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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避难记
来源:口述:马文耀 整理:马克强   2020-05-27 15:42:18

  1944年4月,湘北沦陷,长沙与老家音信隔绝。此时我堂叔觉先带我胞兄都来长沙且住我家,日本鬼子攻进长沙,我们只好带他们一起逃难。我们先是租只船从水路赶到湘潭。伯父说前几次走兵日本鬼子直到衡阳就退回去了,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盼望日本鬼子早日退兵。

  刚到湘潭日本鬼子快要追上来了,好象他们知道我们的逃跑路线,故此又乘船衡阳。姐姐就在衡阳停了下来,但她反复叮咛我们往邵阳方向逃,因为那里土匪多日本鬼子不敢去。

  走了不几日,日本鬼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只好又顺着水路跑。逃了近半个月,由祁阳直到零陵,暂时住在河边的庵子里。开始时把带来的布、纱和其他细软拿去一部分变卖换点油米之类用来充饥。这时,堂兄和胞兄提出要回家,我伯母看到两个半大人又是战乱很是放心不下,最后两兄弟硬是说服了她老人家才离开我们回来了。

  他们刚走,后面又喊鬼子来了,我们又跑到菜家坪爬火车坐在车顶。直到第二天,火车把我们带到了广西桂林。这时正值暑天,天气很炎热,我们也顾不上蚊叮虫咬,汗骚蚤臭,下了火车就在郊区租了间民房倒头便睡,呼鲁声震得山响。在桂林我们稍微安顿半月,继续变卖家私充作生活费,同时我学会了游泳,因为那里的山水甲天下嘛。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午饭后又听说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及时赶到火车站。还好,有一趟黄埔军校的专列停在那里,但人货混装,什么军需物资,武器弹药、当兵的、当官的、逃难的、家属、老人、小孩,可谓鱼龙混杂。我们也顾不上爬上去火车便把我们一块儿拖到了金城江。


(图片来自网络)

  在金城江边我们租了一处民房住了下来。安顿后不久,只听见“轰”的一声爆响,山那边的火车站起火了。原来我们坐的那趟军列装的多半是炸药,不知是什么原因爆炸了。这列火车已经炸飞上了天。爆炸声、火的霹雳声响了整整一天一夜,整个山和半边天都映红了。事后我们去看时整个火车站成了一片废墟:铁轨象个大麻花,瓦砾,砖块,车厢残骸还有兵工器械的,总之,站上、山上、江里都是狼藉一片。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惨的情景,回想起来至今还心有余悸。

  副笔按:据网络小说《铁血少年》载,那次金城江爆炸事件是国民党的坚壁清野行动。怕武器弹药被日本鬼子抢支又用来打中国人。

  在过江逃跑时,桥上踩死了很多人。当时人又多,跑得又快,个个都想逃命,到这时也只能是各顾各了,所以秩序一片混乱,眼看马上进入秋天,日本鬼子又阴魂不散,我们只好又逃。可这次的逃跑却跑进了土匪的魔掌。

  时间已到了秋末冬初,每人身披一件逃难时政府发的棉衣算是御寒。由于紧急疏散,只好找了部临时汽车,车上下来六七个人说车子可以装载三四个家庭的物件和人员,要我们赶快上不然日本鬼子一来,那时命都保不住还要东西。所以我们临时邀到两户人家,一起把东西搬上车就走。那几个人显得很热情,又是搬东西,又是帮着把人扶上车。当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们说是到河池下车,价钱也是事先说好了的。

  车开到一段路程后突然停下来,其中一个说没油了要我们三户凑钱加油。又开了一段路程听说到了河池,他们骗我们说河池又发现日本鬼子不能停,只好又要我们凑钱加油。就这样走走停停,三番五次地要钱加油,把我们身上的钱榨干了,到最后我们只得从各自的箱子里、被子里或包裹里钱拿给他们。由于我们的一举一动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藏匿钱的地方也就暴露无遗。这下他们就不再那么温文尔雅了,图穷匕首见,拿着枪逼着我们下车。

