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明德中学为躲避日寇飞机轰炸,离开长沙搬到乡下,经六次搬迁到五个地方。我于1941年春至1947年春在明德学习,每一个地方我都生活过。回想那些日子,国难当头,救亡图存,虽然物质生活很苦,却精神生活奋发。在校领导和老师的辛勤努力工作下,同学们都刻苦学习,校风、教风、学风都很好。在湖南全省,明德各方面的成绩仍都是名列前茅。
1938年,明德首先迁至湘乡霞岭。那里到处是崇山峻岭,交通很不方便。由长沙经湘潭至河口虽有一百多里的水路可通航,但由河口至霞岭有一百多里的山路,只能靠原始的手推独轮车及肩挑步行。然而,明德的全部图书资料及仪器设备和课桌都运到了霞岭,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学校的办公室及高中部设在曾家祠堂里,初中部设在对面的一栋民房内,中间隔着一个很大的操场,一条小溪从操场旁靠近初中部这边流过,溪水清澈见底,夏天用木板挡住溪水作游泳池,每天换一次水。由初中部到操场要经过一座小桥。全校有几百名学生,男的一律光头,女的一律短发(女同学很少),高中部的同学一律穿军服、戴军帽、打裹腿;初中部的同学一律穿童子军服、戴船形帽、打领带。每天清晨五点半钟,军号一吹响就赶快起床,漱洗完毕,到操场集合升旗,做完早操后,各自读国文和英文,四周一片朗朗读书声。七点钟吃早饭,八点钟开始上四节课,十二点钟吃午饭。午睡一个多小时,下午二时开始又上两节课,每星期有两天下午无课,供学生自由活动,每天下午四点钟后课外体育活动,晚饭后在外散步休息,晚上七点钟至九点钟自习,九点后就寝,没有床,睡楼板。九点半吹熄灯号后不讲话入睡。每天要求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都是白色的被单,十分整齐美观。我们吃的伙食并不好,只有每星期四下午因要作文,中餐有红烧肉吃,大家很高兴。吃饭都是八人一桌,用公筷夹菜。每学期有作文比赛、英文演讲比赛、辩论比赛、书法比赛等。每年有运动会、文艺表演会。高中学生有军训打靶实习,培养战斗能力,适应战时需要。初中学生有野外露营活动,自架帐棚在野外睡一夜,自己做饭吃,还互相偷营,培养警惕性。负责全面管理初中部的是郑扬新老师,他是童子军团长,在学生中威信很高,对学生既严厉又慈祥,自己以身作则,刻苦耐劳,生活俭朴,与学生同吃。他常以古今中外圣贤或名人的事迹教育学生,要求学生砥砺品德、勤奋学习。每天在布告栏内贴一格言,要求学生抄在本子上照着做。
1941年春胡子靖老校长在重庆逝世,噩耗传来,全校悲痛。师生追悼大会上摆满了花圈和挽联,摆在正中的花圈是我和班上几位同学用松树枝编成的,周围缀着白花,中间写着四个大字:“木坏山颓”。胡老校长是明德中学的创办人,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立志教育救国,是全国著名的教育家。胡老校长逝世后,由湖南省财政厅厅长胡迈先生兼任校长,他政务缠身,开始由何公望老师代理校长职务约半年,然后由谢祖尧老师代理校长职务。谢代校长也早年留学日本,他对水平高的老师特别尊重,对品学好的学生特别爱护。明德中学在抗日战争期间,物质条件很差,其所以仍能名师荟萃,教学质量很高,谢代校长起了主要作用。
明德的老师对学生要求很严,在霞岭期间,学校发生过一次大风潮,高中部有一学生的物理考试成绩59.5分,不及格要留级,该生的父亲是学校的董事,做大官,要求物理老师加0.5分,让该生及格,被老师拒绝。该董事要求学校解聘那位物理老师。全校师生对那位大官干涉学校内政很气愤,于是罢课声援那位物理老师。最后,从当时的湖南省府衡阳市把胡迈校长接来才平息风潮,没有解聘那位物理老师,该生仍是留级。我记得胡迈校长是用竹椅轿从衡阳抬到学校来的,师生燃放鞭炮迎接,胡校长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并有十多名荷枪的士兵保护。当时山区有土匪抢劫,身为财政厅长,不能没有士兵保护。土匪曾写信恫吓明德索取钱财,学校采取果断措施,由军训教官带领高中部学生实弹射击三天警告土匪。从此,土匪再没有来打扰了。
