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散记
马寒冰
战士们开辟的道路
一九四五年,一月七日的夜晚,河南平原上的天黑得伸手不见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北风刺骨,河里的冰结得有尺拈厚。我们准备着在这一个夜晚通过鲁山附近的公路。根据我们所得的情况,鲁山驻有敌人一个联队,并附一个坦克连。我们越过 同蒲路和黄河,敌人早已知道了这支队伍一定要南下的,三天前就在公路线上,加了不少工事和岗哨,准备阻挠我们南进。
王司令蹲在一堆炭火的前面,摆开了地图,向几位支队长们布置如何通过公路。他突然仰起头来,向陈支队长说:
“今夜可能遭受到敌人的截击,一支队作后卫要特别留意, 二支队前卫也应该注意找路走,要逢水搭桥,排除前进的一切障碍!”
午夜里,队伍开始出动。路上的雪有五寸来厚,雪底下又是一层积冰,越发滑得难走。一只脚刚从雪里拔出来,另一只脚又陷了下去,前卫部队就用着他们的两只脚,把那被雪和冰掩盖得分不出哪是道路,哪又是田畦的地方,硬是开出一条路来。他ffj 往往连人带枪滚到雪堆里去,脚冻得丧失了知觉还是英勇地前进着,没有一个人在这大自然的困难面前低下头的。
在游击战争中过生活的人都知道,夜行军,尤其是通过封锁线时,不能使用号音联络,也充法使用旗语,最简单的通信联络就是传话,一个个地从前面跟着传下去,声音又低又快,有时,最初的几个人还不致发生问题,后面可就变了。有人从前面传来 说:“把枪衣脱下”。到了后面竟变成了 “把衬衣脱下”,人们都莫名其妙地想着为什么要把衬衣脱下来的道理。还有一次,传来了 “不要看书”,天晓得,夜里黑得那么利害,谁还有本领在 战斗中去读书呢?以后弄明白了,才知道是:“不要咳嗽”。这个传话,一个战士听做是“不要解手”。那时候他正在闹肚子,这么一来,就不敢走出行列去拉屎,结果把屎拉到裤子里,到第二天才换去那满裤裆都是屎的裤子。
三个支队过了公路,向着森林地带走着的时候,公路的右边,远远地发着白色的亮光,战士们都嚷开了: “才走不上个把钟 头,天就发白了,后面还有四个支队怎么办?”人们的心里都在发急,指挥员感觉到不对头,如果天亮了,为什么从西面亮开了 (部队是由北向南前进,右边就是西方),是不是前面带路的人搞鬼,把队伍带到鲁山去了,那是城里的灯光吧?! 一会儿,白的亮光,慢慢地向我们照射过来,隐约地看出了是灯光,还在不断地移动,三支队长张仲瀚同志喊了起来:
“不是天亮,也不是城里的灯光,是汽车上的灯,敌人已经岀动了! ”他急忙派遣通信员通知后卫部队,也报告了王司令。 他自己带着几个通信员,迅速地离开了行列,走到了公路右方一个排的警戒阵地去。白亮的光迫近了,严正祥排长用他的左举指,在计算着:“一、二、三、四、……十三,十四,十四盡, 最少是七部车”。
张支队长点了点头:“不错,七部牟!你们事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来了就打! ”严排长卷起袖子广看他那股神气 真是红火得很。是的,我们这支队伍在后方整训了两年多,这个好机会,谁还不想显身手? ! “支队长,你走吧,前面需要你,这里我们有了三十个人,不要说七辆,就再多一点,我们也能够应付这群鬼子!”
张支队长笑了,拍一拍产排长的肩膀:“真是有种。”
嗒嗒嗒……敌人的车上开火了,铁轮带的声音也可以隐约地听到。“不是汽车,是坦克车!同志们开始射击吧! ”排长发出命令说:
“打个卵子枪,还能打倒人家的铁乌龟皮!”战士杨正春咬着牙齿说,他从腰里掏出了手榴弹,去掉了保险盖,把保险线套在右手食指上,象一匹狮子似的喊着:“杀!”飓风般地奔向坦克车去,嘭嘭、嘭嘭……
“一个、二个、三个“•…”严排长在默算杨正春投的手榴 弹。他转身对身旁的机关枪手刘勇辉说:“对着坦克车射击,掩护我们的英雄吧!”