  这群土匪共八个:后厢六个,驾驶室两个。等那六个把我们所藏匿的钱全部洗劫一空时,再让我们上车,刚过枫木店一里许汽车又停了下来,说是前面土匪来了,枪又响了。(每次说鬼子来了,其实都是他们搞的鬼——贼喊捉贼:喊土匪来了的是他,放枪鸣示的是他,喊日本鬼子来了的还是他们)。车上的土匪叫我们全部下车,因为刚离开狼窝又怕进入虎穴,所以都争先恐后地逃命。见树林就往树林里钻,见屋子就往屋子里跑。我伯母由于年岁大,后厢离地面又高,加之天黑且冷,手都在不断的擅抖,所以行动慢了些,土匪描准她“呯”的一枪,子弹从后胸进前胸出,再一脚踢下车,倒在公路上不能动弹,并留下一滩鲜血。土匪还不解恨,又朝我们逃跑的人群开了几枪,算是威慑我们吧,最后才幸幸离去。这时天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哪管雷呀雨的,逃命要紧。我随身滚到公路边的水塘里,一身湿透了也顾不得那么多,因为红子弹不时从我身边穿过,心中的那个险呀,脔心都跳到口里去了。不久,载我们的车消逝得无影无踪。


(图片来自网络)

  我们又回到了公路上,这时大家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一看伯母发现还有一口气,于是大家围着我的伯母进行抢救,我只知道一个劲地哭。半小时后天就亮了,眼看着受伤的伯母,大家进退维谷,一筹莫展。就在这时,从南丹那边驶过一辆小包车,往金城江方向开来。当看到公路上有一堆人时就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政府官员,他仔细地查看下我伯母的伤情后对我们说,你们往后走一华里的样子,那里有个村庄会有人为她老人家疗伤的,再者你们也可以到那里避避难。当时我们已身无分文,且伯母又不能动弹,权宜之计,就赶到该村将伯母抬进村子里。村里有个年岁稍大的男子接待了我们,并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小学里暂时住了下来。一位老妇人将柴米油盐及简单日用品拿了来,帮我们安顿。她为人和善,体贴入微,当即检查我伯母的伤口,又是换衣,又是擦伤口,忙得不可开交。之后她对我说,还好,没伤到要害部位,否则命就难保了,休息一段时间会恢复的。过一阵子她又拿来一些煎好的草药给她洗和敷,真是一位大好人哟。

  在这个村里他们给我们每人每天发一升米,小菜和油盐也定期发放,当我们感激他们时,他们则说,同是中华儿女,炎黄子孙,何以言谢。他们呀,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只恨我以后没机会,无以报答这位仁慈的老妈妈!

  大约过了个多星期,伯母也恢复了些元气。一天枫木店来了一位负责人说,我们所乘的那辆土匪车跑到南丹被拦截了,要我们去那儿领回被抢的东西,他还为我们找了部去南丹的便车,便亲自将我们带到南丹。

  车子在离南丹检查站半里路远的地方停在一个饭店门口,里面座着个中年人,看样子似乎有点熟。其中我们里面有个急性子突然上去就是两拳,“别误会,别误会,大家座下听我解释。”哦!这下我可弄清楚了——原来他就是那个司机。

  而司机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原来那天事先土匪跟我约好有一批货要运到河池去,价钱已经讲好,货到付款。自己全蒙在鼓里,全然不知他们是土匪。要早知道是土匪,就是用枪逼着我我都不会干的!当在路上发现是土匪时已经悔之晚矣,我已经被他们牢牢控制住了,用绳子严严实实地绑在驾驶室的座位上,只能手脚动身子不能动弹。且每边一个人看守着。快、漫、行、停完全由他们控制着。心想,这下遭了,不仅自己的命保不了,还害了他们三家人的性命。决不能让土匪得逞,一定得想办法解救他们出来。因为南丹有个检查站,一切车辆都要经过检查后方可放行,且检查站人多,要想解救,非检查站不可。再说,南丹是我老家,到了我老家还怕什么?主意已定就骗他们说,南丹最安全了,且路又好走,不如车开到南丹算了,他们竟然答应了去南丹,哪知他们这么容易上当。

