时候,余程万并没有想到要陈纳德来帮助,而是陈纳德先在战情简报上发现了余程万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熟,随即立刻想起那个推飞机的动人场面。战情简报一份份地传来,上面显示出余程万师长的处境一天天恶化,陈纳德可以想象,在日军的重重包围中,57师最终可能会到达粮尽弹绝的境地。他和中国军队不仅是盟军的关系,而且他简直就是中国军队的一员,再加上早先和余程万一面之交后产生的那番好感和友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提供力所能及的救援。但当时中美空军的主要力量全部投放在缅甸战场和“驼峰”运输线上,重庆军委会没有要求空援常德,所以陈纳德就直接向史迪威将军报告,史迪威劝告他,常德上空的制空权目前还在日本人手里,没有足够的战斗机护航,运输机千万别去冒险空投。这倒也是。就在陈纳德几乎无奈地要打消派机去常德的念头时,陈香梅鼓动他去。陈香梅说,你不是说要和余将军交朋友吗?咱们中国人交朋友有句古话,叫做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余将军虽然对你并没什么恩情,但人家在该为你出力的时候出力了,你呢?能够出力的时候却犹豫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去吧!在陈香梅的支持下,陈纳德特意飞到了衡阳中美空军机场,然后再专程赶赴长沙,向薛岳将军作了报告,最终征得了同意,于是他下令航空机动大队派出飞机向常德空投救援物品。

  第一次截得了日军通讯密码,钻了个空档,没有抽战斗机护航,第二次开始,每次都有四架P-40C战斗机保驾。

  11月30日,中美空军5架飞机来到常德城西南隅盘旋几周后,向57师守军投下步机枪子弹4000发。刚要返回,即与赶到的日军战斗机相遇,爆发激烈空战,结果日机4架被击落,中美空军无一伤亡。

  在陈纳德的进一步提议下,重庆军委会和第六、九两战区终于把空军列入常德会战作战计划。在战机非常紧缺的情况下,陈还是努力抽调出一批生力军来,放到了沅水澧水一线。

  那些天,新闻媒介对空军加入战斗感到欢欣鼓舞,纷纷转发消息以振奋人心。

  “史迪威在华总部29日发表148号公报称,14航空第消息一:队之战斗机及轰炸机26、日在洞庭湖区域协助中国陆上部队作27战,极为活跃。毁敌登陆驳船多艘,日军步兵及骑兵均有伤亡。‘密彻尔’式中型轰炸机空袭岳阳,所投炸弹,有百分之九十均击中,目标区域发生爆炸大火与浓烟。敌方略有高射炮火抵抗,然我机均安返。”

  “美新闻社29日讯,陈纳德第14航空队前方作战P消息二:-40C战斗机,昨日连续袭击洞庭湖区域,极为成功。在常德沅江上空突袭企图渡河之敌,并予以低飞扫射,敌人员损失颇重。”

  “中央社空军某基地电,卅日我中美空军继续出动在湘消息三:北常德前线协助我地面部队作战,严密监视并阻止敌军增援,对敌行进之队伍猛烈扫射,敌兵纷纷倒地,死伤甚重。我机达成任务后,全部安返。”

  “空军某地电,28、29两日,我空军冒恶劣天候,不消息四:断飞湘北前线作战,对常德外围之敌,分批痛剿。29日晨9时30分,当我机四架执行任务时,在常德东北湖沿上空,与敌机轰炸机15架,驱逐机6架遭遇,我机奋勇战敌机,敌轰炸机驱逐机各一架,当场被我击落,分坠于汉寿安乡两县城内。28日我空军以弹药自空中接济常德守军时,投送牛肉猪肉各二千斤,藉示慰问。当时城内守军在苦战兼旬之余,收到此稀有礼品,群趋挥帽致谢云。”

  对57师官兵来说,中美空军空援给他们的物资固然是雪中送炭,但绝境中的人们,似乎在精神上更需要慰藉和送去几束光明。陈纳德颇懂得战争心理学,及时地在降落伞包里裹夹了大量报刊,让围困中的国军官兵们阅读,从中收取力量。

  在幽暗、潮湿、冰冷的堑壕里,掩体里、碉堡里,一张张揉绉的《中央日报》《大公报》从一双双沾满泥尘、火药、血迹的、手中传遍了整个部队。他们知道辽阔的大后方,乃至全世界都在关注着常德这场守城战,他们被最壮烈的词语形容着,他们被最真诚的话语祝愿着,他们被最激动的诗词歌颂着。这些朴素的官兵本来就没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贵重,现在为国守土的战斗已经宣传得如此热烈,既英名长存又光宗耀祖,他们还图什么?所以他们都感动得哭了。哭完后都决心和日军拚到底,拚到生命流尽最后一滴血。在师指挥部里,有一条消息使指挥官们也激动得热血沸腾起来。消息透露,月27日至30日,正是常德会战最惨烈的时候,11蒋介石赴埃及首都开罗参加世界三巨头会议,与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会晤。常德会战是此次巨头会上的热门话题,并且57师非常给中国人争气,接连打胜了几次漂亮的防守战,使日军未能攻进城池半步,消息传来,会场上举座欢庆,罗斯福翘起了大拇指夸赞中国军队的英勇顽强,并询问蒋介石守城部队的番号及主要将校的姓名,听到蒋介石的介绍后,罗氏就把余程万的名字记在了备忘手册上。这无异是项巨大的殊荣,罗斯福记的虽然是余程万一人的名字,但余程万不就代表了整个57师吗?所以也就是整个“虎贲”的光荣!

  枪弹和“精神原子弹”

  ,陈纳德的中美空军给57师送去了两样珍贵的东西。独立营长李晋忻当我在罗家冲的山坳里,费尽周折找到抗日老人李晋忻的时候,正好重新发现的“最可爱的人”李玉安,隐名埋姓在黑龙江一个小镇上干了几十年仓库保管员的事迹拍成了电视剧,正在全国播放。我认为这两个历史人物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一个打日本鬼子,一个打美国鬼子,同为保家卫国、打击侵略者的英雄。但他们所不同的是,李玉安终于能够被再发现,而李晋忻则永远不可能再被发现了。

  1943年派往常德的援军中,大部队多数受到日军的围截阻拦,被歼灭或重创。相反,一些在敌后担任骚扰、断敌补给线任务的小部队、游击队,仗却打得极其漂亮。

  国军第92师274团独立加强营,奉命经鸭子港横截流范口、进出牛鼻滩,在日军背后猛插一刀,这一刀,可能至今都在那些战后幸存的日本人心里留有余悸。该营营长,就是50年后坐在乡间的竹椅上,和笔者面对面娓娓而谈的李晋忻先生。

  像许多在抗日战争爆发时投笔从戎的年轻学生一样,李晋忻未等北平燕京大学化学系的学业完成,就毅然离开了校园。加入了国民党正规军的行列。

  沧桑岁月,他已记不清楚最初接纳他的部队是什么番号了,但他的刻骨铭心地记得第一次参加的战斗:台儿庄大战。

  为了截断当面之敌的退路,团长要派一支骑兵队去迂回冲击,谁去呢?团长的眼光在几个富有经验的连、排长身上打转转,没料到初出茅庐的李晋忻站起来主动请缨:“让我去吧!”战争的场面瞬息万变,果敢的决心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团长没多加考虑,就决定下来:“行,就你!”

  李晋忻带着一个骑兵连猛虎般冲上去了。一场拚杀,只生还6人。他自我感觉良好,策马奔回来,跑到团长面前报告。

  团长惊诧地指着他的肩膀问:“你这是怎么啦?”

  “哟!”一阵钻心的剧疼,他这才知道自己负伤了,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他以前很少看见自己流血,愣愣地看到这么多血从身上汩汩地淌出来,登时吓晕了,差点没昏倒在地。

  但大凡是负过伤的军人,就知道了战争的滋味,他就会变得刚强起来。李晋忻正是这样,他很快地脱掉了身上的学生气,渐渐地成长为一个具有刚强意志的年轻指挥官。他勇敢又不失机智,果断又不失熟虑,由于有这些优良的品质,再加上他喜欢独往独来,带一支部队自由作战,所以他成为了师里唯一的一个独立营的营长。

  独立营仗打得多,也打得野,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过突然有一天,野马也摆出了收缰的模样。他所在的第92师有个话剧团(不知道是什么习惯,共产党的部队和国民党的部队,都喜欢设文工团),团里有个漂亮的湖南妹子,既当节目主持人,又当话剧女主角。自从看过一场她的演出后,李晋忻就对话剧团的演出特别关心起来,几乎是逢场必到。这个湖南妹子演《人约黄昏后》里的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魔窟》里的农村姑娘,演得活灵活现,充满韵味。其实李晋忻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对话剧并无太大的兴趣,他关心的是台上俊俏的女主角。不久,他就知道这个湖南妹子叫万玄华。

  师政治部主任看破了李晋忻的心思,他乐意给这个打仗勇猛的小伙子作媒人。按现在的眼光来看,要万玄华和李晋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当演员的大美人,怎么会瞧得上成天在战场上滚一身泥巴的土大兵呢。但当时却不,当时的军官地位相当高,按一个连长的铜板可以养活几个老婆的传说来推测,李晋忻的经济状况是相当可观的,并且他还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尽管没毕业,但这段历史证实了他的才华,是无法抹掉了,所以说不是李晋忻不敢娶万玄华,而是李晋忻完全有资格向万玄华表示他的爱情。

  万玄华红着脸问主任这个人是谁?主任说他是独立营的营长,万说我怎么不认识?主任便回答那好办,我让他来见你。可没等主任安排,他们就已先认识上了。

  那晚话剧演出完毕,万玄华在后台卸妆,只见一个瘦高个、双眼炯炯有神的青年军官跑上来,激动地对她说,你今晚的演出出了点差错,你把几句台词念错了,那句话应该是这样说的,而你却说成了那样了。青年军官边纠正,边把万玄华的台词滚瓜烂熟地背了一长串。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对。万玄华非常惊讶,难道他已把她演的角色全背下来了不成?这得要看多少遍呀。你叫什么名字?万玄华不禁感动地问。我叫李晋忻,青年军官搓着手回答,这时反倒有些局促了。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他们就这样相爱了。

  李晋忻接到要去常德的敌后打游击战的命令时,万玄华正好赶到独立营来要与他结婚。说起来就像一场戏,戏里的命运巧合,生离死别,欲语又止,魂断神牵,生活里全都发生了。到底万玄华也没能收住李晋忻这匹野马,正如几十年后一首歌里唱的,“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整好,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

  李晋忻走了,去打常德会战。

  老人告诉我,独立营于日落时从沅江出发搜索前进,沿堤民房荡然无存,湖汊里有一些破船,船上还有不少死难同胞。直至次日拂晓他们才找到一位乡民,他告诉李营长白天有三四百敌人在鸭子港骚扰,入夜后情况不明。李问他破船的由来,乡民悲切的诉说,原来是敌人掳得大批民船,把几条船连结在一起,在武装汽艇威逼下前进,用中国船民的血肉扫雷进军。大部份民船触水雷后船毁人亡。国军士兵听了后都很气愤,于是疾行向西突进。天亮时,到达鸭子港东侧,李晋忻发现堤转弯处有一片坟堆,道路由此下伸到垸中,横过垸子便是鸭子港。从地形看,这片坟堆很有军事意义,李就命令担任尖兵的文礼中连严密搜索,可是并未发现敌情,于是文连就放心向垸中行进,但此时突遭坟堆内埋伏的日军轻重机枪猛烈扫射,文连损失严重。李晋忻见此情,马上命令炮排猛轰坟堆支援文连,10多分钟后,国军占领了坟堆,毙敌11名,生俘1名,文连则伤亡21人。接着搜索部队发现日军正在鸭子港渡河,显然,坟堆之敌是掩护渡河部队的。于是李营长命令用3个连的兵力附4门迫击炮,以强大火力猛击渡河敌人,日军一批批倒入水中,对岸日军虽然猛烈还击,企图掩护,但终不奏效。此次游击战果辉煌,共消灭日军100余人。

  无疑,老人对这次战斗颇为得意。他接着对我说,鸭子港得手后,独立营当天就在原地布防休整。傍晚,接到邹鹏奇团长手令,大意是讲流花口有日军3个仓库,守敌只有1个中队,命令李晋忻立即奔进袭击。入夜,全营没有睡觉即向流花口前进,天亮时发现敌机侦察,李令部队隐蔽,藉机休息,准备战斗。这当儿,李晋忻带几个副手爬到前沿去观察,观察的结果使他有些意外,敌人的人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分析从鸭子港撤走的200多日军可能退到了流花口,这样敌人就不止是一个中队的兵力了。敌情有变化,于是他们立即派人把情况向邹团长作报告。黄昏,李晋忻指挥独立营继续向流花口街口搜索前进,抵达距街1公里左右的小松林时,邹团长和另两个营长赶上来了。他们俘获了一个便衣敌探,是个岳阳人,汉奸,他谈了流花口的地形等概况。李晋忻和邹团长听了后觉得,这个汉奸的供词已经属于陈谷子烂糠,过时了,对他们没多大用处,他们决定自己重新侦察。白天,部队休息,邹团长和三位营长亲自率侦察排摸情况,从望远镜中看到流花口是条小街,堤上多是茅屋,斜面有几栋瓦房,没有炊烟。看不见人,静静地像一条死蛇。他们估计,瓦房附近地形复杂,没有障碍,显然是日军据点。几经寻访,又终于找到一个渔民,是刚从流花口逃出来的,他说半个月前街上的人就跑光了,日本鬼子常用船运一些东西来,几处瓦房都成了他们的仓库。他提供的情报虽不多,但对国军启发很大,首先,不必担心因攻击而造成同胞的死亡,其次,知道了敌人仓库的位置。邹团长决定,先以武力搜索,进一步摸清敌人兵力和火力部署等情况,俟后发动猛烈进攻。

  下午,李晋忻派三个排长分率所部扑向流花口,立即遭到日军强烈火力的阻击,果然,敌人的阵势也就一目了然:街南北西口及三处瓦屋都是重机枪火力点,街上自南至北轻机枪有20余挺之多,但未见炮击。从火力看,敌人兵力决不亚于一个大队,从没有配炮看,可能是经各方拼凑的混杂部队,综合所见,大家一致认为流花口肯定是日军的一个补给中转站,攻下该地,对整个常德会战会有极大意义。但日军凭借有利地形和强劲火力固守,国军不易攻下,这时有人提议“围而不攻”断绝日军与外界的联络,,既可完成任务,又能保存兵力。李晋忻则认为敌人前后方联络并非只此一路,围困不足以打击敌人,只有迅速攻下流花口,才会给侵常日军造成后背的真正威胁,即使我方有些伤亡,也要在所不惜。李的意见征服了大家,于是他们决定独立营和邹团本部的炮兵联合起来,归炮连统一指挥,以掩护步兵冲击;独立营攻街北口和两个仓库,邹团的另一个营攻街南口和另一个仓库,任何一处得手后即把预备营投入,扩大战果;并决定于次日晨,在邹鹏奇团长统一指挥下行动。

  凌晨6时半,天刚亮,李晋忻独立营率先发起攻击。在敌人密集的火力网下攻坚,危险性极大,尽管有我方炮兵的掩护,进展仍十分迟缓,以每前进一步都要有几名士兵牺牲作为代价。7时半,有3架飞机来援助日军防守,低飞扫射,国军攻势受到挫折。但在战斗中,李晋忻发现街北口敌人的火力较弱,可以是个突破口,于是他断然将攻仓库的兵力折锋转攻北口。果不然,9时稍过,部队即攻占了北口。可是一进入街区却遭到日军更猛烈的抵抗,独立营已死亡连排长3人、士兵百余人,双方胶着至11时,日军一个仓库突然中弹起火,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之际,李晋忻令部队乘机再发起攻击,这真是用血肉铺成的道路,前进不过20米又伤亡30余人。午后,街内又有几处着火,但守敌并未动摇,坚持逐屋抵抗,直至日落,国军只前进100余米,攻下20多处房屋,南口尚未得手,伤亡却也不少。

  当晚,李晋忻向邹团长建议,敌人因无退路,势必全力抵抗,依原计划理应全歼守敌,但全歼的代价国军也必然伤亡数倍于敌,国军游击远出,并无支援,难以持续作出如此艰巨攻击,不如放弃南口,给敌人引一条后路,然后将所有兵力转攻北口,从北往南席卷,逼敌不再死守而往南择生逃窜,这样虽不能全歼敌人,却可大大减少国军伤亡,亦可达到战斗目的。

  这个建议被邹鹏奇采纳了,独立营和另两个营乘夜调整部署。

  次日凌晨,国军3个营由北向南压迫日军,9时未到,已攻下大半条街。接着敌人放弃了最后一个仓库。残敌龟缩在街南口内外,经不起国军步、炮兵的协力攻击,终于向南撤走。

  此次流花口战斗,歼灭日军200余人,国军伤亡则两倍于敌,打得艰苦卓绝。

  老人有些黯然神伤。

  不过我倒觉得这一仗是个了不起的胜利,端掉了日军一个重要的补给中转站,这该给守卫常德的57师减轻多少压力呀。老人可能是因为当时死伤的国军弟兄太多,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里酸楚。

  事实上李晋忻老人最响的话在后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参加抗日战争以来打得最好的一仗”。

  在流花口稍事休整后,独立营即向汉寿前进,李晋忻接受的任务是攻进汉寿县城。沿途无战事。但他们过了三圣宫后,突然发现围堤湖中有日军轻型军舰5艘、汽艇20余只。李晋忻心里痒起来,心想这不是送上嘴来的一块肥肉吗?吃,还是不吃,李晋忻马上向邹团长报告。

  邹鹏奇知道李晋忻是匹野马,他怕给独立营放了羊,到时完成不了打汉寿的任务,所以他不赞成吃这块肥肉,要李晋忻还是按计划向汉寿继续前进,不要理睬围堤湖中的敌人。

  李晋忻馋得要命,但还是忍住了,向汉寿前进。但他一转念,心里又想,不行啊,如果他置这股敌人于不顾,仍向汉寿奔袭,那么战斗一打响,这股敌人不就要在独立营的背后夹攻吗?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打这一仗,于是他又通过电报和邹团长联系,和邹商量。但一时竟怎么也找不到团司令部了,也许他们已与敌接火了。

  几个连长摩拳擦掌对李晋忻说:营长,“你下命令吧,咱们打!”

  弟兄们的情绪高涨,已不容推辞,李晋忻心头一热,将手一挥:“打!”

  一阵枪弹扫过去,落在日军的舰艇甲板上“叮叮当当”直响,又一阵枪弹射过去,几艘军舰的窗玻璃被击得粉碎。哪知道,实力雄厚的日军船艇舰队,根本没把李晋忻他们这支小部队放在眼里,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不予还击。

  这下可把独立营的弟兄们惹火了,他们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轻辱慢待,李晋忻下令把炮支起来,“轰,先轰沉它一条船,看它还像不像死猪似的不怕开水烫!”“咚、咚!”两炮先把一只拴在舰舷边的木划子炸沉了。

  “咚、咚……”几炮又把一艘汽艇炸得跳起来,燃起了熊熊大火。

  本来日军的舰艇以为李晋忻的独立营只是些散兵游勇,放几枪骚扰一下便会自动离开,可他们打着打着,越打越凶,打得日军终于被惹恼了。

  日军的舰艇在湖上绕了个圈子,然后排成梯次队形向岸边边开炮开枪扫射,边推波逐浪地扑来,日军士兵则坐在小划子上,利用炮火枪弹的掩护,发起凶猛的冲锋。

  但敌人在水中,国军在岸上,地形对李晋忻绝对有利,他指挥机枪成扇面横扫过去,“哒哒哒哒……”日军士兵纷纷中弹坠入湖水之中,小划子也东倒西歪,被打得翻天覆地。

  几次冲锋,几次被打退。

  这股日军见占不到什么便宜,就偃旗息鼓,停顿下来。

  李晋忻还想狠揍它一下,他令一门迫击炮的炮手瞄准那艘最大的军舰,吊几颗炮弹过去。这炮手不仅瞄得准,吊得也准,那艘军艇中了弹炸开了,燃起冲天大火,滚起浓浓黑烟。

  “打中它的弹药舱啦!”李晋忻兴奋地喊起来。

  日军船艇舰队受了这个打击,本来就不愿过多纠缠,现在更不敢在此再逗留下去,连忙作退缩状,灰溜溜地开远了。

  这一仗,李晋忻的独立营击沉敌舰1艘、汽艇8只,毙伤大批日伪军,而国军仅2人负伤。

  本来,李晋忻是把这战绩当作喜讯向邹鹏奇报告的,没料到邹团长狠狠地拾了他一顿,野马本性不改,身上带有严重的游击习气,擅自行动,不听指挥,等等,帽子一大堆。不仅是团长批评,而且战后李晋忻向万玄华叙述这段痛快的战斗时,也遭到了爱妻的埋怨,你不要命啦,日本鬼子那么多兵力,你就敢去捅它的马蜂窝?我看邹团长批评的对!说到这里,老人不禁开怀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像我这一仗白打了。

  老人的这句话含义似乎很深。

  因为,几十年的遭遇说明,不仅老人的这一仗是“白打”了,而且整个抗日战争对他来说,都是“白打”了。

  跟着傅作义在1948年“立地成佛”后,李晋忻没有回他的山西老家,而是带着妻子一直往南跑。万玄华在湖南停下后,他还继续向南跑,跑到了广州,他把身上带的金条全换成了美元,买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在等船期的同时,他托人去湖南捎话给万玄华:赶快来广州,去台湾。但李晋忻踏出去的一只脚,却被万玄华死拖硬拉给拽了回来,不仅她不愿意离乡背井,而且也不让他去,这次野马终于成了家驹。

  我对李晋忻老人和至今风韵犹存的万玄华老太太散布了个谬论,不同出身、不同信仰的人,千万别走串了领地,只要你是爱国的,你就尽管呆在你所属的阵营中,否则,将会成为何种政治的牺牲品。

  他们这对老夫妻听了后没吭声,但显然他们是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想是否我把他们当初的动机和选择估计简单了?

  儿女们说,父亲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母亲年青时的美貌迷住了,所以寸步难挪。实际上,或许他们真有他们当时的想法,历史是个谜,人在谜中不更是个谜中谜吗?

  李晋忻在湖南的乡间,厮守着缠绵万般的妻子,默默地当了个小学老师。如果他真是默默的话,也许就一生平安了。可他哪是个甘心沉默的人?

  60年代初,全国又刮起了一个运动。对运动所有的观点,李晋忻基本采取回避的态度,但唯独听到“国民党不抗日”这个论点,他发言了,他说这种说法不对,国民党抗过日。自投罗网、引火烧身,他撞在枪口上了。可在高压下,他仍然是这句话:说国民党千般罪万般过,我都没意见,但说国民党没抗日,我不承认,因为我就是国民党员,我就抗过日。

  李晋忻的抗日战争基本“白打了”的说法,就是此地而得来的。因为他“混淆历史黑白”替国民党唱赞歌,所以被判极刑。极刑就是杀头,就是让他一生彻底地空白。

  临到死,大概每个人都会“垂死挣扎”一番,李晋忻冷静下来,想起他在北平军调处当参谋时,曾救过共产党的记者,于是他把这个重大情节申诉上去,以求宽大。

  那个共产党的记者后来肯定有了相当地位,因为李晋忻一说出他的名字,经查确实,李就由死罪变成了10年徒刑。

  “喝喝……”李晋忻老人轻轻地淡淡一笑。

  就在他这声淡笑中,一切都过去了。

  当笔者和湖南文艺出版社纪实文学室的主任李一安,乘坐“伏尔加”

  ,沿着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田间土路,开到最尽头,车到山前已无路时,我们看到了桑榆暮景中老人的身影。老人向我们迎过来,我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握手,这握手,是否意味着漫漫迢迢跨越了几十年的历史苍茫,一道深深的沟壑在慢慢弥合?

  也许有人问,李晋忻不是也被重新发现了吗?你们出版社都组织作家去写他了。

  我的这部介乎历史和文学之间的纪实专著,真能起到这个作用吗?但愿如此。

  第六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城破

  自28日晨起,常德的炮火声,渐渐地稀少起来,到了天亮,连步枪声都停止了。

  从18日第一声枪响至今,炮声是一日响过一日,一时响过一时,这时忽然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人好像从一个宇宙,换到另一个宇宙里,顿时产生出一种轻松欣慰而又惊奇纳闷的感觉。

  师部有几个参谋笑着说,是不是战事快结束啦?各城门的观察哨兵,也纷纷向师里报告,说日军从深夜起开始向后面撤退,大部份的敌军,都退到了西北角。

  余程万接到这些报告,很理解大家心里的这种高兴的心情,但他很冷静,因为他看不到任何可以证明敌人已被迫撤退的迹象。所有援军的消息,还是和以前一样,说归说,始终没有付诸现实。而没有援军的攻势,敌人又怎能轻易退却呢?于是余程万分别通知第一线部队要严密戒备,片刻的沉寂,可能是敌人重新调整部署,敌人向西运动,大概是要由沅江上游渡河,加紧包围西南角,接着面临的,将是日军更猛烈、更狠毒的冲击,千万大意不得。

  按着余程万的命令,参谋处全部出动,分赴各部队、各城门,传达师长的指示。

  龙出云奔向大西门。在掩蔽所内,他举着望远镜向前方观察。果然日军的阵地上静悄无声,虽然敌占的堑壕和碉堡里,白布红膏药的日本小军旗仍撑在那里,但看不到人移动,他举镜慢慢搜索,在渔父中学洛路口那里,他看到有两股很大的火焰冲天而起,风由那边吹来,带着一股奇恶的臭味。他问士兵,日本人这是在干什么?士兵回答说,在天没全亮之前,日军曾大批出动过一次,并不是进攻,而是把遗弃地面上的日军死尸,都向后头抢运回去,估计这两堆火是焚尸的。

  龙出云简直无法忍受这奇恶的臭味,吐了两大口唾沫在地上。吐完,他对士兵们说:“最前线的大小据点,敌人还是蛰伏在工事里守着的,不要以为敌人是真的撤退了,他们只不过是把伤亡过重的部队,调到后方去整编,再把生力军换到前面来,后面的战斗更加艰巨,师长再三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严密戒备,别中了敌人的诡计!”

  吩咐完,龙出云又赶到北门去。他在北门看到东北角上也有两丛黑烟在往上冒,大概也是在烧死尸。

  正如余程万师长估计的那样,日军是在大喘息。大喘息的目的,是为了更凶猛地扑上来。

  在东门外岩桥日军指挥所内,岩永旺师团长召集各师团大队长以上的将佐开会。在会上,他宣读了天皇的诏书。原来,常德战事牵涉到中国和盟军联手即将对缅甸日军发动的进攻,而缅甸战场,又直接影响到日军在东南亚的战争格局,所以天皇格外关注,不仅每天要听战况汇报,而且要把每一步的进展都要标在地图上,供他参阅。显然,他对战局的发展缓慢非常不满,到27日晚,当他得知常德久攻不下的恶劣消息后,不禁愤怒起来。他当即要陆军部转告派遣军司令部,宣布他对第11军前线指挥官的诏令,限于两天内进占常德,否则,全体官兵枪杀不赦!

  岩永旺一边宣读,一边痛哭流涕,语不成声,表示要决不辜负天皇的诏令,两天内杀进城去,否则,自他始,全体官兵剖腹尽忠。与此同时,他心里一边也在狠狠地骂,横山勇这条老狐狸,果然老奸巨滑,把我推到第一线来,还让我以为是受到重用,他是想看我战死后,由他来收拾残局,夺取胜利,最后成为常德战争的最大英雄呀。哼!岩永旺在鼻子里嗤道,别以为我是戏剧里的假面具,供你随意装扮操纵。我要让你看看,我能把这座常德城打到地底下去!

  在一片咬牙切齿的宣誓声中,会议散了。但116师团的几个联队长没走,岩永旺又把他们召到内室里密谋攻进城去的巧计妙方。岩永旺已盘算好了,这破城的头功,一定要让116师团夺得。

  第3师团的第6联队中畑联队长死后由野炮兵第3联队长村川大佐指挥,村川在26日的总攻中,发现了城东北隅西围墙处,有一小段新土城墙,城外壕水可以徒涉。继而汉奸又提供情报说,会战前,县政府为便利市民出城躲警报,将老城挖了个缺口,又在干涸的护城河内填了一条走道,后来国军57师驻防,是想将壕中路面深挖进水恢复河状,并把城墙缺口也补牢的,但由于时间紧没来得及完成,这样,正好给皇军提供了攻城的最佳突破口。

  岩永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他分析,村川部队只要在这西围墙一打,那么这个位置正好是北门的后背,北门的守军就会感到腹背复敌,被人夹攻,也就可能立即乱了阵脚。他只要一慌乱,防守自然虚弱,那么在北门方向的116师团第133联队、109联队就可以乘虚而入,发起猛攻,凭两个联队合起来的优势,是完全可以瞬间破门进城的,也就是说,是完全能够夺取破城头功的。岩永旺把眼光投向黑濑大佐,这眼光既有征询,也有挑战,更有令对方喘不过气来的压力:“黑濑君,怎么样?你的意见呢?”

  这机会极好,如果不利用村川无形中打了后背这个策应的机会,那么在军事上还有什么眼光可说,还有什么头脑可言?

  “一定完成任务!”黑濑立正,代表两个联队立下保证。

  “那么好,”岩永旺严肃地说,“我在黄昏6点钟之前等黑濑君的消息!”

  “嗨咿!”黑濑又是一个绷紧的立正。

  28日下午4时以后,常德城周围日军的炮火,又开始向城基猛轰。助攻的飞机,也同时飞临上空,从腹底接连不断地抖落下炸弹、烧夷弹,远远望去,一柱柱冲天的烟火冒起,像弥漫的森林。

  城里一起大火,北门外的黑濑部队就把兵力集中在城基东北角,展开两翼,向护城河进逼。三四十门大小炮,一齐对着这个角轰击,轰得寸土不平,碎石乱飞。

  北门的守军是191团1营,吴鸿宾营长带着两个连亲自在城基上作战。日军的战法很明白,就是先用大炮集中一处射击,造成一个火焰下的缺口,然后步兵就朝这个缺口猛扑进来。国军虽然摸清了日军的意图,但在没有重武器还击,又缺乏子弹的情形下,也只能固定一个战法,就是日军炮击时,伏在堑壕里一动不动地躲避,待到敌人涌到护城河边时,再用机枪射出有限的枪弹,敌人再逼近,国军士兵就奔出堑壕,当头迎击,用手榴弹同归于尽,或用刺刀肉搏,拼死拼命。这样打很被动,很危险,但就条件来说,别无选择。

  北门的炮火达到最高潮时,炮声先在东门得到响应。

  守东门的9团柴意新团长到师部听命,没等他赶回团指挥所,日军的攻势就已展开了。在常德城中心,抬头四周一看,完全是烟雾,烟雾把这座孤城笼罩了,在浓密的雾阵里,可以看到那阵阵妖魔似的紫绿色光焰,在烟雾下面喷射。

  柴意新一出兴街口就置身在焰火当中,他和一个传令兵,成了两个模糊的黑影。他们向东走,那炮弹炸开的烟凝结在废墟上,像寒冬最浓重的大雾,每一发炮弹落在红雾里,火光又带了无数的芒角,从平地向四周飘射。他们急着往回赶,不顾耳旁子弹嘘呼嘘呼的声音,像一声声惨厉的怪叫,忽然,一阵猛烈的热风吹来,力量极大,柴团长和传令兵都被吹倒在地打了几个滚。柴意新想,军人以身许国,随时可以献生,这本是句豪言壮语,但今天可不是停留在口头上了。今天这随时可死的可能性,就时刻在瞬间。城里是步步有险,在火线上抵抗敌人的士兵弟兄,更是在铁火的狂潮之中,他要赶过去,他要站到指挥的岗位上去,不管炮火怎样猛烈,死就要死得慷慨,退退缩缩地死去,那是种耻辱,去完成自己神圣的使命而死,死了也是心地光明。想到这儿,尽管让弹风掀倒在地直打滚,他依然坚强地爬起来,又拉起传令兵,他们互相支撑着,顽强地向阵地方向走去。一路上,有通讯兵在牵着电话线,有工兵在铺着工事,有运输兵在送子弹,烟雾丛中,这些人影在紧张活动着,他觉得他们谁也没有把死放在心上。他们都不怕,难道我怕吗?他感到自己由此又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继续走近东门,遥遥看到东门那个城基缺口,弹火像大海船头上冲起的红色浪花,一簇随着一簇,硝磺气味,触着鼻子都疼得像针扎,街道边的残剩房屋,经炮弹掀起,瓦片石子像狂风雨点似的扑人。柴意新这时已不知什么叫死亡,也不知什么叫恐怖,人像落在一种宏大声音的狂浪里,把一切丢开,只是朝前走,一直走到府庙东街的广济宫团指挥所里。

  情况异常紧急!西围墙已被日军村川部队打开一道缺口,敌人的平射炮炮弹,在离地面不到一米的高度,带着白色的烟箭,“呼呼咚呼呼咚”向缺口内的两座小碉堡连珠似地发射,缺口内涌起一座火焰山。乘此机,日军下了毒手,用掷弹筒向城上守军施放窒息性毒气弹,以掩护步兵登城冲锋。守军9团的一个排全部中毒昏迷,日军一鼓作气涉水过壕,爬梯登城,将昏迷中的国军士兵一个不留,统统枪杀。

  柴意新急调预备队堵上去,他下令道:“用你们的枪,你们的子弹,你们的双手,你们的血肉之躯,去把这道西围墙缺口堵上!”

