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中国真正伟大的主妇之一
主妇之友社约我写一篇有关蒋介石夫人的稿子。和蒋夫人并不那么熟悉的我能有机会向日本女性介绍她真是非常荣幸,因为夫人才是中国真正伟大的主妇之一。
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时,我的美国老师们经常自豪地和我说,本校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即一九一七年毕业的宋美龄小姐,她非常聪明、漂亮。我回国后,一九二七年宋小姐与蒋介石将军结婚。我经常在新闻和杂志上拜见夫人的照片和讲话,但始终没有机会和她见面。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一九三八年,我们全家从北平搬到云南省的昆明。当时我丈夫吴文藻因英国和中国间的特殊讲座被派遣到云南大学当人类学教授,不久被任命为社会系的系主任。我们便在云南过起了昔日的教师生活。
一九四〇年秋天,我突然收到重庆的友人的来信。信上写道,他与蒋介石见了面,在和蒋夫人的谈话中,蒋夫人说她主导的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现在需要一名文化事业部部长,当我的朋友向蒋夫人提起我的名字时,夫人十分高兴,希望我能坐飞机到重庆与她见面。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离开昆明,也不知道这个工作的性质,但是读了许多有关蒋夫人的中外传记,从朋友那儿也听到许多有关蒋夫人的情况。我真的很想见夫人,想接近她那不同寻常的人格。正巧吴文藻因学术会议也要去重庆,于是我们便一起出发了。
从飞机上往下看,我们越过了云南陡峭的山脉,在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四川省的田野中降落了。重庆是一个位于山间的细长形的城市,在薄雾中耸立于长江和嘉陵江之间。飞机渐渐地下降,在城市的上空回旋时,我看到重庆遍地都是空袭后的痕迹。墙壁倾斜、栅栏倒塌、大桥陷落、道路绝尽。但完好无损的政府的建筑物上却四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旗,新建的小木屋宛如雨后春笋般地排列在道路的两旁。“这就是抗战时发出一切军事政治命令的重庆!”我内心紧张,无法控制兴奋的心情。
蒋夫人派自己的秘书钱用和女士来接我们。这天晚上,我们在重庆的朋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钱女士来接我们和妇女指导委员会的总干事、部长等人一同前往郊外蒋夫人的官邸。
这个官邸说是在重庆,却坐落于长江对岸的黄山。我们坐小蒸汽船渡过滔滔流滚的长江,然后坐山轿上了山。这天,凝聚在雨中的浓雾随风飘动,到处都能听到溪流声,雄伟陡峭的山壁上郁郁葱葱、树木丛生,一个又一个的山峰在我们眼前滑过。我不禁由衷感慨道:“如果不来中国的西南部,一定无法知晓古画中的逸趣,也不能观赏它啊!”
