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形势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掌握和预料的,虽然绍兴人笃信菩萨保佑,也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和一种渺茫的期望而已。飞机来了,哪怕你跪在菩萨面前烧断了香磕破了头,炸弹要开花仍是不会有菩萨来 挡驾 的。所以,现实终归是现实,只要杭州那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萧山到绍兴路程不远,很快就传来了。正如俗话所说 十里路上无真信 ,一传十,十传百,越传人心越慌。就像前一次自我安慰地说到了国庆节就不打仗了一样,这一次大约也是类似的谣传,说:过了年就太平了,年前还得到乡下山里去躲躲。实际上,外面的战局也确实不好,国民党政府大处还管不过来哩,谁还有功夫来管这点角落里。反正那时节,沿海一带,日本鬼子随时可以来的,只是他们还没有精力顾上去抢村夺寨罢了。
这时候,李家老太太他们商量着要往乡下逃、往山里逃,当然城里人逃到乡下的也越来越多了。得先去找地方,这一点倒真感谢他们家,随便走到哪里总带上我们这一家。
去乡下联系租房子的事当然是老太爷去办了,毕竟老爷子当年在书店里是跑外勤搞推销的,人事熟,再加上可能他们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吧。李老爷子也乐于揽这份差事,到外面多自由,比在家里被老太婆拘得慌强多了。而且到了人家,总得好酒好肉地招待几顿,美美地吃个痛快,所以他就乐颠颠地去了,不几天又喜滋滋地回来了。
原来,他已在离城约十五里的坡塘旁边的应家潭,为我们租了房子了,于是我们赶快打点些简单的行李,套了一只船往坡塘进发。实际上,我们在离坡塘还有一小段路的桥头就上了岸,往田埂的岔路上走。
这坡塘是一个临河的小镇,河的这面有几间小店,河对面仍是田野。这个小镇上有一家小杂货铺,杂货铺里除了农村所需的日用品之外,还卖点布匹,不过那布总共也不过十来样,无非是蓝、青、白布之类,还有一些花洋布。引人注目的是,这家小杂货铺门口挂着个方邮筒,并代卖邮票和代寄挂号信,因为我常寄信,所以特别记得那个信箱,它挂在临水边的一根柱子上,投信时,得用一只手牢牢地抱住柱子,否则真有掉下河去的危险。街上另外还有一家卖油盐酱醋的小店,一家卖米的小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店铺了。
应家潭距离坡塘大约有2-3里的田间小路,紧靠在山脚下,大致排成 品 字形的散落着三排带木楼的房子,一共住着八九户人家,全部姓应。
品字的上口地方,地势较高,在山坡底下的一块平地上建了几间房子。这几间房子的后面,是一座不算很高的山,山上的树木葱茏。这山像一只太师椅子似,两侧的扶手环抱着向外伸展出去,而就在被扶手环抱的座位上(也可以说是地底上)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潭。这个潭的面积不大,比一般农家的打谷场还要小,但那潭水却碧清,由于被山环抱着,被树丛的倒影映遮着,所以那潭水呈现出黑黝黝的颜色,丢块石头下去是探不到底的,半晌才听到的响声可知是深潭了。这是个风水宝地,也许那潭里藏有一条蛟龙吧,因为不是处在交通要道上,也就算不上什么名胜了。这个潭,因住户得名,故名应家潭,村也以此名之。
我们住在 品 字的左下口--也就是椅子扶手尽头的山脚下的那排房子里。房主人我想不起来叫什么了,他的大哥叫应长生,这是三兄弟的房子,大哥住一头,二哥住中间,还有个老三住在另一头。
大约李老太爷跟应长生原有些来往吧,要不然我怎么听见他们都喊他长生大伯,而且后来他们两家还认了干亲,过年过节还时常来往馈赠哩。