  北门方面的171团杜鼎团长得知西围墙出现险情,也深恐日军突进后会分出一支兵力直扑北门的后方,他想调吴鸿宾的一部份兵力去支援柴意新,以形成钳形夹住缺口,但吴营的兵力也不多了,他们在北门的压力也很大。正犹豫间,柴意新打电话来,问他能否在左边,即北门方向向西围墙的日军进行一次逆袭,以支援带预备队上去的高子曰副团长一下?杜鼎知道柴团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于是没说二话,当即抽调两个排,由他亲自率领去夹击西围墙缺口。

  但这样北门的防守就空虚了,正中黑濑联队长的预谋。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国军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

  《昭和17、18年的中国派遣军》一书里记载:“在北面,最初布上部队(原109联队第1大队长铃木代理联队长,仍称布上部队)攻至北门外,但未冲进城内,黑濑部队加入进行猛攻,于28日下午由北门突入。”

  常德的城门终于被破开了。

  黑濑没有辜负岩永旺的希望,成为头一个打进城来的日军指挥官。

  紧接着,日军第6联队村川部队也源源不断地从西围墙突破口涌了进来,其中一股突击队乘天色开始昏暗,向东门城内的海月庵猛冲。169团副团长高子曰率预备队前往阻击,所谓预备队,其实全是本团的伙夫杂兵,这些人既然不是战斗列兵,他们就没有装备武器弹药,在编进的时候,只找出原来操练国术的大刀、长矛等家伙交给他们使用。在这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大家都下定了决心,预备最后一滴血,随时进行肉搏。事实正是如此,由于敌我众寡悬殊,经过一场无可避免的短兵相接后,除高子曰副团长和几名士兵生还,其余预备队人员全部阵亡。

  东门城垣守军,由于连日血战,官兵减员严重。因此他们只得将许多从未上过火线的消防队员、勤务员也调上城头,用梭标、木棒协同守军作战。后来,防线由于守军空缺,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就又设法扎了不少草人,戴上军帽套上军服,半露半掩地插在工事旁边来虚张声势。西围墙被攻破,日军突入海月庵时,东门外日军户田支队见时机已到,便发起猛攻,守军内外受击,顾此失彼,于是城门大破,日军铁蹄踏进,逐次占领了永安商会和舞庄洞之间的街巷。待脚跟站稳后,日军又兵发两路入侵,一路沿着城围和河街跑到曾遗下他们大量同胞尸首的水星楼,另一路分成若干小股,在东门城里民房内,快速占领有利地形位置,进行盘踞。

  57师指挥部内,报务员正在紧急发报,手指下的按键,就像骤急的心脏,在快速跳动。余程万伸手撕掉11月28日的日历纸,向报务员口授电报内容:“第74军,军部,王军长耀武,十万火急。职师孤军血战11日夜,官兵伤亡殆尽,人少弹尽,立恳援军驰援。职余程万。①”

  接着余程万又给第六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发报:第57师“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副、政治部主任、参谋主任等,固守中央银行;各团复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电文以“并祝胜利”“第74军万,岁、委员长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结尾。②焚城有一年笔者去东北的北大荒,正值开春,正好是农场烧荒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宏伟而又悲壮的场面。几万公顷、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长满了生机盎然、随风摇曳的青草和绚丽多彩的达紫香花,然而一圈火放过去,从花草最干燥的黄昏,一直烧到第二天的黎明,她们便全成了枯焦萎缩的灰烬。在透出云层的阳光照射下,我被这残酷的变化惊呆了,烧荒给我带来的这种毁灭的暗示,使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我虽然没有见过常德焚城的场面,但我可以想象,当时古城可能就是像烧荒那样一点点被大火吞噬的。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想,其毁灭的悲壮,肯定比烧荒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概,这就是中华民族几百年来饱经沧桑的一个象征,这可以由历史学家们去考证。

  破城后,担任攻城总指挥的日军第116师团岩永旺师团长,下达了两项命令,一是给国军第57师守军放生路;一是焚城。

  对这两项命令的发布和实施,《昭和17、18年的中国派遣①见《常德抗日血战史》第四章、第三节“巷战肉搏猛攻”。

  ②见《第六战区常德会战战斗要报》。军》一书里记载:“北门方面,11月28日,黑濑部队由北门方面冲入城内,但城内街道到处设有地堡,敌军继续顽强抵抗,加以敌机不断轰炸、扫射,战况无进展;各队遂避开街道,尽力逐次破坏房屋突进。但这种战法由于敌军利用设有枪眼的房屋节节抵抗,因而也未奏效,入夜仍在持续攻击。

  “村川支队(即原中畑部队)为给敌让出退路向北门转移。因为第11军判断,常德之敌如此顽强抵抗,是因为四面已被包围,退路均被切断,故于28日指示第116师团,在一方为敌让出退路。

  “第116师团决定在常德东南方(村川支队进攻正面)为敌让出退路,当天15时命令村川支队:‘应以一部确保东门附近,主力转移北门,由北门方面攻击城内之敌。

  ’“于是,支队饮泣责令第10中队确保东南城墙上的一角,其它正在沅江北岸攻击的部队,自当天夜半开始转移,经常德东南侧,29日晨由北门冲进城内。位于南岸的支队主力,掩护北岸部队转移后,截至29日晨,在常德东南2公里附近,利用民船和马匹渡过沅江,击溃所遇之敌,下午到达北门附近,即刻入城参加战斗。

  “东门方面,正在攻击东门方面的土屋大队,29日黎明在重武器掩护下,终于击破城门附近地堡,继而冲入城内。但城门附近地堡内的守军仍在奋力抵抗。冲入城内后,与北门方面同样展开了鏖战。

  “巷战,冲进城内后,黑濑部队向西南角、村川支队向南、土屋大队向西,各自竭力扩大战果。

  “29日,各部队正扫荡城内时,奉岩永旺师团长命令‘烧毁常德市区,以期速决’。部队即刻执行此令,但因房屋多为坚固砖瓦或土墙,火不蔓延,仍不得不逐一爆破突进……”因为此命令,岩永旺成为常德名城的千古罪人。

  在兴街口街上,笔者给原中央银行旧址拍完照后,顺着街道徜徉,有一幢框木结构的吊脚楼,看上去年代非常久远,屋檐下,有个老倌在闭目养神。我凑上前问,老人家,您这幢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你说么子唦?老倌耳背,听不清我问的话。我再问,这幢楼是打常德会战前造的,还是打常德会战后造的?老倌听明白了,他对我的无知原谅地笑了笑,常德会战前的房子哪还会有唦?全烧光啦,这幢房子是以后盖的……我还看到幢房子很有特点,它整个外形就像座小城堡,很宽高结实,中央开了道拱形大门。我琢磨这座内封闭式的楼房,年龄不会小了,我问坐在门口发呆的一位老妈妈,您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爱中华,她这么回答。我知道她的名字肯定不会是叫爱中华,但她的回答的确是如此发音的,我也只好如此按音记下。爱中华老妈妈,您今年多大年纪?她说她65岁。我点点头把话题又转到房子上来,您身背后的这幢楼,问,是什么时候建的?这幢楼?她想了想,回答我,是民国34年建的。那以前的房子呢?我刨根问底。全烧光了,民国32年,日本人打常德时烧的,什么都没得了!爱中华老妈妈说着,浑浊的老眼里冒出几丝余恨的光芒。哦——我站在老妈妈的面前,默不作声了。这画面一定很有意味,一老一少,老的坐着,少的立着,在略微朦胧的夕阳下相对无言,他们都在沉思过去的历史。

  原中央银行厨工,直到1990年才退休的李晨原老师傅说得更加形象。他说他在战前跟随逃亡的人们流落到沅陵一带避难。12月上旬,都说占领常德的日本人已经跑掉了,他就搭了一条渔民的船顺着沅江自西向东漂下来。那天是中午上的船,到河洑已是深夜,再往前没多远就该是常德了。夜色并不是特别浓,好像还有些许淡淡的月光,但船划着划着,估计已到常德了,但竟然就怎么也找不见城市。渔民以为是划过头了,就掉头往回划,没有,再掉头往前,划了很久,还是没有。当时船上的人都懵了,像是陷入了迷津,划船的渔民更是惊恐万状,以为有鬼在作怪,丢掉桨橹想弃船逃跑。直到天渐渐地亮了,他们才看清楚,原来常德就在眼前。他们几过城边而寻不见城,是因为城已不复存在。巷战虎啸巷战开始了。

  马宝珍连长浑身满脸全是泥汗黑烟,趴在北门内正街的废墟阵地里,双眼射出愤怒而又无奈的目光。

  涌进城里来的日军,密集了5股之多,塔式地铺在地面上,正爬行着逼向阵地前沿。最前的一股敌人,约有40人,已爬到了离马宝珍只有100公尺距离的地方。照着往日的战法,到了这个时候,就该预备冲出去和敌人肉搏了,可马宝珍身边的弟兄,已不足一个班,怎么冲?眼望着前面的敌人逐次逼近,他急得冷汗直流,双手紧紧握着步枪的木把枪托,指甲深深地抠陷进木纹里去,神经仿佛要绷裂。

  “连长!”有个弟兄在提醒他,催促他下命令,他一腔热血,在心头撞击着,“冲锋”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看看自己这一连人已经伤亡了百分之九十多,仅仅剩余的几名弟兄,还带了轻伤,他实在不忍让他们再去冲,口令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呜嘟嘟”一阵国军的冲锋号声。这是连里的号兵,擅自吹响的。弟兄们没有得到连长预备冲锋的命令,听到冲锋号却先响起来了,都感到有些奇怪,马宝珍也煞是奇怪。

  但国军这边奇怪,日军那边却闻号丧胆,吓得掉头就往后跑,第一波退了,跟在后面的第二第三波也退了。

  马宝珍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听到冲锋号就跑了,我们还没有动脚呢。日本人竟让我们的肉搏吓怕了,真他妈的痛快呀!”他回头见到号兵,好笑地问:“我没有叫你吹号啊,你怎么自己就吹了呢?”

  号兵紧张地答道:“报告连座,我看到敌人冲上来,我急了,所以就控制不住,吹起来,他在些担惊地问,”“连座,我错了吗?”

  “没错!”马宝珍拍了拍号兵的肩,鼓励他。

  这次57师坚守常德城,作战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敢于拚刺刀。他们说拚就拚,一天也不知道要拚上多少回,拚到日军一见到国军的刺刀光影就怕。而且一般说来,他们是很少吹冲锋号的,这次忽然响起冲锋号,日军鉴于每次拚刺刀肉搏都捞不到什么便宜,便以为这次可能更是个狠招儿,所以就都抱头逃窜。

  日本人也有这么脓包的时候,真使我这个几十年后温故而知新的年轻中国人大开眼界!

  这声冲锋号,不仅使日本人吃了一惊,就连在后头团指挥所里的杜鼎团长和吴鸿宾营长也惊愕得面面相觑,怎么?马宝珍在“吹冲锋号?”杜鼎问。吴营长赶紧打电话去问,问完了,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把情况向杜团长如实作了报告。吴营长说,没想到我们一声冲锋号就把敌人吓跑了。杜团长听了后却颇有一番想象,他望着马宝珍连的方向说:“这可算是常德会战中的一个佳话了,我们应当给这号声取个佳名。叫、叫虎啸,对,就叫虎啸。57师的代号叫虎贲,我们虎贲的冲锋号,难道不就是叫虎啸吗?!”

  团长的这番评价传到前沿阵地后,马宝珍马上告诉了弟兄们,号兵听了后来劲了,自告奋勇地说:“吹号能吓跑敌人,那就让我再吹吧,吹破了嗓子也不怕!”

  马宝珍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傻老弟,如果这虎啸能打退敌人进攻的话,那就不叫虎啸了,该叫虎弹、虎箭了。”他继而招呼大家,“快做准备,敌人可能马上就要反扑!”

  “是!”弟兄们又各自在废墟找到了合适的阻击位置。

  果然,日军不久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不过在步兵冲击之前,他们已把各种火炮从北门抢运进城里来了,他们把迫击炮架在国军的碉堡废墟后面,装上了大剂量的烧夷弹,朝马宝珍连的阵地方向猛烈轰击。每一颗炮弹落地后都燃起一团浓烈的火焰,火焰连着火焰,很快就形成了一片火海,马宝珍这一线的剩余几个弟兄,就被这火海淹没了。

  “咳咳咳咳……”国军士兵被烟熏得连声咳嗽,仿佛肺都要被憋得炸开来,他们一边撕下身上的军衣扑火,一边朝马宝珍喊:“连长,连长,咱们往后退不退?退不……”有的士兵话没说完,就已经倒在了火光里。“退!快退!你们快退!”马宝珍向士兵们下命令,他在火焰的空隙里艰难地爬行着,把一个个弟兄往后拖。

  于是那八九个士兵就在火里蹒跚着往后跑,跑出一段距离后,火海被抛在了身后,可他们这时突然发现马宝珍连长没有跑出来,他们焦灼地喊:“马连长!马连长——”

  马宝珍趴在被火炙烤得滚烫的砖石堆上,默默地朝后望了士兵们最后一眼,心里说,永别了,弟兄们!他根本就没想后退,他已做好准备,要在阵地上与日军同归于尽。

  可没等他见到日军冲锋的队伍,大火就已经把他包围了。火舌在舔咬他的皮肉,热浪在扑燎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全部睁开,他的呼吸已经感到十分费力,他感到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就拖着已经大面积烧伤的身躯向前爬去,这是他最后一次冲锋了,虽然是匍匐在地上,但作为生命,却是一次横跨死亡的飞越。

  他爬、爬、爬,滚烫的血肉之躯一寸寸地向前爬去,他的耳边,响起了黄埔军校校歌:“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正是这种高尚的黄埔精神,在支撑他向敌人冲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道门,那道决定他人生价值的门——“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他走进了黄埔军校的这道门,,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不怕死的人,并不等于不热爱生。马宝珍在他最后的这段短暂的历程中,不仅想到了他生命刚开始发芽的童年,以及童年生长的安徽农村的茅舍、田野、山林,还想到了赋予他生命的母亲。母亲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望着儿子在烈火中煎熬,她苍老的面颊上滚出了一串串浑浊的泪珠,她把一双皱褶横生的手臂伸向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使马宝珍心如刀绞,但他在心里默诉道,妈妈,妈妈,儿子已是国家的人了,国家需要儿子去献身,儿子要去了,去了,您老人家多保重啊……他爬呀爬呀,他已不光是在火里向前爬,而且他本人就已经是火焰的一部份了。他起初爬得非常沉重,每爬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体力,但越爬,他就越觉得轻渺起来,他似乎已经飘飘然地升腾在半空中,在血红的火光里,他和河洑房东老绅士家的那位小姐不期而遇。小姐像是知道他将永远离她而去,特意来与他告别的,她那双对他充满爱恋的大眼睛晶莹剔透,泪水涟涟,一切话语尽在不言之中。他说过不驱倭寇,誓不为婚的豪言壮语,这壮语已和他的英名一齐,镌刻在历史的画卷上,但在这青春已化灰烟灭,骨肉留作长城存的时刻,谁说七尺男儿没有一丝儿女情长油然而生呢?他飘着飘着,来到了小姐的面前,他捧起小姐苍白、丰腴的脸庞,还报她以深情、凝视的一瞥,然后俯下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献出了他那“处女”般的吻……这真是奇迹,满身皆是烧伤,后背、臀部和大腿都被大火快烧成黑炭的马宝珍连长,凭着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坚强意志和毅力,硬是爬了近100米的瓦砾路,当他爬到一座废墟下的日军机枪掩体下时,日军士兵发现了他,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拔响了手中手榴弹的导火索,在一声“轰隆”之中,他的冲锋抵达了终点站。

  铁铸西门随着马宝珍连的全部阵亡,北门的第一线没了工事,也没有了人。杜鼎团长于是就要亲自率部去挡,团长离开团部是要向师长报告的,余程万知道后表示不同意,他认为那样牺牲太大,而且于事无补,就命令杜鼎转退稍南数百米,驻守法院街北口的十字街,那儿还有一个比较完好的碉堡和一条石砌甬道,这条甬道一直顺着法院街下去,和几条重要的市区街道连成一片,并且,那儿的民房,工兵已利用颓墙和瓦堆,作成了临时工事,足够形成比较坚固的抵挡阵垒。

  杜鼎团长接到师长的命令后,就把团指挥所移到了玛瑙巷临近法院街的中心点,他又令吴鸿宾营长在十字街口的那个碉堡里布防扼守,布置停当,他就去视察石砌甬道的工事。

  这种甬道军事术语叫覆廊,两面是街上石板夹筑起来的石墙,有一人多高,中间宽约三尺,容得下两人并肩行走。它顺着街延伸但并不是笔直的,在修建时工兵就有意在四五丈路一段作了弯曲,在每一个弯曲里,就用几个士兵做屯守点,这样,纵然前面的一个弯曲里的人和工事都已损坏,上一个或下一个的弯曲,照样可以保存据守,就是两头都打坏了,孤立起来,还可以继续守下去。在这种符合巷战的甬道两边,每隔四五丈路,国军还用砖石桌椅木料沙土,做成了横断路面的障碍,尽量的与街两边的房屋墙壁或废墟的砖瓦堆连结起来,使之更加坚固。杜鼎在甬道里侧身而走,他边看边想,尽管日军有强大的炮火优势,但凭这样的工事,再坚持数天没问题,不是说援军已到达城边已经两天了吗?难道今天还不冲过来?无论如何,这工事支持到今晚,是可以有保证的。这是北门的一个间隙,一个停顿。

  马上、日军已全部移到城里来的山炮、迫击炮、平射炮,将把炮弹朝杜鼎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

  西门。

  大西门的国军部队已承受日军的猛烈攻击达10个小时以上了。

  攻击大西门的日军,是和攻击小西门的日军联成一气的。他们把炮火轰击点分作两处,一处在小西门正面,一处在大西门南角,每处的炮都有十六七门,照例都是炮轰连续半小时之后,就用波状部队发起猛扑进攻。

  国军第171团第3营代营长宋维钧,是这次常德守城战中最能打的基层指挥官之一,他亲自在第一线阵地指挥抵抗,一刻都没有退缩过。军炮团的炮兵经过十几天的作战,也已伤亡过半,残余的官兵,因无炮和炮弹可用,已改编成步兵,由营长何增佩督率,在西门内阵地帮助宋维钧代营长拼杀。

  西门内一带的城基比较结实,经过日军炮火日日夜夜的轰击之后,虽然城墙下的防御工事多数被毁,但城基还屹然壁立。有了城基,宋维钧心里就觉得防御比较有把握,每当日军炮弹把城基炸开一道缺口时,他就一面用机枪手榴弹,和日军进扑而来的部队作战,一面派士兵迅速将城基堵死。

  29日,日军的数十门火炮向城基作交叉轰击,烟火之中,石子弹片四处纷飞,炮弹所毁坏的工事旁边,到处躺着成仁的国军弟兄,他们面部都保留着愤怒和紧张的神情,这些尸体却已来不及运到后方去掩埋。宋维钧站在沙袋垒成的阵地上,正指挥士兵肩挑箩筐盛满的泥土,和城里运来的石头,去堵塞城基一个两丈见方的缺口。去堵缺口是在日军炮火停歇的当儿抢做的,但炮火停歇,也就意味着敌人的步兵要进攻,堵缺口的国军刚到城基,日军的冲击部队也到了城基脚下。

  “打呀!宋维钧大声喊叫着命令,”缺口两侧的国军机枪,就向扑上来的日军波状部队“嘎嘎嘎”地猛扫,其余的弟兄,听到宋代营长的喊叫,也抓起手榴弹向跑到城基下的日军一颗接一颗地掷去,轰轰轰”

  “一股股黑烟冲天而起。日军见国军的火力依然凶猛,便站立不住,退了下去。日军刚退,他们后面的山炮、迫击炮就见缝插针地又打过来,一颗迫击炮弹落在缺口的斜侧,尘土黑烟涌起来两丈高,把国军机枪射手的眼睛都迷蒙了。就在缺口被日军的炮火盯着不放,炸烟迷朦时,国军士兵仍然一如既往地往那儿搬运沙土石块,就像平时修工事似的,一路排上去往前跑,一个倒在炮火中,后一个眼睛都不眨,接着向前跟进,犹如一条牢不可断的铁链。

  “咚——咣”一声,一颗日军的重炮弹在缺口那儿炸开,宋维钧离爆炸点也就只有六七米远,响声带了一阵热风扑来,把他忽地震晕了。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心里骤然紧缩起来,想到那些奉他令去补城的弟兄,一定是全完了。

  等到烟尘散了,宋维钧睁眼一看,只有三个弟兄躺在缺口的碎石堆上,其余的竟都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都在继续拼命地往缺口那儿填沙包石块。他被感动了,“刷”地两道热泪就滚落下来,他跑上阵地,露出半截身子在外指挥,子弹射到身边,他就稍微一蹲,没有子弹的呼啸,他就舞动手臂朝补工事的弟兄们喊:“右边行了,左边再并排堆上三个沙包,对!再把正面这块长石板抬上去,慢一点,使把劲,往上、往上……”

  弹如雨泄,硝烟弥漫,来去奔跑的士兵,各种情绪的吼叫,一片紧张忙碌,与死神作搏斗的气氛,在这气氛中,西门的阵地稳定住了。

  到了下午5点钟,日军又接上了黄昏攻势。因天色阴黑,国军在城基抢修工事和防守的活动使日军难以辨清虚实,所以他们的冲锋也就多了几分盲目性,这样进攻自然就减弱了许多威胁。到了夜晚的10点钟以后,日军就只得作罢。

  在浓厚的夜幕中,懂得体恤士兵的宋维钧抓紧这个空档前去慰问苦战一日的部下们,他手头连一根烟、一杯酒、一口水都没有,拿什么去慰问呢?他也真绝,他摸着黑,去找每一个士兵握手。他握遍了全营活着的士兵的手,甚至有几个牺牲了的士兵,他也毫无察觉地把手紧紧攥在一起,使劲地摇了摇。别小看这握手,战士的最后一把劲,就可能因为这握手而调动起来。

  宋维钧握完手,就登在城基上向城里观望。只见城圈内外,三面都是日军攻进城来的部队,奉岩永旺师团长的命令在烧城的火光。究竟有多少火头,他已没法去数清楚,仿佛所有的火焰已连成了一个大火圈,57师指挥部完全圈在火焰深处。

  把着火的地方,紫红色的火焰格外浓,火焰头上的浓烟格外黑。而不着火的地方,上空一律是片色调古怪妖冶的红光。日军的山炮弹迫击炮弹轻重机枪弹,各种带了长尾巴短光芒的火花、火球,穿过了这红色光层向城中心钻烧着,城中心到处是光,到处是火,断墙颓壁电线杆,一齐在火光的闪耀中颤动着大声哄咚,中声哗啦,小声劈啪,尖锐的声啼嘘,柔和的声呜咽,再加上一片此起彼落的冲锋喊杀声,几乎让宋维钧不相信是置身在人类生活的宇宙里。他走下城基,心情既沉重,又坦然,沉重的是常德城在如此恶劣的战争环境中危在旦夕,坦然的是他守卫的大西门至今未被日军攻破,名副其实地成了固若金汤。

  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政协委员,出版过《抗日时期常德会战》文史专著的周询先生告诉笔者,大西门没有被日军突破,一直到常德守城战结束,日军都没能越过它。他的话无疑是在向我证实,当年宋维钧代营长足踏的这段城基的丰碑性和史诗性。

  笔者到常德采访时下榻在市招待所,这间招待所听起来好像是市一级的规格,其实它与几幢现代化的宾馆,比如芷园、桃林、德晖宾馆相比,简直是大客栈。我到了那儿就找周询先生,但周询先生不好找,因为他已经退休了。我在了解到鼎城区政协的位置后,就只好去他的原单位寻找,我想那儿总会知道他的行踪。

  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常德,但我肯定可以估计到,这座城市和几十年前相比,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鼎城区在沅江南岸,原来从南岸到北岸,只有轮渡,而现在已经架起了一座宏伟的沅水大桥。

  这座桥把我引到了武陵路口,顺着武陵路再走大约三站地,就到了鼎城区政协。

  没进大门,门房的老倌子就给我指引,你找周询呐?周询在旁边的鼎城路开了间书画店,你到那儿去找他吧。

  我和周询先生就是在他的书画店里相见的。要写常德会战,不找周先生不行,他简直就是部常德会战的活字典。周先生说,1943年,他刚好12岁,在常德后乡离城约60华里的天门岗高小读书,每天敌我双方的飞机,轮番在城区上空轰炸、扫射,隐约的枪炮声,不时随风传入耳际,这正标志着当时常德城区的战斗非常激烈。次年春,周先生考入湖南私立隽新中学学习,该校校址在城北15华里的白鹤山,是当时疏散乡下离城最近的一所学校,校内学生多来自城区,他们常向周先生绘声绘色地谈及57师与日军血战的故事,这使他听了以后非常激动。这可能就是埋下了一颗种子,导致周询先生日后大量地收集常德会战国军将士的忠勇事迹素材,并成为了这方面史料的颇有影响的专家。

  一边谈着,周先生一边邀请我去他家喝酒,准备大侃它一晚上,我欣然答应,就跟他前往。

  当我们坐上轮渡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刚才从沅水大桥来鼎城区是绕了个大弯子,轮渡是一条最短的直线,它驶向对面的停靠码头,就是昔日大西门的官码头。

  听周询先生这么一说,我心里顿时有些激动,我知道大西门是常德的神圣之门,也知道大西门在这么多年后仍然作为一个重要的地名影响着常德人民的生活,但我不知道大西门在常德的六座老城门里,独有它还留有遗址和实物,也就是说,大西门至今还能看到当年血战的痕迹,这完全打破了我以为大西门名存实亡的遗憾想象,我能不激动吗?

  事实上这是我在常德看到的唯一一处战争在建筑物上留下的印记。

  夕照的残阳,辉映在蓝中透绿、绿中透蓝的沅江水之中,像一汪汪震颤人心的血色,我想,1943年国军守城士兵流淌进江中的鲜血,大概也就是这般颜色的吧?

  我站在客运大楼的舞厅阳台上观察过沅江,觉得它虽然水很清,很静,但不够宽,所以我并不觉得它有多少能迷倒日本将军横山勇、岩永旺的地方。可我现在乘船行驶在江心之中,就感到它不仅宽,而且深,这从它涌起的波浪峰头高度就可以推测出来,它的难以琢磨,它的神秘多端,也许就是它的魅力所在。我忽然想到,无论是余程万的国军守城,还是横山勇的日军攻城,两国军队在这一场恶战中,谁都没能制服过它——沅江。

  这只是我对沅江这道天然屏障的断想,我当然更关注的是国军士兵曾用血肉誓死捍卫过的人工屏障——城门,人工的屏障才能更显出我们中国军队的威武和不屈。

  一切都像慢镜头:船在官码头靠拢,我和周询先生随着乘客鱼贯下船。我们踏着石坡拾级而上,身旁的行人脚步匆匆,我们却在一步一顾盼。周先生的手向前指去,我的眼睛十分肃穆地凝望过去。满布疮痍的大西门老城墙向我一遍遍地把镜头推过来,放大、放大、放大,定格。周围的人群对我的这种感情的流露丝毫未加注意,他们像潮水般地从我和周询先生的两侧流过去,也许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在心里打下“格愣”

  ,这两人在这里寻觅什么呢?

  是的,我们寻觅什么呢?

  日军传单57师参谋主任龙出云从9团、170团的前线督战回来,跨进中央银行的师指挥部。这些日子,随着战况的日益紧迫,整个师部已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休息,所有的官佐杂兵,都已变成战斗员,因而原来中央银行大厅里睡地铺的和坐办公桌的人全都消失了,大厅里顿时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两枝鱼烛灯在柜台内外的点钞桌上燃亮着。一位副官端坐在烛下等候命令,还有两个勤务兵坐在地上等待传令,他们见到龙出云进来,都绷直了站起来向他立正敬礼。龙出云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别动,就又朝里面走去。地下室内的电话总机下,两个接线兵还是那么紧张和忙碌,除了电话铃声响之外,就是这两名接线兵的简短答话和问话。龙出云拐进师长室。师长室里,有师长余程万、参谋长皮宣猷、指挥官周义重3人,余师长在用自来水笔草拟两份电报稿,他看到龙出云,便道:“你今天很辛苦,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敌人拂晓进攻前,你再随我出去巡视。”龙出云答:“师长,职精神很好,不需要休息。”余程万微笑道:“还是休息一下,培植好精力,也许连我在内,都马上要和敌人肉搏。”龙出云点点头,便在一张空椅上坐下。

  快速地拟完电报稿后,余师长把传令兵喊来,令他送去发报。交代完毕,余师长又回到龙出云的面前,他认真地问:“嗳,你从前沿回来,看到敌机今天下午撒下的传单没有?”龙出云道:“听见说了,没有看见。”余程万把桌上一张五寸见方的白报纸铅印传单,递给龙出云道:“你看看吧,你可以想一想,这种传单对常德守军能发生什么作用?”龙出云接过传单,见上面印着:“告亲爱的军民一、日军完全包围常德县城,后续部队,陆续到达,57师将兵之被歼灭,只在目前。

  二、救援汝军之渝军,仅空城而已,无再前进之意。

  三、汝等宜速停止无益之抗战,速挂白旗,则日军将立即停止攻击。

  四、57师将兵诸位,宜速停止为师长余程万一人之名誉而为无益之抗战。

  五、居民诸位,日军对居民并无敌意,日军爱护汝等,宜速反对抗战,与57师将兵扬起白旗。

  大日本军司令官”

  在传单上,余程万用自来水笔写了几行批语:“余在黄埔读书即受领袖熏陶,只知不成功即成仁,余确信余全师弟兄,亦因余故而受领袖之感召,一不成功,即成仁。黄埔军事教育,无悬起白旗一语。”他又在日军传单的第二项下,写了两句话:“诬蔑友军,且文字欠通。在第四项批道:”“忠贞传自领袖,光荣属于国家。”在第五项下批道:“其谁欺,欺天乎?”

  龙出云觉得余师长在这几行批字里,充分表现出了一种从容的态度和忠贞的心迹,便把传单呈还回去,同时尊敬地行了个军礼。

  余程万说:“我讲的光荣属于国家,这是衷心之言。若认为57师的死守常德,是为了我余程万个人的名誉,那不但小视了57师全师官兵,而且也小视了我们中国人。中国的不肖子孙,投降敌人的,虽然是有,但究竟是绝少数,岂可把这些人来类视一切的军民。我们今天的战事,弟兄们做出许多可歌可泣的行为,就是给敌人这传单的最好答复。我这日记本上,今天所得到的报告,就记载了若干特殊的忠勇事迹,你可以拿去看看。你所见所闻,当然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你可以补充着用另一张纸记下来。”

  说着,余程万把他面前摆着的一册日记本,移到桌子旁,指给龙出云看。龙出云拿了过来,捧在煤油灯下望了一眼,余程万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不必顾忌,拿到外面烛光下,从从容容地去看。”

  龙出云见师长这么说,就拿了日记本,带到外面的大厅里,坐在银行点钞桌旁,对着桌上的那半截鱼烛,慢慢地看下去。

  这是本厚纸直格的本子,有墨笔写的,也有自来水笔写的,写到最后的几页,就是记着本日29号的战事。再倒翻过去,见这几天的日记,每天都有好几面,文字夹叙夹议,字迹笔笔清楚。他心想,没料到师长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战况下,还没忘记写日记。但师长已交代他看今天的日记,自不必去看许多,也没有时间去看许多,他就又翻回到最后那几页:“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迹摘要一、第9团1营3连下士王福明,今晨担任东门城垣守备,枪支被炸,身边仅余手榴弹2枚。时有敌17名,于该士所守处,向城上猛扑。王君沉着隐伏,泰然无动,及敌至有效距离,投以弹1枚,毙敌4名,余敌继续涌至,攀登高不及丈之废城。该士留其最后之一弹,而举起城上之石块,向敌猛掷。一而再,再而三,敌即应石而倒者之。不意另有敌2名绕至身后,突然奔赴,拥抱之后,竭力拖曳。王福明毫无犹豫,抽开身上手榴弹之引火,与敌同归于尽。盖于其掷一弹而留一弹时,已有此准备矣。智且壮哉!

