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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逃难到绍兴
来源:绍兴 网   2017-12-12 11:33:32

  大约是十月初,我们离开了杭州。

  原以为躲过几天,以为十月十日国庆节一到,就会停战,就会恢复和平,人们又可过平静的生活了。这当然只是希望、只是一厢情愿的意想。实际上,现实却比这严酷得多。我们越到江边,越靠近船码头,就见人群越像是赶命似地逃奔,挑的、背的、抬的、坐车的、徒步的,穷的、富的……什么样的都有。瞧那个狂奔劲儿,就像鬼子的大刀已经砍过来了,逃命的欲望控制了整个乱哄哄的人群,不管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哭的、喊的,都拼命朝着江边奔跑,仿佛过了江就天下太平了。

  跟着奔逃的人群,我们也被推挤着往船码头跑去。那时正是秋阳似火的下午,加上人流,汗水,简直叫人头晕目眩,叫人透不过气来。当我们好不容易爬上了自己原来套好的(即雇好的--是当地的语言)一条小船上时,几乎全身都湿透了。

  这是一条较小的船,杭州到绍兴一带的内河船都是用竹篾做的篷,也就是鲁迅笔下的所谓乌篷船。就是在粗竹席篷上涂一层黑色的油漆。这种船有大有小,大的可以用好几块竹篷连接起来,在竹篷两边各开个约一尺见方的窗户。这种窗户不是用玻璃的,那时候也没有不易碎的有机玻璃或塑料,据说是用鱼鳞片做成的,既透光又不会破。有几对窗户的就叫几明瓦,最大的船有六对窗户,叫六明瓦,这种船是有钱人家租用来上坟、请客游乐的,因为它有好几个船舱,舱里可以放桌子,有做酒菜的地方,所以可以请客吃酒,打麻将,还可以睡觉。当然,这些知识是我到绍兴以后才逐渐得来的。

  当时,我们只套了一只没有明瓦,只有一截乌篷两头露在外面的小船。等到我们从西兴开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总算离开了那拥挤的人群,小船吱吱哑哑地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滑动了。这滋味对我来说,觉得特别新鲜。我坐在船头上,而船夫坐在船尾上用双脚不停地划着桨,手也握着一柄桨在划,这样手脚并用的划法,我更是第一次看见。他划得那么熟练自然,有时候还要抽出旱烟袋来抽几袋烟,这时,就让脚单独地操作,小船还是那么平稳地慢悠悠地前进,水面上划出来的波纹还是那么圆。离开城市越远,水越清亮,在夕阳的余辉下那么深幽幽,蓝闪闪的。真的,我这个人一生就爱山、爱水、爱大自然。这样一来,白天的喧嚣沉寂了,余下的只有规律的划桨声和被船头轻轻犁开的活泼泼的水声,它简直像天真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我不觉沉醉了……

  老太太几天来的操劳,当然累得很,从萧山西兴镇到绍兴要整整一夜哩。小弟弟早已睡着了,老太太也斜靠在船帮上打盹,因为这船篷实在太短,舱也实在太小了。我就这样一直坐在船头上,听着水声入夜,偶有经过村镇的灯光和打渔人下的渔火,映在水中闪烁、摇曳……一切都那么安祥、静谧,跟刚才钱塘江边的景象宛若两个世界……直到晨曦初现,夜凉如水,我感到有些冷时,才觉得全身也被冷露浸湿了。

  这时候,柳桥头到了。

  附注:

  所谓柳桥,只不过是由两块条石拼起来的一座石板桥,从外观上看简直毫无特色,但它在将城和乡连接起来的职责上,却担负了重要的任务,柳桥头就是在柳桥的近处。

  今天在读到陆放翁的五绝柳桥晚眺时,才知道这座不起眼的石桥的古老。可惜前些年,我再去绍兴,再去访一访当年的柳桥时,却已被拆除了,只剩下一条又脏又黑的污水河,横躺在我的面前,当年来往于桥下卖农货或运物资的脚划船也不见了踪影,河对面建起了洋房。我只得伫立在河边沉思了……

  陆游的诗里: 小浦闻鱼跃,横林待鹤飞。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的情景,在当年还是隐约可见的。从这方面来看,可见我所见到的柳桥边的景色,还有六七百前陆游时代的影子,只是没有横林子的飞鹤了。而今天的进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惜的是,人们只知道拆呀、建呀,至于如何维持景观,如何保存古迹和自然协调的风貌,则一概谈不上了。正如大禹胜迹和沈园一样,当年那盛景自不可见,但连我所见的荒烟衰草,古树寒鸦的景象也全不见了。禹迹寺双门紧锁,门前的大石柱子也折断了。