老二是个殷殷实实的庄稼汉,夫妻两个都不大声响。我们家和李家就住在这家的楼上,一间房隔成前后两间,李家住南头那间,我们就住在北头。也许因为这里靠山,有的是木材,所以楼房从墙壁、地板一直到窗门,全部是没有油漆过的白木板,楼下后间楼梯上摆个风炉烧饭。
我们住的这半间也有一张大架子木板床,老太太和良弟睡,我则紧挨着大床用长条凳搭两块木板睡。另外还有一张方桌、几条长板凳,这环境对我来说够满意的了。还有一个两尺大小的木板窗户,打开来可以望见送我们的来的那条河,河上的石板桥和一大片田野,虽然朝北,可眼界开阔多了,顿时觉得心胸也敞亮了一些。
当时楼下还住着一家姓柯的,柯师母带了两个十几岁的女儿,也是城里逃难来的。柯家与李家仿佛也熟识,柯师母人挺文静,两个女儿当时也许上小学吧,至少是认得字的,见了我这个识字的外方人,就特别喜欢跟我说话。而我说的话,她们又不懂,有时,她们会找来一些 绍兴女子文戏 (即现代称之为越剧)的唱本,以及一些有关的小说如琵琶记、玉蜻蜓之类的书给我看。生活实在无聊,有本书看看也好,于是她们就好奇地接近我,原来,我在她们的眼里是 外国人 ,想从我这个 外国人 身上寻找点什么她们感兴趣的东西。因为一般她们跟我接近时,我多以微笑点头处之,极少跟她们搭腔的,但她们后来在给我书的同时常常要问这问那。我并没有想到她们是那样看待我的,我之所以少搭腔,是因为想到我的话她们可能不懂,没有交谈的可能,既然承她们下问,我只好反问她们: 我说的话你们懂不懂? 万万出我意料的是,她们却回答我: 格(你)外国话我不懂。 我不禁哑然,于是便再问她们: 你说我是哪国人呢? 她们说: 不知道你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 多有意思,虽然我当时说的北京话,比现在地道,但也不至于被当成外国人呀!城里来的人尚且如此,乡下人之视我为异国人、是怪物,就更不稀奇了。从此后,本来跟他们就没有打交道的机会,更没有可以交谈的事。于是我就真地成了哑巴了,不论乡下的邻居们,还是城里逃来的 难友 们,路上碰见了,我就只是笑笑,人家说什么话,我也只是摇摇头或点点头。但一切家务事我还是照做的,例如在门前的沟壑里洗衣、洗菜、倒马桶啦,有时到山脚下田埂上去走走哇,总会碰到些面熟但却不知名姓的乡邻们,一概如此应付。因而后来,我听见人家告诉我,说村子里的人都说: 朱家那个媳妇人真好,可惜是个哑巴! 一个一向说话、演讲口若悬河的才十九岁的年轻人,却成了个哑巴,多么可笑、可悲又滑稽的事啊!
而更可惜的是心灵上的残疾比身体上的残疾更伤人,不过这时候,老太太的娘家舅母那一家人逃到更远的山里-- 平水 去了,我身边少了些乌老鸦的噪聒,倒清静多了。嘴哑了,心不能哑,于是,我就利用北边那唯一透亮的窗户和夜晚的一支烛光写作,冬夜的北窗下够冷的,我就用一杯开水暖暖手,不停地写呀,写,向自己的内心倾诉。因为买蜡烛得花钱,为了节省,免得老太太晚上催我快睡,说 熬油费火地,蜡烛要花钱买哦 ,我只得挤出白天每一点空闲时间。如今想来,我一生最大的感悟,就是发现一个人得在夹缝中生存,这几乎成了我的座右铭,它一直到后来,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到最近,我都能验证出这句话的效应来!
我就是这样开始写我的第一本小说 影 ,本来是想在写完它之后,再接着写下面的,谁知越到后来,我的这个夹缝也很少有能为我利用的了。不过,在当时,除了写信之外,就是写日记和小说。因为信的写出,常常是得不到回信的。虽然锡的信照写,照寄,但是像我这样今天东、明天西的奔逃,逃到这个或那个山疙旮里,怎么能指望万里外的书信得以寄到呢?而在国内的友人们,又因战争的关系,不知各自奔逃到何方了,偶尔收到一封不知是冒过多少战火硝烟、经过多少转折,几乎是经月才到达的信,真有如见故人如获至宝之感,因为这是心灵上唯一的甘泉呀!