  二、170团副团长冯继异,忠勇人也,观其名,可知其以乃祖大树将军自视矣。今日下午敌一股,由东门顺城犯南墙水星楼,该副团长率第3营残部及杂兵拼编之战斗兵,共约80人,亲临城垣,与5倍之敌鏖战相持数小时,敌无寸进,机枪毁,则以步枪当机枪射,手榴弹尽则以石块当弹投。血肉与钢火拚,犹以石块刺刀,死守水星楼之梯道,再三反扑。于是副营长张鑫,第9连排陈少祥饮弹皆亡,连排长曾手杀敌大尉一员。上等兵吴文香于中弹后犹跃起数尺,以巨石毙敌一人后而倒,非目击者得不疑为神话乎?

  三、第171团3营副营长雷拯民,守大西门城垣,凡4日矣。其人短小精悍,口头语善用决心二字,人恒笑之。顾观其作战,则真能决心死守者。该副营长每日抵御敌炮火之日夜轰击,及步兵数十次之猛扑,亲持轻机枪1挺,扼上城垣一角,寸步未离。曾受两次轻伤,余召其入城医治,而雷君答以无恙,决心死守,乃一再裹创而战。今日午后,阵地毁于敌炮,雷乃挟其机枪成仁,真无负其决心之一语焉。

  四、山东大汉宋维钧,171团第9连连长(代营长)也,平常爱唱京戏,能拉胡琴,琴韵之妙,乃与其粗鲁之表现相反,亦一奇也。今日大西门之战,该连长死守阵地,率部不退。所有掩体,既尽为敌炮火所毁,守兵与武器,乃完全埋没。敌兵乘隙而来,有十数人已窜进城门。宋君连掷手榴弹数枚,将敌驱散。宋之步枪,本已炸毁,无可冲锋。旋见一敌落后,乃自高过丈许之墙基,作兔起鹘落之猛跃,以拳力殴此敌,夺其枪而以刀反刺之。群敌认为神勇,错愕不敢近。

  宋乃复跃回城基。然以负伤数处,血昏倒地。当其弥留时,犹高呼好弟兄们杀呀!杀呀!闻者无不壮之,而阵地乃确保。

  五、今午敌500余,突入大北门,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向左席卷,同时,慈云庵之敌,其数相同,亦经县府,向疏散桥猛扑。北门左翼阵地,乃两面受击。守北地者为171团工营4连之1排。孤军苦斗,以一而敌十余倍之众。敌以迫击炮5门、平射炮2门,向我阵地作连环不断之猛击,工事全毁。我军即隐伏断墙残壁中与敌周旋,每当敌近,即冲出肉搏,如此反复冲杀六七次,张排长及多数士兵均已阵亡。班长王正义犹率轻伤兵士5名,挟机枪1挺,利用砖堆继续抵抗,俟敌逼近,以机枪猛射,并以手榴弹投掷。敌数次未能冲过,即又以炮猛轰,最后5名士兵,阵亡均尽。王正义亦身负重伤。彼乃沉寂不动,以示无人抵抗。乃敌涌上,乃只身以机枪扫射,敌仓皇向疏散桥逃去,以谋隐蔽。该处吾人埋有地雷,尚未使用,王君以机会绝妙,乃离开机枪,左手拉动地雷引线,右手随之抛出手榴弹1枚,一刹那间,毙敌20余名,唯因其流血过多,人昏厥倒地,遂不复能起。可谓用尽其最后一分力,流尽其最后一滴血者矣。”应该说,日军传单的炮制者是非常毒辣的,他知道要策动国军士兵投降,靠压力不行,得找到一个心理上的突破口,而劝士兵们不要为自己首长的个人名誉卖命,则是最巧妙的借口。但余程万不仅聪明,而且似乎有先见,他这本日记不仅说明国军士兵的忠勇不可能是因为他个人的驱使,而且说明弟兄们的功劳他做师长的不会贪为己有而是要呈报上峰并会留传青史的。这一手,绝非一个一介武夫的将军能料想得到,而只有像余程万这样的儒将才能应裕自如。龙出云看完后不禁拍案叫绝,他想,师长一定已经把这忠勇事迹录的做法通过政治部系统传出去了,日军的传单计谋不攻自破,于是,他找来笔和纸,一口气又帮余程万补充了几十条他所亲眼目睹的国军壮烈事迹,然后,一并交还给了余程万师长。

  高子曰大战舞花洞第9团副团长高子曰,在西围墙南口的碉堡里指挥作战,已是三天三夜不曾有过一分钟的休息。他的嗓子打电话说哑了,两眼由于失眠充血里外通红,多日没有修理过的胡子,在他的满腮长得像刺猬的毛,根根直竖着。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满街全被浓烟所笼罩,日军从东城的缺口窜进城之后,南面受了城墙的限制,无可发展,他们便沿着墙基向北伸张,由舞花洞、坐楼后街,到北前道街,划了一道弧形的阵式。面对着这弧形阵式,是高子曰布置的碉堡线,各碉堡堵塞在街巷口上,一共有7个,国军原来修筑碉堡时,四周全是民房,现在民房被日军的炮轰火烧摧毁了,只剩下成堆的瓦砾、和零零碎碎的几间残破屋架子,碉堡的视野就开阔多了,不仅可以看到日军在周围的活动,还增强了火力点的控制能力。高子曰把两个碉堡编成一组,然后在两个碉堡之间架上机枪作交叉火力点,敌人在这片“田”字形的网状区域内一时无法展开攻击路线,所以他们虽然已冲进了东门一天一夜,还是没有太大的进展。

  乘着天亮,日军就在每个碉堡前面,都架上一组平射炮和迫击炮的小炮群,正对着碉堡猛轰。轰碉堡的同时,日军还装填上烧夷弹,打街中心的国军覆廊阵地,没几分钟,阵地旁一些没有倒光的居民空房屋架子就燃起了冲天大火,顿时东南城一角,变得烟雾迷天,数尺之外,全看不见人了。

  高子曰还是保持着旺盛的战斗精神,随身带了两名弟兄和1挺机枪,伏在一个中心碉堡里,睁圆了血红的双眼,盯着前面敌人的动静。

  相持了不到1小时,碉堡上下落了3枚平射炮弹。高子曰说,撤!他有了教训,不等碉堡塌倒,就把机枪、电话机,赶紧移到碉堡后的覆廊里来据守。果然,紧接着碉堡又挨了一颗迫击炮弹,拱顶马上就“轰”地声倒掉了。

  这段覆廊是直线的,日军的平射炮弹射来,大多从两边擦过去。见炮轰的效果不大,日军就用密集冲锋队伍扑过来。高子曰咬着牙,亲自端着机枪,架在覆廊的石架上向敌人扫射。日军士兵在烟雾里张开双臂弓起腰倒下去。冲不上来,日军又改用迫击炮轰击,迫击炮阵就设在永安商会,与国军同一条街的东端。日军的迫击炮弹如机关枪似的,一弹跟着一弹,打在覆廊上碰得直响。到了上午10点多钟,街两面的七八道国军障碍物,烧的烧,毁的毁,连高子曰所守的覆廊后面两个弯曲工事,也都轰平了。高子曰怕没有工事掩护,会断了联络,就把机枪移到后面完整的覆廊的第一个弯曲工事继续坚守。国军退一截,日军进一截,敌人如此步步紧逼,情势极其危急。

  跟随高子曰副团长在这正面作战的,约有两个排。他们一半是1营的老底子,一半是新编拼的杂役兵,他们在街两边的废墟上,利用砖堆墙基、炮弹打的深弹坑,分布了许多据点。自28日下午以来,他们已成了人自为战的局面。虽然每个据点,都只有两三个弟兄,但他们都发挥了最崇高的武德,若是没有命令让他们转移,他们决不会挪动半步,都和阵地同存亡。而且从此可以看出57师官兵的训练有素,几个据点,由一个班长联络指挥,进退自如,毫不慌张。

  配属这两个排坚守的,还有3名通讯兵,由班长王兆和统率着。因为阵地时时都有变动,电话线也就要时时重新装架,高子曰到了西围墙向西的一段时,第1营和第3营的电话,就已经中断,第3营残部这时扼守在城东北角坐楼后街,通到那儿去,要经过几条街巷,高子曰命令王兆和班长赶快向3营方向架线,以便策应这边的战斗。

  王班长率了3名通信兵弟兄,立刻前往。他们所要经过的几条街巷,全是没有什么可掩蔽的,而且他们要架电线,爬高爬低,根本也不可能找到什么掩蔽。3个通信兵,一个背了一圈电线,两个拿了斧子叉子,王班长端着一支步枪在前面引路。

  他们是和高子曰的步兵防线列成平行线向前走的,每一尺路,都在敌人的射击范围内,但王班长一点畏惧都没有,挨着还没完全倒塌的民房,悄悄地行走,3个弟兄,也大胆地跟随在后,遇到房屋倒塌的废墟,4个人就排成一串,伏在地面爬行。

  最前一个弟兄牵着线,后面两个弟兄将线在墙基上的土堆旁一面爬,一面牵顺。可是遇到十字路口,他们就犯难了,因为敌人用机关枪在东面将路口封锁得死死的。这时王班长一声不吭,从一幢倒塌的民宅矮墙下,迅速地逼近敌人火力点,凑近后,他接连投出几颗手榴弹,“轰隆”一声声爆炸,三名弟兄赶快跑过这道街口,随后,王班长才由巷子这边民房,机灵地跳到巷子那边民房里去。

  这样他们闯过了两道关口。可接着他们又遇到一排没有倒下的民房,这民房的高墙里,正隐伏了一股日军部队,他们居高临下,俯瞰着面前的一片废墟,并用步枪时不时地点射。王班长鼓起勇气,又伏在前面爬行引路。这废墟上,虽然有高的土堆低的弹坑可以隐蔽,可是骑在高墙上俯视的日军,却能把一切细徽的活动,都观察得极其仔细,根本无法瞒过他们的眼睛。王班长带着3名弟兄刚要动作,日军几排机枪子弹扫射过来,3名弟兄竟全部阵亡。

  所幸背电线圈的弟兄,负伤爬过了废墟才断气,王班长就接过来,一个人继续前进,牵线架线,侦察敌情,全都自己来完成。到了烈士祠口,距离3营的碉堡据点,只有大半条巷子的路程了,他终于找到了通信线路的断线头,他就立刻把它们接上,摇通了电话,知道畅通了,才歪在旁边舒了口长气。

  王班长的腿上原来被子弹擦破了一块,他没有理会,现在他就腾出功夫,藏到一堵砖墙下,把腿上的伤露出来,将裹腿撕下了一截,将伤口扎住。扎完之后,他正待起身向第3营的指挥所走去,忽然一阵步枪射击声,子弹打得砖石碎墙飞溅起来。他赶紧警惕地卧在地面观察,这里有自东向北两条巷口,都斜对了砖墙,听枪声的发处,好像是两条巷子同时打来的,这两条路走不通了,而回去的那条路,也是无遮无拦的废墟一片,占据民房屋顶的敌人毫不放松地监视着,他想自己八成是已经被日军的渗透部队包围了。

  王兆和沉着地考虑,向西的后面,是否有敌人,那不得而知,但重重叠叠的倒塌民房,散得四处都是,路肯定极不好走,也许绕出掩蔽后,就随时要遭遇到高房上敌人的射击,只有刚才自己来的那条路,已经熟悉,而且敌人隔得还比较远,思前虑后,他还是下决心,在原路回去。

  他听了会儿枪声,北巷口的敌人还少,他就掉转身来,爬在向东的墙角下,对东边敌人还击了两枪,也不管东边敌人怎样扑过来,立刻奔到向北的墙角,向北巷口抛出一顺手榴弹。这墙只三四尺高,伸头一看,有七八名敌人正向后面躲藏,他接着又丢出一颗手榴弹,向敌人来个追击姿态。好在这墙角是挡住东边巷口的,趁着这两面的敌人都不能夹击他时,王兆和就跳出墙来,面前这段巷子,是敌人的射击死角,正好脱身,他就沿着墙脚向南走,走出六七十公尺,两边倒塌的房子断墙林立,他就藏在巷子里,躲进东边弹坑里放一枪,又爬到西边墙角上放一枪,来回地放,并且节节向后退。

  日军不清楚王班长这一路究竟有多少人,不敢追得太紧,这样反倒让他打死了六七个人。王班长退到一堆残破的民房面前,这堆民房还有少数几家是相连的,都在废墟的西面,他想这正是一个脱身的好机会,他就在那些破屋子里向西钻,直钻到高子曰副团长所把守的一线碉堡后面来了,他百米突刺地向国军阵地这边跑来,边跑边兴奋地挥了挥手臂,表示他胜利地归来了。阵地这边的国军弟兄也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高子曰副团长探出身子来高兴地望着他,做出了要与他热烈拥抱的姿态。可突然“叭叭叭”几声枪响,奔跑着的王兆和班长举起手臂停住了,他张大嘴想喊什么,没喊出来,他转过身去,带着愤恨和遗憾盯视朝他打冷枪的敌人,缓缓地、缓缓地,他的身躯旋转了一圈,倒下了。

  “王班长!”高子曰悲恸地大吼一声。

  但王兆和再也不会答应了。

  工兵连第1排排长王封华带了两班工兵,奉命到东门来支援,高子曰安排他们在大高山巷西围墙之间一段覆廊里作预备队。因为王兆和的功劳,电话线通了,高子曰接到第3营指挥所的电话,说敌人一股约五六十人占据了坐楼后街一所砖墙民房,作为前进据点,我军的左翼,受到很大的威胁,并且敌人的位置还相当有利,第3营阵地的机枪步枪都打不到他们,十分被动。高子曰副团长听后,当即决定派王封华排长带他的两班人上去,把敌人这个点给端掉。

  王封华接受了命令,就率领弟兄们从高山巷出发向北突进。这两班人实际上只有19人,有11枝步枪,其余的全是刀矛。武器虽处于劣势,但他们的优势是熟悉地形,因为王封华昨晚还在这一带补筑工事,对于敌人打进城垣后的布局,是了如指掌。他放着街巷不走,一马当先带着18名精悍的弟兄,在那倒塌的房屋里面钻隙而行。他有时候向北,有时候又倒转来向南,总是在屋架子下,或者在断墙下面走,一点形迹不露。

  到了坐楼后街,正有一排残房着火,趁着火势不大,王排长由火焰缝隙里向北猛插,穿过了一排屋架,来到了百子巷。这巷是靠东北角城墙基的,正好是绕到了那砖房敌人的后面了。王封华叫弟兄们停留在砖瓦堆下,自己爬上一幢房子的屋脊侦察敌情,他见那所砖瓦房,在西南方的百公尺距离处,屋顶已塌下去了,四周的墙,有的高两丈,有的矮七八尺,形状像座小城。他端详了一会,看出这房子是坐西朝东的,占着两条巷子,估计会有道后门开在朝西方向,想到这儿,他计上心来,就赶紧溜下屋来。他把两班人分开,7个人带7枝枪攻后门,其余的人带4枝枪去扼住前门,他自己则分在危险性较大的前门攻击点。他叫攻后门的弟兄在离后门三四十公尺外卧倒隐蔽,分两边据守,用火力交叉着封锁,只管吸引着敌人射击,敌人不逃走,就不理他,敌人要想撤,就用手榴弹砸他。吩咐完毕,他又告诉一位姓刘的班长,沿着前面这条石板路向西南爬行,见一堵没倒的砖墙,就在那儿等候。他自己就带了10名弟兄,顺着一排残房,从东南方向迂回前行,在一家烧光的屋基后面,他们鱼贯钻了进去,进去后,看到对面一幢砖墙屋子,关着两扇黑漆大门。听步枪的“啪啪”作响声,敌人已在后门作战了,王封华就指挥4名有步枪的弟兄,隐伏在墙的东北两角,自己带了6名弟兄,各拿起手榴弹,依托着低墙,用力抛了进去。

  “轰隆、轰隆、轰隆!”他们事先约好,一投手榴弹,大家就齐声喊杀。十几枚手榴弹同时投进屋里,威力自然非小,在屋里的敌人,挨了这突如其来的轰炸,又听到整齐的喊杀声,顿时手忙脚乱。他们有的被炸死炸伤,有的被破屋倒下来压在砖瓦木梁下面,少数没有死伤的,分两路向前后夺门而出。

  日军刚出门,王封华就下令两墙角的弟兄开枪射击,一个没让他逃脱。后门方向也是一陈激烈的枪声,随后便沉寂下来。

  王封华还怕里面有敌人躲藏着,自己便端了步枪在先,带着弟兄们涌进大门去搜索。及至门里,见由前到后,两座残房全已倒塌,在屋子里的敌人,大多被打死,还有几个被压伤的,正躺在地上呻吟。国军士兵纷纷跑上前走,不需要任何命令,他们就用刺刀在日军伤兵的胸脯、肚腹和生殖器处一通乱戳,戳得屋里弥漫出一股浓浊的血腥味,血喷出来溅得国军士兵满脸满身。啊、“啊、啊……”日军伤兵痛苦地惨了几声,便都命归黄泉了。

  这一仗,王封华排阵亡5人,仿4人,而日军数十人,则全数被歼,创下了常德巷战以来,国军最佳的战况记录。

  高子曰大喜,报请余程万师长首肯,奖赏王封华排光洋2000。

  在国军无人不战,无战不勇的抵抗下,日军每走一条街,每占一幢房屋,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到了最后,日军不得不更改战术。原来岩永旺是下令将常德城区房屋先烧毁的,但有的日军怕烧城烧到自己,耽误进攻的速度,所以就暂停放火,现在他们觉得还是用火攻的办法比较有利,所以就用山炮向国军占据的街巷轮流不息地发射烧夷弹,轰炸的同时,还用汽油浇在残存的民房上,四处点火燃烧。

  国军在民房周围布防的士兵,遭到大火的袭击无法站立,纷纷往后撤;在街心碉堡、或覆廊里的士兵,也被火炙烟熏,呼吸感到困难,视线觉得模糊。大大地影响了作战。高子曰受北和东西面敌人的夹击,在北面的日军,占着上风,顺风放火,烧一截,攻一截,狠捞便宜,在东面攻来的敌人,虽然处在下风,放火就会烧着自己,但他们不在国军阵地前面烧,而是把烧夷弹发射到国军阵地后面,还是把守军放到了火头的下风口。

  高子曰指挥部队一面作战,一面扑火,正紧张之时,日军又唤来轰炸机20多架,在城区国军阵地上空低飞扫射轰炸,这样部队连救火的机会都没有。

  日军进攻的主力,依然放在东南角往西北弧形的一线,也就是以舞花洞为重点的街巷地带,所以这里的火势也最大。根本无所谓火头,大火搂着小火,旧火加上新火,守军面前四周全是火焰围绕,日军的枪炮弹,也就趁机向国军阵地发射,紫黑色的烟里,增加了青白的惨光。

  高子曰副团长据守在最前线的覆廊里,自他以下的军官,没有一个肯后退。他们挑了前后都有掩蔽的地方隐伏着,前面靠了墙或砖堆,挡住敌人的枪炮,后面也靠了些杂物挡住火头,每个官兵,都在火、炮、空袭三面夹攻下拼搏。

  日军从火焰稀薄的地方冲过来,高子曰就和士兵一齐跳出来用刺刀和长矛和他们肉搏。日本人真想不到,在如此恶劣的环境条件下,国军官兵还这么死守不放。他们摆脱肉搏的纠缠,退到后面去,在掩蔽物遮挡下,伸出手来,竟向中国士兵伸出了大拇指,夸完后又是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你们很勇敢,但没什么希望的,还是别打了吧!

  国军士兵却不理这一套,有手榴弹的回敬手榴弹,没有手榴弹的,就回敬一块大石头。

  面对誓不低头的中国军队,日军也只能靠强大的火炮来施加压力。他们在每一座碉堡和国军的据点前,至少摆了两门平射炮轰击,轰到29日将尽,30日将临的时候,东城残余的房子,完全被炸光烧光,舞花洞一带的国军阵地,也让平射炮轰得支离破碎,不成形状。但就是如此,169团的弟兄们仍然不退,情愿在火光爆炸中与工事一齐消亡。眼看最后的几座碉堡和覆廊,终被日军的平射炮铲平,横亘的阵地已不复存在,高子曰只好向后移挪了一小截路,在乔家巷口安下了他的指挥所。

  “怎么样,高副团长?”余程万打电话来问他。

  高子曰在话筒边嘶哑地禀告:“报告师长,职还在坚守,没有垮!”

  “好!”余程万表扬,“你独挡一面,战功卓著,本师长要向战区孙代长官和王军长报告请赏!”

  余程万决不是随口说一说的,正因为他在战后极力替高子曰请功,并在王耀武、张灵甫等将领面前反复夸赞他的才干和功绩,所以高子曰之后一直被王耀武作为74军的老人马带在身边,成为国民党第二绥靖区的重要骨干。

  高山巷扁担战在一所倒塌了半边屋顶的房子里,一个班的国军弟兄,正坐在地上休息。他们是一群混杂的兵种,由工兵营刘班长率领,他们原来是奉命增援第9团第3营的,但第3营临时调到小西门方向去了,他们就原地待命,成为了第2营的预备队。这群有的拿刀拿矛,有的端枪握弹的弟兄,士气正极其旺盛,等待着长官给他们分派战斗任务,但等了不少时间,还没有命令下来,他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老呆在这儿不是事儿呀,咱们去找长官问问吧?”一个士兵提议。

  “对,对,去问问,长官别是把我们给忘脑后去啦!”还有几个士兵也同意。

  刘班长被大家催得坐不住,站起身就要去营指挥所打探消息,可这时,看见一个传令兵跑来。

  传令兵是从营指挥所来的,他看见刘班长,便将一张铅笔写的命令交过来,刘班长接过来看,上面写道:“据报,大高山巷破屋中,发现敌人一股,约20余人,向图书馆东面钻进,着该班长立即率部前往予以消灭,并占领大高山巷,据守之。”

  “好!”刘班长一击拳头,他对传令兵说,“你回去报告,就说我们坚决完成任务,马上就出发!”

  传令兵答了声是,就转身返回了。

  刘班长对整装待发的弟兄们说,刚才你们都听到我念命令了,没什么好说的,拚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把高山巷夺到手中。正好,这条路我今天走了两回,你们都跟在我后面走,不要发出声音。说完,刘班长打了个手势,就在头里向前疾行开路。弟兄们排成一字形,蛇行着尾随他而去。

  刘班长走路时,不停地在秃墙夹弄中张望,看到倒塌人家的屋檐下,有什么棍棒之类,就都拾起来,交给弟兄们拿着,走了二三十户人家,捡到一大堆这类武器。他自己拾了根枣木的扁担,这扁担两头各钉了两个钉子,他喜欢的不得了,这下冲锋的时候,有家伙可拼了,他把扁担像扛枪似的扛在肩上,带着队伍在烧光的房屋秃墙间,斗志昂扬地行进。

  走了约莫三四百公尺,刘班长忽然站住了,他观察周围接二连三的废墟,左看看,右看看。弟兄们纳闷地问:“班长,怎么不走了咧?”他蓦然醒悟地说,别急,我想起来了,这里就是连串着高山巷的小路。他独自到前面又勘察了一会儿,回来说,没错,敌人要北犯图书馆,非要经过这里不可,若是向南,是第3营的防线,他们去不了,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刘班长毅然决断,在这里设埋伏。

  他们全班只有4条步枪,刘班长就命令两条步枪在左边有个药铺的砖石柜台上把守着,还有两条步枪在右边的八字门楼后掩蔽着。他叮嘱这4条步枪,无论如何,要把敌人挡住,只要挡住了,他率领的其余弟兄,就能在背后迂回包抄,夹击敌人,达到消灭这股日军流窜小队的目的。4条持步枪的弟兄都表示没问题,于是刘班长就率领没有枪的6名弟兄,从左边钻进破墙,再穿过三堵断墙。前面有两面青砖墙,面对废墟突出一只墙角,墙角的西面临着秃墙夹峙的尾巴,南临约有两亩地面的一层瓦砾场,刘班长指着西墙3个窗户眼下,命令各埋伏1名弟兄,他轻轻地吩咐:“等敌人集中了,跑过了窗户,你们就在他的身后用手榴弹砸过去轰!”这两名弟兄点头“嗳”了声。刘班长指着另两名弟兄,从窗户眼跳出去,走到夹墙一堵短墙下埋伏起来。刘班长的布置刚停当没5分钟,南面的瓦砾场上,就发现了晃晃荡荡的人影。虽是那枪炮声喧闹得把所有的细微声音都压低下去,可是日军皮鞋踩踏瓦片的声响,到了近处,依然能够听清。刘班长从短墙头上张望出去,见一群人举了步枪,在废墟外面的几堵短墙下转了出来,他们微俯了身子,彼此有个二尺开外的间隔,互相呼应着向前动作。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也分成了三股作一个波状攻势,最前头,有两名尖兵,机警地奔到一堵砖墙脚下,然后探头张望,才走进秃墙夹峙的巷子。这时,刘班长已看清了他们的衣着,头戴钢盔,身上穿了黄呢军服,一望而知这就是敌人。

  日军的尖兵虽已进了巷子,但国军士兵并不介意,依然沉默着。待日军的第一个波队,约有8个人,转进了巷子的时候,最前面的尖兵,已到了药店柜台旁边。刘班长喝了声口令,两个日军尖兵慌忙着地一伏,在药柜上的两枝国军步枪,老早瞄准好了,双枪并响,先把这两名尖兵结果了。后面的日军第一个波队,也就各找掩蔽物躲藏,卧倒射击,可是巷子的这一段,被秃墙夹得紧紧的,不容他们展开,而且地面上除了些乱砖碎瓦,其它没有一尺高的东西可以凭借射击,所以日军的子弹都打飞了。

  相比之下,国军的4枝步枪却都隐蔽得很好,尤其是那砖石药柜,简直成了个小堡垒。只有几分钟的接触,日军的第一个波就被击毙了6名。后面那两股敌人已集结在砖墙转角之下了,刘班长看得十分准确,他那颗心在衣服里“砰砰”乱跳,但是他咬着牙齿,把手榴弹提在手里,坚持不抛出去,其它两位弟兄,也是把手榴弹拿在手里,他们看着刘班长的信号,刘班长在忍着,他们也跟着忍着。

  日军步行到巷尾砖墙下,突然一齐放声狂喊,边喊,边向巷子里冲来,冲的时候,日军士兵也向国军步枪的据点丢手榴弹。在砖墙窗户里隐伏的弟兄,已不能忍了,“哄咚、哄咚、哄咚!”火光连续爆发,手榴弹落在敌人的密集队伍中间炸响。

  巷子窄,手榴弹丢得近,日军士兵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在焰烟丛中没有被炸到的敌人,急急忙忙抽了身子就往后跑。刘班长突然身子向上一伸,拦头就是个手榴弹,接着其余两个弟兄,也把手榴弹抛出去。20多个敌人,只有5个人跑回到砖墙转角处,此刻敌我彼此相距,至多十几公尺远,这已不能再投手榴弹,于是刘班长就带着弟兄们,各自拿了不发火的武器,向敌人勇猛地扑去。

  一个弟兄首先奔到敌人面前,对准了一个矮子,举起长柄斧头,朝着头颈砍去。敌人举枪来招架,斧头就从他肩膀斜劈下去。这个弟兄喝道:“小子,你躺下去吧!”敌人躺下去后,这个弟兄一阵高兴,却疏忽了身后,另有个带伤的敌人,从巷子深处孤零零地奔出来,他跑得慌张,正和国军弟兄相撞。敌人先下手为强,用刺刀猛扎过来。刘班长离这个弟兄只有两三尺路,和另一个通讯兵一根枣木扁担、一枝花枪,已把一个敌人打倒,正好抽出身来,他看到自己弟兄已离敌人刺刀不到半尺,就大吼一声,飞起他那根扁担,向下一砸。那日军的刺刀,已刺到了国军士兵的衣服,这扁提一砸,砸在枪托上,刺刀向下一滑,就把国军士兵的衣服撕破了一大块。这个弟兄学过武术,知道后面有凶器,就向前飞蹦开去,再回过身来。那敌人见没刺到,就把刀尖一个反挑,向刘班长劈来,刘班长猝不及防,肩膀被割破一道深口。被救的弟兄手脚也快,举起斧子复向敌人猛砍过来。敌人见捞不到便宜,不再硬拚下去,缩回枪杆,抽身便向南逃跑。不知是谁,抛起半块砖头砸去,正好砸在逃跑的敌人肩上,砸得他冲了两冲,跪下了。另一个弟兄便追上去,挥起长刀,把敌人的脑袋活生生割了下来,血像喷泉似地往外射出来。

  所有的日军,仅剩了两个人钻进断墙缝里跑掉了。刘班长顾不得自己伤口的剧烈疼痛,喊着杀呀,一直追到了大高山巷。这条巷子,也是两边房屋烧毁后夹峙着的,地面挖的散兵壕,还有几段能够使用,刘班长便命令弟兄们立刻跳进去,进了堑壕,就表示已经占领该地和隐蔽完好了。

  刘班长舒了口气,笑着说:“我们总算完成任务了!”

  战斗结束,他们清点人数,有一位操步枪的弟兄被日军的手榴弹炸死,其余的4名包括刘班长在内负伤。

  正说着要叫人去向营部报告,高子曰副团长派遣指挥所的一位中尉来检查战况,刚好赶到。中尉见刘班长负伤了,便说:“这里我来代替指挥,刘班长和负伤的弟兄们,快到医务所去扎绷带吧。”

  刘班长说:“报告中尉,我不能走开,我们负伤的走开后,这里防守的力量就太单薄了。”

  中尉劝道:“你们应当走。在这里你们也不能战斗,如果血流多了,还有生命危险。等你们包扎好了,还行的话,再来嘛!”

  刘班长侧脸一看,血已把自己的衣服都粘住裹住了,凉风灌着脊梁,直打哆嗦。另两个弟兄呢,有的伤了腿,有的伤了头,都在流血,他觉得一时也的确是没力气再支撑了,就同意服从中尉的命令,去找医务所治疗。

  57师的野战医院,被敌人炮轰火烧,已迁移了两次,这时有一部份轻伤士兵和绷带所,移在下南门附近。刘班长和几个负伤的弟兄,赶到绷带所,浑身快成了血人,军医看到,立即为他们洗血擦伤口换上绷带。国军的作战条件一贯是艰苦的,负轻伤的士兵,除了让你休息停止作战,实在别无其它什么安慰,这里是一所砖墙民房,医务人员在地板上铺了些稻草,就算是让伤病员躺下的病床了。刘班长从昨日半夜起,随着长官候命,东奔西走,刚才一场肉搏,又受了伤,人实在是已疲倦至极,便把身体放平在这“金丝被”上,昏昏蒙蒙地睡过去。

  等他迷糊醒来时,听到“哄咚哄咚”几下响声,身体猛地被什么东西推动了一下,砂石和木块“哗哗”地落满了全身。他睁眼看时,天色已经有些发亮,这是11月30日的拂晓了。

  刺耳的飞机螺旋桨声,“哒哒哒”地怪叫着,炸弹接二连三地爆炸,有两颗落在绷带所附近炸响,震得他跳起来。刘班长绝望地想,这一次大概要真完蛋了,睁眼向上看,屋檐歪倒,瓦片像流水般地泻下,墙上一个大窟窿,映出一股惨淡的白光在升腾。他跳起来向屋角躲缩,借以避免被垮下的房屋压倒,口中焦急地大喊:“烧夷弹!烧夷弹!”

