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历史的“打扫战场”
中国现代史上的战争主要是抗日战争和几次国内革命战争,这些战争既关乎民族存亡,也涉及政权更迭。这就带来中国战争的一个特点:战争结束后,战争所体现的阶级斗争仍没有结束,战争背后的政治蔓延到参与战争的所有人身上,影响到参与者以后的人生命运。我把这种情景称为中国现代战争史的特别现象——始终没有完结的“打扫战场”。这也是一种特别的政治态势,政治化的战争思维在战争结束之后仍未终止,就像每一场战役结束后都有一个打扫战场的阶段。一个人参与战争的方式成为他的身份印记,从此再也无法抹去,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打扫”,也始终无法“打扫”干净,必须带着这个印记去生活,这个印记也许会带给你荣耀,也许会带给你苦难,一切都是由政治的博弈所决定的。
范稳的《吾血吾土》和何顿的《来生再见》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打扫战场”作为突破口。《吾血吾土》写的是中国远征军的几位老兵的遭遇。《来生再见》写的是抗日战争中发生在湖南境内的常德会战、长沙会战、衡阳会战以及在战火中浴血奋战的几个普通战士。两位作家都不是简单地再现战争的历史场景,而是从这些老兵后来的生活轨迹倒溯到当年的战场,将战争历史与战后的经历打通了来写。我们发现,尽管老兵们参加的战争已经熄火,但他们一直还没有从战场上走下来,一直处在“打扫战场”的状态之中。
《吾血吾土》像是一个剥洋葱的结构,每剥下一层,就看清里面的一层真相,所剥的洋葱是主人公的一层又一层的身份。这非常精准地揭示了中国当代政治的战争思维本质。主人公赵广陵当年在抗日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按说是一名民族英雄,但因为中国的政治斗争,不得不以隐姓埋名的方式生存。范稳通过一个老兵的遭遇揭露了极端政治化的战争思维对于民族精神的伤害。何顿的《来生再见》也采取由今天回溯历史的结构方式,正面揭示了“打扫战场”的政治现象带给社会心理的影响。《来生再见》的主人公黄抗日是一名普通士兵,何顿的用力点不同于范稳,他是以一个后来人对于老兵的敬仰来写的。小说中的“我”是一位小老板,父亲则是当年参加过抗战的黄抗日。“我”过去总觉得父亲活得窝窝囊囊,从来不愿意向亲人们讲述自己的往事。直到有一天,父亲从报纸上看到纪念常德会战60周年的报道时,触到他心里的疼,要儿子带着他到当年打仗的地方走走。“我”这样才开始走进了父亲的精神世界。小说通过儿子的视角再现当年的战争,这种讲述方式显然包含着“我”的情感倾向。何顿的情感倾向使得小说的主题表达更简洁,也使得作者比较超脱意识形态,有效地表达了他的写作意图:“老一辈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华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无奈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在何顿的情感倾向里,还有一个“痛苦”的心结——痛苦是父辈们内心的痛苦,何顿了解到这一点后,他的尊重就变得更为沉重。
从这一点来说,《来生再见》与《吾血吾土》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两位作家分别选择了不同身份的人物来体验“打扫战场”所带来的“痛苦”。范稳选择了知识分子,自然就把这种“痛苦”纳入到历史反思的谱系之中。而何顿选择了出身卑微的普通士兵。何顿是一个依赖于民间的作家,他一直把自己的文学思想寄养在民间的大水池里。他忠实地面对民间,对他在民间所获得的思想资源不作任何渲染,因此他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平民化的英雄叙事,一种去神圣化的抗战叙事。何顿从历史出发,一直走进现实。这一切其实都来自对现实的批判,因为过去对侵略的抵抗者在现实中成为了被遗忘的抵抗者。何顿要让人们再一次记起这些被遗忘的抵抗者,这本身也传达了他对抗日战争的理解。我以为,何顿秉承的是一种人民的历史观,他认为抗日战争是一场人民的战争,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人民的胜利。何顿所理解的人民不是在意识形态中被符号化的人民,而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来生再见》让我们看到了真正人民历史观的战争叙事,也显示了这种战争叙事是具有广阔的审美空间的。
当然,即使从“打扫战场”的角度看,两部小说也留下了一些遗憾。《吾血吾土》进入到知识分子的历史反思,却没有找到如何从反思的思想困境中走出来的路径。而《来生再见》的平民化的英雄叙事在处理上略显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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