到了半山腰,进入官邸用地,门口站着持枪的卫兵,里面是整洁的弯路和草地。绕了好多圈后,轿子在小楼前落下。那是蒋夫人的秘书们工作的地方,中国和美国女秘书们正用打字机打着字。
过了一会儿,钱女士把我带到了对面一座特别大的楼里。那是蒋委员(长)夫妇的住处。
我独自坐在客厅里,周围的墙上挂着贵重的书画,另外还有一套满漂亮的家具,但房间里除了有一个花瓶以外,其余只在窗边挂着一张张自忠将军的照片。
这时我突然听到隔墙用英语打电话的十分清晰的声音。根据听到的“美国国务院”等词可以大致地判断电话的对方是美国人。放电活的咔嚓声一响,蒋夫人就倏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我俩握手后面对面坐下,我不知是惊还是喜。
在我至今为止见到的妇女中,确实从未有过像夫人那样敏锐聪颖的人。她身材苗条、精神饱满,特别是那双澄清的眼睛美丽动人。
一开始夫人用汉语和我交谈,当谈到美国的母校时,我俩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英语。和中文相比,夫人好像更能轻松地用英语交谈。
夫人希望我也能参加她领导的妇女指导委员会,并且劝我来重庆和她一起工作一个月。夫人这样对我说,“谢女士,国难当头,我们必须一个不漏地动员所有的国民。你应该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指导青年团体。不能再闲居在昆明郊外的小地方了。”
我笑着说,“即使住在昆明郊外的小地方,也不是说就抗战不了了。”这时,夫人也笑了。夫人没有任何掩饰的态度,非常的自然、温和,使人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热情的主妇。
我和蒋夫人以及妇女指导委员会的成员们一起吃了午饭。蒋夫人亲自在桌上烧了咖啡,还给我们吃了她做的点心和糖。重务在身的夫人怎能有时间去厨房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下午有约,所以我先告辞了。对于夫人的规劝,我表示考虑之后再做答复。三天后,因为夫人派人来询问结果,所以我再次去了黄山。
我说了一些实际问题。孩子们都还小;战争时期由于交通不方便,所以搬家很困难;再加上最重要的是我丈夫的工作。文藻和自己的学生们在云南开始了农村社会的各种研究,而且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不想离开那儿,除此之外,我自己身体也不太好,办公室的工作做不长,所以想和原先一样住在云南,然后做点儿……说到这儿,夫人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交通问题再多也能为你解决。我很清楚你有一个幸辐的家庭。我并不想让你们家人分开什么的。战时的政府非常需要像吴先生那样做研究的教授。你的工作是一时的还是怎样我们以后商量,归根结底还是希望你们两位能来。”
然后,夫人兴致勃勃地淡起了她的著作,还给我看了二三篇她刚写完的有关中国抗战的文章。这些都是用英文写的,将要向美国和英国的新闻杂志投稿。夫人还带我去了二楼,给我看了她的书斋。墙上塞满了书,令人眼花缭乱,我俩谈了许多有关近代文学的作品。无论是中国的书还是外国的书,夫人看过的书不计其数,其见解也非常缜密、广阔。“我也真的想过以写作为生。但很遗憾,这还无法得以实现。我在大学时所学的主要科目是文学。你知道吗?”夫人这样问我。
这天我第一次见到蒋委员长。和我们的想象不同,委员长的态度非常和蔼。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曲线分明的嘴形。喝完茶后,我们在客厅看了战争时期的新闻电影。他们两位也和文藻约好让我俩一同去黄山。第三次是我与文藻同行,和蒋委员长夫妇以及二三位友人共进午餐。我们从昆明到重庆的搬家计划便在那天定了下来。
到了重庆,出于健康的关系,我在妇女指导委员会只帮了四个月的忙就搬到了郊外。这些都和本题无关,但我觉得值得向读者介绍一下我到重庆后所接触到的所有有关蒋夫人自身的情况,所以我就简列如下:
蒋夫人,宋美龄女士,出生于广东省,祖先是海南岛人,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大姐应为二姐。宋美龄的大姐是宋霭龄(孔祥熙的夫人)。是孙中山先生的夫人。他们小时候随父母去了美国。因此,蒋夫人在美国上完大学以后才回国。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一日应为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蒋主席在结婚之际在新闻上发表了感想。