因霞岭交通太不方便,1943年春迁校至衡山晓南港周家大屋,这里地势较为平坦,有一条小河可以通航。环境也比霞岭好些。高初中部合在同一楼房内,教学条件略有改善。胡少煃老师担任教务主任,并帮助谢代校长处理学校事务。5月份我不幸患肋膜炎,右肋膜内脓肿,很危险。谢代校长从九十里外的衡山请来一位老中医为我治病,老中医用刀切开脓疱,用包了药粉的纸条插入疱内,让脓流出来,我自己都感到腥味难闻,同学们却不怕脏,日夜轮班为我擦拭,亲如家人,谢代校长和胡少煃老师对我关怀备至,几次来看望,还为我特备半个月的营养食物调理,老师和同学的恩情,我终身难忘。
1944年夏,正准备期末考试时,一天半夜钟声骤响,紧急宣布说日本兵距离学校只有十几里了,学校匆忙宣布解散逃命。我和石敬扬等五位同学各自只带了两套衣服和学习的教本,立即离校逃难,走了一天多,黄昏时在荒僻的一家投宿,房子很大,只有一个女主人,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说是旅店,却无招牌,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小说上所描述的黑店,当女主人厨房里忙时,我偷偷察看屋内的情形,发现女主人的床后有一把大刀,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怀疑,晚上等女主人睡了后,我们把应付的钱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溜出来了,那夜月色昏黄,北斗星依稀可见,耳边听到山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我们紧张地沿着山边的小路向西逃走,大约走了二十多里,隐隐约约听到前面有人说话,因逆风听不清楚,我们未引起注意,继续前走,突然一个士兵把带刺刀的枪对准我们大喊:“什么人?站住!举起手来!”命令我们一个一个地走过去接受检查。走在最前面的是石敬扬同学,一位军官打开他的布袋,用手电筒照看他袋内的东西,拿出一本英文书要他读,他流利地读了一段,相信是学生,把我们一一检查后,带到一间屋内对我们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喊口令,你们不理,若不是看到你们是孩子,我们早就开枪了。这里是前线,桥那边几里外就是日本兵的阵地,好危险啊!”我们惊吓之余,对国军在前线英勇抗击日军,深表敬意,他们听了,很高兴,带领我们参观他们缴获的日军武器,天亮后送我们经过几处哨卡,然后指引我们朝安全的地方逃去。我们沿着潭宝公路西行,草鞋把脚磨得起了血泡,也不敢停留,怕被日本兵追上杀头。不几日,除了我和石敬扬外,同行的同学都找到了投靠的亲友。我们两人身上无钱,相依为命,傍晚逃到永丰镇,街上空无一人,到处是乱丢的东西,我们在一比较干净的床上睡了一夜,天刚亮就继续沿公路西逃。公路两旁的人家都跑光了,枪声时起,惊心动魄。我们饿了就到人家菜地里扯些瓜菜或爬到树上摘些果子充饥。这样我们一直逃到武冈县洞口区马渡村,一唐姓的大户人家可怜我们,收留我们住了十多天,全家人都对我们很好,老祖母十分慈善,把我们当孙子一样疼爱,不久日本兵要打来了,他们自己也要逃难,我们不得不离开那里,临别时依依不舍,老祖母含泪握着我们的手,给了我们一些零用钱及一床棉被。我一直怀念着这段恩情,遗憾无缘报答。后来我们逃到武冈县城,去县政府找县长,守卫的士兵见我俩衣衫不整,背着布袋和棉被,狼狈不堪的样子,可能以为是两个小叫化子,横枪拦阻不让进去。