  “快到检查站时,土匪要我冲关过去,说有我们两个在你左右护着你不用怕。他们两个荷枪实弹严阵以待。这时我早已偷偷将捆绑我的绳子用小刀割断了,随时准备战斗。刚到南丹口菜市场时下去了几个土匪,减少敌人有利于我智擒顽敌,我在心里窃笑不已。快到检查站时,我跟他们说,你们两个注意两边检查站的人,我加大油门闯过去就是了。其实我是在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说时迟那里快,我右手稍稍打开车门用右脚猛地一下将右边的土匪打了下去,同时大声疾呼:‘抓土匪啊!快抓土匪啊!!’其实左边车门也已稍稍打开,我来个急刹车顺势将左边的土匪不推而自己摔了下去。倒地的土匪爬起来后,边打枪边逃跑,检查站的人穷追不舍,把两个土匪制服,手镣脚铐后第二天将他们押到军管处关了起来。”

  只是当我们去军法处领回东西时其办事员讲暂时不能领,要等到八个土匪全部落网待审判定案后方可返还脏物。只带我们去看了被关押的两个土匪。当我们准备离开再次索要我们被抢的东西时,他们还是以未结案而拒付。只分给我们每家一床被子、一张草席、木桶、铁锅等生活必须品。领不回全部东西我们也没办法,还得继续我们的逃亡生涯。

  接着我们前往贵州都匀避难,都说那里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天无三日晴,绝对安全。逃难的队伍越来越大,据《血色少年》载,队伍有几十里长,经常是人挤人,人踩人。所以我伯母一只手总牵着我不放,生怕我弄丢了。

  由于人多成王,路上见什么只要能吃的都拿来充饥。所以,沿途的老百姓也就怕了我们这些难民,政府在路上设立了专门救助机构,每人发放一升米,打发我们早些走人。

  常常是夜住晓行,稍微有点时间就地做点饭吃,完了马上跑,一天少则七八十里,多时走百二三十里 ,真是风雨无阻,除非天下刀子。有时实在累得不行了,情况稍有好转(喧嚣声没那么激烈时),就席地打个盹,待刚刚入睡如听到一声“吼”马上卷铺盖跟着队伍一起上。一个人的求生本能,什么肚子饿,什么眼打盹,甚至什么伤寒病痛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哭声喊叫声,喧嚣吵嚷声好不热闹。路边常常看到垒垒白骨,户户关门,往往是尸横遍野,鬼哭狼嚎,好一幅凄惨的流民图啊!

  一天傍晚,走到一操场前,突然背后一声喊,我反背一看,后面火光冲天,把半个天空都映红了。大火在晚上看得更加恐怖,心悸。这样,我们不得不加快争先恐后地朝前赶。

  走了近半个月,我们才到了贵州省的都匀。都匀的景象更惨,房屋烧得一塌糊涂,到处断垣残壁,且战争的余火还在噼呖叭啦一个劲地漫延。看到被烧死的人焦头烂额,肚子里的黄油都都流了出来,这里除了逃难的还是逃难的。一个妇人跪着死在了大路边,还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小孩死在妈妈的怀里……看到这一切,深深地感受到了国家的腐败无能给国民带来的灾难是深重的、无穷的。长大后立志要振兴中华,匡扶国家,使人民早日脱离战乱之苦。

  我们一路走来,好不容易到了马昌坪,这里的情况一样凄惨,更不容人停留。于我们一路走来,好不容易到了马昌坪,这里的情况一样凄惨,更不容人停留。于是,我们继续往贵阳方向赶。途中正遇到从贵阳反方向朝我们这边逃的难民,问其原因,他们说贵阳饿死好多人,米饭要50元一碗。我们也就掉转队伍,队头变队尾,队尾变队头的往回跑。不久我们又回到了马昌坪。