“余今日得与余最敬最爱之宋美龄女士结婚了、实为余有生以来最光荣之一日、自亦为余有生以来最愉快之一日、余奔走革命以来、常于积极进行之中、忽萌消极退隐之念、昔日前辈领袖问余、汝何日始能专心致志于革命、其他厚爱余之同志、亦常讨论如何而能使介石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凡此疑问、本易解答、惟当时不能明言、至今日乃有圆满之答案、余确信余自今日与宋女士结婚以后、余之革命工作、必有进步、余能安心尽革命之责任、即自今日始也、余平时研究人生哲学及社会问题、深信人生无美满之婚姻、则做人一切皆无意义、社会无安乐之家庭、则名(民)族根本无从进步、为革命事业者、若不注意于社会之改革、必非真正之革命、其革命必不能彻底、家庭为社会之基础、欲改造中国之社会、应先改造中国之家庭、余与宋女士讨论中国革命问题、对于此点实有同一之信心、余二人此次结婚、尚能于旧社会有若何之影响、新社会有若何之贡献、实所大愿、余二人今日、不仅自庆个人婚姻之美满、且愿促进中国社会之改造、余必本此志愿、努力不懈、务完成中国之革命而后已、故余二人今日之结婚、实为建筑余二人革命事业之基础、余第一次遇见宋女士时、即发生此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而宋女士亦曾矢言、非得蒋某为夫、宁终身不嫁、余二人神圣之结合、实非寻常可比、今日之日、诚足使余二人欣喜莫名、认为毕生最有价值之纪念日、故亲友之祝贺、亦敬受而不敢辞也。”
确实,他俩的结合给中国的抗战带来了莫大的帮助。蒋夫人是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非常民主而且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人。她行动敏捷、态度活泼而温和,尤其是具有出色的判断能力和勇气。两人结婚以后,每当蒋主席外出,夫人几乎都一同前往。这不单单是出于礼节的同行,夫人确实是蒋主席最有力的助手。尤其是战争时期,她的这种活动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组织妇女、慰问伤兵、养育儿童,此外还帮助蒋主席接待各国来宾,担任翻译。在战火纷飞、军马嘶鸣中,夫人在战场、防空洞、国内、国外东奔西走。不正是她才能称得上是抗战中中国最辛苦最努力的女性吗?!
来自美国的女记者在采访夫人之际曾经这样热忱地表示:“您是我最崇拜的女英雄。”当时夫人笑着说:“我不是故事里出现的那种女英雄。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是的,夫人是集各种特点于一身的女人。她着装得体,衣服的色调总是那么的协调。她爱好整齐、清洁,并亲手插桌子上的花。她喜欢孩子并且喜欢干厨房的家务。她还爱好文学和艺术。这一切使两个人的家庭生活美满充实。
由于篇幅的关系我不做详细说明了。欧美人写的有关蒋夫人的英文文章不计其数。以下摘抄的是蒋夫人本人描写的在战场上的光景,这些文章显示了夫人的各种性格。
“我和我丈夫一起去了福建。圣诞节那天我们旅行了一千多里,一半是坐飞机,一半是坐汽车走军用路。我们沿着高原的悬崖开,一不小心的话车子就会落入深渊。……此后我丈夫后悔不该带我冒这个险。但是,自己在遇到危险时并没有像人们的追忆那么可怕。”
“这让我想起了最近在江西省深夜发生的一幕。我听到枪响。主席立刻为我披上了衣服。我找到了不能落入敌人之手的资料,然后手持手枪坐着等待事件的进展。这个危险时刻反倒让我安静。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我们部队的安置以及有关移动的资料不能落入敌人的手中。二是,在万一的情况下,举枪自杀。幸亏敌人被击退,我们又恢复了安全。”
“除夕的晚上,我和我丈夫去周围的山散步了。我们看到了一颗开满花的白梅。这是吉祥的预兆。在中国文学中,梅花的五个花瓣有福禄寿喜以及(我们最期盼的)安稳的意思。主席小心地摘了二三棵树枝拿回家。这天夜里红烛点燃之时,他把梅花作为新年礼物插入小灯笼送给我。梅花装满了灯笼,在烛光的照射下别提有多美了。稀疏的树枝的影子映在白色的墙壁上显出了他那清秀有力的笔试,似乎也要画明朝八大山人的画趣。这样,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乐意在前线和我丈夫一起同甘共苦了吧!我丈夫不但具有军人的胆识,还有文人的温柔。”
我回东京前,夫人托我把几本书交给她的日本朋友。从夫人和我当时的谈话可以看出,夫人对中日友好的前途非常感兴趣。我希望大家不要辜负夫人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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