九二式的重机枪,象天崩地陷的吼叫起来,两只铁乌龟停了下来,再也爬不动了,另一只铁乌龟上的炮响开了,朝着杨正春的身上打来,没有打中。他熟练地伏倒在地上,紧紧地握着手榴弹,铁轮子沙沙地向着他的身上辗过来了。
“呀! ”刘勇辉惨叫起来,他的手发抖了。杨正春被铁轮子压到轮底卞去,手榴弹爆炸,轮子被炸断了,坦克车象一具大棺材停在那公路的右侧。敌人用坦克车上的机枪,射击我们的机枪阵地。刘勇辉清醒过来,发恨地紧握着机把’瞄准还击铁乌龟上的机关枪倾倒下来,停止冒烟了。刘勇辉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向班长说:“又完了一只了!”黑夜里我看不见他的笑容,我心里想,他一定在笑。是的,这是悲愤和愉快的交流!
队伍象潮水似的,在敌人密集的火力下通过。
张支队长派了一个通信员来告诉严排长,让他把警戒任务交给后面的五支队接替,让他带那排人赶上队伍。.严排长摇摇头说:“不,正打得激烈,怎么能交出手呢?”五支队派了两个班 来接替的时候,他告诉他们说:“你们快走,有我们在,怕什么?”他拒绝了,他不愿意使敌人利用交接的间隙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命令他的一排人:“坚决打,为保护全军胜利通过,那怕打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枝枪! ”
天真的亮了,队伍全部进入森林地带。张支队长跑到三营去,问了营长严排长归队没有?营长摇着头说:“没有,他们将不会回来了,严排长就是这样的汉子!”
是的,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开路去了,用他们的血和肉,替这支远征军开出前进的道路,也替中国人民开辟着一条宽阔的、解放的大道。
我们和老百姓的关系
我们这支队伍是来自漫远的西北,走了那末多的路,无法扒延安带粮出来吃,不得不就地取粮,补给军食。但是,河南那个时候,正经过“四荒”的洗劫,河南的人民正处在饥饿和穷困之中,我们怎么再就地征粮呢?军政治部颁布了命令,规定各部队必须以市价向群众购粮,不得釆甩征粮、借粮的办法,而购粮必须是群众自愿的,谁违犯了这个纪律,即以军纪论罪,同时要照顾到农户的种籽,要酌量购买,提倡吃用杂粮,保护大米和小麦的种籽。红薯是河南的特产,虽说在荒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却都还存得一些,因此,就成为我们主要的食粮,大约每四斤红薯可以折合一斤正粮,它不但香甜好吃而且 含有大量淀粉和维他命,富有营养。其次,我们还可以吃到些 豆面。在河南整整一个月中,我们全部的食粮,就是红薯和豆面,红薯占十分之七。群众看见我们这样艰苦,他们感动得流 泪。他们说:“国民党军拿了粮食不给钱,还都要大米和麦面, 面磨得粗点,米碾得不细,还要打人呢,他们还能吃红薯和亘面?!”
河南的人民,遭受到了敌伪和国民党无数次的骚扰,他们听到穿“老虎皮”(军衣)的来了,一个村传一个村,.都相率逃避了,他们怎知道我们是入民的军队——八路军呢?他们最初总以为是国民党军来了,都逃跑了。我们进村的时候,如果能碰到个把老婆婆和小孩子,还可以向她们说明我们是八路军,还可以经过她们,把年青汉子从别的村子里喊了回来。但是也碰到个别的村子,连一个婆姨娃娃也找不到,哪里去找卖粮的人?队伍又必需吃饭,怎办呢?军政治部规定各部可以先从驻在地的房东屋内的存粮取用,但必须好好地过枰,按照市价,留下钱和这样的一封信:
“诸位父老兄弟姊妹:
本军作战敌后,瞬达八牟,军威至,敌伪丧胆,望风披靡,战缋卓著,中外共闻。军纪严明,实卖公平,借物必还掼坏必偿,军中信誉,遐迩皆闻。迩者奉命南征,途经贵地,军粮缺乏,不得不就地购粮,以供军食,刻临贵府,适值外出,无法洽购,为保证军食无虞,不得不设法向贵府取出红薯若干斤、豆面若干斤,每斤以市价若干元计算,共合法洋若干元,谨如数留置于柜中,尚望查收并乞见宥。即颂公安!”