  可是在这墙倒房塌,炮打弹轰的时候,响声惊天动地,哪里还听得见刘班长的喊声!绷带所里,都是些受伤的弟兄,没有谁再有力气去救火,顷刻之间,外面那惨白的光焰,化成一股火头带着黑烟直往上涌,不到两分钟,整个绷带所里,已是烟雾弥漫、热浪腾腾了。

  刘班长看见有几个伤兵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想,与其坐在这墙角里等死,还不如到外面找条生路的好,到外面去要是也被炸死的话,那也心甘情愿了。他从大门口走出去,到了巷子里,四周一望,火星像蚊蝇似地朝身上乱扑乱舞,巷子前后全是火、全是烟。好在他刚才迷糊了一觉,有了些精神,他也就不顾肩上的伤痛,选择了一处烟焰稀薄的地方钻出去。

  他漫无目标地走着、走着,忽然他看见有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伤兵弟兄,在一所歪斜的小铺里面,拿了一把杀猪用的尖刀出来,正试着那刀锋。刘班长问:“兄弟,你在哪儿找到这么一把短武器的?”那弟兄指指铺子里。刘班长又问:“这短武器拚起来好使吗?”那弟兄瓮声瓮气地说:“管它好使不好不好使,反正到了肉搏的时候,我不想活了,敌人要是碰到我,我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的来取我的命!”刘班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睡着不动,不是让敌人炸死,就是让敌人烧死,不过,我们要是离开绷带所,得向长官报告吧。“报告啥?你没听连师部四周都是枪声,来不及”了,轻伤的弟兄全都归队了,朋友,你也找件称手的家伙拿着吧。”那弟兄说完,就赶紧走了。

  跟人家相比,刘班长觉得有些惭愧,自己负了这么点伤,怎么就装起熊来了呢?他决心也要返回高山巷的阵地去,但回去总要有件武器才能作战呀,刚才那位弟兄说得对,得赶快找件称手的家伙。

  他也跑进小铺子里去翻。这个铺子,原来是个猪肉案子,大小刀子在案子上、木盆里都排得整整齐齐。刘班长挑了一把割肉的扁刀,先插在裤带上,然后他又跑出铺子继续向街头巷尾、没有倒光的屋子里去找更利索的锐器。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个伤兵,都在废墟里拿着家伙出来,有的拿棍子,有的拿斧子,有的拿切菜刀。刘班长总觉得不拿个长柄家伙,操起来不逮劲,他就继续向全倒或半倒的民房里去挖掘。这样挖了三四家,终于在一堵倒塌的墙堆脚下,找到了一把长柄锄头,看了看锄头和木柄相接的地方,全是用铁皮包裹的,非常结实,他拿在手上颠了两颠,高兴地自语:“行了,有了这玩意可以砍他两个小鬼子了!”他扛着锄头,在枪林弹雨下,弯弯绕绕地向高山巷疾奔而来。

  刘班长赶到大高山巷时,见中尉和弟兄们都还守在散兵壕里,而且各人手里,都有了步枪。中尉说,他们在旁边的巷子里,找到了7枝还可以用的三八式步枪,除了本班弟兄各分得1枝外,其余的都送到团部去了。刘班长扛着他的那柄锄头挺胸报告说:“长官,没关系,没有枪我一样的杀敌人!”

  中尉见他很有勇气,觉得大家都有枪就是他没有,实在可惜,就把自卫带的几颗手榴弹,分了两颗递过去。

  这时,在乔家巷一线的国军阵地,只剩10来个国军士兵了,柴意新团长和高子曰副团长各持着一挺轻机枪,也成了战斗列兵,柴守着碉堡,高守着一段用石条掩护着正面的散兵壕,每处用一个带步枪的士兵协助。路上或两旁的散兵坑里、断墙下,都只以一名士兵或一名连排长据守。日军正面进攻,国军以点据守,只要有一点存在,敌人就无法冲过来。日军知道57师的兵力是越战越少,但国军弟兄利用断墙、瓦堆、破屋、炸弹坑、炮弹坑的每一个射击死角抵抗,就使他们料不定守军的力量还有多大。

  攻到30日上午,日军把炮的门数起码又加了一倍之多,对准街道两边的砖墙破屋轮流的轰击,在马路正中,平射炮见到高出地面的障碍物就射,连一根木桩也不放过,其疯狂程度已到了无16已复加的地步。

  国军官兵因为接到师长、团长的命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任何人不得变更位置,所以那些守点的弟兄们,连人带枪,一齐都被日军的炸弹掩埋到土里去了。

  到了正午,乔家巷的碉堡和覆廊,已完全被平射炮摧毁了。柴团长就向余师长请示,师长命令他转到东面的泥鳅巷去,泥鳅巷的巷口有一座碉堡,巷内的散兵壕南联水星楼,北联图书馆,巷的后面有春申墓,墓旁有两个碉堡作为第二道防线,看起来比乔家巷要坚固得多。

  柴团长、高副团长撤到泥鳅巷没多久,日军追赶而来的炮队就开始了轰击,轰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们见国军正面的守军没有什么反应,就组织了波状部队,大声呐喊着冲过来。

  日军士兵撕心裂肺的喊叫,倒是给了泥鳅巷左右翼的国军一个通知,国军北侧大高山巷的部队,南侧春申墓的部队,全都握起了武器,做好准备,等着敌人的波队冲过来。

  足蹬大皮靴“咯吱咯吱”响的日军士兵没头没脑地冲到了巷底,没等定神,两面的国军就朝他们丢开了手榴弹。日军顿时大乱,趁着这时机,带队的国军指挥官大声喊杀呀,就领着所有的弟兄们都冲了出来。

  冲出来肉搏的国军士兵,大部分端的是不响的武器,刀子砍,梭标捅,茅枪扎。有一个浑身带血的士兵,挥舞着锄头连着砍倒了两个日本兵,他就是刘班长。他咬紧牙关,一副不要命的样子,逮着敌人,没有任何犹豫就扑上去,把日本人吓得以为是鬼神出现了。但刘班长毕竟是负过伤的人,如此竭尽全力地拚搏,使他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元气,渐渐地,他腿发软,一步一趔趄。在肉搏中,像他这样的情况最危险,很可能成为敌人弱肉强食捕猎的对象,果然,一个结实的戴眼镜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他扑来。中尉看见了,急忙提醒刘班长注意,但已经晚了,日本兵的刺刀从他的心窝里扎进去,一股热气腾腾的鲜血,喷在身后的瓦砾上,像打翻了一桶油漆。日本兵狞笑着要拔刺刀,但他没料到刘班长还活着。刘班长用劲最后一点力气,把中尉给他的手榴弹拉响了,“轰”地一声,只见日本兵的眼镜片,飞上了天空。

  据曾负责修建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塔的岳其霖老人说,经过激烈巷战之后的常德城大街小巷,要收国军烈士的遗骨,根本无法收,因为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血肉。他们当时捧起一堆土就哭啊,哭得心里想,把整个城里的几公尺土都挖出来堆成座山吧,就叫抗日英雄山。文昌庙余程万亲自肉搏泥鳅巷的炮弹烟尘,渐渐的稀薄,在西北风吹过天空的时候,眼前也出现了一片阴暗的云天。因为这儿的房屋已彻底地被炸光和烧光了,所以日军再轰过来的炮弹,也就是涌起一股白烟而已,大火已无法燃烧,没有东西可以供它燃烧。

  柴团长和高副团长在泥鳅巷的碉堡里,得了片刻的轻松,便都坐在地上,双手抱起膝盖,想打个盹儿。就在这时,余师长的电话来了,命令柴团长立刻派一个班,由华严巷经圣公会,增援城西北角小西门内的四眼井。

  柴团长接了命令,就赶去春申墓,他与驻守春申墓的吴连长商量好,叫一名排长马上带一个班向西北方向赶去。

  援兵在路上奔跑之时,听到喊杀声机枪手榴弹声,在小西门那儿掀起了狂潮,他们这才知道西门口突然吃紧了。

  11月30日,日军把进攻的重点指向大西门和小西门,重点的重点,又是小西门。因为日军侦察到57师的指挥部设在中央银行内,而小西门到中央银行的所在地兴街口,至多是一华里,是一条最短的直径,严格的说,小西门就是师指挥部的外围,所以日军为了要一举击毁守军的神经中枢,不惜代价,向小西门发起了殊死的进攻。

  大西门小西门这两道防线,巷战以来国军始终坚守着,没有让日军冲过来。此刻在小西门第一线的部队,是第171团第1营第1连,连长邓学志带了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三个排长,都爬到了城垣上监督作战。

  自28日起,敌人不断地炮轰、飞机炸、波状部队冲锋,到了29日下午,日军的炮位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平射炮,第二层是迫击炮,第三层是山炮,三层炮都以24小时下间断地射击,他们想把小西门正面的一段城墙轰平。轰到30日拂晓的时候,敌人又放起了毒气。好在国军有了准备,都把洒了尿的棉花拿出来捂嘴抵挡了过去。放过了毒气之后,日军七八百人,就组织了十几个波状部队,向轰毁了的城基冲锋。

  第2连连长方宋瑶,见情势危急,便率领全连士兵在西门右面作侧面射击。方连长的全连士兵,也就剩下了30多个人,大家不顾工事破毁,全露身在土堆外面,把步枪排成纵队,对着敌人的冲锋队伍,轮番齐射。

  第1连排长赵相卿在29日一天,就向敌人作了7次逆袭,战到30日清晨,全排只剩了5个人,而且全负了轻伤,赵排长本人实际上是负了重伤,一条胳膊已被打断,但他忍着剧痛,用顽强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这时敌人冲上来了。5名受伤弟兄,一点没有更多考虑,也没等下命令,各自拿着身上最后的一枚手榴弹,拉16开引线,和敌人同归于尽了。赵排长身上有两颗手榴弹,他先对敌人密集处抛出一颗,然后再拿起一颗拔开引线,连人带弹,奔到敌人群里去爆炸。

  尽管国军士兵打得极其勇猛,打得艰苦卓绝,但终于寡不敌众,日军100多人,踩着双方官兵的尸山血海,冲进了小西门,这股敌人一直顺着大街,向文昌庙攻来。

  文昌庙是小西门内的一个十字街口,向南的马路直通中央银行,论距离,最多是一百三四十公尺,像日军冲小西门的速度,只要10分钟就可以冲到57师的指挥部门口。

  但所幸国军在兴街口的工事,重重叠叠,做得十分周密,在文昌庙十字街口,有一座石砌的碉堡,通到中央银行的街上,全是覆廊工事,这样直接障碍了敌人的冲锋路线。

  可工事虽然尚算稳定,兵力却极其微薄。在文昌庙碉堡附近据守的,是9团第3营的残部,一共只有24人,而且一部份是受过伤的,在敌人气势汹汹的进攻下,实在很难抵御。

  于是在碉堡内的第3营营长孟继冬,一面急电师部告危,一面亲自操机枪射击,令弟兄们跳出碉堡去用手榴弹与敌人死拚。

  余师长接到孟继冬的报告,立刻电令第2连连长方宗瑶率所部,下城去抄袭敌人的右侧面,他放下电话,又跑到指挥部门外,火速调集师直属部队里的杂兵30余人,和炮兵团的一班人,交第1营副营长刘昆率领,从残破的民房里钻墙穿壁,再去抄袭敌人的左侧面。

  吩咐完毕,余程万叫传令兵通知特务连排长朱煌堂,调一排人在师部大门口外集合。他自己裹上绑腿,提了一支短枪,走出师部来。来到门口,他见那一排人已是荷枪实弹,挺立在墙根下,成双行站成一列。这时,文昌庙那儿的枪声喊杀声,已如海啸般地涌过来来。余师长迅速地检视了一番弟兄们的姿态说:“我知道朱排长和你们平素对我,57师都很忠勇,对可军人的事业最后还是在战场上见分晓,现在敌人逼近了师部,正好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了,好自为之吧!”

  言毕,余程万将手一挥,自己在前面提着枪,向文昌庙奔去。朱排长和士兵们,看到余师长首先赴敌,大家都鼓起了勇气,争先恐后向前冲去。朱煌堂多一个心眼,他和两名卫士,紧紧地尾随余程万两旁,寸步不离。

  到了文昌庙,敌人的子弹是像雨点般地向街心射来。余程万被朱排长用身子护着,跳进最前的一段散兵壕,匍匐前行,进入到碉堡里隐蔽。朱排长出来后把弟兄们分成两部散开,大喊一声“冲啊——”便沿着街两边的路基向前飞奔,士兵们有的边跑边抛手榴弹,有的边跑边开枪射击,向日军进行猛烈的逆袭。

  同时,左侧面刘昆副营长带领的炮兵、伤兵、杂兵30多人,也从西观街民房里钻了出来,到达箭道巷。刘副营长率先一人在街道的障碍物下,三级跳远似的,一层一层地往前跳,逼到敌人的面前就摔手榴弹。

  日军调两挺轻机枪,向箭道巷射击,刘昆营长的手臂中了一枪,但他还是伏守在障碍物下,狂呼:“弟兄们,杀呀!杀呀!”

  跟在后面的40多名国军,冒着日军的弹雨,占领了箭道巷各散兵坑、障碍物、掩蔽所,开枪投弹,拼尽全力,把敌人向东扩展的势头挡住了。

  这时,右侧面的方宗瑶连长,也从西墙北侧白果树那里钻出。这样国军就有三方面的力量了,他们齐声喊杀,接连向敌人发起两次冲锋,把在十字街口向东西南面扩展的敌人,统统逼到了文昌庙的中心地段。

  说来也巧,恰好中美空军给57师空投子弹的8架飞机,从正北方向飞来,它们低低地绕着西北城盘旋。国军士兵抬起头来,看见机翼上有中华民国的徽记,便狂呼起来,呼声如潮,简直比枪炮声还响三分。中美空军的护航战斗机,也观察清楚了中日双方交战的态势,就分出两架来,折到小西门城外,对着日军进攻部队的后路,来回扫射了三次。

  日军受此打击,伤亡重大,部队心里恐慌无比,就急忙向北撤退。

  在城基上的刘昆副营长,抓住了这个良好的迁回机会,他留一部份弟兄在箭道巷向文昌庙中心射击,自己带了10几名士兵,从小西门城基朝突进城门来的敌人倒袭。日军被逝在一块狭窄的地方,受着四面的围攻,枪口不知对那方射击才好,只得拼着命向城外突逃。但国军弟兄,知道师长也在前沿督战,都豁出性命往敌人人群里冲,尤其是拿着梭标刀枪的杂兵,不接近敌人,无法施展自己的优势,当日军正在小西门口往外挤时,这些抄家伙的弟兄,一阵喊杀,各人追着一个敌人,一阵“乒里乓郎”的枪挑刀刺。一场混战,只见文昌庙到小西门这一小段街上,人像炸了窝的牛群般跑动,只10来分钟时间,遍地就全躺满了尸体。杀到最后,只剩了10几个敌人在倒塌的民房里乱窜,刘副营长便指挥弟兄们猛追,追一个杀一个,追不上的,就摔手榴弹炸,战斗结束时,攻进小西门的日军,全部被歼。

  国军此役中缴获轻机枪6挺、三八式步枪27枝、战刀7把、并有日军第116师团作战命令日记和地图一批。在文件上,记录这是第116师团的120联队。

  据周询先生在《抗日时期常德会战》一书中介绍,日军第120联队联队长和尔其隆也在此战中被击毙,但从其它各种资料包括日本出版的阵亡将佐人名录来看,和尔可能并没有在常德会战中死亡。损失一名联队长,在日本军队看来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们不会不将此载入史册。但是,轮到我现在来写这段史实了,我16也不敢肯定和尔其隆是常德会战的幸存者,因为我没有确凿的凭据,光说没记载,是不能下绝对判断的。和尔其隆到底死没死,或者说死在哪里,至今还是一个谜。

  白色的弹烟还笼罩在十字街的天空,硫磺气味尚凝结着没有散开,文昌庙沸腾的声浪和颠动着的人群,却肃然地停息了。地面上横七竖八都是血染的人,人像倒乱的沙丁鱼罐头,尸体毫无秩序地摊开着。除了将近100名的敌人之外,其余还有四五十名国军官兵长眠在地上。

  余程万师长提了一支亲手击毙了七八名敌人的步枪从碉堡里走出来,在战场上巡视。他看到刘昆副营长受伤,连长邓学志、方宗瑶负伤,排长赖大琼、赵相卿、赵登元阵亡;他看到小西门的城基,被炮火轰成了犬牙交错的大小土堆,街上左右的民房变成了无数层的短墙,墙里还缭绕着上升的白烟;他看到石板地面露出桌面大的弹坑,守军当街筑的障碍物,散得满街都是;尤其是他面前无数的尸体中间,仰的扑的,间杂了许多自己的弟兄,他们手还握着百年前作战的长矛,紫色的血块,洒在这些古老的兵器上,洒在地面上,洒在散兵壕弹坑上,他心里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伤感。

  可是当将帅的人,当着战场上士兵的面,是不能流露出半点悲观神色的,他收敛起情感,觉得应该对大家说几句鼓动的话,他想了想,朝望着他的官兵正色道:“弟兄们,这一仗打得有声有色,你们很光荣!敌人既然冒犯了一次,就会冒犯第二次,我们必须作好准备,坚守岗位,和敌人拚到底,迎接友军入城。我在这里可以保证说,我的师司令部,还在这小西门内的中央银行,决不变更位置!你们只管执行命令作战下去,你们要知道,危险困难的时候,也就是你们为国家、为民族、为领袖立功的时候……”

  余程万话未说完,所有的弟兄们就都举起枪或举起手臂,高声呐喊起来,以示响应。望着这群赴汤蹈火的士兵,余程万刚克制住的情感又在心里翻腾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他感叹地想,我这还要说什么呢?西门单兵逞英豪常德守城战历时13天,大西门仍是6道城门中唯一一道保持不破纪录的城门。

  11月30日拂晓的时候,日军除了在大西门正面用排炮攻城之外,又另调了一股部队,从洛路口绕到西南城角,预备偷着爬墙袭击。

  国军在这个城墙转角的地方,设有一个负责监视的了望哨,哨兵是原军炮团第3营的上等兵,名叫李志忠。小李自前几天炮兵改为步兵后,就一直随着炮团金团长,在西城作战,因为他负责监视,所以没配发步枪,只领到一根木棒和14枚手榴弹作应急之用。他在天色朦胧之中,看到西边来了一股敌人,约在百名上下,渐渐地向城基逼近,他就将一块准备好的布巾,连连挥舞,向大西门国军据点打出警信号。但舞了片刻,那边没什么反应,他就自己先做迎击的准备。等到敌人逼近城下时,他骂了句“兔崽子”,便挥臂投去几颗手榴弹。

  “咚、咚、咚!”日军队伍的密集处冒起了股股白烟,敌人措手不及,忙不迭地先趴下了。

  李志忠来回跑着丢手榴弹,喘着粗气,额头淌下了豆大的汗珠。但手榴弹很快就丢完了,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木棒。

  偏南的地方,没有被炸倒的敌人,在轰垮的城墙斜坡爬了上来。李志忠急忙搬了几块大石头砸去,日军被砸倒两个,他正要继续砸时,有几个日军士兵已举着刺刀步枪,并排地跑着,向他冲来。

  李志忠举起木棒,侧身避开了刺刀尖,对着先奔来的敌人,劈头一棍,将他打倒,然后跳开去,站到另一个敌人侧面,他把木棒一丢,双手抓住敌人的枪杆,抬起脚尖,向对方的小肚子踢去。敌人一声怪叫,蹲在地上,李志忠就反过枪来,照着这小子的胸窝一刺刀。但与此同时,后面爬上城来的十几名日军,见李志忠勇猛无比,便一齐举枪射击,李志忠被打得浑身血窟窿,他“哈哈”笑着,连声说:“赚了赚了!”应声倒地。

  李志忠的故事被余程万师长知道后,记录在忠勇事迹簿上,流传百世。

  大西门的守军赶到了,一排手榴弹和一阵机关枪猛烈扫射,就把敌人压了下去。

  这里的城防,现存的兵力是两个团长率不足300的士兵。第一位团长是171团杜鼎,他的部下是第3营的残部,约莫100来人,另外加上临时编拼的四五十名杂兵和20名警察;第二位团长是军炮团金定洲,他的部属是炮兵编成的步兵40多名,和杂兵编拼的40来人。

  并且这些部队中,还有很大一部份人手中没有枪支,或没有弹药,他们用的战术,仅是血肉相拚而已。

  杜团长、金团长都成了战斗列兵,各拿了一支步枪在城墙上的散兵坑里射击。师参谋主任龙出云,奉师长之命,在这里固定督战,他手臂上挽着一圈白布红印的督战臂章,手里也端了一支步枪,在杜团长附近的一个散兵坑里伏着。

  战斗打到这种程度,应该说是相当危机。但余程万下了死命令,大西门不能破,一破全师就立即崩溃。

  30日下午1时,余师长亲自到大西门来巡视。这时敌人从天亮战到现在,已猛扑过五六次,第3营代营长、原团附卢孔文率部牢牢地守卫在阵地上,丝毫没有挪位。余程万察看城门,见城门已被日军炮弹削剩下半个圆框,紧靠这门框的右侧,日军的山炮弹炸垮出一道深沟,从城顶到城脚,开裂了六七尺宽的一条大缝。在城基下作战的国军士兵,正在用砖石沙包砌起一道闸来补裂缝,尽管日军射击阻拦,但他们没有一人流露出畏惧的神色。余程万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看城门内的工事,紧靠城门口,有个石块垒的坟包式碉堡,这碉堡可神了,它是斜斜地堵着城门修建的,敌人的平射炮弹,虽然可以从门洞里穿射进来,可是这碉堡是微向北倾的,炮弹不能拐弯,所以碰不到它,至于迫击炮和山炮,敌人虽然可以用它们从城头抛物线吊过来,而这个碉堡又是与城墙相连着半边的,它又比城墙矮,所以一颗炮弹很难擦城而下,落在这碉堡顶上,它近一点,会打在城墙上,远一点又打过碉堡去了,这样日军炮火轰了几天,竟然该碉堡还完整无恙。余程万想起战前疏散时,西班牙神父祝福他的一句话:“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他想,这真是上帝在保佑了!

  杜鼎团长时而在城上作战,时而在碉堡里指挥,这时他在碉堡里派卢孔文代营长上城去,自己则在碉堡孔里观测城外敌人的动向。在洞口的卫兵,进来报告,师长到了。杜团长听了有些惊讶,心想师长怎么到前沿来了!他刚立起来,余程万就进洞来了,他马上敬礼报告。

  余程万听过杜鼎的战况汇报,从容地嘱咐:“这里的地形,始终是有利于我们的,要沉着地守下去,不能变更位置。”

  杜鼎点头答“是”。

  “外围的友军,已逐渐地接近城区,我们已把守城的任务,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什么意思?就是说,愈接近成功的时候,愈要加倍的努力!”“师长,您放心!”杜鼎表示决心。

  “好,看你们的了!”余程万寄予厚望。

  谈完话,余程万正要走出碉堡,只听敌人的炮弹“呼嘘呼嘘”地在头顶掠过碉堡后,像暴风雨中的劈雷,顿时在地面滚动炸响。余说:“这是敌人掩护进攻的炮击,用电话通知弟兄们,说我在这里,准备冲锋!”

  “是!”杜鼎立刻把命令电话通知出去。

  果然,在敌人炮弹烟火的下面,日军步兵密集队伍,朝城基下猛冲过来。

  跟随余师长来巡视的特务连排长朱煌堂,接到师长命令,参加171团的战斗,他便带了4名弟兄,携了一挺轻机枪,奋勇地奔出城洞去。他在城基下一堆乱砖上架起机枪,对着涌来的日军猛烈扫射。

  城基上的卢代营长,听说师长亲自来到西门督战,便从城上带了一班弟兄跳下去,向南奔到一撮残破的民房短墙下,迂回到敌人第一个波队后面,逼近到第二个波队侧面,利用短墙作掩护,将手榴弹使劲地投出去。一阵烟火风涌,敌人遭了打击后向后退去,像触翻了蜂巢似的跑得飞快。卢孔文见势,首先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跳出去,弟兄们随着大喊“杀啊——”也跟在后面冲出去。特务连的弟兄,为呼应卢代营长,也高喊杀,挺出一把把明晃晃的刺刀追上去。

  日军毫无一人还击,拖着枪跑掉了。

  前后不到10分钟,敌人的这一次攻势就被击垮了。

  对于大西门的中日双方攻防战,如果作为战例来分析研究的话,笔者认为是颇具玩味的。为什么日军在其它几道城门都轻易得手,唯独在此屡遭挫折呢?说是大西门的地形对守军特别有利,这是事实也不是事实,因为常德城门古已有之,古人修城对哪道门都有测算,原则上总是对防守有利,所以说东、北两门应该与大西门一样给国军提供了有利地形,但这两道门破了,大西门却未破。要说大西门的守军特别善战的话,也不对,因为谁能说57师守其它门的官兵不善战呢?而且在余师长的部署下,几乎每个团、营都轮流在大西门作战过。那么大西门究竟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之中不屈不挠地支持它呢?

  大西门啊,难道真的有上帝在保佑你吗?

  第七章 最后的血战

  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寒冬的下午5点多钟,天色已是蒙蒙一片灰暗。这时,飞来一架敌机,它“嗡嗡”地绕着城圈飞了一周,随后就在兴街口上空,丢下一颗照明弹。这是日军的老办法,每次在黄昏攻击以前,都有这么一架飞机来投照明弹,作为总攻击的暗号。可今天这颗照明弹在空中落下后,却悬在半空不动了,它瞬间变成了一个面盆大的水晶球,白光四射,将满目疮痍的地面和支离破碎的民房,照得如同白昼似地清清楚楚。照明弹虽然改头换面,但攻击的暗号却依然没有变。顷刻之间,日军在常德城四面八方的大炮,一齐狂响起来。山炮弹、霰榴弹、曳光弹、烧夷弹、迫击炮弹,在空中布起千百道光线和火花。进行夜战,日军知道城里的任何一座残房和障碍物,都会成为国军用来抵抗的堡垒,而他们分辨不出方向,很容易走入国军布置的圈套或陷阱中,所以日军就采用“烧一截、攻一截;攻一截、占一截”的办法,一步步紧缩他们的包围圈。这样,常德仍在国军手中的核心区,立刻就变成了火海吞噬的孤岛。

  大西门的城墙,还在国军的守卫之中,安然无恙。小西门的日军冲到了文昌庙,与在覆廊碉堡里抵御的国军形成对峙状态。东城方向,日军已攻到水星楼后面,在泥鳅巷巷口的调堡面前,用平射炮迫击炮猛轰。偏北,在图书馆门外的碉堡前,国军和被阻的日军,在你退我进,我退你进的拉锯战中,殊死争夺每一寸宝贵的土地。

  余程万分析上述战争态势,认为还是以文昌庙这一线,危险性最大,因为敌人认准这里距离57师师部最近,所以不惜代价进行强攻。文昌庙附近的民房,全都被炸坍后着火,西北风到了晚上越刮越烈,风把火星和浓浊的厚烟,一阵阵地向中央银行吹来,师部的人员,在屋外站不住脚,在屋里也呛得透不过气。

  有名中校参谋向余程万建议,是否将师指挥部娜到大西门去。余程万气恼地训斥了这个军官一番,他坚定地说:“不许变更位置,无论是正面来的火,或是烧夷弹在阵后炸开的火,全师官兵都不必理会,必等烧到身边,然后再去扑灭,我命令你们,紧守阵地,是我们头等的任务、神圣的职责!”

  接到师长的训示,57师所有的战斗人员都喊出这样的口号:“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

  这句视死如归的口号,笔者不仅在各种记叙常德会战的书籍中见到引用,而且在当年的《中央日报》和《大公报》上,记者也把它作为横栏标题写过报道文章,如此看来,这句口号的真实性是可以受到保证的,并非是日后某些人的杜撰。所以我肃然了,肃然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坚强和伟大,肃然于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威武不屈。但肃然之余,我又继续想,如果一个民族的精神与她的强大成正比的话,那么中国早就应该跻身于世界一流水平之列了吧?可中国怎么还很落后呢?这个问题大概不仅我会问,那些葬身在常德土地之下的英灵们也会问的。

  1943年12月1日凌晨,57师师部收到两封估计是战区司令长官部发来的电报,一封电报说:“友军已在德山东激战,已再严令占德山,到南以援兄,冬期相见,望坚守成功。另一封电报说:”“本××电话,(一)令×××军,以两个团于明午,4时前进常德城。(二)限第×军于明日拂晓攻击常德东南之敌。(三)并令×××师以6个连星夜驶入常德城。援该师。特达。①“

  两封电报固然令人鼓舞,但余程万从本师派出的谍报员提供的情况来看,援军并没有出像电文所说的乐观情形,至少战况不明。

  “给不给部队传达?”指挥官周义重问。

  “传,马上向部队传达!”余程万说。

  部队需要好消息,哪怕是不真实的好消息,不过作为部队的指挥官,却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基于城内核心区的残酷巷战和大小西门的危急局势,援军又不能及时入城,余程万只得作最坏的打算,把部队再作调整如下:1,169团(欠第3营2个连)占领关庙后街、法院街、皇经台、丝瓜井巷、箭道巷迄小西门(不含)间之各街巷;2,170团占领水星楼和大庆街两端、警察局北端(含关庙和鲁圣宫)、华严巷、旧圣署北端(含上南门各街巷),并占领右自上南门(含)经下南门,左迄水星楼之间;3,171团占领上南门、双忠街、翰文①×号为藏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原件所有。

  中学、白果树、迄金家巷之各街巷,并占领右自金家巷起经大西门、石城湾、笔架城,左迄上南门(不含)间之城垣;4,师司令部各处及其所属部队、169团第3营(欠2个连)之剩余官佐兵夫悉数编并,由(孟继冬营长奉命调守师指挥部)迫击炮营营长孔溢虞指挥仍占领兴街口、上南门、北门、小西门和文昌庙间各街巷;5,军炮团(2个营)附战炮营第1连占领万寿街间各街巷,并占领大西门至西南城角间城垣,协助171团作战,高射炮1排,协助军炮团的战斗;6,各部限于12月1日上午(清晨)1时30分前,调整部署完毕。

  调整后的各部队,迅速进入指定地点。官兵们也许都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生存的位置了,就再次喊出“有一墙守一墙,有一壕守一壕,有一坑守一坑”的决死战斗口号。

  杨家巷关帝庙口有一个碉堡,由工兵第2连连长魏如峰驻守。他所率领的是一班工兵弟兄,工兵历来对自己操作的现场地点非常重视,他们领受了这块土地,就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后退了。在1日上午,魏连长和士兵们用1挺轻机枪、6枝步枪,在碉堡阵地里对面前之敌作猛烈射击,敌人从图书馆后头搬来两门平射炮,朝这里连轰了十几发炮弹,有两发,正中了碉堡的圆顶,顶上的砖石泥沙倒下来,把震昏的魏连长埋在里面。

  世界静寂了几分钟,魏连长在烟雾灰尘里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碉堡的前半边墙垒全垮下来了,机枪和弟兄们全埋压在石土堆下,他心里一急,坐起来。这时他又发现还有一个弟兄活着,他叫刘湘。刘湘和魏连长因为伏在碉堡的右角,而那里刚好有块石条斜支着,所以没被压死,真是三生有幸!魏连长轻叹道。

  “小刘!”他喊了声。

  小刘从土里抽出一支步枪,架在碉堡的缺口上,正向外瞄准。他大概耳朵一时间被炮弹震聋了,听不见连长喊他,没有回答。魏如峰爬过去看,见正有十几个敌人在对面乱砖堆里蛇行过来。他有经验,知道刘湘这样射击是无法击中敌人的,他就凑到小刘的耳朵旁问:“喂,你听得见吗?”小刘回过头来,看见连长,点点头。魏如峰就说:“我们两个,在这里施展不开,拚不过他们,冲出去吧!”他说着,就做了个榜样,“嗖”地从碉堡缺口跳出去一步。刘湘一见,自然也跟着出来。但他们身子一暴露,敌人那边十几支步枪就一齐飞来了子弹,打得他们前后左右都是尘烟,两人立即向地下伏倒,躲过这阵弹雨。

  魏如峰跑出碉堡,顿时有些后悔,外面一点掩蔽也没有,他只得向刘湘作了个手势,两手托着枪,双肘撑着地,脚在后面勾着,绕着碉堡向后倒退,还是以这堆碉堡残墟做掩蔽。刘湘也跟着爬过来了,他们彼此在地面看了一眼,正想找个机会向敌人还击,可是敌人一阵狂呼,蜂涌着冲上来了。魏如峰被逼无奈,跳起来向斜角里一窜,窜到右侧面半边木桩屋架子的短墙下面,他这一退,刘湘也跟着退过来。眼见他们离碉堡越来越远,魏如峰急得跺起脚来,他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是怎么啦?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师长命令谁都不能变更作战位置的,我怎么跳出碉堡来了呢?!”