  这些,当然是后话,是我一年以后在越光中学教书时,才知道这些古迹和埋藏在荒烟衰草中的故事的。

  在柳桥头的生活

  这是绍兴城内东南角的一大块空荒地,一条河把它和城里的街道隔开--这河可不是我家乡那种从山野流淌下来的河,而是两岸砌上石块,设有河埠头的江南城市里的河道。正是河上的这座柳桥,把这块荒地与城里的繁华人家联系了起来。

  这家的主人叫李葆生,是锡春的公公,按亲眷的称呼应是姻伯父,而老太太称他为葆生大伯,锡良小弟称他为太亲公,我则一般不大称呼他的,他们称我为新嫂嫂。

  这位主人约六十开外,矮墩墩的个头,黑黑的长方脸。他原来是老太爷在吉林的同乡人,在中华书局当店倌(既如今的售货员),认得些字,能对付着写封信,这文化程度跟锡侯的父亲不相上下。他有一女一儿,长相也都像父亲,不过比父亲高大些。儿子叫李汉松,年纪轻时被带到吉林学生意,后来也当了中华书局的售货员,文化比他父亲高一些。李汉松小时候常到锡侯家串门儿,就订了锡春为未婚妻,锡春出嫁时,他已经到昆明中华书局去当经理了。在当时,这可是个光宗耀祖的饭碗哩。这家的女儿是个老闺女了,当时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这一家就住在靠桥头的河边上,河对过就是南街,那里有一排大台门的大户人家的房子,是个街巷的模样,河这边却散落着几户人家。李家是靠河边的一家,房子低矮破旧,房后有一块空地是种着蔬菜的菜园和 茅厕 ,一边还有一片不算小的细竹林,有石头垒的矮墙围着。我们从菜地和竹林间的河埠头登了岸,走过一条短短的小径,就进了这家又矮又黑的后门。

  这房子本来不高,加上房檐压得太低,一走进就有一股阴暗霉潮的气味,仿佛墙脚下都会长青苔似的。虽有小小的窗户,却似乎从不打开。房子倒并不小,一共是三大间,中间和西边都各横隔成两间,便成了前后四间,只有东边朝南的一面隔出大约十平方的一间来,并铺了地板,新安上的玻璃窗,据说这是为新媳妇准备的新房,算是最好的一间了。因为铺地板,不得不垫高了一层,大约一个楼梯的高度,这样房子更显得矮而气闷了。东房的后面又隔成两间,中间是间过道式的堆东西的地方,后面则是一间颇为不小的厨房,一个大灶几乎占了厨房的二分之一的面积。有趣的是,一家三口人却有两个厨房,两只大灶,东边的灶大约是为儿子媳妇回来做荤菜的厨房,西头的则是老太婆的素厨房。

  我们来后,为了照顾我们,就让我们住进了东侧南屋,也就是铺着地板的那个房间,因为房间里有一张大木床,还有箱笼、方桌、凳子之类,挤得满满的,但算是最方便的了。这张床我们三个人睡,老太太同锡良睡一个被窝,我单睡一个被窝。这张方桌就是我读书写信的地方,夜晚灯下(一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就是大家聚会聊天的地方。可惜我白天忙家务,晚上又不能凭桌写字看书,逢着大家围拢来时,我只得把没写好的东西悄悄收起来。

  这房间虽说有个不大的玻璃窗,但窗外是过道,房前又是个小天井,天井里靠东头偏偏种了棵七、八尺高的山茶树,正好挡住光线,所以还是又暗又气闷。

  南面还有一进新造的三间房子,大约原来是为儿子结婚造的,但却没有住过人,房间是空的,且家俱全无。那大门倒是双扇的新大木板门。门前不远处就是一座高墙的房子,不过门是永远关着。据说那里原来是个尼姑庵,如今成了一个什么防疫医院,却从未见有人出入过。其他的就是几家散落的贫民户,那房子比李家的还要小、要破。听说原来是想让我们住到南面那房子里去的,因为一则没有家具,二则前面太荒、太空旷,老太太心想反正住几天就走的,何必兴师动众呢!

