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辽宁的志愿者吴双告诉我,沈阳有一位父亲的战友。抗战期间曾与我父亲在同一部队。102岁的黄埔抗战老兵,蒋润苑老先生。
志愿者确定蒋老认识我父亲。消息传来,我们兄妹五人兴奋不已,彻夜难眠。
6月25日,我携丈夫前往沈阳,拜望这位父亲生前的老战友。在蒋老女儿的陪同下,我俩来到了蒋老的家。
△蒋润苑老先生
当蒋老见到我们时,喜形于色,难以言表,兴奋异常。
提及曾经的烽火岁月,老人家陷入了难以忘怀的回忆中。
1942年,蒋老与父亲相识在湖南津市,同为黄埔校友。当时蒋老在军部当参谋,父亲在军部直属的炮兵营当连长。
1943年春节后,他们一起编入远征军,从湖南出发,跋涉于云、贵、川、湖北等地。
抗战胜利后,俩人又一同去越南越池、河内,执行遣返战俘任务,任务结束后,又一起回国,回到东北。
改革开放后,蒋老在省黄埔同学会工作,1985年去鞍山开会时还见到了我的父亲,不想这竟是两位抗战老友的最后一面。谈到此时,蒋老哽咽了。
没想到,在我花甲之年,机缘巧合,我有幸见到这样一位期颐老者,还是父亲的校友加战友,并有机会亲耳聆听老人家的讲述,老人家身体健康,思路清晰,令我感慨万千。
告别蒋老时,我的心情悲喜交杂。喜的是,我见到了父亲当年抗战的战友,悲的是父亲已经作古。如果父亲健在,战友相见,该是多么完美啊。
父亲他们把如火的青春,献给了充满战争硝烟的国家,可谓是锋镝余生。要知道多少中华儿女为了抗击日寇,为中华民族之存亡,而长眠于地下。
很多抗日士兵,有的长眠在异国他乡,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二
父亲曾经提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兵。
父亲当时在53军山炮营,任第一炮兵连连长。53、54两军是隶属第六战区,本来是守洞庭湖西岸和长江南岸,后被调到云南的。
1943年,父亲随部队从洞庭湖出发,一路向西,艰苦行军抵达昆明。在昆明郊区,一个叫小石坝的地方驻军,当时8个炮兵营在小石坝接受训练,其他军队继续西行。
△正在操练的士兵
那时,美国的很多先进武器都运到昆明,准备滇西反攻,教官也都是美国人。因为受训士兵大多听不懂英文,每个教官还配了中文翻译。他们几乎每天在操练,由于语言问题,理论方面知识培训少些,以实际操作为主。
许多人都非常认真的接受训练,但也有例外。有一天,父亲发现有个湖南籍士兵,非常懒散,什么也不学。
父亲问他,为什么提不起精神来?他说,他非常厌恶战争,不想打仗,只想回家。他尤其想自己的那条扁担。
入伍之前,他在家乡做小买卖,挑个扁担走街串巷,前面放个小火炉,后面挑着米粉,挣点小钱,维持生活。
那条扁担用了多年,油光水滑的。父亲看到他十分痛苦,对战争充满了厌恶。就告诉他,如果你不想干了,我请示长官给你开证明、发路费,你回家吧。
他告诉父亲,家已经被日军占领了。
父亲劝他,你可以再做一条扁担,继续做你原来的营生。他只说,那条扁担不会再有了。
父亲找到长官,给他开证明,但他并没有离开。两个多月后,有班长跑来报告,有个士兵失踪了。
结果失踪的人,正是那位士兵,许多人怀疑他当逃兵了。父亲告诉他们,他不会逃跑的,因为之前给他开证明,他都没走。
不久后,父亲他们出操了,父亲在离营地不远的稻田里,发现一个人,脸朝下趴在那里,身体也已经有些腐烂。
父亲知道,他就是那位失踪的士兵。后来,父亲叫了几名士兵,把他埋在了那里。
没有人知道,他和那根扁担的故事;也没有人知道,他家人的消息。
父亲讲起他的故事时,我脑海中总会浮现一幅画面,一个年轻人,挑着一个火炉一个筐,扁担两头晃晃悠悠,他步履轻快,大声吆喝着,消失在小巷转角处。
战争,撕碎了一切。
三
父亲的家乡在东北,辽宁辽阳,他生于1919年11月。
"九一八事变"发生时,他只有12岁,还是一个学生,就走上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
△刘天冲(左一)流亡前