时届隆冬,农村里的农事闲了,家家都忙于过年的事。而这些事,对于我们来说,几乎一概都免了,我倒觉得这样更适意些。看着别人家忙乎,自己倒觉得得到了解脱,不然白天忙吃喝,晚上又怕灯油蜡烛贵,何时得闲?
农村里忙着冲年糕、磨粉、做豆腐,以至杀鸡、杀猪、买香烛、缝新衣、做新鞋,诸如此类,我本来就不感兴趣,可是见他们把家里凡是拆得下、搬得动的家具以至门窗,都放到河里去洗,甚至连房板床架子也都漂在河面上,就觉得很希奇。现在想来,农民忙了一年,趁着农闲又过年的机会,彻底打扫一下,倒也是好事。而这些劳动又都是小媳妇干的事,男人们都拿杆旱烟袋,走东家到西家去串门儿,烟袋灰随便在台阶石头上一磕,往背后腰带里一插,又到别家门口去凑热闹晒太阳去了。
我隔壁的长生大伯家就是这样的。长生大伯其实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那相貌长得有些特别,黑红的脸膛是农民的本色,但他那只突出的高鼻子,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大眼睛,和那高鼻子下的一张轮廓鲜明的薄嘴唇,一口整齐的白牙,使人乍一看起来,觉得他象个外国农民。可惜抽旱烟起了一层黄釉,光头上扣一顶阿Q式的旧毡帽,又让人觉得他确确实实是一位绍兴乡下地道的农民。初看他那副相貌觉得有点凶的,不过,当他农闲时,特别爱坐在大门口的长条凳上跟他那二兄弟对磕着烟袋锅闲扯,而李家老太爷也会去凑热闹,才知他是一位能说善道的人。长生大伯一双眼睛特别有神,这位农民大哥,若是给他个什么干部当当,我想他比起今天的多少乡干部来绝不逊色。
而他那位大嫂子,生得小巧,三十多岁年纪,那举止和行事的能干、利索劲儿,简直象一只既会下蛋又会叫嚷的小老母鸡。一天到晚忙进忙出,吱吱喳喳,说这个道那个,确实掌握着这一家子的生活大权。她自己生了两个女儿,女儿还小,当时还不足十岁,倒有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大儿子(后来我才知道是长生大伯收养的),和一个打扮得象戏台上小花旦一样的儿媳妇。这是我当时的感觉,后来,慢慢地我看见那个大儿子象个长工,从早干到晚放牛、犁田、插秧、耨草、车水、打稻,样样都是他。而这个小花旦似的儿媳妇,只因为是乡下人,穿的是自制的绣了花的布鞋,头上挽个髻儿,戴一顶两片式的绣花色头毡,腰间胸前扎一条绣了花的蓝围裙,是这一身打扮才使我觉得她象个小花旦。其实,按她的年龄也许跟我差不多,只是身材矮小一点,下巴尖一点。我见她整天不声不响地忙乎,见她把门呀、窗呀、床板什么的都放到河沟里浸泡着,蹲在河边上用刷子刷呀刷、用抹布擦呀擦的,她的手冻得象红萝卜一样,可是还得洗……
乡下人本来就是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媳妇当然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早晚两头黑的摸。这对夫妇就住在我紧隔壁,只隔一层木板,我因为晚上总看点书写点什么的,一般比乡下人睡得晚些,从不听见他们夜晚说什么话的。也许他们白天太累了,上床就只能睡觉了,也许她们之间不敢诉说什么,因为他们的公婆就住在他们的隔壁,也只是一板之隔。
后来,我听说这位小老母鸡婆婆抱怨儿媳妇不给她添个孙子,这个媳妇的日子当然更不好过了。天底下一千个婆婆中有一个疼儿媳妇的就算不错,何况不是亲生儿子。我不免同情起这位可怜的小儿媳妇来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而已,而且我的廉价同情也是白搭,毫无补于小媳妇的处境。当时的 天下 儿媳妇大约全都如此,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再在儿媳妇面前翻本,天经地义。
不过,如今的儿媳妇,多半是还没有见到婆婆就翻本了,如今的大多数婆婆又都成了当年的小媳妇,甚至比当年的小媳妇还不如,人性之可悲也就在于此吧?!