我们只好先找客店住一晚,次日收拾打扮一番,穿上干净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县衙,找着了县长,说明我们是明德中学的学生,从沦陷区逃出来的,要求帮助解决生活和学习问题,恰巧得很,县长说他也是明德校友,于是写信介绍我们到该县一位明德校友办的洞庭中学。那时正值暑期,校长客气地留我们住在那里,吃饭的桌子上还写着“明德校友席”。大概只住了几天,日本兵逼近那里,我们不得不又去逃亡。这时石敬扬同学去投靠他爸爸的同学去了,我考入省立十二师范解决了生活和学习问题,只读了半个月书又逃难,我再考入较好的国立十一中学,学生约有一千多人,沦陷区来考上的学生不少,完全免费,跟着学校逃亡。当时逃到了溆浦龙潭唐家祠堂,生活艰苦,学生凭胸前佩带的符号进餐,饭常不够吃,一碗饭后,饭桶就空了。男同学一律光头,女同学一律短发,上课时,黑板挂在树枝上,男女同学盘坐在地上听老师讲课,有诗趣味地描述:“疑是如来宣佛法,满堂罗汉与观音。” 防空警报一响,大家散开躲避。从明德逃出来的李澹村老师在这里执教,他很照顾我,要我睡在他宿舍进门走廊的木地板上,这比别的同学好多了,他们都是拥挤地睡在祠堂的地面上。不久,明德在安化蓝田光明山复校上课,谢代校长通过李澹村老师要我回明德学习,仍给我特种免费。明德那时已创办了四十多年,我是第二个得到特种免费的穷孩子,校长老师都喜欢我,我对明德有着深厚的感情,于是决定离开好不容易考上的国立十一中学,独自一人翻山越岭,历经危险,走了七天,终于高兴地到达安化蓝田光明山明德母校,见到了尊敬的谢祖尧代校长及胡少煃等老师和亲爱的同学们,万分高兴。这里原是国立师范学院的校舍,环境和房屋很好,学生四人一个寝室,上下床铺,还有两张大的书桌,四把凳子,教室宽大明亮,校舍建在山上,山后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夏天同学们在溪里游泳。当时有几十名美国兵驻扎在进门的大楼内,我们常与他们聊天练习口语。对他们与我们共同作战抗击日本侵略者,我们很感激,然有个别的美国兵生活作风不好,记得一位瘦高个的美国兵游泳时追逐女同学,我们很反感,掷石子。一天这位美国兵对我说:“Big head (他们叫我的小名),P1ease bring me a beautiful girl,I will wait for he r under that tree this evening,我很气愤,决定教训他一下,于是我悄悄地告诉了他的班长。班长不信,那日黄昏,我要他到那离树不远处躲着观看,我一人站在那树下,不一会,那兵来了对我说:"He l l o! Where is the girl?” 我指着班长躲着的地方说:“Over there。” 这样他遭到班长的严厉批评,并罚他两手平举枪过头,双膝弯曲站一个小时,我高兴地在旁边看了他一眼走了。后来他的作风好了,也没有对我打击报复。
我们在光明山的好景不长,1944年日本兵快打到蓝田来了,明德又迁到一百多里外的樟梅乡,校舍是一大地主的破旧木房子,楼下教室,楼上寝室,条件很差,但学习风气仍好。在樟梅乡停留几个月后,因战争形势好转,学校又迁回蓝田。暑期因思念家心切,和石敬扬同学一道化装农家孩子潜入沦陷区探望家人,家里房子己烧光了,住在茅草棚下,所幸人还在。游击队很活跃,杀汉奸,打日寇,大快人心!最令人兴奋的是在回校的路上,1945年8月1 5日的夜晚,用手电筒和火把看贴在墙上的日本投降的电文通告,大家欢呼雀跃,高兴得沸腾了,八年的艰苦抗日战争终于我们胜利了!从此可以过安静的日子,不再颠沛流离了。待长沙被炸毁的乐诚堂大楼修复后,明德于1946年春最后迁回了长沙原来的校址。在学校的几次搬迁中最困难的时期,多亏谢祖尧代校长主持外务、胡少煃老师主持内务,才得以把明德继续办下来,并创造优异的成绩。在明德校史中应记载他们的卓越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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