由于我们如数将粮价及谢函留置在农户家中,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河南,它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来得快捷。群众信任了我们,他们再不害怕我们、躲避我们了,他们积极、热烈地欢迎我们进驻。譬如在东西赵堡时,老乡们送来了一大堆慰劳品,要求我们长期驻在那里,保护他们,解放他们。
我们的战士全部来自北方,他们是不熟悉华中、华南的民情风俗的。当队伍快进入河南地区的时候,全军在军政治部领导 下,进行了当地民情风俗的教育。举个例说吧,在北方的行军中,每到个地方,队伍总是把门板卸下来,搭铺使用。但是在南方,老乡们是不愿意人家卸掉“内门”(就是卧室的门)的, 我们就禁止使用门板搭铺,一律用稻草或麦秸搭地铺睡。南方的人都讲究卫生,不但洗面和洗脚的盆子分开,还有特别专给女人洗下身用的小澡盆(男人是不许用这种盆子的),我们告诉每个指战员,洗面的盆子不能洗脚,女人专用的盆子,男人们不许使用;在住屋子的时候,也规定了仅允许住厅屋,禁止住内房(即卧室)。这一些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我们却是费了相当的时间去向全体指战员进行解释和教育的。除此之外,还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每天你都可以听见战士们在唱着纪律歌。
有这样一件事,一个战斗班被分配住到一个富农家里,房子宽大干净,战士们满以为可以舒服地休息一个整晚,但当班长陈春和同志去向房东交涉,要求住一间厅房时,任凭你怎么说,房东总是不让住,陈班长把口都说干了,得到的回答,还是千百个 :“不行! ”。陈班长没法子,只妤把全班带到了门外的牛圈里和一头母牛住在一起。他们把地上打扫干净,用木杆子把牛拦到一边,就这样住下来了。半夜里那个富农点了灯来看他们怎么住的,当他发觉这些英雄们和牛住在一起的时候,他难过起来了。他唤醒了班长,要他们搬到厅屋里去。陈班长说:“只有几个钟头,用不着麻烦你”。他感谢了富农的好意。富农非常过意不去,第二天替他们做了一锅枣子稀饭,要他们吃些好走路。他们这班人不好拒绝他的好意,痛快地吃了一顿,倒出几个米袋的米,还给富农,把牛圈打扫干净,向房东告辞,又走上了征途。
另一件事,发生在叶县林家庄。这里住着一对农良夫妇,他们不但贫穷,而且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她的丈夫病死,她既没有一文钱去替他买棺材,也没有人帮她埋葬。恰巧那天她家里住着我们一个排,排长把这件事告诉了全排的同志,天家感动。班长李辉同志号召大寒捐钱这位不认识的朋友买棺材。他首先取出在延安时朋友送给他当路费的钱出来,大家都跟着拿出了钱,替她买了一具棺材,帮她挖了一个墓池。这件事在此县一直传到现在,成为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故事了。
我们的栺战员是懂得怎样英勇杀敌,保卫人民,也懂得怎释:去爱护人民的,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没有盒铯毛主席的临别赠言,真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应该赞扬全军的政治工作人员,他们用最大的力量,不辞辛苦地做这个宣伶教育工作的。队伍刚进村子的时候,他们要耐心地向房东借房子和炊事用具,临走时他们又姜征求人民的意见,检查有没有违犯纪律的行为,当他们做完了工作,队伍往往走出了几里地,他又必须追赶队伍去。当然,战士们遂守纪律是自觉的,但是没有政治工作人员的引导和敎育,我伯是难以建立起铁的群众纪律,也不可能使军民紧密地联系起来,战胜我们的敌人!
南渡长江
当我们进入河南的时候,国民党河南省主席刘茂恩和国民党军阀刘汝明,就三令五申要在平原上消灭我们这支队伍,但是他们并没有达到目的。他们仍不甘心,企图将长江各渡口严密地封起来,消灭我们在大江两岸。他们和敌伪在汉口附近开了会,动员了三个师的队伍,准备来一个蒋日联军,玩了一个消灭“王匪”的把戏。他们估计我们会从鄂城的团风附近渡江,把这三个师的兵力都集中于团风一线,但是,出乎他们的预料,我们却在距离九江七十五华里的渡口,安全地渡过了天险长江。
军司令部在我们未抵达渡口的前两天,就派出了不少的侦察人员,把大江两岸的敌情弄清了,又派人去和船夫大哥接头。船夫大哥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能够喝两斤白干和打得一手好拳的人,在沿江摆渡了五十多年,哪一个不认得他呢?最初我们请他集中三百只船,帮助我们渡江,他拒绝了,他说他还要多活几天,不愿意送命——他怕国民党和敌伪知道了,会杀害他。我们慢慢地用民族大义和他谈了几个晚上,他终于答应下来,答应给我们集中二十只大船,一百只小渔船。两方商定队伍要在一月二十四日黄昏抵达北岸,他在二十五日天亮前把我们全部送过长江去。
二十四日下午,天突然下起大雨,人们都担心大雨将要给我们增添许多困难。天晴了,月亮从云端里钻了出来,我们以每小时二十华里的行军速度,迅速集中到江的北岸。 长江在朦朦的月色中,横在大地上。我不是诗人,要不然我总要歌唱它的庄严和雄伟的景色!
