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8日,我的家乡湖北沙市沦陷了。在日军侵入荆沙地区前,数十万居民慑于敌人的烧杀抢劫、惨无人道,纷纷南渡长江,来到湘鄂西交界一带躲避战乱,我们一家人也走上了这条充满艰险和磨难的漫长道路。当时我只有六岁,许多事情已不能完整记忆,然而家人遭遇的不幸,人民所受的痛苦,一幕幕的悲惨情景,即今忆之也常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母亲撒手人寰小妹妹夭折
我们逃过长江以后,一天,几家难民正在一座独立小屋中休息,突遇日机来袭。当警报响起时,大家赶紧躲到桌子下面,桌上则铺上厚厚的棉被和各种杂物。当时民间普遍采取这样的土办法,减少飞来的弹片和子弹的伤害。后来有人提出,这座独立小屋目标太明显,容易遭到敌人轰炸。于是人们赶紧跑出屋外,分散到周边小树林和稻草堆中躲藏。说时迟,那时快,一架敌机可能是发现了逃跑的人们,立即俯冲扫射,投下的炸弹正好命中小屋,顿时燃起大火,小屋灰飞烟灭。这时怀有身孕的母亲受到惊吓晕了过去。
后来我们又继续南逃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母亲临产了。由于长途劳累,担惊受怕,身体虚弱,导致了难产。在那缺医少药的战争年代,母亲生下了小妹妹,然而自己却一命不保,撒手人寰了。孩子怎么办,愁煞了父亲。幸好遇到一家好心的农民,农妇刚生下小孩。他们表示,把孩子交给他们,两个孩子一起哺养吧!不难想象,在日军的围困和封锁中,在封闭落后的农村里,物资极端匮乏,人们食不果腹。一个产后的母亲哪有充足的奶源去哺乳两个孩子呢!残忍的现实正是这样,可怜的小妹妹来到世上仅仅一百天就夭折了。那位农妇告诉我父亲说:“晚上听到摇篮响,孩子轻微地哼了几声就没有动静了,是她妈妈把她接走了。”我父亲欲哭无泪,只能听天由命而已。这件事在我脑海的“相册”中,保留着这样一张难忘的“老照片”:一大一小,两座坟包,背景是一片荒野。大坟包是我母亲的,本来也不大,是用泥土堆成的;小坟包是我妹妹的,紧挨着大坟包。这场景仿佛是小妹妹正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父亲被抓走我差点成了孤儿
父亲把母亲、妹妹后事处理完后,带着姐姐和我继续逃难。凑巧的是在途中预见了姑母。像众多的家庭一样,在鬼子的围追堵截中,她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孤身一人了。于是我们汇合在一起,继续前行,寻找能够安顿下来的地方。然而时不时我们还是与鬼子遭遇,险象不断发生。
一天,我和一群小孩正在湖堤上玩耍,一群鬼子兵来了,我们来不及找到大人就下湖逃跑,一个个急得哭了起来。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安慰大家说:“不要哭,跟我来。”他把我们五六个小孩带到堤畔的家里,若无其事地虚掩着门,让我们蹲在角落里别吭声。不一会儿,一个鬼子兵提着枪,推门而入。那个男孩立即迎了上去,鬼子兵边叽哩哇啦边比划,男孩明白了,于是爬到床底下,抱出一个盛有鸡蛋的坛子。鬼子兵一看高兴了,把枪往墙边一靠,拿起鸡蛋就往军衣口袋里塞,可能是怕把鸡蛋挤破,后来干脆用一个篮子拎着鸡蛋走了。那时,在敌占区、游击区,孩子们都有着应对鬼子兵的智慧,于是演出了“一坛鸡蛋救了孩子们命”的故事!
还有一天下午,我们所在的村子突然被敌人包围。姑母带着姐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父亲带着我被鬼子抓到一个祠堂院子里,这里已经关了不少人。后来大人全被鬼子抓走了,孩子们只好躲进祠堂里待着。到了半夜,噼噼啪啪的枪声惊醒了睡在地上的孩子们。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全身湿淋淋的父亲站在面前。他拉着我赶紧逃出祠堂奔向黑暗的远方。后来听父亲说,他是被鬼子兵的后勤部队抓走的,主要是搬运军需物资。到了晚上,十几个苦力被关在一间房子里,一顺躺在地上睡着。门口摆着一张桌子,哨兵坐在灯旁看书。这是个朝鲜籍鬼子兵(当时中国人都叫他们“高丽棒子”),会说中国话。父亲曾请求他放了自己,说是有个孩子无人照顾。这个朝籍鬼子兵说,他家里也有孩子,他已经出来3年没有回家了,你才干了半天活怎么能走呢。夜深了,哨兵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了呼噜声。一个躺着的苦力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从哨兵身边溜走了,接着其他的人也都一个跟一个地逃跑了。父亲睡在最里面,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没有跑多远,后面的枪就响了。他拼命奔跑,跳进一条小河沟,爬上岸来,才回到村子里找到我,要不然我就成了孤儿。
姐姐掩护我被鬼子兵打伤残
记得当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我们一批难民和正在同日军作战的中国军队一起被敌人包围了。后来我查资料,了解到这可能是当年张自忠将军指挥的“枣宜会战”中的一次战斗。我们全家躲在一间徒有四壁的茅草屋里,我和姐姐紧紧地挨在一起,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一时间,噼噼啪啪的枪炮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大地,还有鬼子兵的嗷嗷叫喊声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后来枪声逐渐稀落,我好奇地抬起头来往前看。正在这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突然大喊一声“趴下”,同时用左手紧紧地护住了我的头。当我还不明就里的时候,一声枪响,姐姐的左臂被打穿了。原来她发现一个鬼子兵正在不远处向我头部瞄准。姐姐以一支胳膊伤残的代价,保住了我的性命!姐姐受伤以后,血流如注,流在了我的头上,流到了她的身上,也流进了我的心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于是,难民们慢慢地汇集到一起,商量着继续逃难的苦难行程。我举目四望,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残肢断臂。一些牺牲的中国军人,有的举着手榴弹斜趴在土坡上,有的倚着树干枪口向前,有的怒目圆睁直视前方,有的肉搏后的身子已经扭曲……还有一些与我们一起逃难的乡亲们和孩子们,也永远地躺在了那里。在这次日军袭击中,我的姑母一只手也受了伤,再加上她年事已高,孑然一人,伤心过度,不久也离开了我们。按照民间习俗,我作为“孝子”,披麻戴孝,手拿哭丧棒,送她最后走上西归路。这个情节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
几经辗转,我们一群难民在沙市同乡会的组织下来到了地处湘北边陲的津市镇。这里有瑞典人建立的一座教堂和一家医院,我姐姐被打伤的那只胳膊,原来农村里的医生说是要锯掉的,但经过这家医院救治后保住了。姐姐拖着伤残的胳膊,直到1968年才由北京积水潭医院将弹片完全取出,解除了身体的疼痛,但留在我们姐弟俩心中遭受的创伤却是永远不可抹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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