  刘湘安慰他:“连长,你别急,你刚才也是想找个更好的地方还击敌人嘛,并不是有意离开的呀。”

  魏如峰说:不行,“我们要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把碉堡夺回来!”

  刘湘有些为难:“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就是我一个人,也要去!”魏如峰斩钉截铁地说。

  “我服从命令!”刘湘立正道。

  “来吧!”魏如峰一挥手,做了个跃进的姿势,便提着枪跳出去。

  他们摸到碉堡的后面,俯下了身子,一手提枪,一手握手榴弹,轻轻地走。走到左侧沙包半掩护着的碉堡洞口,伏倒在地,向里面探听。里面敌人叽哩咕噜,正在说话。魏连长判断刚才冲过来的日军大部份在里头集中,他就腾出拖枪的手,将手榴弹引线拔出,手一伸,弹就摔了进去,“哄——隆”地一声,浓烟滚出,刘湘也不敢怠慢,挥臂连投进4颗,一连串的爆炸,连地面都震颤了。

  魏如峰估计敌人全都完蛋了,就急不可耐地要进去收复碉堡,没想到碉堡外面还有个敌人躲在20多公尺外的一堵破墙下,这边手榴弹一响,那边就举枪瞄准,魏如峰刚提枪站起来,头部就中了一粒开花弹,向倒沉重地倒下去,他死前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也没想到说,就告别了人间。

  刘湘手里还攥着颗手榴弹,人也跟着魏连长站起来了,他见魏倒下,立刻往碉堡后一闪。静等了5分钟,却不听见响声,他想莫不是敌人抄袭过来了吧?探头看时,有个日军,正在那堵短墙下,伸出一顶帽子和一节枪尖。两人都同时看到对方了,要躲避已来不及,刘湘立即拔开引信,将弹抛过去。

  “哄”的一声,又“啪”的一声。

  “哄”的一声是刘湘去的手榴弹爆炸,“啪”的一声,是敌人来的枪弹。

  刘湘右腿上突然一阵撞击和麻木,他无法站立,倒在地上。但他没有丧失知觉,昂头看时,敌人所伏的地方,短墙完全垮了,敌人也粉身碎骨消失了。他这才放心,浑身一松,躺在瓦砾堆上。

  血,一点点地从他腿上的伤口淌走,他觉得生命也仿佛游丝般地随着鲜血一点点地被抽出体外。如果现在有人能递过一个急救包,替他止血包扎、抢救一番,他或许就能够从死亡线上挣脱回来,他知道他要是咬咬牙爬到后方的第2道防线去,弟兄们就会将他送到绷带所,他就会得到那只能挽回生命的急救包,可是他仿佛看到连长在盯着他,那严厉的目光似乎在说,他不能离开阵地,死也要死在阵地上!于是他不想再爬出半步,因为他的战斗岗位就在身下,他不能挪动,这是命令,执行命令是他神圣的职责。

  刘湘牺牲了,牺牲在他该牺牲的地方。

  12月1日黄昏,北面图书馆的一股日军,带着两门平射炮,向春申墓一个国军碉堡进扑。日军先把轻重机枪架在正面的巷口上,布置了一道火网,火网后面,平射炮的炮弹穿射过来,形成了一种立体攻势。

  这个碉堡,由机关枪第1连连长高长春驻守。他在身边带了6名弟兄,凭着一挺重机枪,把敌人堵在前面无法挪步。

  因为春申墓这条路斜对着兴街口57师师部,所以日军调集了100多人,满布在街巷两边民房的废墟中,作出包围的姿态,企图强占这块战略要地。在枪炮扫射轰击过后,日军将烧夷弹射到碉堡后的鸡鹅巷,烧起那些残败的民房屋舍,让浓浊的火焰,借了西北风,熏烤碉堡中的国军。绕到春申墓北边民房里的日军,又把毒气筒丢到碉堡的上风口,毒气散发后,随着烟火全冲向碉堡四周。等毒气稀薄了,正面的日军步兵,就拿了烟幕弹发射器,翻墙越壁,在碉堡的射击视线前布起烟云。这些浓烟滚滚蠕动,堵塞在断墙夹壁之中,凝结不开,国军在碉堡里望出去,就觉得是一团迷阵,身首不能相见。

  日军利用烟幕作掩护,把平射炮推到了碉堡的最近距离,瞄准了轰击。碉堡里的6名弟兄,有的中了毒,四肢抽搐,有的被烧夷弹高度热炙烫伤,丧失了还击能力。高连长也被碉堡落下来的碎石击伤,但他仍能坚持战斗,他先用机枪向敌人呐喊的地方扫射,随后又从碉堡的缺口向外投手榴弹。弹药全部打光后,他一手握着刺刀,监视敌人进来的方向,一手抓着电话筒,大声叫喊:“报告师长,报告长官,机1连连长高长春,奉命死守春申墓碉堡,与碉堡共存亡,现在职受伤多处,弟兄全部殉国,一厘一毫也没有离开阵地。火焰好大,已烧进了碉堡,职达成任务了,中华民国万岁!虎贲万岁!”他宏亮的高呼声还没有喊毕,碉堡里面已是烈火一团,变成一座火的葬炉了。9团整编1营代连长司徒伟,是个矮精的福建人,他仅仅带了3名弟兄,掩护法院路十字街口的左翼。春申墓的碉堡丧失后,敌人立刻由北向南冲来50多人,日军见迎面有一排砖石叠的工事,有半人高,不容易通过,就在上风头放毒气。躲在工事后的国军来不及防备,全部中毒。敌人一拥而上,把工事占领了。被赶到后面去的司徒代连长和3名中毒较轻的弟兄,藏在一堵高墙下,气得直流眼泪,他们觉得被毒气打得败下阵来,有些太窝囊。

  司徒代连长对3个士兵发问:“机枪丢了,阵地也丢了,我们好意思回去见团长吗?”

  “没脸见人!不回去,和鬼子拚啦!”弟兄们一齐回答。

  “好,我们再上去,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司徒代连长挥手道,”“预备手榴弹,跟我来!”他说着,提着手榴弹,带头前进,绕着墙,在破屋里面钻着快跑。

  弟兄们都跟上去。他们窜上了街口,寻到了刚才给他们吃毒气的那伙敌人,怀着一股强烈的复仇心理,拔开手榴弹导火索,就挥臂投过去。

  “轰!轰!轰!”一阵阵连续的爆炸,日军竟倒下了一片。敌人摸不清反扑的国军虚实,就撒腿先撤了。

  再说北侧关帝庙发生的一则故事,几乎就像神话一般。

  这座庙是常德城内供奉关羽的老庙宇,比平常民房,要高出一两丈。日军东北城角的大炮,几天几夜地向市里轰击,关帝庙前后左右的民房,全毁平了,满地是炮弹炸开的乱砖,可是这庙四围的红墙,却整齐地屹立着,丝毫未损。庙的屋顶,被一发偶然的炮弹砸垮,但正殿的神龛和关羽的塑像,却一点没动。守卫这一带的国军,是9团第3营第7连的一部份士兵。中国人的心里,本来都有一个关云长的偶象,读过《三国》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过五关、斩六将、挂印封金的故事。这些国军士兵看到庙貌岿然不动,就想,这可能是关公在显圣吧?

  日军占领了春申墓之后,就派出五六十人的一支队伍,侵犯关帝庙。利用庙墙,国军做了个小城,三面架起枪来迎击。

  上等兵杨西林,奉连长之命,从庙的后侧门潜出,侦探敌情。他隔着墙角,听见有喁喁的人语声,而且是日本话,他知道是一股敌人摸来了。他没带步枪,也没有带手榴弹,但他练国术时玩得一手好长矛,所以这时他就拿着一支五尺长的枣木钢尖花矛。凭这支花矛要对付钢枪在手的敌人,当然不行,杨西林刚要返身回去,但他转念又想,敌人乘这当儿跑进来怎么办?于是他就巧施小计,施展一身腾挪跳跃的功夫,在墙角一列砖堆后面,跑来跑去,碰得砖头乱滚。

  日军听到杂乱的响动,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国军人马,于是踌躇不敢前来。但有两名日军,顺着墙溜过来,想凑近往砖堆丢手榴弹。杨西林知道敌人会有这一招,早就双手端了矛柄侧身等候。敌人头一伸,他就一矛刺了过去,敌人应声倒下。第二个敌人,既无法射击,又不敢跨出墙角来,就只好沿着墙倒退。杨西林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个箭步蹦了出来,他挺着矛尖,人一跳,矛子向上一挑,矛头就刺入了敌人的肚子。他也不要花矛了,让它留在敌人身上,他抓起地上的日军步枪,立刻又转了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日军没有开枪,而是架起平射炮作穿墙射击,一颗炮弹正中杨西林后背,顿时,血肉横飞,英魂游散。

  故事神,是神在最后。弟兄们都以为杨西林殉职了,而且他牺牲的场景,还有国军士兵看见,不会有其它疑问。但战斗继续打下去后,突然又冒出个杨西林,也舞着花矛,长得也和原来那个杨西林一模一样。

  弟兄们起初吓一跳,接着就问,哎,杨西林,你不是殉职了吗?怎么还活着?

  杨西林眨眨眼睛,反问,我什么时候殉职的?别开玩笑好不好?

  战斗紧张,谁也顾不上再追究。大家的脑子里只是打上个问号:杨西林死了,是不是关公又化了一个杨西林出来?要不就是战死的那个杨西林是关公显圣的,真的杨西林并没有死。

  欲知是真是假,看来只有去问关公了。

  下南门附近,有一座工事,由国军一个班守卫。当春申墓失陷后,泥鳅巷的敌人,就对着这个工事用4门平射炮轰击。工事坍平了,驻守的国军全部牺牲。

  柴意新团长此时在华严巷的团指挥所里,指挥抵抗法院街、春申墓、关庙、近圣巷等4条路的日军进攻。他接到下南门附近的工事告急的消息后,就立刻抽调一个班上去堵塞。

  这个班冲上去后,一面作战,一面修补工事。工事修被得差不多了,弟兄们也阵亡了四分之三。剩下来的是三个补充进战斗部队的传令兵,他们分别叫边城发、洪金、杨茂。

  杨茂道:“老边,这事情怎么办?机枪也有,步枪也有,可是没有子弹。敌人冲过来了,我们把什么对付他?”

  边城发说:“我还有两颗手榴弹,敌人来了,我们冲上去肉搏吧。”

  洪金不同意:“那不好,我们白送死没关系,可我们死光了谁来守这工事?”

  杨茂道:“那么,我去向团长报告,请团长调人来。”

  边城发说:“恐怕来不及了。敌人这时候没打枪,恐怕是在重新调整,他们马上就会冲锋上来的。”他发愁地叹道:“我们牺牲一个班的弟兄,好不容易抬石头堆沙包,把工事修起来了,这下,怕是又要丢掉了。”

  杨茂坐在地上,手抚摸着那挺轻机枪,发了呆。

  洪金伏在工事边沿上,向前方茫然无绪地张望。虽然已是夜晚了,但城里到处是烧房的火堆,在这座工事的南侧,就有一片新烧起来的废墟,冒着光焰像一座小火山,它发出的亮光,将方圆几百米都照得如同白昼。

  “快,快看——”忽然洪金轻叫起来。

  边城发和杨茂都凑过来看。原来,有两个日军机枪射手,一个扛着歪把子轻机枪,一个提着两盒子弹,正爬到对面民房断墙角上,在寻找构架点。

  “我们去把机枪和子弹抢过来,怎么样?”洪金提议。

  “好啊!”边城发和杨茂都同意。

  他们三个说干就干,立即像一阵风似地扑过去。凑到那堵断墙下,洪金大吼一声:“上啊!”

  说时迟,那时快,边城发抓住了那个扛枪的敌人,洪、杨两人抓住了那个拿弹盒的。五个人裹成了一团,全滚在地上。拿枪的日军力气大,在地面上摸起一块小砖头,朝边城发的头上砸。老边额头起了个青包,他头一埋,急中生智,抄手抓住了这日本人的睾丸,用尽浑身的力气一扯,敌人惨叫一声,痛晕过去。这时边城发也摸起一块砖头,闭眼砸下,“啪!”的一声,一股脑浆溅得他满脸满身。

  洪、杨两人抓住的日军,个小力弱,早就被他们生拉活扯地弄死了。

  拿枪的敌人,身上有3枚手榴弹,为边城发所得。抱弹盒的敌人,武器带的特别充足,背了一支步枪,还有两颗手榴弹,杨茂要了弹盒,回去好打机关枪,洪金则捞了那支步枪,又提了手榴弹。三人满载而归。

  他们刚在工事上架好机枪,正面的敌人就“嗷嗷”叫着发起了进攻。

  “有的是子弹,打吧!”杨茂乐得合不拢嘴,手指一扳,“嘎嘎嘎……”一梭子就扫出去了。

  听到歪把子机枪响,日军奇怪了。他们知道国军使用的是捷克造轻机枪,发出的声音和日本歪把子完全不同,他们怕自己人打自己人,闹出误会,就示意停止前进。

  等了老半天,见敌人还不来进攻,连这三个懵懵懂懂的传令兵,都闹不明白了。下南门一带的阵地,竟就是这样稳定住的。

  余程万知道边、洪、杨的事迹后,除了登记升3人为准尉外,另奖光洋6000元。援军的枪声自从日军紧逼的巷战开始后,57师指挥部的军官、杂役,都有一个共同的行为表现出来,就是每天深夜站到院子里,或屋檐下,静静地去探听沅江南岸援军的枪声。他们夜夜如此,不论战况多么激烈、事务多么繁忙,只要城区的枪炮爆炸声稍稍地稀疏一些,就有人若有所思地在那儿凝神谛听。

  12月1日将近凌晨,师部有两个出去战斗又返回煮饭的伙夫,正在中央银行后院里烧灶。张伙夫抽空跑出来,爬到一节残墙上,侧了头倾听,隐约之间,有一阵霹霹拍拍的枪声,从南面传来,不同寻常。他止不住心房乱跳,自言自语地说:“是援军吗?他们难道真的打来了?”于是他更加细心地往下听,果然,在一阵雨点似的枪声之间,又送来两三声“哄哄”的炮声。日军攻城的炮,每一记声响都像是炸雷,而这“哄哄”的炮声,只有从远方传来才会如此。敌后有战事,不是国军的增援部队到了,又是什么?张伙夫忘乎所以,两手一拍想鼓掌,人却冷不防滚下墙来。他跌在地上,完全忘了疼痛,爬起来就往厨房里跑,笑着说:“老刘,老刘,好了,好了!我们的援军到了,我已听到南岸的枪炮声了!”

  刘伙夫将手中的柴一丢,就跑了出去。过了几分钟,他也满脸堆着笑,拍着手走进厨房,喊道:“果然、果然,友军到了!老张,把那块肉洗洗,拿来煮吧!”

  哎!张伙夫痛快地答道,”把吊在墙上的那块空投牛肉取了下来。

  正高兴呢,传令兵丁士强走了进来,说:“快点煮饭吧,师长和长官们肚子都饿急了!”

  张伙夫说:“快了,老弟,今天煮肉给长官们吃,你也解解馋吧!”

  丁士强见锅里冒着热气,掀开锅盖看了看,见汤里有一大块肉,就问:“怎么?你们把肉都煮啦?吃了今天不过明天啦?”

  张伙夫笑着回答:“就这些肉,吃掉算了,明天就会有鲜肉吃啦。你没听见吗?援军的枪声已在南岸打响啦!”

  丁士强道:“见鬼,你骗人吧?”

  张伙夫把手指了屋顶:“我发誓,我骗你是……”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丁士强摆手:“别发誓,我听去。”他说着,就跑到屋外院子里去听。听了一会儿,他大叫起来:“老张头,你他娘的耳朵真灵啊!”边叫,边向指挥部地下室去报告了。

  12月1日中午,第六战区孙连仲代司令长官发来电报:“已饬第79军即抽一个师兵力,限卅申到达常德附近,我63师于卅亥占领桃源,第51师之加强团已进至长岭岗,第10军正攻击常德东南侧。”

  后第74军军部又电饬余程万师长派员联络。因前些日子,余程万曾派出过许多次官兵去城外联络,均无消息回来,所以他这次决定特派副师长陈啸云率参谋1人、谍报员6名,乘夜钻隙前往长岭岗与第51师、第151团联络。

  1日下午,孙代长官又转来最高统帅蒋中正电文:“奉委座面谕,此次保卫常德与苏联斯大林格勒之保卫战价值相等,实为国家民族之光荣。各有关援军即到,务必苦撑到胜利为盼。”

  嗣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也拍来紧急电报说:“已令周师占领德山,部队立派一团速到常德城西南岸支援兄军,及入城助战。”

  过了两小时,薛岳又来电云:“周庆祥复电,陷(卅日)申已确占德山遵令与友军联络,岳已令即派敢死队一千人或一团速到常德西南支援友军,并入城助战,先觉立率朱、孙两师击破石门桥、放羊坪附近之敌,进至苏家渡、二里岗作战。”

  后来第10军方先觉军长也来电说:“第3师已于陷(卅日)攻占德山附近及其以南地区,盼联络。”

  根据上述诸多电报,与德山方面传来的枪声相印证,余程万判定周师可能确实到达德山,于是便在当日派出便衣携带余程万各片和函札前往德山联络。傍晚,便衣引来国军第3师谍报员1名。余程万听到报告后,马上招呼:“快让他们进来!”

  第3师的谍报员进来后,敬过礼,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呈给余师长。

  余程万接过信,见上面写道:“余副军长石坚兄鉴:全师于11月30日晨到达德山以南地区,开始向德山攻击,经一昼夜之激战,于同日午后5时30分确实占领德山,并控制其东南之线,惟以远道驰援,常德敌我情况,诸多不明,故特派本部谍报员龚志雄、黄茂林两员,前来联络,请将一般情况详为示知为感,即颂勋祺。弟周庆祥鞠躬。月1日。”

  12名片背面写着:“来函及名片所示均悉。本部已派第7团于本日下午5时,由德山向常德西南挺进,并即入城协助,除该团尔后请兄直接指挥外,但该团到达后,渡河事宜,请兄妥为准备并协助为感,此致,余副军长石坚兄!弟名正肃。”

  “嗯”

  ,余程万看后点点头,”还有一个呢?”他问。

  “我叫龚志雄,黄茂林在半路被流弹打伤,没能渡河前来。”龚志雄立正回答。

  余程万扭头对旁边的周义重指挥官说:“你到德山去一趟吧,一切详细情况,非你去面呈周师长不可。有你去了,也好引友军入城。”

  周义重立起来答道:“我愿意接受命令,可是副师长也走了,参谋处的弟兄也都出去督战,这里留师长一人太辛苦。“

  余程万摆摆手,道:“全师人谁不是太辛苦?这任务重大,别人去不妥,你准备吧。”说罢,他命令谍报员在外休息等候,自己立即就在煤油灯下写了一封致周庆祥师长的亲笔信。他把信交给周义重,并指定周调参谋副官、谍报员勤务兵8名,一同前往。

  周义重接到信,立正道:“师长,我去了,你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祝你成功!”余程万寄予厚望地拍了拍他的肩。

  周义重走后,余程万即将迎援之事,具报方先觉军长,大意是:1、周师攻占德山,已取联络,恳立饬以一团于本晚星夜在常德南站渡口入城,共策胜利,其余部队分由德山芮家河、夹街寺附近渡河,以收夹击之功效;2,常德正面之敌,伤亡甚重,本师已准备船只,南岸民众藏船尚多,可尽量征用。

  余程万和57师官兵对第10军入城解围抱的希望极大,但结果还是水中捞月一场空。①杀到师部门口战至12月1日晚,57师守军已不满一千人,阵地一块块失陷,城区内沅清街、常青街、大庆街、大小高山巷、府坪街、法院正街、皇经台、关庙街、汉寿街、鸡鹅巷、卫门口、临沅大街等各街各巷各据点,相继被敌人占领,仅剩城内西南隅五大据点,即兴街口的中央银行(师指挥部)、双忠街的老四海(孙进贤170团部)、铁家桥的府文庙(杜鼎171团部)、百街口的亚洲旅社(柴意新9团部)、大兴街的华晶玻璃厂(第9团防守点)未被日军突破。

  余程万为确保这5大据点,下令各部将据点周围的民房各拆到15公尺至20公尺以外,以使敌人的炮火无法延及要点内部的建筑物。同时,余程万又组织人员在5个据点周围,用石头、沙包、土袋垒成大小掩体,各用一个班的兵力控制,只要发现敌人①详情参阅本书第6章《援军》内容。接近,就立即开枪拦阻。他本还想下第三道命令,即每个据点准备敢死队,敌人蜂拥而上时,就冲出去拉响手榴弹以一换十,但拥有的士兵已屈指可数,没有力量来实施他的作战设想了。

  12月2日天刚露白,城内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猛。兴街口国军核心阵地面前,日军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在强大炮火的掩护下,不断地在废墟上推进。国军追击炮营营长孔溢虞率9团第3营残部不足50人,拼死抗击,他们遭受烟熏火烧和敌弹袭击,处境极度危困,但因阵地就在师指挥部门前,不允许他们有任何退步,所以全体官兵如铁铸一般,坚守覆廊两侧,使敌人屡屡碰壁。

  日军见正面推不动,便将小西门的部队,分成两路,一路向大西门伸展,一路向东北街道包抄,企图迂回围击中央银行。守卫在文昌庙至北门相接防地的是第9团整编1营,该营既要挡住正北面敌人的火烧、炮击,又要防止小西门窜来的敌人抄袭,在两面夹击中,全营剩余弟兄只得主动冲出阵地反袭,终因众寡悬殊,全部壮烈牺牲。

  扑向大西门的日军约300人,他们向守军炮击、火烧、轮番进攻。这时大西门的国军171团既要遏制这股敌人的窜扰,又要应付城外敌人的攻击,伤亡甚重,然而,大西门此时关系到全部守军的存亡,如大西门被破,中央银行便不攻自溃。负责这一线指挥作战的第3营代营长卢孔文,率士兵们持白刃吼叫着向身后这股敌人反袭,敌见势不可挡,便暂作退避。国军士兵得胜而归,但察觉卢代营长不见了,他们马上再折返战场寻找,结果看到卢孔文中弹躺在一堵残墙下,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由文昌庙向西北包抄的日军,打通文昌庙至北门相接的防地后,即与箭道巷、旧营署之敌会合,猛攻中央银行57师指挥部的后墙。通过一场激战,日军已迫近墙脚,并开始凿壁穿墙,情势万分危急!孟继冬营长率部及时赶到,他亲自抱着机枪冲锋扫射,凿墙之敌纷纷饮弹倒毙,险情才有所缓解。

  师部告急后,余程万师长身旁既无陈副师长,又无周义重指挥官,感到极其吃力,就想到要把龙出云调回来。

  龙接到电话后就离开大西门往师部赶,因为已经没有路可走,就只好东绕西绕地迂回前进。约莫走到乐王宫(或称药王宫)附近,十几幢民房燃着熊熊烈火,拦住了去路,无法前进,而且在这火堆左右,都是敌人的枪声,实在没有绕道的可能,龙出云无奈,就又再走回去。他摸索着向东再向南,在民房废墟里转来转去,转了两小时之久,才转到上南门。从上南门再经过文昌庙十字路口的时候,燃烧的大火把街上照得红如梦境,红光下,龙出云两次碰到行走的日军。第一次,他伏在砖堆下躲过去了。第二次正走在街边,日军的皮靴脚步声已从街口响过来,龙出云见地面有七八具死尸,他便向死尸堆里一扑,装成了死人。

  这地方日军不断地来往,看样子已成了前面进攻部队的补给线,所以一波敌人走过去了,龙出云恐怕接着就有第二波过来,他不敢起身,而是就地面一阵翻滚,滚到一个墙角下,才猫腰起来钻进一座废墟里去。

  从这里向西,已是国军的阵地,在火光的飞烟下,他看到对面一跳一闪过来两个人,瞧模样像是自己人,他就先问口令:“援军!”

  “早到!”正是自己弟兄!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师部的一个传令兵、一个勤务兵,都是自己的部下。

  “主任,你受伤啦?”勤务兵有些吃惊。

  “啊?”龙出云自己都不知道,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右膀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流弹擦破了,血淌出来把衣袖凝成了硬块。

  “咱们把主任扶回师部吧。”传令兵说。“好。”勤务兵边答,边就上前来搀龙出云。

  龙出云在烟火里艰难地走进师部,知道余师长还泰然地坐在地下室里,便进去谒见。

  “啊,你回来啦!”余程万见到龙出云,脸上露出喜色,“快坐下,快坐下。”

  龙出云在陈副师长的位子上坐下后,就报告自己督战的经过。

  余程万抽的广东烟丝,早就断档了,烟卷也在前两天告罄,现在他唯一的刺激品,就是桌上一只小玻璃杯里盛着的半杯冷水,他时不时地端起来抿上一小口。听龙出云报告完毕,他关心地吩咐:“我看你脸色惨白,大概是伤口的血流多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龙出云执意不肯,表示要替师长分担些工作。余安慰他说:“你立了不少战功,我都知道,现在没有任务,你还是去找个地方躺一躺吧。”

  说实在的,龙出云已经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他怕自己眼一黑,倒在指挥室里,干扰了师长的注意力,就答应了,答应到外面去歇一歇。出了地下室,勤务兵马上跑过来,低声道:“主任,你走路晃晃荡荡的,吃力得很吧?来,我替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你睡一会。”

  勤务兵扶着龙出云来到一处两墙相交的夹缝里,叫他坐在地上。龙出云实在无法坚持了,马上垂着头合上眼进入迷梦状态。

  朦胧中,身体突然向前一栽,龙出云惊醒了。他看到旁边窗户外,一阵白光闪动,浓浊的硫磺味,随着一阵浓烟冲进来,摇撼房屋的猛烈爆炸,在前后左右冲天而起,震耳欲聋。他知道是天亮了,日军的飞机又来作早晨进攻前的轰炸。这一个星期以来,他已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心里存着一个随时死了的念头,所以任何枪弹火焰,都无所谓了。他在原地坐着,看到房子里,全被弹烟充塞,两尺外的物件睁眼不见,只觉得一阵阵飞沙一,向身上扑来,这带沙的风,热得有点烫脸,可以想象炸弹落得已十分逼近,他泰然地端坐了,静等死神的呼唤。但忽地,他听到指挥部里的发报机“滴滴嗒嗒”的声音,他继而突然想到了师长!

  “师长怎么样了?”他猛地被一个恐惧的担忧撞击得跳起来。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师长呆的地下室时,他见余程万还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只是手里多了颗手榴弹。

  “师长,你?”他倒提口气,问到一半,刹住了。

  “啊,你来了。你去大门口察看一下吧。”余程万的口气依然还是十分镇静。

  “可是你……”龙出云不放心地问。

  “你去执行你的任务,不必管我。我这儿备一颗手榴弹,足以自了的。”

  余程万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紧张,他似乎在提醒龙出云,作为一个军人,走到这一步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是,师长!”龙出云抬起受伤的胳膊,努力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回答攻心战

  a. 传单

  照着师长的榜样,龙出云也找了颗手榴弹掖在腰里,向门外跑去。刚好,参谋长皮宣猷满头是汗,从门外走了进来。

  皮参谋长不等问话自己先说道:“不要紧了,街北头的敌人,已垮下去,孔营长打得真棒!”

  龙出云说:“街口上那座碉堡,还在我们手里吗?”

  皮宣猷道:“双忠街到法院街,还在我们手里,一直到大西门城门都在我们手里。刚才是文昌庙的敌人向南冲,已被我们打得退回原地去了。”

  说完,皮参谋长示意他要去向师长报告,就进地下室去了。

  皮宣猷除了向余程万汇报了刚才的战况,还带来几张日军散发的传单。“师长,你看。”他把一张白报纸油印的方块传单向余程万递过去。

  余程万接过来放在煤油灯下看,这比日军11月28日散发的要简单,上面写道:“告57师将兵一、10军在黄土店以北被全部消灭,第军长方先觉及其师长阵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军,完全绝望,57师将是歼灭在即。

  三、无论渝军或57师将兵,活捉余程万赏50万元。

  四、杀余程万将首级送来投降,赏30万元。

  大日本军司令官。”

  “大日本军司令官?”余程万看完后盯在这署名上自语,“这大日本军司令官我看可能不是横山勇,大概是那个116师团长岩永旺。”

  “对,我估计也是他,只有他才这么蠢,想到用如此下流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皮宣猷轻蔑地望着传单说道。

  12月2日对于岩永旺而言,似乎一切都成全了他美好的心意。

  这天天气少有的晴朗,近半个月的阴霾,被一轮耀眼的冬日驱散得无影无踪。日子也吉利,12月2日,翻译官说,2就是双,而双字在中国是大吉大利的象征。岩永旺点着头,表示很赞赏这种说法,因为就在刚才,他接到了横山勇司令官转来的由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签署的嘉奖令,表扬他在常德城区战中取得的成绩。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前沿各部队纷纷向他口头或电话报告,国军已完全缩在西南隅顽抗,全部占领常德已垂手可得。

  “哈哈哈哈哈!”

  岩永旺笑得十分放肆:他觉得此刻唯一遗憾的就是身边没有一个支那美女作陪伴了,其它全都心满意足。

  “进城!把指挥所开进城去!”岩永旺命令。他觉得战斗打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第116师团指挥部也就是攻城指挥所,在警卫部队的掩护下来到常德城的东门口,正要进城,不料岩永旺却摆摆手叫队伍停下。他骑在高头洋马上,头东晃晃,西摇摇,有点不解地问:“这就是东门吗?”

  “是,这就是东门。”部下回答。“啊,完全被摧毁啦。”他似乎有点感慨。

  岩永旺在战前见过常德六座城门的照片,都是日军的间谍偷拍的,他记得这道东城门迎着黎明和朝阳,有种雄鸡唱晓的气概,建筑照例是明代风格,古色古香、高大宽阔,既有军事标准,又有观赏价值,留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可眼下踪迹全无,只是一片废墟。

  他跳下马背,足蹬大皮靴,爬到小山似的瓦砾堆上,用脚踢来踢去,寻找什么。

  周围的日军军官不知道师团长阁下想的啥,又不敢问,于是都站在旁边陪着他。

  岩永旺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原来是东城门的墙基。

  “过来过来,统统过来!”他招呼将佐们,“我们在这里拍张照片,留作纪念。”说着,他先戎装笔挺地站在了墙基的正中。将佐们纷纷遵令走过去,站在岩永旺的左右排成两行。他们面露胜利者的笑容,得意地望着爬到半天中的冬日。

  随军摄影师凑到跟前,“咔嚓,咔嚓”摁了几下快门。

  “好,开路!”岩永旺尽兴了,朝城里挥了挥手。

  日军指挥所的队伍正要继续进城,这时从城里,却走出一支抬担架的日军小队,挡住了他们的路。担架跑得很急,边上约有一个班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护卫。

  担架经过岩永旺的身边,他喊停,问是谁负伤了?

  士兵回答,是第109联队的代理联队长铃木少佐。

  “铃木君?”一听说是自己师团的部属负伤,岩永旺不由得再次跳下马来。

  “铃木君受了什么伤?”他语气沉重地问。

  “铃木少佐的腹部被敌人的枪弹贯穿了。”士兵立正答道。

  “唔。岩永旺望着铃木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庞,”心想就在一小时前他们还通过电话,铃木还兴奋地向他报告战斗顺利进行的消息,可瞬间,一个生龙活虎的战将,就变得人事不省,躺着出城来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以至他都有些犹豫,现在把指挥所迁进城去,是不是过于仓促了点?

  “嘿,你们联队的伤亡情况怎么样?”岩永旺又问这个士兵。

  士兵有些不敢说,结结巴巴地道:“师团长阁下,我们联队、联队……”

  “你把实话讲给我听,讲实话有赏!”岩永旺迫切地说。

  “是,遵令!”士兵“啪”地立正,“报告师团长阁下,我们109联队,阵亡负伤的人员大约有一半之多,尤其是1号这天,敌人大概知道被歼即在眼前,抵抗非常猛烈,致使我军损失严重。”

  “嗯。岩永旺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记下了109联队这个士兵的名字后,就令他们赶快将铃木抬到后方医院去。望着担架队走远的背影,他在战马旁踱起步来。

  踱了片刻,他停住了。他对指挥所的书记官说:“你地,马上再起草一份劝降书,叫中国的士兵投降。投降,再拿余程万的人头来,重重有赏!”