  再往南,就是一大片稻田和水洼地了,这里叫罗门畈。水田里种着稻,水洼里尽是些菱角,一到秋天收获季节,倒也是黄金铺地,水红菱是又大又甜又便宜的。因为一水之隔,我此后的日子,就是在那么一间房里和那一大片稻田水洼地里徘徊度过的,那些岁月,让我永生难忘。

  嵇山门就在东南面,城墙虽在,却无城门,只剩下城门洞了。人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可我当时却无福享受。远望嵇山门外,便是高耸的香炉峰,陆游诗中所描述的晚眺景色,现在想来,确有如在目前之感。可我在当时的处境、心情,健康条件下,却只有凄清惨淡的回忆。从此,柳桥头(确切地说是那间房子和厨房)便成了我生活的天地,也就是说成为我这只遍山跑、满天飞的野鸟的樊笼了。

  这时候,战争局势正紧,尤其是北方的友人们,为了不愿在日寇的沦陷区生活,为了抗战,为了找寻自由,多纷纷外逃,北方友人的来信更稀少了。有的到个新地方还来过信,比如克木,到武汉后给我来过信,小浦、小林他们就不知去向了,只有干妈还不时有封信来。

  原来,我到南方来之前,北平的友人们也为我设想过,万一在南方居住不惯,可仍回北京去继续求学或做点什么事。但战火一起,一切都乱了套,北返的计划落了空。

  家乡的父母从我出走后,大病一场,三姊、小妹也频频来信催我回去,为了父母,我又何尝不动心。但不久希衡夫妇带了孩子也回家乡了。这样一来,我当然死了这条心。

  这时,只有周麟的妹妹瑞华(她曾去看过我,而且相处很好,她当时在杭州,后来考取了浙大外语系,战事一紧,就随学校辗转流亡南迁了)开始还有信来,往后她的行踪也不定,信是时有时无。

  而锡侯走后,信虽常寄,我却收不到。寄到杭州家里的被他舅舅的儿子拆看了,这是我最最不快的,但又无处可以代收管。我的信一封封地寄,每次信投进邮筒里,仿佛连心也一起投了进去,听见信落入邮筒的一声轻响,总要默默地在心里万千祈祷,祈祷它能够被我的锡收到。烽火连天,云山万里,那是一种多么惨淡的心情,希望和祈祷一齐寄了去。每寄出一封信,心就往下一沉,这滋味,至今犹如昨天的事。

  每天,我机械地做着一切家务活。原来李家让我们烧火灶,但烧那种灶,不仅我不习惯,老太太也不会烧,于是我们就改烧柴火的风炉。这种炉子是黄泥烧制的,像一只小缸,门前开个大方口,可以送柴进去烧,烧不着时满屋子烟,呛得人鼻涕眼泪直流,这也慢慢儿习惯了。好在烧饭和烧菜都比较简单,买柴、买菜等也很方便,后门头河里常有农民划船来卖,什么萝卜、白菜的全有,有时还有鱼、虾。所以除了买油、盐、米等,几乎不必上大街。而买这些,又总是李家大姊上街时喊着我一道去,十天半月难得去一次。我独自一个人是不上大街的,一则语言不通,二则道路不熟,三则也无什么东西要买,也无什么大街可逛的。

  使我最苦恼的是无书可读,从杭州匆忙带出的两本书也读完了。我这时唯一的精神和感情上的寄托便是写信和写日记,虽然这些信可能是无法投递到的,因为收件人的流动性太大,加上烽火连天,谁知道这些信会在哪个关节上出岔子呢?但是我还是写,不停地写,借以排遣内心的郁闷。

  开始的日子还好,我白天干活,夜晚在煤油灯下,还可以干点自己的事。老太太们或老太爷,也常来聊聊天,他们爱坐在床沿上聊,我只当没听见,也还干扰不了我。可不久以后,杭州形势更紧,老太太的娘家人--舅舅、舅母及其儿女们一大家口全逃了来,这一下子挤挤闹闹,就没法儿得点清静了。

  舅舅一家原先住在杭州的花牌楼,跟陆官巷很近,一般来往不大密切。老太太的兄弟--舅舅,倒还是个老实人,不大言语,原来在吉林南货店里管点账务。舅母可是一位厉害角色,是个典型的小市民,个头高高、胖胖的很结实,一脸横肉,说良心话,我不喜欢这个人。她有四个女儿,大的两个已经出了嫁,小的两个比我小几岁,长的一般,是那种伶牙利齿的典型杭州姑娘,说话叽叽喳喳、又尖又刻。有个儿子大约比我小一两岁,也许跟我差不多大,是个中学生,有点文化,有时我们还能交谈几句,此外还有个小儿子,当时还吃奶的。瞧这么一大家口,又加上个个能干,我可没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开始,觉得闹哄哄地,弄得人整天头晕目眩。后来,他们安排了住在南屋三间新房里,这三间新房里原来西头也有个大厨房,一只大灶,真是 民以食为天 ,怪不得绍兴人一见面头一句话准要问: 吃过饭没有? 当时心里只觉好笑,仿佛绍兴人天天为了吃饭活着似的,要不然一家为什么要不砌那么多灶呢?