(图片来自网络)

  这样来回地转圈,没日没夜地逃亡,何处才是乐土,何时才到尽头……。我不妨试探着问一个年岁较大的叔叔,他说由马昌坪往右行,走辰溪,沅江,在玉坪过铁索桥,走乌鸦滩,再经常德益阳直到长沙。我思索此人相当熟悉地理位置,可能是个老师。而且从外表看,戴副金丝眼镜,身穿一件长衫,走路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所以我们到了玉坪,形势好转多了,地方政府拿出粮食出来接济灾民。我们每当经过十里长亭,就有当地人在那里发放救济粮(一人一升米)。这也是当地人民的一片慈爱之心。

  逃难的路绝对不是什么阳光大道,到处充满着陷阱。

  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山坳,前面站了个武高武大的汉子在那把关,过关之人无论男女老少,也不分逃难或是走人家或什么的,一律都要丢下买路钱,如果说没钱直到搜身检查确实无钱后再放行。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所以,我们很快就放行了。还有些有钱财的人则跟土匪争长论短,由于战争时代,他们还是不轻意杀人,只是吓唬吓唬一下。这样没日没夜走的路不计其数,经过的地名也不知多少。一路所见良莠不齐,好坏都有,不一一细说。

  当赶到铁索桥时,桥那边的房子一直在燃烧,烟雾弥漫,枪炮声呼救声不断,估计大火烧了一天有余。前面过桥的人惊恐万状,真是“唯恐前路杀声起,天下何处能安身!”自己必须经过此桥,反正逃难的人多,前后左右都是人,我们夹在中间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更不知道水流缓急,河水深浅,桥之高矮。桥是连环铁索连起来的,从两边桥基生根,系得不是太紧,桥两边各有两根好象是做扶手用的铁索。我们经过的时候,已经铺上了好些木板在桥上,稀疏地摆放着。我们小心翼翼,一脚跟一脚地走了过来。而且,伯母一直抓着我的手过桥,生怕我掉进河里去。这边好象是刚刚进行过一场撕杀,血迹,子弹头,衣物,残破的箱柜等零乱不堪。我们也没逗留,赶紧逃命。

  途经乌鸦滩时,和我们一路同行的人说,这条河有个水怪经常吃人。要想保命全靠运气了。意思是来乘船的人首先要准备好饭团,站在船上用力向天空抛洒,如果天上的乌鸦吃掉了,说明万事大吉;如果不吃的话,行船就有危险。我说逃难的人哪有这么多的讲究。后来我们还是顺利地通过了。我看还是邪不压众,因为我们人多嘛,水怪即使来了,它们分着吃人平还不够一钱呐?

  过了乌鸦滩,不知又走了几天,队伍逼近常德。躲兵逃难都一年了,至此才真正看到日本兵:也不是什么彪形大汉,更没有三头六臂,原来我们心目中的魔鬼比我们中国人还矮一大截。听说是美国在他们的广岛丢下一颗原子弹而投降了。

  抗战胜利了,我们于是一路顺风地经常德到汉寿再经益阳回到了阔别年多的长沙。

  进入长沙后,先到我们的居住地福兴街29号看看我们原来的房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及两个铺面全被大火烧光,成了一片瓦砾场,真是欲哭无泪,欲泣无声。也只能含泪忍痛离开长沙,往老家农村赶了。途经麻林桥时将姨侄女黄爱纯交还给姐姐家,随即返回马家老屋。到家时间已是1945年农历的十二月中下旬了。这时堂姐也回她母亲家了,我们全家人抱得痛哭了一场。然后将身上所有衣服全部换掉,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脏衣服放到地坪里统统烧掉了。

  这一年多来我们从未洗过澡,也从未换过衣服,身上蚤子不计其数,在八伯父家吃了一顿舒心的晚饭,并舒了口气,那些苦难算什么,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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