  “嗨咿!”书记官立正,马上去捉刀了。

  岩永旺嘴里骂着余程万的名字,一股仇恨油然而升,他的布上照一联队长死在57师手里不算,现在代理联队长铃木又被击成重伤,这在他116师团的作战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纪录。而且他仇恨的另一面还有惧怕,作为在国外作战的派遣军,最忌讳的是伤亡过多,哪怕是打了胜仗,伤亡多了也不光彩,所以余程万有毁了他前程的危险,想到这一点他简直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b.“给点手段让鬼子看看”

  要是现在就停止战斗,岩永旺肯定会求之不得,条件是只要国军57师投降。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余程万绝对不会当降官。

  余程万在中央银行的地下室里,拍着自己的脑袋摇头说:“日本人给我估的这个价,只值30万元啊?不止!怎么这么少呢?至少日本人这次攻我余某人守的常德,已死了万把人,一个人值一万元,也要有一万万元,物质消耗还不算在内呢!”

  皮宣猷一拍大腿:“就是!”

  “这张传单嘛,余程万藐视地又看了它一眼,”“叫色厉内荏。也就是说岩永旺又急又怕了,才会出此下策对付我们。假如我和他易地以处,我决不笨到这样。”接着余程万慷慨激昂道:“抗战6年,以一个师守一座城,弹尽粮绝,房屋烧光,还战斗到第个日子,多见吗?并不多见。他日本人飞机大炮毒气烈火,都动摇不了我余程万,现在弄这么一张豆腐干大的小纸片,就能捉得到我余程万,就能杀得掉我余程万吗?痴心妄想!从兵法上讲,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就是说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他岩永旺城都攻不下,还能攻得了我57师的心吗?世界上没有一颗脆弱的士心,可以坚守城池这么久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说我们57师的心,既不是飞机大炮毒气火焰能够动摇的,也不是30万、50万的钞票可以收买的。我说这是下策,就下在这里,我讲岩永旺笨,也是笨在这里!他要撒传单,他就撒吧,起的只会是反效果。因为我们虎贲的士兵,全用自己的刀枪,用自己的血肉,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答的!”

  余程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虽然内容不乏激动之辞,但他凭着对57师官兵的了解,对他们作出的估计,是丝毫不差的。

  12月2日下午4时,在大西门内的守军炮兵团长金定洲、营长何曾佩率领30多人,每人手中除了步枪或刀矛外,还有两枚手榴弹,向杨家牌坊一带的日军,作了一次猛烈的逆袭。

  他们这30多人,原驻守在没有烧掉的观音庵里,出发之前,金团长把人马全召集在观音庵的殿外院子里,作了一个短短的训话。弟兄们成双行站立着,金团长把沾满了灰尘的军衣,收拾得整整齐齐,拦腰的皮带,束得紧紧绷绷,那样子不像是去冲锋,倒像是去赴会。一个军人到了最后之战时,是非常庄重的,如同对待一场神圣的生命仪式。他说:“我们74军57师,由上海战事发生起从来没有让过敌人,浙江的掩护战,江西上高会战,上一次的长沙会战,都叫敌人吃过大亏。57师博得虎贲的代号,那不是偶然的,虎贲的威风,敌人应该知道!常德这个日夜的恶战,全世界都已传名,可以说我们由师长起到伙夫止,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敌人今天散的传单,竟把我们当汉奸看待,这太蔑视我们了。他们打到现在,以为我们57师泄了气,笑话!打得只剩一个人,我们也不会泄气。你们诸位和我一块冲上去,立刻给点手段让鬼子看看。你们各人有两枚手榴弹,这手榴弹要逼近敌人,才拉开引线丢去,一个人至少拚他十个八个的,有没有这个胆子?”

  “有!”弟兄们一齐吼叫回答。

  “好,出发!”金定洲结束了训话。

  金定洲命令副营长余云程带十几名弟兄,自己和营长何曾佩带了十几名,从观音庵分着前后两路出去。

  从小西门冲来的这股日军,绕到观音庵北面,打算穿过庵院,倒袭大西门。他们用四五门迫击炮轰炸开路,掩护步兵向一排排废墟推进。

  金团长、何营长这一路从庵的前门出去,窜越日军正在炮击的废墟,抄袭敌人的右翼。这段路程大约有四五十公尺,国军的弟兄,个个都是下山猛虎的模样,逢墙推墙,逢砖跳砖,一阵旋风似地攻到敌人面前。

  五六十名日军,正聚合在几排残破民房的墙角下,提枪弯腰准备西窜。突然国军从侧面跳墙出来,仿佛天兵天将。国军大声喊杀,冲到一丈多路外时,才把手里的手榴弹摔过去。另外一边,余副营长带的十几个人,也大声喊着杀啊,直奔到敌人面前,几乎到了面对面的程度,才把手榴弹拉响丢过去。

  日军没提防,被夹击在一片倒坍的房屋废墟上,没有任何可供掩蔽的东西。他们只有也豁出命来拚,一边拚,一边突围逃跑。

  只有四五分钟的功夫,瓦砾场变成了真正的坟场,满地都是血肉狼藉的日军尸体。

  国军正要撤退,可迟了一步。一直跟在日军步兵后面的那几门迫击炮,见自己人被打光了,便立即向这儿开炮轰击。国军弟兄们和刚才的日军一样,也是找不到任何隐蔽的地方,顿时被炸得血肉横飞。结果损失极其惨重,何曾佩营长、余云程副营长和30名士兵,全都殉国。金定洲团长也受了伤,和仅剩的两名幸存弟兄退回到华晶玻璃厂。这一次逆袭虽然代价很大,但作为对日军攻心战的一个答复,却是非常成功的。这答复就是虎贲的视死如归精神,虎贲的不屈不挠的气概。

  虎贲的最后一分钟稀稀薄薄的圆日,已经升到了它一天中最旺盛的高度,但在凛冽的西北风“呜呜”地吹刮下,仍然感觉不出它给世界带来的温暖。

  这个时候,国军57师全师的官兵,只有300多人了。所有加入战斗的警察、73军仓库守兵、20分站卫兵,都在最近3天的作战中伤亡殆尽。并且这最后的300多人,只有轻重机枪7挺、步枪30多枝,子弹不到200发。拿步枪的国军士兵,有人只拿着三五粒子弹,有的已全数耗尽。手榴弹算是多的,全师统计也仅有一百五六十枚。

  这种情形下,团长作连长用,营长成了排长,连长以下,全当了列兵。兵力如此微弱,任何一道防线,都已经没有火力能把敌人挡住,敌人就乘势分股窜扰。东城的日军,和北门的日军合流,对着中央银行57师师部后墙,一面烧一边逼近。常清街的日军用七八门追击炮、4门平射炮,对藏有国军的碉堡、覆廊作梯形射击,渐渐地靠拢上南门。柴意新团长亲自守着上南门的碉堡,殊死拚抗,才把日军拦住。但从北来的日军,已抄到柴意新的后面,担任柴团长后卫掩护的,是据守兴街口南头的朱煌堂排长,他将一挺只剩60发子弹的重机枪,控制面前的一条马路,保证上南门的后路,局面一触即溃。但尽管如此,朱排长也咬紧牙关顶着。

  只有大西门,还在杜鼎团长的严守之中,日军始终无法突入。这样大西门到上南门的一段南墙就成了57师的生命线。尔后渡江突围,就是从这条线路走脱的。就因为这道生命线的重要,所以日军从小西门西窜的两股部队,一股出三雅亭,一股出杨家牌坊,如同两把剪刀,目的就是要直取这条攸关性命的通道,并将之剪断。尤其是杨家牌坊那把刀刃伸出来威胁特别大,金定洲团长在全体士兵伤亡到95%的情况下,还用30多人,去换杨家牌坊前的那片阵地,理由就基于此。

  到了2日下午,日军一面派出步兵小分队分股袭击,对国军占据一堵残墙、一座破屋的散兵进行包围切割,一面调集所有的山炮进城,对着国军还保存的五座堡垒集中轰炸。华晶玻璃厂的四座破屋,每座都中了百十颗炮弹,被打得砖瓦纷飞、尘烟蔽日。中央银行的师司令部,前前后后也中了50多炮,因为日军的炮阵地就在城里,炮弹的爆炸点也在城里,所以嗵嗵嗵、轰隆隆、哗啦啦的三部曲音响全连成了一片,其噪音恐怖无法用形容词来描述。

  余程万坐在中央银行的地下室,感觉到日军的每一发炮弹落地,都像带来一股狂风,不仅拥进了屋子,而且钻进了地下室内。他靠着墙壁坐,风掀不倒他,但风带来的沙石、硝烟,却使他不得不低下头闭上眼睛来抵挡。

  日军炮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完后,南北两头的喊杀声,又随之而起。

  文昌庙的日军,顺风放了毒气,而且故意在毒气后面,一边放枪,一边大声喊杀,让国军惊慌失措,无力排毒。在这条街上防守的国军迫击炮营孔溢虞营长,带着9团第2营的残兵,和师直属部队的杂兵,抵抗了两日两夜,饿了一整日,在大炮毒气的进攻面前,依然宁死不退。下午2时后,毒气稀薄了,日军再用掷弹筒掷弹,作冲锋前的准备。掷弹筒对着街上每一层障碍物,都作集中轰击,在覆廊下的国军士兵,一层层地和阵地共同毁灭。孔营长带着幸存的弟兄,向冲上来的日军反扑上去,枪弹早就没有了,手榴弹平均每人手中只有一枚,大家就拿着刀矛和敌人扭成一团,浑身带血地砍杀,血已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这样肉搏一次,国军士兵就要伤亡一次,孔营长的人马一直减到只剩10个人,没办法再守下去了,只得缩短防线,退守到师部大门口50公尺外的一小段覆廊和障碍物后面。

  兴街口南的阵地上,柴意新团长和高子曰副团长,都变成了班长。在上南门的碉堡被日军平射炮轰毁之后,他们退到了双忠街,这里距中央银行的师指挥部南边只有30公尺的距离,高子曰副团长,守在碉堡外的散兵壕里,身旁有7个部属,其中有3营营长孟继冬、连长王义田,他们此刻都成了列兵。这里敌我相隔太近,彼此随便讲话,都可清晰入耳,所以日军也就不敢用重武器了,否则一同毁灭。

  日军大兵喊:“中国兵放下枪过来吧。”高子曰回就大骂:“小日本,你过来吧,宰了你!”

  在高副团长咒骂敌人时,日军以为有机可趁,便派两个大兵从壕沟侧面,缓缓地向前爬。国军士兵假装没看见,等他们爬到沟口外,看那样子要扔手榴弹了,王义田连长手握刺刀,猛地跳了出去,给那两个日本兵一人一刺刀,捅完了他自己往沟里一滚,躲避敌人的报复射击。

  这样相持了两个小时,日军从后方运来了汽油,将纸团木片沾了汽油,点着后向国军壕沟里抛。在救火的混乱之际,高子曰的手掌被敌人一颗子弹射中,孟营长请他下火线去,但他咆哮着怎么也不肯。火越烧越大,阵地守不住了,高副团长就在弟兄们的搀扶下退到第二道堑壕。

  日军向中央银行越逼越近,只有在墙外护卫的特务连警卫排,还死守着柴团长所在的南口碉堡,这是师部向外的唯一一道通路了。碉堡的西侧是干文中学,那里的敌人在相距20多公尺的墙角下,不停地喊话,叫:“中国投降!中国兵快投降吧!”朱煌堂排长气不过,就握着一颗手榴弹,跳出壕来向那喊话的地方投过去,炸响的同时,一粒子弹射过来,正中他的腿部,他倒在地上,滚回了工事里。

  日军知道国军的人员已所剩无几,就用压倒优势的兵力。组成波状部队向57师师部周围涌进。这样一来,师部四面都被敌人用枪炮对准了,只要火光迸发,中央银行必被打成弹孔疮痍的马蜂窝无疑,但所幸的是日军此刻又不敢这么猛烈地开火,因为无论哪一面射出的枪炮弹,都有可能伤及到他们对面的自己人的。日军的战场指挥官,抓耳挠腮,不知用什么法子才好。

  孔溢虞营长所率的弟兄,伤亡得只剩8个人,而且还有3名轻伤员在内,他只得撤守到师部内的围墙里面,利用了围墙的沙包石条工事,拿步枪向敌人射击。

  师部的电务室是在街对面,无线电排是在街南头,由于日军的逼近,这两个通信点全失陷。仅剩中央银行地下室弯道里的电话总机,还在沟通有限的联络,而57师和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了。师部里的人员,自参谋长以下,全体拿了武器作背水一战,只留余师长一人在屋子里指挥和调度。参谋长皮宣猷,亲提一支短枪,监视着后墙的工事。参谋主任龙出云虽然伤痛难忍,但也坐不住了,他抱着速战速死的决心,找到了一柄步枪刺刀跑到院子里,站在围墙下,候一个拼搏的机会。政工主任王大权带着两颗视同珍宝的手榴弹,拿了一根硬棍,站在大门外临时堆的沙包后面。如果日军向院内涌,他就预备同归于尽。军需官、书记、政治干事等都各拿了武器在墙后防守,这些文官平素连碰枪的机会都很少,因为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或是地方职业青年,临时报名到部队来参加抗战的,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但事到关头,他们也不分彼此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罢了。师部总共有40人,从伙夫到师长,大家都已做好准备,若是敌人冲进院子,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血肉同尽。

  到了下午4点,现在这时间真是在倒计数了,日军有一股约200人左右的波队,经过精心策划,调整到兴街口正面的街上,准备用潮水倒灌的办法冲进中央银行。一触即发之际,170团团长孙进贤带了20多人,从双忠街的工事里跑出,由兴街口两旁残余的民房里钻隙走到师部附近,他发现了这危险的局面,便马上调用了所有的步枪,在围墙的射击眼里向敌人袭击。孔溢虞营长听到南面孙进贤的枪声,还以为是敌人里外夹击的信号,便不顾一切地回过头对官兵们喊:“冲锋啊弟兄们!冲啊!”

  于是大家一齐从沙包上跳上了围墙,把手中的手榴弹全都猛力地摔出去。迫击炮营的张副营长,提了一支左轮手枪,首先跑出墙去,第二个是伙夫刘偕行。刘伙夫什么发火的武器都没有,只拿了柄练把式的大刀。接着其余的文官,什么科长、主任科员等等,都跳下墙去,大声喊杀,向敌人奔过去。

  孔营长带的这十几名弟兄,孙团长带的20余名弟兄,在前街会合后,挥舞着大刀长矛梭标,和猝不及防站起来迎战的日军绞杀在一起。众人喊着杀呀!杀呀!也听不出是中国人在喊,还是日本人在喊,到了这个时候,两国语言因为表达意思的接近,发音似乎也差不多了。

  余程万师长闻声后飞步跑出来,亲自手操中央银行大门口的那挺轻机枪,对准敌人不停地扫射。

  日军见中国人个个拼死肉搏,他们在即将到手的胜利面前不愿意再以命抵命,于是就暂时向北退却,一直退了50多公尺才停住,心有余悸地朝中央银行观望。

  师部大门口总算解围了。

  刘偕行伙夫扛着他那把口子都卷刃的关刀,回到院子,他看到余程万,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说:“报告师座,敌人被我们打退了!”

  余程万还了一个礼,他的心里被这些官兵奋不顾身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几乎要流出泪来。此时此刻,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表达自己的心情,说嘉奖、赏识这类鼓励的话吗?都不适合,因为他们这些中国军人,已经不是在为这些个人利益而战了,他们是在为中国的尊产、为他们自己的尊严而战。

  突围

  a. 心理斗争

  回到地下室,余程万沉重地落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没一会儿,孙进贤团长走了进来。

  “孙团长,你也歇一歇吧。”余程万招呼。

  “嘿。”孙进贤答应,但没有坐,他含着某种期待地神情望着余程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又不知如何启齿。

  “孙团长,怎么?”余程万喘过气来,疑问地看着孙进贤。

  “师长,我、我想跟您说……”孙进贤舌头有些不灵活。

  “你有什么话要说?说出来嘛。余程万诚挚地望着他。”要不是孙进贤,说不定此时此刻日军已占领中央银行师部了,所以余程万是信任和感激他的。

  “师长,”孙进贤下决心说了,“现在我们全体官兵,由最初的8000多人,只剩下二百五六十人了。弹药基本都打光。阵地也缩小到这么巴掌大的一块。要再坚持下去,恐怕已勉为其难了。据职的意见,趁了现在西南城有一段街巷,还在我的手中,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渡过沅江,策应友军会合进城。一来我们熟悉地形,能引友军前进;二来还可以保存这200多人的力量反攻。否则的话,职担心我们的子弹完了,人也死光了,而保卫常德的任务依然完不成。这事余师长您看……?”

  余程万坐在煤油灯下,倒是很安静地听完了孙团长的这番陈述,然而他摇摇头,回答:“要我这时候撤退?没有考虑的余地。”

  余程万不是没有想到到过退路的问题,但每次脑子里一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他就开始自己责备自己:怎么?堂堂党国培养的陆军中将,就如此熊包?浩然正气的黄埔精神呢?总理的谆谆遗训呢?都忘脑后去啦?古人云,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校长说,革命军人不成功便成仁,这些金科玉律,难道平素都是训示部下的,而不规范自己?可耻呀可耻!

  责备完了他还要忏悔:职余程万领受蒋委员长下达的作战命令,坚守常德城,与城池共存亡,但在战斗异常惨烈之严峻情况下,鄙人曾冒动摇之念,实在罪该万死!如我临阵脱逃,弃城撤退,就请委座拿我是问,将我枪毙,我死而无怨!现请宽恕我那一刹那的不贞之念,此后无论发生如何变化,我都将据守城池至死尽忠!不过,有一点在余程万身上是十分珍贵的,他除了命令,从不愿把自己的行为准则强求于人。所以,他对孙进贤团长解释其不撤退的理由时,并没暴露他的上述思想。

  “周志道师长的51师来支援我们,我预料几小时之内,就可能入城,我们再咬牙坚持一下,危险的局面就会对付过去。”余程万把他的根据引到援军上,说完后抬头望了孙团长一眼,似乎要孙相信他并和他一齐对此抱有信心。

  “师长,职认为51师根本不可能打进城来,它要是能打进来,岂不早就进来了?”孙进贤还是想劝服余程万。“不,军长和孙代长官、薛长官的电报都说过援军要入城,我要等,我必须等下去,等到死我都要等。”余程万坚决地说。

  “师长!”孙进贤发自肺腑地说,“您这是在等着成仁啊!您成仁职敬佩您,您是英雄!可师长您想过没有,您成仁不要紧,您得了荣誉、得了贞节、得了英名,但还剩下的这200来人的队伍得到什么?他们暂时突出去,完全还可以保存实力,与援军一道杀回来,可要是呆在这里不动,那只有死路一条!师长——”孙进贤横了横心,说出了他刚才还不敢说的话:“师长,恕职直言,职一直尊敬您、崇拜您、您是职的老长官、老大哥,但职觉得这件事上,您是考虑自己考虑得太重了,您把自己的气节看得比这支队伍还重,比守城还重啊,您……”

  “住嘴!余程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太放肆了,孙进贤!”

  “是,职罪该万死!”孙进贤赶紧刹住,垂下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去吧,去守你的岗位!”余程万没看他,只用手指了指门外。

  “是!”孙进贤拖着一道长长的黑影,退出门去。

  孙进贤的确是戳到余程万的痛处了,他不能不恼。但冷静下来想,孙进贤也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一针见血、直言苦谏罢矣。经孙进贤的这么一番点破,余程万内疚地承认,自己是自私,的确是在紧要关头,把个人的名誉得失看得太重了。凭良心讲,要是舍下自己的千秋功罪与评说于不顾,而是全盘为战局、为常德城考虑的话,他的确是应该把队伍往南岸拉过去的,对于战略上的进与退,兵书上都有许许多多的解释,完全不为过,关键就在于他敢不敢承担这个退的责任!这种承担战局胜败后果责任的勇气,远远要超过敢于牺牲的勇气。正是在这点上,余程万思前想后犹豫了。

  b. 作出决定

  2日夜8时,第51师敢死队员1名在57师联络员的指引下,偷渡沅江来到了中央银行师指挥部。敢死队员向余程万报告,51师还在长岭岗与强大的日军阻击部队激烈战斗,三两日内不能进城。

  余程万听了顿时凉了半截腰。但他表面还是保持着镇静,他先吩咐这两名联络士兵退出去,然后坐在桌前沉静地想了片刻。“龙主任!”他唤道。

  “在!”龙出云在门口的地方走进来。

  “你到南墙一带,观察一下南岸友军的情况,看清楚了来向我报告。”

  “是!”龙出云接命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余程万不时地抬腕看表。到了9点钟,龙出云终于回来了,报告说初登南墙时,还看见几丛微弱的火光,也有些零碎的枪声,后来枪声没有了,火光也消失了。

  余程万听了点点头,没作声,他把地图展开来,琢磨整个战局各兄弟部队的运动路线。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柴意新团长打来的。柴报告:“一股敌人从杨家牌坊冲出,截断了万寿街,在西门城墙上作战的弟兄,伤亡将尽。军需官用手榴弹冲锋阵亡,李医官受重伤。还有最后一点残部现保守上老鸦池到双忠街一段阵地和城墙,伤兵太多,能战斗的只有约70名武器不全的杂兵。”

  余程万告诉他尽量支撑,等候命令。

  放下电话,余程万好久没有一丝声息。他在激烈地思想斗争,想尽忠,就再打下去,打到一个不剩,全部成仁;想挽回战局,就按孙进贤的建议,退一步,到南岸去寻找援军。但退一步的后果难以预料,到时候老头子蒋总裁肯定要拿他是问。何去何从?亦就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的著名台词所发问的:是生,还是死,你选择什么?

  还有一层意思,这时也进入了余程万的思考盘算之中。援军为什么迟迟不来?国民党军队内部占山为王、拥兵为侯,有实力就有一切的陋习他深有所知,在日军大兵压境的险峻形势下,个个将军嘴上都会表示要坚决执行上峰的命令,支援常德,但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让自己的部队往虎口里钻呢?尤其是他余程万还呆在城里,谁打进城来都只能说是增援成功,而不会说是保卫战胜利,最后的功劳无疑还是他余程万,这吃亏的买卖谁愿意干?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走也好,让出一座被敌人占领的空城来给友军打,把功劳都让给人家吧!

  想到这里,余程万在屋里来回地踱起步来,踱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停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撤,撤吧!这个责任我负,这个千古罪人我来当!”

  他拿起沉甸甸的电话机,要通了孙进贤团长,轻轻地说:“孙团长,你来一下。”

  余程万对赶到地下室的孙进贤说:“友军大概是被敌人拦着摸不着道路,你现在可以把防守南墙的弟兄带过江去,打开口子迎接援军。在笔架城下面,江岸边有敌人驾来的木船被我俘获,你可以尽量的使用。先把伤兵渡过江去,然后你带了弟兄们在鲁家河集中,向德山一带去策应友军,随时随地打电话给我,保持密切联络。”

  “是!”孙进贤立正答道。但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沉默了几秒钟,问:“师长,您自己呢?城里既无弹药,又没粮食,并且没有几个弟兄,您怎么办?”

  余程万道:“你不必管我的事,只要你达成任务,并保持与我的联络便成。”“是。孙进贤举手敬礼,”他含着深深的忧郁望了余程万一眼,转身走去了。

  深夜11点钟,余程万沉静地又想了几分钟,估计孙进贤部差不多已在南岸登陆了,便拿起电话机要通大西门城墙下的杜鼎团长。

  这时杜鼎带的171团残部只有30多人,连同军炮团金团长的残部20余人,归171团指挥的师部直属杂兵20余人,一共是八九十人。他们据守着大西门一段城墙和万寿街一段巷路,到师部来的通道已被日军截断,唯一能和指挥部联系的就是这根细细的电话线。

  余程万问杜鼎:“杜团长吗?情况如何?”

  杜鼎应声道:“报告师长,现在阵地稳定,不过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沉静。”

  余程万说:“刚才51师的联络兵来到师部了,他们还在长岭岗。我看不用兵力去打开大门,他们是不能立刻过来的。你可以趁了现在有路可钻的机会,把171团、炮兵团、师直属部队带走,从南墙渡过沅江,再由那边绕道到河洑附近过江北上,迎接友军入城。”

  “师长……”杜鼎还有点犹疑。

  “立刻就走!我已命令孙团分批向南站渡江,在鲁家河集中,你们务必在南岸取得联络,互相策应。余程万已说的非常明确了,”那就是部队分批出城突围。

  “是!”杜鼎答道,但他也为余程万担忧,他问:“那么,师长你呢?”

  余程万说:“我暂时还在中央银行。“

  “师长,敌人现在入城部队有几万人,我们在城里的力量只有几十人,太单薄了,可不可以师长先渡过江去指挥呢?”杜鼎的语气极其恳切。

  “我有我的考虑,你们别管我!”余程万自有主张地说。

  杜鼎在电话是答应了,但嗓音有点哽塞,余程万不加理会,把电话搁下了。

  这时师部外的枪声,霹一下,啪一下,稀疏下来,日军似乎在沉寂中想觅取一个机会再掀高潮。孙进贤的电话每隔10分钟打来一次,先报告伤兵过江,其次报告自己渡江,再报告到达了南岸,接着报告在路上拾得弹药500余发、手榴弹36枚,路上有警察尸体30余具,可以证明是上次警员突围遗留下来的。又约莫过了20分钟,170团的一个士兵打来电话,说过江的部队在三里地之外和敌人遭遇,孙团长已受重伤,请师部速派长官前去指挥。

  余程万听了这个电话,心头仿佛被猛击了一拳,他脸孔发青,有几分钟没有作声。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的话,那么意味着他一切都完了。

  一阵急促的踏步声,柴意新团长手提了步枪,满头大汗,跨了进来。

  “师长,你没事吧?刚才我挂电话过来,久久不通,所以我来看看。”

  余程万望着柴意新,“你来得正好!说:孙团长在南岸受了伤,弟兄们没人指挥,你去吧!”

  柴意新摇头:“师长,职不能去,职现在带的弟兄,守在街南口移动不得,如我一个人过去,连划船的人也没有。”

  余程万说:“现在就你合适。”

  柴意新依然推辞:“师长,职觉得自己守城比过江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就支持多久。可已过江的部队,兄弟团和直属部队较多,不是平时我带的队伍,我没有把握,再说友军,若是碰到了,他们会听我一个团长的命令吗?要我过江,是白白送死。我个人为国牺牲,没有问题,我去了要是达不成任务,反误了事,就罪过大了。师长要我去,干脆把我枪毙算了。”

  余程万见他说的那么实在和诚恳,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焦急地嘀咕道:“你说的自也有理,可是过江的队伍,没人指挥,不但完成不了任务,还要有全部牺牲之虞呀!”

  柴意新痛快地说:“这没有问题嘛,师长去了,不就全解决了吗?南岸不也是我们的阵地吗?师长又没有离开战斗,河北岸、河南岸有什么分别?而且援军部队,根本上是归师长指挥,师长兼了副军长的职嘛,师长去了比我去要好得多。过江的电话线也架成了,师长过江了再指挥这边,也没问题。”

  话说到这里就明白了,柴意新是想留下来当撤退的后卫,让余程万先走。余程万不禁充满感激和深情地拍了拍柴的肩膀。余程万原来是想最后走的,他准备把责任和危险全放在自己身上,如果实在脱不开身了,也死而无憾。没想到柴意新如此仗义,把生路让给他,将绝路留给自己,这叫余程万怎么能不感动!

  “好,我去吧!”余程万觉得此时不是缠绵的时候,就下了决心道。

  “我马上过江,若是电话线被割断了,或者我在南岸作战有意外,你可以在城里自行处理战事。余程万紧紧握着柴意新的手说。”

  他接着下令柴团长守师部,高子曰副团长和孟继冬营长守街口的堡垒。他自己指定师部官兵8人,携带机密文件和随身武器,和他一同过江。这8人包括参谋长皮宣猷、参谋主任龙出云。

  c. 渡江

  时已12月3日凌晨2点。

  余程万师长前面两名弟兄,由卫士排排长余伟安率领,各提了一支步枪,担任尖兵任务,余程万本人提了支手枪居中,其余5个人有的拿手枪,有的握手榴弹,负责殿后,成单行,鱼贯走出中央银行,向南出发。

  满城的房子,全已烧光,火焰不扑自熄。只有几处倒下去的残存屋料,还在地面冒几丛微火,燃些淡泊的青烟缭缭上升。城里已听不见剧烈的开火声,仅有些零星的枪声,像小孩玩的鞭炮。在惊天动地的战争狂潮之后,这些景像似乎给人以寂寞和凄凉的感觉。天空中的硝烟散落下去了,抬头能看见夜幕里的点点星光,晚风吹来,虽还带着焦糊味和火药气,但终归已不是前几晚的那种炙人空气。

  余程万一行人越过兴街口,走到上南门,见对面巷子里,隐隐约约有些小股日军在活动,他们马上疏散开来,各人握紧了武器,挨着烧毁的房屋,擦着打碎的断墙,绕到十字街口。

  过了这道街口,便是江边码头。

  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闪动着流水的微波,码头下的排浪,打在沙石上,发出“卜卜”的响声,城里零落的枪声,或远或近,穿过夜空,相衬之下,这水声愈发显得清晰和细微。20多天以来,余程万他们是第一次听到大自然的声息,感到由衷的亲切和放松。

  大家悄悄地顺着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没有看到渡船,于是估计我们控制的船,都已被孙进贤的部队用了。余程万叫众人不要急,他说:“向东一定有船,我们把敌人控制的船,夺一艘过来就是了。”

  听了师长的吩咐,大家就又掉转身向东走。走了没多远,看到两三个敌人的影子,从码头上来穿进河街的小巷子里去,这证明码头是有渡船的。弟兄们闪在残破工事下,让敌人过去,副官邝文清拿着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沿着水边打尖向前摸索,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发现有一艘孤单的大帆船,抛锚在木桩边上。邝副官轻手轻脚地走到船边,扶着船头向里察看,没有人,他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里摸出一方白手绢,在空中连连招晃。

  余程万等人发现了,就小跑奔过去,动作利索地上了船。余最后登船,等他进了船舱,卫士李炳松,就一篙子把大帆船撑开了。

  船离岸约一丈多远,江水忽然变得极深,竹篙子都撑不到底,大家就有点慌了,因为船上所有的人都不懂驾船。怎么办?个个都争着用篙子向水里试探,但都漫无边际。正在着急时,好像老天有意帮助他们似的,突如其来吹过一阵强劲的北风,呼呼作响,把船向南推去。江水的流向原本是自西向东的,风偏偏由西北向东南,正是他们要取的航线,于是他们篙橹不动,听凭这船由北岸向南岸斜流。

  船已斜过了沅江的一半,北岸的日军似乎才发现船不见了,“突突突”扫来几梭子机关枪子弹。但没有一个人受伤。风势很猛,帆船片刻便脱离了日军的射击范围。余程万从船舱里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回首翘望常德城,那南墙的残破城基,还隐隐地有道黑线,燃烧不尽的余火,变成了无数道紫色的轻烟,缭绕上升。炮声喊杀声房屋倒塌声全没有了,只是那“刷”一声“啪”一声的步枪流弹响,还点缀着战场的气氛。余程万想到8000多国军男儿坚守这座城池,战死只剩200余人,这悲壮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柴意新团长担任守城待援的重任,凭那几十个人赤手空拳,不知还能苦撑多久?他思绪翻滚,船,在这时快临近南岸,大家全静止得没有一点气息,只听到西北风呜咽地从常德城区那儿刮来,宛如8000弟兄的英灵,在空中给他们相送。余程万一阵心酸,终于落下滚滚热泪,情凄中,他突然叫道:“把船划回去,划回去!”

  皮宣猷参谋长在船头问:“师长,划回去?”

  余程万执意地说:“划回去,我舍不得常德,与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里,与城共存亡。”

  皮宣猷道:“那么,我们这迎接友军的计划,不全落空了吗?过江的部队,谁来指挥?假如我们马上碰到友军,现在是2点多钟,我们在天不亮的时候,还可以杀回常德呀!”

  余程万问:“你听听南岸有没有枪声?我们能接到友军吗?”

  在后艄掌舵的邝文清副官插嘴道:“报告师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为了挽救弟兄,一秒钟都是宝贵的。友军走远了,我们更应当去接他们,假使他们越走越远,岂不更糟糕?”