然而,我的处境和地位是不是比她更好些呢,我这个被视为寄人篱下的人?
结识了终生难忘的好友--胡剪虹
农民们家家忙过年,对他们可以说是一年忙到头的最快活、最舒心的时刻,逃日本鬼子的事,毕竟他们没有亲身感受到,相反,许多城里人逃下乡来,倒增加了他们的一些收入。
大人们忙进忙出,整个小村子显得比农忙时还热闹,小孩子们更是像放出笼的鸟儿,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到处乱跑,但城里逃难来的人家却心事沉重,毕竟是逃难,不是走亲戚。我们家的老太太,本来体子就弱,加上半年多来的折磨,儿子远行,几乎杳无音信,女儿远嫁云南,只有一个小儿子留在身边,算是最贴心的,像我这个儿媳妇么,虽然她生病了是我服侍,一家吃饭,烧煮的是我,刷洗的也是我,但在老人的心里,我终归是个外人,到底有多少份量,她自己心里是早有掂量的,而我也只是应了他儿子的托付,牺牲了自己来照顾他们的。
老太太遭受过 九一八 的大变故,自己又不会找钱或生产,俗话说坐吃山空,当然只有守着点现款小小心心地过日子,如今又添了我这个白吃饭的人!其实那时她手头还有三千元的法币(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些钱,她理所当然地要留给小儿子和自己防老的。可日本鬼子这一下从东北打到了南方,而且逼得她一再地逃难,家家什什的虽然都是卖不出几个钱的破旧货,但反过来你若去买的话,当然是买不起的,现在这些东西都丢在杭州,丢给日本人了,心里能不疼么?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守着家过日子的本份人,我不知道她以前是否也是这样双眉紧锁,眼皮搭拉下来的,至少,我一见到她时就是这样的,也许因为年纪大了,生活的风霜和煎熬而变成了这样,可以想象到,她心里是极不舒展的,可是她也不愿跟我谈什么话,而且一直到后来,她也很少跟我谈什么心里话。
由于本来就体弱,再加上心里不舒坦,老太太病倒了,不过,说她那病,也就是什么感冒、咳嗽一类,并不是什么非要请医生吃药的大病,当然,在那个乡下,即使想找个医生看病也是没法儿找的,只不过多睡睡,吃点糖茶、鸡蛋,或者煮点什么汤喝喝,躺几天就慢慢好了。老太太常有一句话: 无钱买补食,困困当将息。 这是她的治病之道。我现在回想,她可能还是心情不好,也无什么营养吃,其实,这也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一般市民妇女常有的事,不是么,连我自己今天回顾起来,又何尝不是含苦茹辛、勤俭节约地过日子,才能维持到今天的局面呢?这也许就是中国几千年来的 美德 吧。
老太太时常头昏,她那时还有几支吉林带回来的上好野山人参压在箱子底下,舍不得吃的。她的女儿锡春(即锡侯的妹妹),倒是个极温厚诚笃的人,我到绍兴以后不久,她知道我身体不好,就曾写信给我(当然那信是写给三个人的),告诉我,妈妈那里还有几支好人参,叫我拿一支来吃吃。可是我会这样做么?我能这样跟老太太说么?老太太不识字,当然她那小儿子看了信,也是不会说、不会做的。只是到了后来,我给她翻晒箱子时才发现压在箱子底下的一个纸包,知道那大概就是人参了。实际上,我除了小时候看见母亲因头昏(这都是一样的虚弱症),偶尔泡一点参茶吃,那些只是参须(细细的小根子)而已,便宜货,但在当时,我就觉得那是挺贵重东西了,所以从来也没见过真正的人参。一直到后来,老太太的那人参出了虫,被虫子蛀空了,我才见到它的真面目的。所以说老人就是这么节省惯了的,自己生病爬不起来,也舍不得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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