  自从舅母来了以后,为了方便,我们也就在新房的灶上一起烧饭了。舅母对我还是嘴甜甜的,也跟着孩子喊我新嫂嫂,称老太太为阿姐。自古来,姑嫂相处很少有和睦的,我冷眼看老太太跟她也是表面上客客气气。

  原来舅母有个大女儿(大表姊),我从未见过,据说比锡侯大一岁,叫美云。曾听锡说过,当时他们想把美云许给他,他无论如何不肯要,后来听说老爷子还为此发脾气,硬逼着他答应,那时他的老父亲已经患病卧床了,他始终不肯答应就径自回了北平。到后来父亲死了,他总觉得自己怫逆了父亲,是件终生憾事,却又始终觉得没有答应美云的婚事是对的。后来美云嫁了杭州一家绸缎店的小老板,据老太太说,丈夫每次回家来口袋都要翻过一遍,连几个铜板都要搜刮下来。这些话,是有一天我已睡上床,老太太跟李家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聊天,听老太太说的,她们以为我已睡着了。

  从这个小插曲里,我觉得舅母对我的过份殷勤和关切,多是怀着醋意的。因为到绍兴以后,老太太经常发头晕病,经常卧床,锡良年纪小,又是男孩子,只有靠我一个人服侍照料。一般生活只能是青菜萝卜之类,门口可以买到活鱼,我总买点来烧给老太太吃,良弟当然端了碗凑在老人床边一起吃,我则一个人坐在厨房灶前方凳上吃点剩饭剩菜。这本来对我没有什么,我也不在乎这个,可舅母就在我面前说:阿姊如何如何,自己带着小儿子吃好的,让我在厨房吃剩菜之类的话。我总是回答她: 舅母不要这样说,姆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小弟年纪小,应该吃点,我年纪轻,不要紧的。 这既是我出自内心的真情实话,也是在回敬她的挑拨性话语。当然,她们姑嫂之间还有什么龃龉,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如果是为了美云的婚姻之事,她应该更恨我才是。好在我这个人一向豁达坦诚,从不计较这些小嫌隙的,所以也就懒得去深究它的底蕴。

  倒是最使我苦恼的还是夜晚到来后,他们没地方可以消磨时光,便都挤在我们的房里,因为那里有唯一的一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亮灯。于是,老的在那里谈天,张家长李家短、日本鬼子 甲格甲格 (杭州话,意思是怎样怎样),年轻小一辈的就围拢方桌看我写什么。这是使我最恼火的,他们从来不懂人家写什么不该去问去看的,我又不便说什么,只好忍着,见他们一来,赶紧收起来,直到他们散去,夜深了才又开始写,这时候,老太太又该催了: 夜了,早点睡……熬油费火地…… 于是只得赶紧收摊睡下。

  其实,正是由于我的天真无知和坦诚的粗疏,不去深究底蕴,让别人钻了空子。今天回想起来,这位舅母,称得是一位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人物,她恨我,想拆散我和锡之间的爱情关系,她表面上对我多关心嘴多甜,当着我的面说她阿姊如何如何,实际上她和老太太之间该不知搬了多少是非,做了多少挑拨,这是我现在仔细回想才恍然明白过来的。因为逐渐地,老太太对我的态度比以前不仅是更冷淡,并且更露骨的谩骂和侮辱的话时常出来。本来我对他们就是个外来者,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加上我是从北方来的,说的一口北京话,江南人一般自以为聪明伶俐,高人一等,常常刻剜奚落北方人,称他们是 北佬儿 。这句称呼本来就含有轻蔑的贬意,从此我就被他们称之为 北佬儿 了。起先我仍不在乎地付之一笑,逐渐这几个小表妹人前背后地取笑我,她们不知自己的无知,可我在这个环境里是个孤立的被取笑的对象,老太太本来就嫌我是个多余的、 白嚼食 的人,后来她被人挑拨得常常对我恶语相加,或冷言相讥,她那一句句话真能呛死人的。我想,我迟早要被这个环境折磨得发疯,甚至磨死。