  军需官邓万里劝道:“师长不必考虑了,职说句彻底的话,回城去无粮无弹又无人,根本守不了这城。若受伤被日军俘虏,反为不美,但凭师长亲自出面,亲自指挥,援军进城,光复常德是绝有把握的事情。”

  卫士排长余伟安也说:“这样大的北风,我们无人会撑船,要回也回不去了呀!绝无考虑可能,师长不必考虑了吧!”

  余程万默然地站着。他百感交集,手不停地去摸夹在胁下的那把左轮手枪。他冲动地真想一枪结果自己,他的动作早已被旁边的卫士看见,准备万一不测就扑过去。但最终,在弟兄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下,余程万还是放弃了自戕的念头,他把希望寄托在找到援军,光复常德上。

  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日军拦截,都尽量克制自已的声音,就连每一声脚步,也是轻轻地抬,轻轻地放。

  同时大家也预备敌人一开枪,就冲锋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树木,在星光下露出黑黝黝的轮廓,并无动静,这就使他们心定了。船悄悄地靠了岸,余师长牵了绳跳上沙滩,把锚扎在一块巨石后面。船上的人,依次上岸,余程万站在沙滩上,向四周观察了一遍,他见左边有房子,还有灯光,有灯便有人,而且很可能是日本人,于是他就决定引弟兄们沿河向右走,避开左边南站的民房。

  他们幸亏朝右方向走了,刚走开没几分钟,就听到“突突突”一阵机枪声,在左边射出。看那子弹带出的火光,正奔向江边那只大帆船。

  大家就赶紧地朝上游走,沿着上游,这一段江由南到北傍着条公路,直通桃源。余程万料到公路必布满敌人,因而就在公路和江水的中间钻隙南行。星月无光,霜风遍地,昏黑的旷野寂无声响,余程万带了官兵8人,在小路上穿沟翻堤行进。回看常德只有几缕紫烟,在长空依依相映。

  d.渡江后的说法

  对于余程万突围后在南岸的遭遇,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最终是找到了傅仲芳的联络员,并与鲁道源的新11师32团会合,光复了常德,这点是一致的,但之前的一段历程,有的说很惨,有的说很顺,众说不一。

  周询先生提醒我要注意黄潮如先生的记载,因为黄先生的文章得到过余程万本人的亲笔题序,所以真实度较大。

  在这里,我将黄潮如《常德守城战纪实》里关于撤退到南岸的一段摘录如下:“余师长渡过南岸,即遇敌哨兵,为先发制人计,当即将哨兵击毙,南岸敌闻枪声,遂四面包围,余师长率兵20余人,且战且走,20余人被敌冲散,余氏左右仅副官卫士各1人了。且副官亦负伤。黑夜中不辨东西,疾行四五华里,天色已露微明。转过一村落,发现敌大队迎面而来,乃急避入民舍,卫士登前阁隐藏,副官因流血遍体,乃佯死门侧。余师长则入后房,持手枪,危坐待敌。敌队经过时并未入内,瞥见门侧副官,竟戏言‘又死一个’。大队通过后,余师长再率副官卫士前行。

  又5华里,左脚因二次长沙会战为炮弹所伤①,不能长途徒步,无法行动了。正在急困中,遇自城中疏散避此附近山中难民。战前余氏在城,常轻装简从,独步街衢,于是市民均认识师长。惟余氏经半月来巷战,已是蓬头垢面,憔悴枯瘠,无复人色,但难民尚能辨认。知师长已不能行动,乃扶入山村,妥为招待。阖村闻讯,咸杀鸡宰羊,以飨此民族英雄。晚间村民自动放哨,侦探敌踪。

  师长半月来未有一日睡眠超过两小时,至此已得一整夜之休息。4日拂晓,村民备篮舆一顶,由山中僻路早送黄土店,至此始出险境。余氏事后曾与余谈及此事,谓乡民感情之隆,令人感奋。言下几欲堕泪。

  “当余师长3日拂晓遇敌时,参谋长皮宣猷与参谋主任龙出云,亦有同样之遭遇,情形险恶,则有过之。皮、龙二氏随行仅一勤务,匆忙中趋入农舍,初拟避入房中衣柜,继觉不妥,乃隐蔽后门外草堆中,敌兵入内搜索,勤务即被枪杀。敌兵在搜索一过后,休息炊饭,约2小时始去。未几,又闻人喧马嘶,二批敌大队又到,亦在该村炊饭。如是一批去一批来,直至下午4时许始告静寂。皮等潜伏草堆一天,已饱受虚惊了。”

  e.最强的音符

  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人们倾听一段悲壮、激烈节奏的交响乐时,眼看它就要终止,各种乐器在指挥凝固于半空中的双手控制下已无一点声息,便以为这段乐章已告结束,有的人甚至会喝起采来鼓掌,或起立离座,但他们没育想到,还有一个最①余程万负伤应在上高会战。强烈的音符在末尾,乐队在刹那间又奏响了一个惊人的旋律后,才让听众荡气回肠,充满感慨地渡过了整个乐曲的历程。如果拿这个例子来比喻57师的常德守城战的话,那么我要说明的是,它末尾的那个最强烈的音符可能不是余程万突围,而是柴意新将军之死。

  余师长率部突围,留城牵制日军的柴团长扼守华晶玻璃厂这个最后的据点,与敌死拼。至黎明时分,柴将军毅然率领残部向敌冲锋,杀出大兴街,奋勇前驱,在府坪街春申墓旁,不幸中炮殉国。

  黎明,一轮鲜红欲滴的朝阳升起,一个壮士的身躯却永远埋入了土中。

  第八章 战争与梦想

  “让我的马再饮一口沅江水”

  许多年前,我在著名的风景区浙江杭州柳浪闻莺公园,看到一座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埋下的方尖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中日不再战因为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所以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但随着这几年中日两国的交往愈来愈频繁,直至我写这本书,又重温两个民族的历史渊源,我渐渐地琢磨出一些意思来。

  战争,可以说谁都不需要,中国人不要,日本人也不要。但战争是手段,战争的欲望并不是战争本身,不要战争,并不是说连同那欲望也消失了。

  不,日本人虽然淘汰了战争这种野蛮的方式,但他们对东方这块肥沃土地的热望,他们对称雄地球世界的梦想,是一时一刻也没有放弃过的。

  1943年12月,日军第11军攻占了中国湖南省常德市。按日军此次“よ”号作战计划,只要占领了常德,部队就要撤离并恢复原态势。战前的命令是这样写的:“一、第11军司令官于11月上旬发起此次作战,进攻常德附近,摧毁敌人的战力。作战目的一经完成即恢复原态势。关于其时机,另行下令。……”

  《昭和17、18年的中国派遣军》一书里记载:“第三期作战(返转作战)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认为,通过此次作战,已将企图向云南方面转移的敌中央军,大部牵制在该方面,使敌不易展开对缅甸的反攻。因此,判断攻占常德即已基本达到此次作战目的,遂决定让第11军及时撤离常德,11月21日下达了要旨如下的派遣军命令:第11军司令官消灭常德附近敌军事根据地后,应即恢复原态势。”

  12月11日,岩永旺接到了横山勇要他率兵撤离常德的手令。事实上,其它几个师团在早几天就已先期离开了。

  岩永旺把他的营帐搭在汩汩流淌的沅江边,远远地望去,像一个隐居的忍者露宿地。警卫队长曾告诫师团长,说江边不安全,会有中国军队来偷袭,要为他派一个中队的日军担任守卫。岩永旺立即拒绝了队长的建议,他从鼻子里嗤了声,在肚里讥诮地讽刺:简直是一介武夫,根本不懂田园风光、山水寄情。他不仅不要卫兵在四周站岗放哨,而且连穿军装的人都不准在他眼里出现。他自己换上了和服与木屐,带两个伙夫作仆人,都套上日式的便装,悠然自得、闲雅淡远,在沅江边过起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的生活来。

  清晨,江面上涌起了大雾,岩永旺兴趣颇浓,独自摇了条小船漂泊在江岸,稳坐船头专心垂钓。他钓的鱼有时候拿到厨房去做生鱼片,有时候就在江边的篝火上烧烤,这些,都构成了他亲近大自然的一种充满情趣的内容。

  然而,他不应该忘记,这大自然并不是属于他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通信兵闯入了他的营帐的领地,隔得老远就朝着江边向他报告:“师团长阁下,横山勇司令官的急电,请您今天开拔,带部队撤退!”

  喊声在空旷的江边,带了回音,传得很远。岩永旺感到体内有一股温馨的气息突然沉落下去,手不禁一软,就在这当儿,一条估计不瘦的江鳗从他的钩边滑跑了。

  “要走了?要走了?”他在心里发出轻叹般的疑问。他像一个痴情的恋人,望着美丽的沅江依依不舍,丧魂落魄。

  也许岩永旺根本就应该是位诗人,因为他的感情太丰富,可又因为他把感情寄寓在他向往得到的事物上过多,所以他成了一名军人。军人就要用武力来得到他感情寄托的对象。

  终于,岩永旺无法再延续命令所规定的时间,他集合起队伍要告别常德,告别沅江了。可就在队伍已整装待发之际,他又突发一股不可遏制的留恋之情,癫狂地策马向沅江边奔去。

  参谋长山田大佐喊着问:“师团长阁下,您要到哪去?”

  岩永旺勒住嘶叫的坐骑,回答:“我要让我的马,再饮一口沅江的水!”

  他骑着马冲到江边,一直冲到江水里,溅起没过他头顶的浪花,浪花把他浑身上下都溅透了,他才掉转马身往岸上跑。山田追到江边,焦急地说:“岩永师团长阁下,请快走吧,不能再拖了!”

  岩永旺不吭声,看他样子,像是想再骑马向江里冲第二次。

  “阁下!”山田几乎是在哀求了,“中国军队正四面八方向常德逼来,前头部队已在向常德进攻,我们留下的掩护部队也已到了最后的撤离期限,再晚的话,他们就有被包围的危险啊!”

  “山田君!”岩永旺突然悲伤而又沉重地喊道,“我们为什么要走?我们为什么要走!他似乎在问天,”可是苍天只有西北风的呜呜作响声。

  “我们为什么要走?我的两个联队长死在这里,我差不多一个联队的士兵死在这里,这是我们用上万名日本人的鲜血换来的城市,换来的沅江,可我们没有在这平平安安地过上一天,就又要走了,可惜吗?遗憾吗?难受吗?你要是没有的话,我有!我在感情上舍不下!我真想把这座城、这条江、这块土地,都搬回去,搬到我们日本去!”山田听了岩永旺这番话,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师团长阁下,请您原谅!我也留恋这片土地,不过我想,凭我们战无不胜的皇军的神威,我们不用把这座城、这条江搬回去,我们会来住的,永远住在这儿。它,就属于我们的!”

  “哈哈哈……”岩永旺爆发出一阵失态的大笑,笑完之后,他又露出极明显的悲哀神色,“不会了,不会了,永远不会了。”他失落地自语道。1943年,正是日本走下坡路的时候,作为掌握战局的中将师团长,他太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停顿了片刻。

  “走吧,我们走吧。”岩永旺轻声自语道,他又朝如诗如画的沅江望了最后一眼,然后掉转身骑马跑去,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军队都如此:进军的时候威武雄壮,撤退的时候窝窝囊囊。

  转战了一个多月,在冰天雪地的湘北大地缩成一团的日军部队,又冷又饿,又累又乏,一听说要撤退,他们竟然狂喜地欢呼起来。他们在占领常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欢呼过,可想而知他们在欢呼声下的那种思归心切。

  命令一下达,他们掉转屁股就往后跑,连同那些伤兵,也都一瘸一拐地不甘落后。这样一支队伍,不用形容都可以想象得出了,他们虽然没打败仗,但就像吃了败仗一样,兵败如山倒,溃军泻千里。

  有两份资料可以证明当时日军的狼狈。一份是王敬久致徐永昌密电:①“……(敌人撤退遗下的物资)军马98匹,山炮、毒气炮6门(内有在石门友军所失俄式山炮4门)轻重机枪13挺,、步枪706枝,掷弹筒56具,戒严刀4把,面具36个,火焰放射器2具,电话机3部,被覆线23500公尺,刺刀、钢盔、手枪、望远镜、烟幕罐、毒气罐、毒气弹、卫生器材326件,各种弹药984颗,敌11军作战命令等351件号。”

  一份是湖南省参事室供稿,内中说:“日军此次撤退,极为快速,密集部队日夜不停地奔跑,拿着地图和指北针,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很少有单独离队的。敌军撤退快速,沿途丢弃病伤骡马甚多,装备弹药也有遗弃。骡马大多为老百姓拾得宰吃了。各个山头附近都有日军遗弃的死尸,草草掩埋,后为居民挖出,剥去呢服皮鞋,暴尸露骨,为野狗乌鸦啄食。”

  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从湖北沙市观音寺指挥所赶到前线,督导部队撤退,见到这番溃不成军的样子,极为震怒,立刻①王敬久,国民党第10集团军总司令,徐永昌,国民党军令部长。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整顿军容和队形、丢枪弃弹者,立即枪毙。

  横山勇把最稀拉的第3师团第34联队联队长梁濑大佐叫来。梁濑还以为司令官有什么好事给他,扭着屁股一颠一颠地跑来,大声喊:“报告司令官阁下!本联队长奉……”

  还没等话音吐完,横山勇就挥起指挥刀的刀背砍过去,砍得这位联队长血流满面。横山勇咆哮道:“你下次要再带不好队伍,我就不是用刀背,而是用刀刃砍你!”

  江还是这条江,城还是这座城岩永旺有一句话说得对,强大的日本军队能用武力占领常德、占领沅江,但他们搬不走常德和沅江,永远搬不走。

  就在日军撤退的同时,国民党第二线增援部队已向常德逼近靠拢。12月6日,第二线的各个军开始总反攻,担任正面攻击的是鲁道源的第58军。傅翼的第72军也随后赶到常德沅水南岸外围战场。第58军从兴隆桥、八斗湾、双羊坪直攻二里岗和德山,第72军由发旺桥、兴旺桥、道林寺直取斗姆湖镇和裴家码头,压敌于沅水南岸。国军的攻势有如铜山东崩,洛钟西应,战斗齐起,万鼓争鸣。

  为准备反攻战斗,12月5日,58军即自黄土店、新桥、田家坪间地区前进至舍麟桥、兴隆桥间地区。6日拂晓,鲁道源令一部向八斗湾、坡望冲推进,主力则向芭茅堤、娘娘冲、二里岗攻击前进。攻击部署为:一、新10师(缺29团)配属战防炮1连,于5日开进于金麟桥、南家冲、郑家冲间地区,详侦当面敌情,于6日拂晓向八斗湾、坡望冲之敌攻击。

  二、11师配属战防炮2连,5日开进于太子庙、新于兴隆街、黄泥巷间地区,详侦敌情,6日拂晓向芭茅堤、娘娘冲、二里岗之敌攻击。

  三、10师第29团为军预备队,新在新10师左后鸭七岭方向跟进。

  各路开始攻击后,新10师28团团长杨禄增一马当先,占领了赤岗牌高家溶之线,新11师32团团长郑社科奋勇前攻,冲入太平桥放羊坪一带。战斗不久,两个师的部队即将日军警戒线突破,中午11时许,攻占了高家湾、姜家冲、下娘娘关、蒋家坪之线。

  八斗湾附近日军布置了掩护兵力3000余人,刘家冲附近约1000人,二里岗有2000多,此时,这些敌人均呈现出仓皇的状态。

  58军炮兵营徐肯堂营长令第10连连长黄贤直向敌炮击,机关枪连则以轻重机枪几十挺向敌阵地猛烈扫射,随之,步兵发起16潮水般的冲锋,排长王绵然、王治发身先士卒,举枪跳入敌阵中,在他们的面前,日军一排排地倒下。

  进攻开始的第一天,10师肖本元师长率部便进出于七斗冲新东西之线,次日下午2时已占领七斗冲以北地区。11师侯镇邦新师长亦于7日率部攻占了土田冲毛湾之线,并继续搜索后撤之敌。

  攻击前进至8日拂晓,当面日军退踞寨子岭、琵琶冲、杨家山、毛家渡一线。58军预备队第29团团长常正学派一营士兵经飞机场、吹风岗,向苏家渡攻击敌左侧翼后方,经过6个小时激烈战斗,第一线部队即于中午11时攻占寨子岭、琵琶冲、毛家渡、陆家湖之线。下午2时,日军守势愈来愈动摇,节节败退,一部份渡江退守德山市,一部份退至乌峰岭西北小河对岸地区,还有一部份退守李家南侧的几道长堤坝。

  58军在鲁军长的命令下追踪前进,先头部队将苏家渡东南高地东门城、乌峰岭敌掩护阵地击破后,鲁军长当即命令新10师肖师长乘敌立足未稳,从苏家渡的老码头强渡过江,向德山市进击,再令新11师侯师长围攻乌峰岭西北地区孤立之敌。激战至黄昏,两个师的部队杀得敌人死伤狼藉,10师的第一线部队足以马上新占领常德外围的重要据点德山,新11师32团的一部份兵力则已疾进到南站。

  按当时情况,国军第二线增援部队的第58军、第72军、第18军,要做到速歼沅水南岸之敌,尽早入城是完全有可能的,但远在重庆的国民党军委会考虑到常德方面的日军仍有8个联队,担心“若第18军和欧震兵团(第58、72军)反攻无效,耗用殆尽,转恐无力收拾常德战局,而诱起敌更奢之企图”①,故不敢冒然下令急攻常德,只是要各部队保持现有态势,发动一些小型进攻,收复若干城郊据点,以观敌情动态。

  8日傍晚,正骑在马背上用望远镜观察前方战况的鲁道源,收到兵团司令欧震的通知: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鲁道源气得大骂:“那帮在陪都的大楼里吃干饭的家伙,乱下命令瞎指挥,他们懂个屁!”

  果然,鲁道源派出侦察兵进常德城探取情报,证明常德的日军早就已撤空,只剩下小部份掩护部队在守卫。他把这情况上报欧震,再转报重庆军委会。军委会起初还不相信,直到傅翼也报告了同样的情况后,他们才恍然大悟,于是在9日凌晨,急令各部攻城。

  鲁道源将指挥所前移何家冲,9日清晨饬新10师肖师长以一部追击退往石公庙之敌,新11师32团主力则向常德攻击前进,占①《徐永昌关于常德会战之检讨》“第三期作战——常德之固守及增援。

  :”领南站的两个营在炮火掩护下强渡过江,协攻常德。9日中午12时许,58军部队冒死力战,排挞敌兵,奋勇攻入常德城。

  都以为大功告成了,没想到败退之敌退至杨家桥、俞家村附近地区后,会合另外两股策应部队,在飞机掩护下,向常德西北门猛烈反扑,攻入城后,日军与国军短兵相接,激战3小时,双方死伤惨重,而国军于下午4时被迫复又退出。

  在这逆转的危急形势下,鲁道源急如星火地命令新11师主力从德山漏夜渡江增援。

  10日,鲁军长以严厉的手令下达侯师长:“侯师长:查该师32团团长郑社科曾报称于昨日下午3时渡江,迄6时尚在岩桥逗留,如此畏缩不前,以致常德各城几得而复失,殊失革命军人精神。着限本日下午11时前将残敌肃清,纵剩一枪一弹,务确保常德城。如有违误,即枪毙该团长,仰即转饬切遵为要。军长鲁道源12月10日下午7时于土田冲指挥所。”

  同日,58军新11师先头部队,在侯师长督率下开始渡江前进。日军企图阻止国军渡江,凭借江岸掩体工事,用机枪猛烈向江面扫射。新11师炮兵营第9连连长乾锡仲、排长黄金亭,见状连忙指挥炮群反击,摧毁了日军的机枪掩体,压制了敌人的火力。

  11日,新11师一面稳定阵地,一面准备夜间攻击:一部迂回常德城西北地区攻击敌左侧背,主力由东门向当面之敌攻击。新10师肖师长亦派一部份兵力进至南站,攻上、下南门。

  鲁道源军长以这一段必须完全攻下常德城,特散发手令激勉各师全体官兵:“第×团营连长与士兵均览:查本军素以善战得名,干部从以勇敢著称。抗战七年,见敌必摧,纵遇恶战,终操胜果。此次千里西驰,援攻常德,因我官兵人人奋勇,致敌节节败退,常德名城指顾可收。乃以少数官兵因循畏缩,以致一部残敌,尚得负隅顽抗。似此深玷我革命军人之天职,有负总裁之厚望,扪心自省,何以对党国?何以对团体?更何以对本军已死先烈鲜血头颅换来之光荣战绩?望我全军官兵激励空前之智勇,发扬本军之荣誉,牺牲小我完成国家民族大我之忠义精神。决死以赴,不歼此倭寇;誓不生还,共副本军长素日所昭示成功成仁之愿,以慰总裁,以报国家,是所厚望。民国32年12月11日军长鲁道源手令。”

  攻城自晚间8时许开始,至午夜11时,战事趋于白热化。国军前仆后继,有进无退。炮兵营徐肯堂营长在枪林弹雨中指挥炮兵向城内猛轰,有效地摧毁了日军许多机枪火力点。12时,国军从东北两面同时突入城内。

  鲁军长看着千军万马斩将夺旗的壮阔场面,挥笔写了一首纪事诗道:“儿郎对对武陵园,血肉霜风向北飞,城破负廓犹巷战,问他倭虏几时归。”巷战进行了半夜,12日拂晓触目尽是血肉模糊的日军尸身。这时,日军留城的这股掩护部队后路也被58军迂回部队切断,他们深惧全军覆灭,于是就由西门豕突而出,向常德西北方向溃逃,去追赶大部队。

  58军以一部继续向敌跟踪尾击,主力则于城垣外构筑坚固据点阵地,城区内构筑核心工事,同时打扫战场,清理俘获,安抚伤亡。

  在鲁道源光复常德的同时,57师师长余程万亦率杜鼎、第孙进贤两团长,及官兵80余人,协同新11师第32团由德山老码头渡过沅江,向常德东门挺进。

  32团在东门酣战,余师长就率57师的弟兄绕护城河,从沿河的残墙缺口突进城内。当他们的双脚确实又重新站立在常德城的地面上时,他们激动极了。这时天色还未亮,月儿像团扇一般大,渐渐向西沉下去。月光照着城基那些断墙残砖,空荡无人,一种战乱后的沉寂使人感到凄凉。夜静中,空气也仿佛悬浮着凝固了,人的嗅觉因此格外灵敏,他们立刻闻到奇恶的臭气在四周围弥漫。不知是谁轻声叫了声:“啊——!”同时也就发现了城墙基下,左一堆、右一堆的黑影,这都是前几日日军猛攻南墙时遗留下来的尸体,这些死尸停了七八天,全都已腐烂了。

  余程万率众人跳下城基,踏着前几天战争的痕迹,向城中心奔去。

  、他们听到在下南门到学街口一带,不断地有枪声传来,估计是留城的国军弟兄,在和日军接火,就焦急地想去抢救他们,在满地的砖瓦堆上,时不时露出一段石头在外面,余程万判断这大概就是大西街,他就招呼大家作冲锋的姿势跳过路面,向中央银行跃去。

  天已经微明,他们看到兴街口几间未烧完的民房,在半空中剩下个空壳的黑影,枪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余程万想,自己的弟兄,很可能是在利用这几间破房袭击敌人,于是就指挥手下,借着断壁残垣,逐段掩蔽着蛙跃向前。

  孙进贤团长一马当先,爬到一堵断墙角上,他看到有8个日军,端着步枪,正在向一幢半倒塌的的屋子射击,他火从心头起,看准两个敌人蹲着的地方,摔出一枚手榴弹。火焰涌起之处,两个敌人应声倒在地上。其余6个日军,立即从砖堆里站起,仓皇不知何从,这时,余程万领着弟兄,一跃而起,喊着杀声,几十把刺刀,像利箭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敌人刺去。

  风卷残云,这6个敌人很快被消灭,大家正要扑入前面的破屋子里去,却听到有人大叫道:“报告师长,高子曰在这里!”

  余程万和两位团长,一听就听出是高副团长的声音,大家欢喜得大喊大叫,只见破屋窗户洞里,两个穿着全是泥渍而又破烂军衣的人跳出,他们手上各拿了一支日本步枪,前面那个,正是高子曰,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团部士兵。

  他们俩人,看到师长和弟兄们站在一堆乱砖上,便提了枪直奔到余程万面前,笔直地立正,双目注视着,同喊了声:“师长……”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是情绪过于紧张还是神经已麻木,下面的话竟然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发不出音来了。同时,那立正的身体,却大幅度地颤抖着。

  余程万虽是极端镇定的一个人,但在这种九死一生的情况下和患难弟兄相见,也按捺不住激动,跨上前一把拥抱住高子曰,抽抽嗒嗒地哭出声来。

  高子曰呜咽地断断续续说:“师长,您别难过……师长,您控制情绪……师长……”

  过了一会儿,余程万松开高子曰,擦了一下眼睛,把情感平稳下来,说:16“很好,难为你们了。你们的事迹,我一定要报告军长,报告孙代长官,报告蒋委员长。你们不仅会得到嘉奖,而且你们一定会名垂青史的!”

  高子曰哽咽地说:“我们倒不需要什么嘉奖,师长,我们能活着见面,就满足了!”

  “是啊……”余程万感慨道。

  唏嘘中,还是杜鼎团长提醒了余程万一句:“师长,时间很紧张,我们快去小西门,把那件要紧的事办了吧!”“对!”余程万想起来了,“我们赶紧去占领小西门,那儿是全城的市中心,我们要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说时,听到小西门方向响起一阵阵枪声。

  余程万一挥手,道:“冲过去!”

  队伍骤然间像一群下山的猛虎,向小西门猛扑而去。兴街口离小西门只是短短的一条直径,大家一口气奔上那城墙的残基上。远远看见,有几名日军的警戒哨,在城门外的缺口处正在举枪射击,一望到他们这群国军出现,枪子也不知道射到何处去了,撒腿就往城外跑,一边跑一边还在呐喊什么话。随即,就在城外的几道掩体里,拱起许多条穿黄呢军装的脊梁,这是日军布置在城外的掩护部队。这些脊梁沿着小路向北门飞速地移动,那是他们俯着身子在慌乱溃退。弟兄们不放过这个打活靶的机会,各个端起步枪,一齐向日军的弓背射击。日军少数几个回过枪来,还击几下,还是加快速度地跑,余程万手一举,喊声:“占领城头!”弟兄们就由城基的瓦砾堆里跳出来。扑上了小西门城头的砖堆高处。看了看,日军已撤离一空,只遗弃了两挺轻机枪在地上。

  余程万走到残破的城门楼旗杆旁,喊了声杜团长。杜鼎马上答了声到,走过去。余程万说:“现在我们举行仪式吧,把国旗给我。”杜鼎摸出珍藏在胸口里的一面青天白日旗,交给余程万。余16程万亲手把中华民国国旗缓缓地升上旗杆,然后庄严地行了个军礼。所有的国军弟兄也举手致礼。

  正好来了一股强劲的西北风,把升上去的国旗全幅展开,迎风飘扬。在猎猎的国旗下,常德虽然一片焦土,一片废墟,远处的沅江,也是浮尸漂陈,肮脏发臭,但,它毕竟是属于中国。它在中国的土地上,江还是这条江,城还是这座城!

  澧水河对峙参加围攻常德的日军三个师团第116师团、第3师团、第68师团,在撤退的行动中,仍统归岩永旺师团长指挥。

  12月12日夜,日军部队在石门、澧县、津市一线横渡澧水河。狂风大作,星疏月朗,岩永旺率指挥所先行过河后,他就站在河北岸的一座桥头,抬腕看表,计算部队渡河的时间。不一会,各个联队相继来报告,渡河完毕。岩永旺满意地“唔”了声,正要下达继续向东北方向行进的命令,突然,报务官送来一纸电文,是横山勇司令官从沙市观音寺指挥所拍来的急电,内容说,要岩永旺令部队在澧水沿线暂行不动,他立刻赶到,有紧急军务相议。

  岩永旺不知何故,就把命令转达下去,同时赶紧叫勤务队搭帐篷生炉火,请其它几位师团长、参谋长赶来恭候司令官的大驾。

  几个小时后,横山勇乘坐越野汽车赶到。他跨下汽车,首先便对迎上前的岩永旺师团长、佐久间为人师团长、山本三男师团长问道:“你们知道湖南有多少条江河吗?”

  众人没弄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都没作声。

  “湖南有大小江河4700多条,以湘、资、沅、澧四条河流最大。我们这次打下了沅水,现在又占据了澧水。中国有句古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现在就吃这个水吧。”横山勇似有意、似无意地自我作答后,就径直走进帐篷,在临时搭就的会议桌前坐下。“诸位,”横山勇开门见山地说,“南京派遣军总司令部畑俊六大将要我将一个意思转达你们,那就是,在澧水一线原地待命。”

  开始将军们还以为是什么嘉奖决定要下达,因为常德打下了,作战预期目的也达到了,这个重要决定肯定逃不出奖赏的范围,所以他们都是抱着暗喜的心情前来赴会的,但他们也有疑问,怎么走到半路上要来表扬部队呢?可他们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糟糕的决定,他们都面面相觑,呆住了。

  “有什么意见要说?”横山勇问,他的情绪似乎也不高。“司令官阁下,我认为我们不能在澧水河久留,此次作战虽称顺利,但在常德遭敌出乎意料的顽强抵抗,经一番艰苦奋战才将其攻占,部队伤亡甚重,急需返回营地补给休养。”第68师团长佐久间为人站起来说,说完后,又坐下。

  横山勇没吭声。

  第3师团长山本三男接着也站起来,直截了当地陈述己见:“我同意佐久君的想法。我军不仅伤亡严重,补给短缺,更严重的是,目前尾随我军追击的敌人正规军3个军,离我们的后卫仅5华里,随时有爆发激烈战斗的可能,更有被敌第六、第九战区部队夹击的危险。所以,我认为我军应及早撤退,恢复原态势。”

  横山勇对这两位师团长的消极态度,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责备的意思。但他也没有表示赞同。他只是漠无表情地说:“佐久君、山本君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是,行也罢,不行也罢,都一样,都要按照畑俊六大将的指令行事。”

  “我同意司令官阁下的意见!岩永旺这时站起来附和道。我”“们虽然越出防地作战已有一个半月余,也有很多困难,但我们是凯旋之师,我们能鼓舞起高昂的士气,所以我们完全不用担心敌人的追击。我的意见,我们正面3个师团,在澧水河一线对敌军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式,不过,我们并不是去斗枪斗炮,而是斗勇斗志斗气概!中国不是有蜀国大将张飞长坂坡一声巨吼,吓死魏国大将夏侯杰,喝退魏兵百万的故事吗?这就是用气概去作战,我们现在,不正好能借用过来吗?司令官阁下,我以116师团全体官兵的名义,向您表示服从指令!”

  “那么我命令你,”横山勇冷漠地对岩永旺说,“继续担任澧水河对峙行动的总指挥!”

  “嘿依!”岩永旺立正,弯下腰。

  寒风刺骨。横山勇顶着星斗往回赶。他哆嗦着牙齿刚坐进驾驶室,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探出头来唤岩永旺。他对奔到跟前的岩永旺轻声说:“有两个高丽慰安妇。在我那儿,我派汽车给你送来!”

  “多谢!”岩永旺把腰弯成九十度。

  严格地说、岩永旺是在冒险,而且很难说,他是出于什么心理。山本三男中将说的极有道理,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有国民党养精蓄锐的3个军,如果一鼓作气攻过澧水河的话,那么日军这3个师团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不过,遗憾的是,中国军队果真像岩永旺预料的,被日军坐守澧水的气势给唬住了,没敢向河对岸多迈出一步。

  12月9日晚,重庆国民党军委会正式下达追击令。实际上是蒋介石亲发的电报命令:“致薛岳等青电(12月9日)限即到。长沙薛长官,恩施孙代长官:密。

  (一)常德之敌已动摇退却,仰捕捉好机,截击猛追。以收歼敌之效。(二)追击间,两战区间之作战地境为河、石板滩、长岭岗、阮山、新州、石首之线,线上属第九战区。

  (三)两战区之追击目标,为长江沿岸之线,但第九战区进出于新作战地境后,再待调整。

  (四)亥阳令一元电各节,缓待另令修正。①接到命令后,国军第18军、第79军、第44军马上兴高采烈地撵着鬼子追。当追兵最惬意,既轻松又威风,还能沿途拾日本人丢下的“洋捞”。通常是一个士兵得到了一件战利品,比如望远镜或指挥刀之类,先被班长夺走、然后排长说,你要这玩意干啥?给我吧!排长没玩多久,又被连长看见,大骂,你小子还藏这么个宝贝?放我这吧!放了没几分钟,被营长侦察到,叫传令兵拿来看看是不是真货?是真的就留下。但营长那儿也不保险,团长听说后就要来欣赏,欣赏之余,营长也就知趣而退了。而团长最①中○。亥青午。令一元已。”

  终也不会要,他会送给师长做礼物。

  但也不是每件东西都这么传递,捡得多了,差不多每个官兵的身上都有若干战利品的痕迹。有的穿日军的呢军衣、呢大衣、翻毛皮鞋;有的吃日军的便当(饭团)、罐头、香烟;有的骑日军的高头大马、用日军的手枪、打火机、指南针、保暖壶,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愣眼一看,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简直分辨不出是国军还是日军。

  这样打仗,大家都高兴。就这么一路春风地追。追啊追,追到澧水边,停住了。

  79军军长王甲本望着河对岸的日军,骂道:“妈拉个巴子!小日本怎么不跑啦?”