而在七七事变前,流亡关内的东北人有四五十万之多。因为战争,父亲自小背井离乡。
父亲年幼时,觉得读书可以救国。他认为,如果一个国家,具备强大的工业基础,制造出先进武器,就能抵御侵略者,保卫好家园。而读书学习科学理论,是工业发展的基础。
所以,父亲立志好好读书。
到了1938年,国家危亡,战火纷飞,父亲的书,念不成了。
于是19岁的他,弃笔从戎,在武昌报考黄埔军校,入读了黄埔十五期炮科。
毕业后,父亲编入了53军服役。1943年,父亲所在部队53军,编入中国远征军,开赴滇西抗战。
腾冲这个地方,给父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因为,父亲很多战友都永久留在了腾冲。
腾冲自古就是我国西南边陲的重镇,腾冲四周有四座大山拱卫。
远征军在腾冲外围先后攻克了几座山,唯有腾冲西南的来凤山久攻不克。
此山腾冲城近郊的制高点,因其为制高点,父亲所在的炮兵连在半山腰设置了一个炮兵所,可以观测日军的火力部署,用来掩护步兵进攻。
每天都有2至3架盟军飞机,在空中盘旋协同作战。一日,在炮兵阵地上,盟军的战机,击中来袭的日机。
被击中的飞机,摇摇晃晃,向着父亲所在的观测所就冲了过来。父亲说:“大概这个日军飞行员看到观测所有人在,想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大家在震惊的一瞬间,这架飞机轰然爆炸了,距离观测所,不足200米。
坠机的地方,一股黑烟腾空飞起,待到黑烟散尽,一个士兵到了山下,他捡了几件战利品,有一只冲锋枪,一个钢盔,还有一个降落伞,上面满是血污。
最好的东西是一个铝制的烟盒,里面还有几支香烟,但被汽油浸泡了。
这段劫后余生的经历,父亲从没忘怀。
四
日军在占领腾冲后,就派了重兵驻守在战略点,修建了永久性军事工事。
所以,父亲被通知从炮兵学校,返回原部队,开赴保山,参加到收复腾冲的战役中。
△刘天冲
腾冲战役,打得很是艰难,持续100多天。
父亲他们同日寇进行了无数次的激战,以惨重的代价,打通了运输国际物资的生命线 —— 滇缅公路。
因为滇缅抗战的全面胜利,远征军在畹町举行了隆重的胜利庆典。
之后,父亲所在的部队,回到了瑞丽北面10公里处的营地,与缅甸仅一江之隔。
宿营的地方是个无名山寨。百姓生活虽然贫苦,但乐意将钱就捐给寺庙。
那庙里终日香烟缭绕,佛龛上供奉着一排排大小不等的玉佛,每天都有百姓在里面虔诚的参拜。
一天晚上,突然有个班长来报告说:“班里的一个士兵在寺庙里偷回一尊佛,回来后就发了神经,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听后,命令班长立即把佛送还庙上,佛被送回了,这个士兵就恢复正常了。
后来部队开始起程,向保山方向行军,因为,当时53军军部设在保山。
滇缅战斗进行中,部队损失严重,需要休整。父亲所在的53军部队当时在腾冲城进行外围攻城。日军凭险顽守,百人的步兵连有的仅剩20几人,激战时一日数次补升连长、排长。
父亲看着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消失,新的面孔出现。心里面不免悲凉,越来越想家。
五
滇西抗战结束后,没过多久,中国抗日战争结束了。
父亲随部队去越南,执行遣返战俘任务,接受日本投降,直到1946年才回国到东北。
△刘天冲
越南曾经是法国殖民地,后被日本占领了。可能到了越南,冬季天气寒冷,每个军官发了一件海军呢大衣御寒。
海军呢大衣,应该是法军仓库里的军备物资,父亲回国就带回来了。
70年代物资匮乏,那件灰色军大衣,母亲给妹妹改了件女孩子穿的短款衣服了。只剩下大衣的铜制扣子。
小时候,我就喜欢把玩这些铜质扣子。扣子上还铸有精致的锚,分量很重。我知道是舶来品,但不知道来历。
如今,父亲已逝,铜扣子还静静地在盒子里,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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