  本来就极度虚弱的身体,加上每天的劳动,使我时时有一种要倒下去的感觉。别的尚可,记得最受不了的是倒马桶,绍兴人对粪便看得极其贵重,这是我到绍兴来后的最特别的印象。除了最大的一条街上外,其余的大街小巷几乎几十步就有一个茅坑,那茅坑并不是房子式的,而是用稻草搭成的三角篷子,下面放一只大缸,缸口上放两块木板。最初我很奇怪,后来我才明白,大粪可以卖钱,在绍兴大约地少人多,田地主要靠粪肥。怪不得几乎家家有茅坑。李家后门口就有一个,粪便除了自己浇菜之外,还卖给农民,一个月可以卖一两块大洋呢!李家老太太每到农民来打粪之前,总要掺些河水,这样可以多装几桶,多卖些钱的。

  所以我们去后,李老太太便借给了我们一只大马桶。这种大马桶又高又大,上下几乎一般粗,上面有一圈厚厚的边,可以坐人。马桶本身的重量大概就有十多斤了,而且这马桶没有可以用手提的环儿,倒马桶时只能双手捧起来,把马桶端到齐胸口高处。若是隔天倒一次,还可以抬得动。因为我要从房里床背后倒退着端出来,出房门下一级台阶,再迈出中屋门的门槛,这已经是有些吃不消了,但是还得一口气抬过厨房,迈出厨房门槛才到后厅堂屋,然后再迈过一道后门的高门槛,才能摇摇晃晃地抬到地头的茅坑旁。

  常常是当我这么困难地抬出来,刚走到后厅堂或刚迈出后门槛时,却冷不丁地发现李老太太站在我身边,她一边手持念珠,一边笑眯眯地跟我摇头又摆手,说: 舅母,今天是××菩萨生日,不能倒马桶。 这句话虽温和,却不啻为一道圣旨,弄得我不敢不遵,只好乖乖地、更艰难地抬回去。这样的时候时常碰到,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直接上茅坑吧,不仅无遮拦,而且那是男人的专利,何况李老太太几乎天天就守在那间屋里,因为坐在屋里可以观看后门口河里的船只来往动静,由此可以盘算她的生活和经济命脉。因而我只有等,常常是一连好几天都是菩萨生日,我就得好几天不倒马桶,粪便越积越多,越多越重,好不容易哪一天皇恩大赦没有菩萨生日了,她会告诉我今天可以倒了,而那马桶也快满出来了。可即使这样,还得倒啊,于是咬紧牙关狠命地挣着抬起来,还得小心着不使自己跌倒,不使马桶泼出来,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该怎么办呢?这时我的健康已经到了快崩溃的边缘了,每天下午我都感到发烧,头、脸、手心发烫,一双脚肿得像馒头,夜里睡不着,或者一睡下就做慌梦,总是出冷汗,整天人觉得恍恍惚惚。我知道我的病的深度,思想上极其矛盾,一方面,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必须离开这里,另一方面,我又怕辜负了锡的托付,我应该担起照顾他 老母弱弟 的担子,怕对不起他,可人家又不需要我,我又何苦呢?我又想,如果我就此死掉了,不是更对不起他对我的爱么?就这么在被人折磨又被自己折磨之下,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像一只将死的老马那样拉着生活的磨盘……

  我觉得我只得写信给在海外的锡,告诉他我在这里的生活,告诉他我有负他的所托,我将离开这里的打算。同时,我也写信给鲁比,这是我1936年暑假回桐城时在江轮上遇到的一位好友,她原名叫江滨,是南京金陵女中高中毕业的,当时她乘江轮到武汉转驻马店,她的家在驻马店,父亲开一爿同昌源转运公司的。只江轮上那一夜,那整整一夜的倾谈,我们成了相知很深的挚友,以后她常常给我来信,这时候,只有她,是我所能求救的唯一的朋友了。她接到我的信后连忙来信,叫我去她那里,一切不成问题,一定会为我找到工作的。亲爱的朋友呵,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得到援助和温暖,是人一生中的幸福而且永远难忘。可惜,此时火车已经不通了。