  日军不仅不跑了,而且在澧水河的岸边扎下寨来,生火做饭。

  “嗯?”44军军长王泽浚摸着山羊胡子,好生奇怪。

  敌情马上报到战区、报到重庆军委会。而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不问情由,立即下令部队停止追击。

  岩永旺在澧水河安安稳稳住了一个星期,中国军队的3个军也老老实实地陪了一个星期。日军进行对峙是有原委的,而国军对峙除了怯敌外,别无它因。

  战后,许多中外高层人士对国军丧失这么一个围歼日军第11军主力的大好良机,都不禁扼腕痛惜!

  按理说,在这次常德会战中,国军用在常德方面正面战场上的军队有12个军28个师,26万余人,约参加策应作战的部队有17万余人,合计投入战斗的兵力有43万余人。而日军直接参与进攻的兵力仅9万左右,连同策应作战和伪军部队也莫过10万多人。从兵力对比来看,是4比1。而且,日军远道来犯,国军严阵以待,情势对中方绝对有利。所以,中国军队没有道理不胜,没有道理不打过河去。360国民党军令部作战厅官员张秉钧也指出,国军处于日军武汉战区外围的第六、九两战区,计有兵力10个集团军、31个军、104个师,共计100万人。百万大军不要说吃掉澧水河对峙的日军3个师团,就是“不失时机”“乘敌抽调转用”武汉地区兵力于常德,“攻略敌原阵地”“端敌11军的老巢”①也绰绰有余。方面时,,那么这些战略目标,怎么就统统实现不了呢?仅仅是因为国民党军委会无能?指挥无方、目光短浅?也不是。

  就看看当时中国军队的素质吧。

  国民党的士兵来源,绝大多数是抓来的壮丁,薪饷低、待遇差,生活极端艰苦。而且平时缺乏严格的军事训练,军纪松弛,每遇战况不佳,就军心动摇,为了保命而四出奔逃。

  士兵如此,官佐中贪生怕死者亦不少。按军委会的规定,师长距离第一线3至5公里,军长8至9公里,集团军总司令12至20公里,这个规定本来离第一线就已经很远了,但国军的指挥官们犹嫌不够,仍然超过此规定的公里数。军令部长徐永昌总结时说:各“高级指挥官之位置仍多未能遵照规定推进,每致不能把握战机,适应指挥作战”②由于军师指挥所离前线太远,前线部。队一旦遭到日军攻击,便四处逃散,失去联络,不能对敌进行有力打击。

  如第44军由津澧南移后,军师之间往往联络不上,第73军在石门被日军包围时,各部争先恐后,只顾自己逃命,除暂5师外,其余两师基本上没有对日军反击就逃散了。至于对石门城内的老百姓,更是没放在心上,日军包围石门,军长汪之斌“对城内之居民及通信机关事前皆无处置,致招重大之损失”③。

  ①见张秉钧著《中国现代历次重要战役之研究——抗日战役之述评(续)。》②《徐永昌关于常德会战之检讨》。

  ③《第六战区常德会战经验教训汇编》。还有,本来当时国民党军队的武器装备就差,再加上平时缺乏严格的操练,致使国军一个师的火力只能与日军一个大队相匹敌。据第六战区长官部指出,平时“忙于实战不需要之业务,消耗训练时间,以致作战准备不充分”严各部队之射击教育尚嫌不,足,每遇好机不能获得充分歼敌之效。常德会战中国军消耗的子”弹(步机枪弹)达1700多万发,按国民党公布的日军伤亡3万左右计算,500多发子弹才能射中一个日军;如按日军说的“减员万余”来计算,则需2000发子弹才能击中一个日军①,这是什么操作水平?天晓得!

  国军的官兵,包括将领们都骂那些在重庆坐机关的是“官僚老爷”

  ,但这些“官僚老爷”也在考虑,用这些中国特色的部队去和日军拚,拚得好则已,拚不好,不是以卵击石把老本都赔光了吗?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从这个意义上说,余程万和57师“虎贲”部队如此英勇的抵抗,在国际上都被承认是著名的“斯大林格勒第二”防守战,真是不可多得的奇迹!

  畑俊六大将要日军第11军在澧水河原地待命:是因为常德会战开始后,中美空军于11月25日轰炸了日本占领的台湾新竹,使日军受到沉重打击,于是他们深感海上交通已经受到严重威胁,对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的要求已迫在眉睫。12月3日,当第11军攻陷常德后,日本东京大本营即令中国派遣军总部上报打通粤汉铁路的作战计划。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就认为,要打通粤汉铁路,必须保持往常德这一重要军事据点,但他又考虑经过一个多月战斗的第11军能否在常德持续下去?他征求横山勇的意见,横山勇认①见《常德会战参战部队及损耗》,原件藏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为“以现有兵力,无自信把握。此时应恢复原态势,希望按预定时间11日开始撤退”。畑俊六虽然极想扎根常德,但根据当时情况,感到此时驻占常德,确实没有把握,因而同意了横山勇的撤退要求。

  日军刚退,国军就光复了常德。

  但是12月12日,日本东京大本营再次电令派遣军总司令部,要求确保常德,以贯通粤汉铁路。畑俊六以谋取日本帝国的重大利益为己任,于是下决心命令横山勇第11军停止撤退,调过头来重新攻占常德。

  横山勇知道自己部队的处境,重返常德几乎没有可能,但他不好马上违抗上令,就先让部队在澧水河与国军对峙待命。同时,他亲自向畑俊六做工作,要求派遣军总司令部收回命令。他说,根据本军“作战准备及部队疲劳实情,与警备正面确保之限度等”

  ,“故以迅速中止此次作战,于明春再整补后开始作战为宜。”

  尽管横山勇说得这么委婉,但畑俊六对第11军的抗令行为依然极为恼火。畑俊六派出参谋长松井中将,飞往实地进行调查,观察澧水河畔的日军部队到底怎么个“疲劳实情”松井到了沙市观。音寺指挥所,横山勇再亲自陪同他前往前线巡察,一圈下来,面对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站立不住身子的部队窘况,松井不由得落下泪来。他回到南京,向畑俊六诚恳地汇报说:“此次常德歼灭战,中国防备坚固,部队损害亦多,参加进攻兵力5万,约有1万人减员,故实在有恢复战力之必要。”

  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和东京大本营才放弃了重新攻占常德的打算。将决定改成1944年春夏再发动进攻。

  岩永旺在澧水河边,搂着两个高丽慰安妇,停留了一个星期,才继续后撤。

  12月18日,日军开始撤退,中国军队的第18军、第79军、第44军又乘势追击。中美空军协助地面部队对敌轰炸扫射。同时外围部队也轻而易举地投入反攻。21日,至便收复了南县、安乡、津市、澧县、王家厂、枝江、洋溪等地。23日至25日,分别到达松滋、公安、全面恢复了战前态势。

  昨日的梦想在今天辉煌昨日的梦想,是日本大和民族希望称雄世界的梦想;今天的辉煌,是现代日本以它不容置辩的经济实力领导世界潮流的辉煌。

  畑俊六的儿孙们、横山勇的儿孙们、岩永旺的儿孙们,每年都要去东京参拜靖国神社。在那座庙宇式的大房子里,有他们父亲和爷爷的灵位,也有他们父亲和爷爷的遗愿。

  中畑护一的孙子、日本作家中畑玉在他的著作里写道:“冠以‘日本制造’字样的收音机、录音机等虽是发声机器,但从那里不可能向外国传播日本人发出的日本是什么的声音。日本的强国自我标榜不是由人类的声音发出的,而是由不会说话的日本制造的商品来完成的……”

  公元1993年春天的一个日子,我乘坐日产“五十铃”汽车,前往广东省番禺县县城市桥镇,采购日本电器。番禺,是本书的主人公——抗日英雄、国军将领余程万1918年读师范学校的地方,80多年过去了,番禺人根本不知道余程万为何许人也,但他们熟识“SHARP(声宝)、”“SANYO(三洋)、”“SONY(索尼)、”“NATIONAL(松下)、””TOSHIBA(东芝)、”“CYOWN(皇冠)这些著名日本商品的商标。”我要到市桥去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在市桥,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目前最超级的走私家用电器城,在这座城里,有全中国各地涌来的顾客,而日本货在这里统霸天下。

  日本人不仅用刀枪般的日本工业品攻陷了中国巨大的市场,而且连美国、俄罗斯、西欧这样的强国和地区,都对它的进军望而生畏。实际上,日本今天的努力,从它战败那天就已经开始了。

  天皇宣布投降后,“索尼”电器的创始人盛田昭夫回忆说他当时是个军官,要赶回驻地去,因为军官有特殊照顾,所以他顺利地买到了一张晚班车的车票。坐在车站上等车,他望着一片战乱景像,心想这下可能要等一夜了。但没想到,火车却一分不差地到站,这是纯粹的日本精神的体现。

  1946年,占领军接管了日本广播公司(NHK),这是英国广播公司(BBC)在日本的翻版。他们需要诸如混频器、播音室设备、广播器材等新的技术设备,一个日本电器工程师井深对这些东西很熟悉,他递交了一份报价表与日本广播公司订立了合同,为之建造一个大型广播混频系统。负责该工程的美国人是一个准将,他光顾了井深的小棚房,来了解这个未见经传的工厂及其经营状况,并讨论工程细节。当准将看车间是那么原始时大吃一惊,不住地摇头。他弄不懂日本广播公司的人为什么会推荐这么个渺小的、不为人知并且是在原始条件下工作的公司。井深的朋友只得请将军相信日本人的保证。最后准将被说服了,接受了推荐。但他仍然十分担心井深简陋的工棚,建议他们在房子周围准备沙桶和水用以防备火灾。

  合同时间到了,井深把设备送到日本广播公司总台。总台离东京市中心麦克阿瑟将军的司令部仅仅半英里。所有的人对设备的质量都惊叹不已,尤其是那位疑虑重重的准将。他对一个在手工作坊中工作,既新且小的公司居然能制造出如此漂亮的高技术设备感到大为惊讶,他对日本人既敬佩又深惧。

  几十年后,井深成为日本一家举世闻名的大公司董事长,他像一名元帅那样威风凛凛。

  昭和33年日本“本田”制造工厂的状况同它的经理宗一郎一样处于苦境。宗一郎在营业店的同行们面前,作了一次大胆的讲演:他决定参加世界性的大型摩托车比赛——英国马恩岛举行的TT大赛,并声明说:“参加TT大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冠军。”

  实际上,他们厂推出的赛车确实吸收了海外摩托车的优点,然而吸收的基准是在希拉季尔?萨尔帕哇啦举行比赛的车辆之优点。那场比赛只不过是二流的摩托车比赛。

  与之相比,TT大赛是超一流的。它集全世界超一流的摩托车和机械于一堂,在马恩岛一气进行长400公里的比赛以决胜败。每一个摩托生产厂家和与此相关的技术人员都想在这个大赛上争夺优胜。

  还没有尝试到世界超一流生产厂家厉害的宗一郎竟然放出要夺冠军的大话,当然是不慎重的举动。然而,无论别人认为怎么不慎重,宗一郎也没有退一步的想法。因为他认为,参加TT大赛有如下两个意义:“第一,要把世界的摩托车市场从意大利和德意志的手中夺过来是不可能的,但这可以使我们了解先进厂家的技术水平。第二,它可以使战败以后多少显得有些多愁善感的日本人脑海里萌发出一点希望,出现像古桥广之进行的游泳所掀起的大波浪一样的震动。”

  宗一郎像一个将军那样断言:“在这个景像令人沮丧、每况愈下的困难时代,如果能在世界的某个方面创造出世界纪录,也许会激起国民的勇气。我没有古桥选手那种体力,但我有技术。用技术头脑取得胜利一定会给日本人以很大的希望,给青年人以很大的影响。”宗一郎由选定参加大赛这个轻率的行为使自己奋起,同时也使国民奋起。同样,这也表明了他对未来的追求和自信:一旦选定了参加大赛这一目标,就毫不犹豫地向着这个方向迈进。

  在第二年(昭和34年)的马恩岛TT大赛中,在125CC组的比赛中,宗一郎的“本田”取得了第6名的成绩。两年以后的昭和36年,获得了TT大赛的大奖!

  日本人宗一郎的梦想实现了。

  实现梦想的日本人又何止是宗一郎?

  日本“三菱”重工的总裁平谷说,我们下一个目标是在纽约开一家产品展销店,我研究了这座城市并了解到,如果我想要把手伸到有钱人的地方、能够买得起我们的高档商品的地方,那么,第5大街就是这种地方。我在曼哈顿中区的第5大街踯躅上下,注意来往商人和商店,留给我印象很深的地方,有第5大街的东侧,约在第45大街和56大街之间的一段地方,因为这儿似乎在这条大街属于最华贵的地段。我在物色租赁一间合适的楼面时,看到这儿有许多国家的国旗,但没有日本旗。我暗下决心,开设了展销店,我们是第一家在第5大街挂起日本旗的店铺。

  这位总裁的口吻使我想起当年日军第116师团长岩永旺的骄横。他说,今天,我们所有的“三菱”厂都升日本国旗和公司旗,以及驻在国的国旗,我们的旗帜已插遍全世界,像世界运动会的选手们一样,用这种具体办法来代表我们日本,骄傲地立起我们日本的标记!

  在那个苦夏的日子里,我们去长沙郊县的狭小山冲采访抗日老人李晋忻时,他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日本人,好厉害呀,要警惕啊!”

  第九章 将军在何方

  不要说不知道

  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山城重庆打扮成银装素裹。在自然界进入冬季的时候,人们通常能够冷静下来,审视一些以往的事情。

  这是1945年的新年过后。重庆曾家岩德安里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里,炉火熊熊,身穿丝绸面驼绒长袍的蒋介石,正坐在安乐椅里看中央立法委员杨少炯转呈的报告,报告内容是常德各界人士替常德守城主将余程万鸣不平。

  蒋介石在静谧的空气里读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地放下后,他用手绢轻轻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圈湿润了。

  “唉——”他长叹了一声。

  宋美龄端了碗雪耳羹进来,看见蒋介石眼窝有些发红,就问:“大令,看什么东西,让你如此伤感?”

  “是常德会战的事情,”蒋介石沙哑着嗓子说,“我不知道,余石坚竟是这样勇猛顽强。好一个英雄呀。”他顿了顿,后悔地说:“看来,我是错怪他啦。”

  宋美龄把雪耳羹递过去,余石坚?”

  “她对国军将领十分熟悉,但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陌生。

  “57师师长嘛,你应该认识的,黄埔一期毕业,是我的学生。”蒋介石喝下一口雪耳说。

  “噢,是不是那个广东人?小个子,话不多,不善交际。”宋美龄想起来了。

  “对,就是他,仗打得不算多,但书读了不少,有点夫子气。”蒋介石补充道。

  “那你把他怎么啦?”

  “唉,不提了!不提了!”蒋介石摇头道,“全是日本人搞的鬼,要不是日本人趁我在开罗开巨峰会议时,登了几张中国士兵在常德城墙上举白旗投降的假照片,让我在罗斯福面前丢脸,我何至于发那么大的火?”

  “有错必纠,现在是用人时期啊!”宋美龄提醒蒋介石。

  “是的,我是要重用石坚的。”蒋介石点头道。

  遵委员长钦令,俞济时用侍从室专车将余程万接到曾家岩德安里,蒋介石在家中设晚宴款待这位被自己错怪的有功之臣。

  随即,蒋介石亲自下令将余程万释放出狱,恢复军职和军衔。不久,任命其为整编74师(即原74军)副师长。

  蒋介石说要重用余程万,这一点不假。抗战后,74师清一色的美械装备,受美军顾问训练,时称国民党部队五大主力中之主力,宋美龄经常代表蒋介石到该部视察、抚慰官兵。首都回迁南京后,该师驻防孝陵卫,戍守京畿,被称为“御林军”。

  1947年4月,解放战争时期,师师长张灵甫自恃自己兵强74马壮,为抢头功,率部突出冒进,与友军相距30华里。在遭到解放军华东野战军迎头痛击后,以为坦埠附近集结有解放军的重兵,便立即部署向南面的孟良崮、垛庄方面撤退。当撤到孟良崮地区时,张灵甫看到地形复杂,便想在此固守。参谋长魏振钺不同意,建议说:“此乃孤山,为兵家之大忌,不易固守。”而副参谋长李运良建议说,“军座,此虽孤山,但地形险要,我们要置于死地而后生,临险境而逢生。一向过于自信的张灵甫接受了副参谋长的”建议,立即命令部队在四周层峦叠嶂的孟良崮安营固守。

  孟良崮,在山东中部的沂蒙山区,群山连绵,沟壑纵横,72崮,装点其间。国民党74师所占领的阵地,虽地势险要,但都是岩石山地,无法构筑工事,人员、马匹、辎重等密集在各个山头和山谷里。华东野战军看到张灵甫已成瓮中之鳖,认为全歼整编74师的时机已经成熟,遂以5个纵队将该师团团围困在孟良崮为中心的狭长地带,同时分割两翼,待机歼之,还以4个纵队和鲁南地方武装分别阻击增援的国民党部队。5月15日夜,华东野战军发起总攻,以强大的炮火向孟良崮群山轰击。74师虽只剩下几个山头,但仍然负隅顽抗。第二天下午2时,终顶不住,全线崩溃,师、旅、团、营全部失去通信联络。张灵甫见败局已定,便自杀身死。这时,解放军士兵冲到了洞口,洞里的卫士仍想顽抗,解放军用冲锋枪、手榴弹还击,顺势攻了进去。至此,整编74师全部被歼。

  赫赫“虎贲”没有灭在日本人手中,却灭在了内战中的解放军手中。

  余程万却很幸运。他在孟良崮之战前夕,被调任粤东师管区司令,随后,又赴云南任国军第26军军长兼滇东剿匪指挥官。

  关于余程万的下落,有许多种说法。

  比较可靠的一种,是他在云南响应卢汉起义。

  当时国民党在云南的实力和配置是:(1)第6编练司令部,司令官李弥,副司令官余程万、曹天戈、傅克军。

  (2)第8军,军长李弥,其中170师师长为孙进贤,就是常德会战时的57师170团团长。(3)第26军,军长余程万。

  1949年底,国民党行政院长张群抵达昆明,传达蒋介石意旨,要李弥、余程万、龙泽汇等去成都听训。飞机到昆明后,省主席卢汉和党政军要员都在机场迎接。省副主席马锐送他们到下榻地,一进门,还没坐下,他就说:“这房子倒很好,就是住的人不大吉利,常常被关起来。”

  果然,第二天卢汉发出通电起义,将张群、李弥、余程万等全部扣押。

  12月15日,李弥的第8军进攻昆明。卢汉策动李弥,要李妻到大板桥劝说第8军停止战斗,可是李妻一到大板桥,就对各部队说,你们加劲打吧!打得越凶,炳仁(李弥)出来就越快!于是第8军加紧进攻。卢汉无奈,就放跑了李弥。19日拂晓,第26军和第8军同时围攻昆明。迄20日晚,战况更为紧张,枪炮声彻夜不绝。卢汉没办法,又放余程万。说是放余程万,是先将在昆明被扣留的26军193师师长石补天双手捆绑起来,腰间拴着两枚手榴弹,派人掌握着拉大绳,送其出城,喊令26军停火。停火实现后,然后再用汽车送余程万等出城。卢汉还送给余程万四卡车银元,用以慰劳26军官兵。

  第26军撤退到宣良后,余程万曾召集一次团长以上军官会议,讨论响应卢汉起义的问题。多数团长都表示反对,于是余程万就将此事作罢。

  1950年1月,顾祝同邀汤尧、李弥、余程万三人飞往台湾详商军机。1月5日晚,顾带汤、李、余去见蒋介石,蒋把没被卢汉扣留的陆军部参谋长汤尧夸奖了一番,又把李弥、余程万责备了一顿。蒋问余程万:“卢汉给你多少钱?”余吞吞吐吐地回答:“4万元银元。”蒋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了卢汉很多钱,为什么只给你一小点呢?我知道卢汉终究要反的,你多拿他几个钱才好。”

  1月14日,顾祝同带李弥、汤尧飞到云南蒙自——第8、第26军临时集结地,余程万未来。余程万自此再无人提起。

  传闻,有的说他去缅泰边界的金三角贩买海洛因去了;有的说他直接从台湾飞香港,在一幢大楼里做寓公,直到1984年才溘然病逝;还有的说他在1953年就被蒋介石的军统特务暗杀,身中数弹,血流满地……

  为了获得权威的解释,我三番五次致电致信给广东省台山县政协、侨联等组织,查询余程万晚年的行踪和归宿,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不仅不知道余程万这个人,也不知道抗日战争历史上的“虎贲”部队,和在常德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我颇有失望之感。

  我失望的不仅仅是没人知道余程万、没人知道“虎贲”、没人知道常德会战……其实这并不奇怪。

  1988年,曾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中国建立了特殊功勋的中美空军美方飞行员,自行组织了一个50余人的观光团来中国大陆访问。这个观光团属于非正式的,带有一定的试探性。当年的飞行员汤姆斯准将,50年代曾升任美国空军运输部司令,因而此行被推举为团长。

  5月20日晚,观光团的座机在昆明巫家坝机场着陆了。汤姆斯团长异常激动,抢先冲出舱门,向下面的人群频频挥帽致意……,他正打算与前来迎接的中国官员热烈拥抱,不料被那官员的随从礼貌地拦住了:“先生,您搞错了。我们是来迎接日本商务代表团的。”

  小小的误会,使汤姆斯团长有些尴尬。等了一会,接机的中方人员才到,他们是省政协名下的“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分会负责人。汤姆斯略感不快,因为看起来,接待日本人的规格显然要比他这个观光团高得多。美国人历来不计较繁文缛礼,但这次特别不服气日本人。

  当天晚上,“黄埔军校同学会”在春城餐厅设宴,为观光团洗尘。客人们就座后,女服务员找到同学会负责人商议什么事情,同学会负责人起初态度很强硬,服务员又唤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很快,东道主与那个“西装”争吵起来。最后,同学会负责人显然力不从心,回到汤姆斯身边,不无歉意地说:“对不起,阁下,我们换个地方,您不介意吧?”

  “当然。可是……”汤姆斯莫名其妙,似乎想听解释。于是翻译就说,同学会早就提前定下酒席,可是有个日商要举行答谢宴会,所出的价钱要高得多,于是该店经理就请同学会改变地点或改变时间。汤姆斯勃然大怒,跳起来一把拉住那位经理,唰地打开皮夹,甩出一叠硬通货美金,让翻译告诉他:“这是6000美金,订最高标准!”

  5月24日,地方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接见观光团全体成员。气氛亲切而友好,但是,那位领导人对中美空军的历史,根本不了解,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观光团来华之前,美国的几家报纸都作过报道,可是中国新闻界对他们极其冷淡,原因可能还是不了解。

  一腔热情却换来如此冷遇,汤姆斯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把在中国参加抗日战争获得的所有纪念勋章,包括蒋介石亲自授予的那枚一级青天白日宝鼎勋章,全都挂在胸前,走上昆明市的街头,看看有没有人认识。

  但很可怜,他绕着昆明闹市走了一大圈,也没人来搭理他,更别说要像对待英雄那样欢迎他了。突然,有几个年轻人迎了上来,这个美国老人眼睛一亮,但还未及振奋,就听到对方用“洋泾浜”的英语问“哈啰,有美元兑换吗?”汤姆斯一阵冲动,他真想找个酒馆喝个酩酊大醉!

  汤姆斯在返回美国的空中,默默地想起陈纳德将军当年说过的话:人们可以忘记史迪威,可以忘记陈纳德,但永远不会忘记“飞虎队”

  ,不会忘记中美空军。因为,那是一座鲜血和灵魂铸就的死亡丰碑!

  现在他知道了,现实并非如此。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要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正常的。否则的话,人的大脑怎么能储存那么多的符号和印记?但我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属于自己民族的精神。

  这是人的灵魂啊!

  为了永远的纪念经过漫长的岁月,走过曲折的道路,一曲《红高粱》唱出了中华民族对抗日战争时期民族精神的回唤。

  广东杂志《黄金时代》报道:“1991年4月2日晚,北京京西宾馆人大代表驻地。吃过晚饭的人大代表三三两两走出警卫严密的京西宾馆大门,在复兴路铺满林荫的人行道上散步。两位30多岁的年轻人迎面走来,他们手托着一摞复印的材料,分发给每一位戴红牌的人大代表。材料上赫然写着:“中国要求日本‘受害赔偿’刻不容缓!”

  这一幕,在分布北京东西南北的各个人大代表驻地重复着。一时间,这份长达页的意见书,在参加七届人大四次会议的代表中广泛传阅着,引起了据说是“近年来少有的共鸣和反应”。因为它将一个被搁置了近半个世纪的、沉重的话题重新提了出来,这话题就是对日侵华要求“受害赔偿”问题。

  正如作者在该文结尾所说的,“受害赔偿”对中华儿女来说,难道仅仅是钱的问题吗?不,相信越来越多的人们会理解它的意义和内涵。

  也正如作者在标题上所提醒人们的那样:中华民族遭受浩劫的历史是不能忘记的,这是沉积半世纪的呐喊!

  1992年冬,湖南文艺出版社纪实文学室主任李一安、编辑陈新文、唐明前往南岳搜集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历史资料。南岳区委特意派了一辆小车载着他们驶向著名的忠烈祠参观。这是个晴天,一路上,微风送爽,山色宜人,司机小伙子也许受了这大自然的引诱,话匣子打开,和他们聊起天来。

  他说他是个复员军人,知道忠烈祠里陈列了许多抗日战争时期牺牲的中国官兵的资料。“你们就是来了解这些的吗?”司机问。他们点点头。

  “噢……”他陷入了沉思。车还在呼呼地往前奔驰。“嗳,忠烈祠里有件事,我说给你们听吧。”

  “好啊。”他们鼓励他。

  “这是件真实的事情。有两个省里来的社教干部,一老一少,住进了忠烈祠。那天晚上,他们奔波了一天,实在是很累了,就早早地入睡。年轻的那个,头一挨枕头就入睡了,不久就鼾声如雷。老的那个呢,开始很困,可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老感到恍恍惚惚有很多人影在身旁转悠。辗转反侧许久,这个老社教干部才慢慢进入梦乡。可他睡着后就开始做梦,梦见一把把的刺刀在他面前舞动,梦见一颗颗的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当他梦见一挺喷火的机枪向他扫射过来的时候,他被吓醒了,‘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窗外凄风苦雨,杀声震天,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在搏杀、在冲锋,甚至他感到激烈的战斗中,官兵们从生命内部发出的呐喊,就清晰地在窗前激起一阵阵的回荡。他一宿未眠,拥被坐到天亮。等祠外农舍的雄鸡打鸣后,老社教干部才披衣下床推门向外面张望,他看见四野里一片静寂,毫无任何异常现象。

  “老的把夜里的情况告诉了少的,俩人就一齐找到忠烈祠的管理人员探寻原委。管理人员毫不奇怪地告诉他们,这忠烈祠附近的几个山包上你们知道埋了什么吗?埋了2700多名国军抗日阵亡将士的尸骨啊!他们是当兵打仗的,他们被埋在土下能耐得住寂寞吗?当然要天天喊杀喊打、冲锋演练。好听啊,听了有精神呢!这个忠烈祠的管理人员自豪地说。汽车还在继续开,”他们都沉默了。他们并不想去追究这事情的真实与否,但他们确实被这段轶闻所蕴含的意味给震撼了。

  他们来到忠烈祠。这里的环境似乎并没有给予他们更多的联想。听说附近的山包上,“文革”前的确有数不清的墓碑,都是国民党抗日阵亡将士的忠魂安葬地。但是,在“文革”期间,冲上来一群手持刀铲的红卫兵小将,把坟墓和石碑全铲平砸烂了,现在看不见了,全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片的苍松和翠柏。

  我突然想,那个老社教干部听到的喊叫声,忠烈祠的管理人员解释得也许还不够准确。抗日战争胜利了,将士们的使命也完成了,他们的呐喊,是否是在提醒每一个中国人,不要忘记中华民族所遭受的那场深重耻辱,不要忘记中国人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的拼搏精神呢?他们的那一声声呐喊,是否就像警钟一样在催促我们这些炎黄子孙和后代去实现中华民族的强国之梦呢?他们死不瞑目啊!

  常德会战后,国民党第74军军长王耀武和常德县县长戴九峰,为纪念捍卫国土而壮烈牺牲的将士们,以旧城墙为背景,面向南方,正对西围墙大街,划了一个大的扁圆形圈子,作为阵亡将士纪念公墓之地。这片土地包括前后兴隆街、前后坐楼街、五花洞、武陵花园、左平庵、和巷子、寡妇堂、溷眼洞、西围墙等十几条大小街道,总面积131亩。

  1944年74军驻常留守处,在上述地段正式动工,建矮花眼围墙,收集石板、断砖,碎瓦,把大墓堆成一个长55米、宽45米、高0.8米的大方台,上面铺以青石板。

  1945年抗战胜利后,74军又成立工程处,重新修建。他们从南京搞来设计图纸,自行购料,地方政府协助雇工,军方付款。经过几个月的紧张施工,公墓于1945年11月23日举行落成剪彩典礼,邀请了地方团体各界人士参加。

  当时整个建筑群的情况是:公墓正门是纪念牌坊,上方是王耀武所题“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坊”十八个字的横匾。此牌坊面对西围墙大街。纪念坊的四根水泥钢筋方柱之间的上方,架着三块横匾:正中大匾是蒋中正所题“天地正气”;左侧横匾是陈诚所题“碧血丹心”;右侧横匾是白崇禧所题“旗常炳耀”。正门中间的两根方柱上的对联是常德县参议会所题“孤军浴血千秋壮;公墓埋忠百姓哀”。正门两侧两根方柱上的对联是“壮志成仁,衡岳云飞思烈士;丹心卫国,楚江月冷吊忠魂”。进大门数十步是一座9米高的纪念塔。塔基、塔边都是四方形,塔基四面修有12级石阶,可踏步而上。基座四方砌以大理石,刻有国民党考试院长戴传贤、监察院长于右任、立法院长孙科、司法院长居正四人题词。孙科的题词是:“已表精忠光日月,长留浩气壮湖湘。”于右任的题词是:“御侮身殉国,绩勋耀九州,名城瘗忠骨,壮烈永千秋。”碑身上面为王耀武所题“陆军第七十四军常德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塔”18个字,纪念塔后是个大方台,前面建一座纪念堂。堂为琉璃瓦宫殿式建筑,面积不到100平方米。堂后就是大墓。墓圆形,直径约10米,高2米,面以水泥封闭。墓前是为8个将校官横砌的一道长碑。碑分为八格,各刻上每个人的姓名、职级及籍贯等。碑前一个小供座,作为祭祀之用。这些建筑面对大门,成一垂直线。再在大门左右各建一个六角亭子,亭中立两块水泥碑,上刻74军前后两任军长王耀武、张灵甫所撰的“常德会战记”。

  解放初期,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保留了原有的建筑。后来,有一部份国人对这一部份中国人看不顺眼,就把大门牌坊上和纪念碑上的字迹全都用水泥糊上,再后,又先后拆除了大部分建筑,修建了工人文化宫、图书馆等。这样,常德会战的经过就渐渐不为人知,甚至在常德都只有80岁以上的老人才略有记忆。

  1992年,笔者在常德采访时,得知有关部门要筹款集资重修常德会战烈士公墓,我想,重修公墓并不是为了一个古老的瞻仰仪式,而是为了永远的纪念。

  我说的对吗?

  1993、2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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