  我想,要等锡的回信来,谁知道要哪年哪月呢?天天盼信,却音信杳然。

  没想到的是,有一天老太太从杭州回来,一脸怒气,原来锡收到了我的信,他给柳永芳写信,希望他能帮助我出来找点工作做,大约跟柳说我在绍兴不习惯,并可能说了我是自由的,随时愿意离开都可以。因为我离开杭州时并没有跟柳打招呼,老太太说他是日本人,早已不让我去看他了。所以柳永芳到陆官巷找我时,正好老人这几天回了一趟杭州,把过冬的衣物收拾收拾带到绍兴来,便得知了此事。老太太一回来就大发脾气,骂儿子不该给别人写信,骂儿子还没出山呢,就不认娘了。当然,我不知道柳永芳是怎么跟她说的,要说儿子不孝顺她,心里没有她和兄弟,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儿子不正是为了 老母弱弟 ,才把个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出来的心爱的妻子送来服侍她们的么?他临别时的嘱托: 母老家贫弟幼,千种意为君剖 的心迹时刻在我心头萦绕,我才这么不顾一切艰难险阻,牺牲了自己来成全他人的么?我明白,老太太表面上是骂儿子,实际上是骂我呀,我只得陪着笑脸安慰她,责怪自己不好,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自此之后,我的处境更糟了,本来就无法弥合的鸿沟越来越深,原来我是只山间飞鸣的野鸟,竟然成了不言不语的哑巴了。

  这时候已是初冬,白天在河边淘米洗菜时,我看见成群的小鱼活泼地来争食碎米,又突然一个忽闪,潜入水底不见了,它们是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呀,我真羡慕它们。好几次,我恍惚觉得水面是那么平静安宁,我恍惚感到那水里的生活要比人的生活自由宁静,有好几次,我几乎一抬脚就想如履平地一样地踏进水面,其实,我当时并不想死,也并不想去投河自尽,只是觉得那水面(尤其是宁静的黄昏天)是如此可亲,这可能就是精神快失常的先兆吧。

  有时,在日暮时,我一个人在前门的荒地上孤独地漫步,踩着细碎的枯枝沉思,或者在一清早,我一个人溜出去一会儿,沿着乡间低矮的破围墙,踩着被霜铺盖着的枯黄小草,看荒野外一片灰白色,在晨霜或凛冽晚风的颤抖中,我觉得一种快意,觉得与我当时的心境是那样协调、交融、契合,只有这时,我才回到了我自己。虽然,我明白我跟它们一样憔悴可怜,也跟它们一样快到了生命的尽头了。好多次,我在晚风中绕着那高墙围着的尼姑庵打转,我想着那里的尼姑们也许跟我一样年青和不幸,但我还是欣羡那伴着一声声木鱼钟磬的宁静……

  我才是十九岁的人啊,几个月的工夫,就变成这般模样,简直有一种随时会倒下去的感觉。难道我就这样毁了自己的一生么?我想,这也绝不是锡所希望的,我想,我还得走,走出这窒息人的火坑、陷阱……

  我唯一的希望是火车能通。开始时,听说绍兴车站被炸了,当然走不成,但我仍不死心,人在溺水时抓住一根芦苇也是个救命的机会,我再给鲁比写信,鲁比还是同样热情地叫我去,我终于决定了:走!

  还是我那简单的行李--一床被子,一只小极子的皮箱。等我到了火车站时,才知道火车不知什么时候会开,什么时候能买上西去(到金华往江西再北上)的票,东打听西打听也问不出名堂来。车站上乱哄哄的,好不容易打听了两位年轻的路警,一个是安徵滁县人,姓王,是同乡人,觉得特别亲切似的,还有一位河南青年,也是路警,和他们谈谈,觉得我这半年来的哑巴有了个说话的对象,仿佛又回到了人间似地倍觉温暖。他们也都是年青人,有热血、有抱负的年青人,他们也向往能有开往前线报效祖国的机会。

  我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火车暂时不会卖客票,因为全部都在运军队,往西开。那么,沿海城市该是被放弃了?他们劝我先回家,只要一有通车的消息就马上骑车来告诉我,并且为我顾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后的第三天,这位王姓青年同乡急匆匆地骑车赶来,我还以为通车有了消息了,谁知他是特来向我告别的,说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上前线了,火车开往江西,我离去的希望破灭了,但我为他的好心,为他们能有机会上前方与敌人拼搏而高兴。我很想握一握他的手,说几句鼓励的话,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只能在心里祝愿,望着他远去,连这种同志式的友谊我也终于没有表示出来,何必又再招人非议,给人以嚼舌头的资料呢?到了玉山,他还寄来一封信,以后就全无消息了,人在战乱中,生和死都是寻常事,谁又知道谁明天不会尸填沟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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