还没有到达江岸,我们早已把队伍组织得非常细密,王司令亲自担任渡江指挥员。我们依照大船每次乘坐三十个人,小船每次乘坐六个人的安排,把全部人员编成若干小组,每个人发给两百元法币和一百元储币(伪钞)作为船资,交给船夫。正当我们刚要南渡的时候,九江方面飞来了两架敌机,在江的两岸投了几个照明弹,把整个大地照得真象白天一样。但是,我们已 经疏散倒卧在沙滩上,任凭怎么强烈的光,也难于发觉我们。两架敌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了约莫二十来分钟,丢了十来个炸弹走了,我们连一根毫毛也没有伤着。
船开始南渡了。长江是一条宽狭不一的河流,我们通过的渡口,可能是最宽的,大约有三里左右,每只码需五十分钟可以往返一次。坐在小船上的同志,把鞋袜脱掉了,就在江中洗脚;坐在大船上的同志,却只能从船舱中探望江中的月色。有些人上船的时候,害怕江中的风浪,想坐大船比坐小船好,可是那天晚上,却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风浪。坐在大船的人,才叫起冤来,不能好好地欣赏这江中的景色。我是坐在一只小船上的,我用两只手搅那冰凉的江水,我抬起头宇看看那躲在云端的月亮,低下头看着江水的激流,我忆起了十年前夜游西湖的景色,心境完全不同了。那时候是带着轻松的心情,欣赏大自然的骄艳;现在呢?想着破碎的河山和千百万被奴辱的人民,心情是沉重的,象一块石头紧紧地压着;我忆起了出发前陕甘宁边区人民热烈欢送的场面,举起了远征的重大任务,想到应该怎样挺起胸膛,战斗下去!
突然,从江的下游传来了响声,、由远而近,战士们喊起来,说是飞机又来了,我心里明白不是飞机,而是敌人的巡逻艇。巡逻艇渐渐地迫近了我们,可以看清楚是三只了。抵达对岸,自然没有什么顾虑了,最使感到头痛的 是有些正驶到江心的船。个别的战士心里胆怯起来了,他们想: 如果敌艇用机枪扫射,或用山炮轰击,那怎么办呢?又不象在陆地里,可以使用你的武器,在有利的地形下,还可以痛击他们, 现在是在江心,船里也容不得架起机枪,步枪吗?对付还可以打一打,但是船总是多少有点摆动,怎能打得中呢?可是,绝大部分的战士们却并不示弱,他们迅速地拔开了枪口上的塞子, 脱下了枪衣,瞄准着敌艇,沉着地遵守渡河指挥员的命令:如果敌人不发枪,不准射击,因为我们是过河,没有在江心作战的任务。敌艇迫近了,艇上的人问着:“你们干什么的?”船夫们熟练地回答说:“打鱼的!” “为什么这么多?” “刚下过大雨, 好捞鱼呢! ”船夫们巳经不止一次在江心碰到敌艇,他们过去也确是捞鱼,每次都是照例这样回答。艇上再不问话,他们沿着大江,向西驶走了。这才把战士们紧张不安的情绪稳定下来,他们在江心里吐着口水说“他妈的,我总以为要把陆军变成海军了, 唧知又变不成!”笑了,每个人嘴角上,心坎里都在笑着。
当我们踏上了大江的南岸,彼此互相道贺。战士们有的在山沟里长大的,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宽的大江,他们好象舍不得丢掉,又转回到岸畔,朝着江水发呆,要不是他们的首长们喊他们,他们宁愿在这江畔站到天亮哩!议论渡江胜利的话语在各个 角落里传了起来:“指导员把长江说成那么难过广要我们提高战斗观念,要他妈的是这个样子,我一个人也敢过来!有的说:我敌人准备在这最后的一个难关中,消灭我们,现在消灭个卵子!”
是的,敌人无法在最后一道难关消灭我们,我们也永远不会被消灭!
夭亮了,我们全部人员和牲口都安全地渡到南岸来。王司令穿着他那件破衣裳,最后渡过江来,他看见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 微笑,他也笑了: “同志们,我们胜利了,敌人再没有办法阻桡我们南进了!”
“司令员,我们应该打个电报给毛主蓆和朱总司令,报告我们胜利地渡过大江丨”王震将军接受了全体指战员的要求,发了个电报给中央。第三天,我们接到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电报。
说: “我庆贺你们安全南渡长江,并预祝你们胜利前进!”
战斗在鄂南
队伍刚刚南渡长江,我们就开始执行党中央铪我们的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向敌伪作无情的斗争,解放华南人民,建立根据地。我们以鄂南的大幕山为中心,向着阳薪、大冶、鄂城、 通山、通城、蒲沂、嘉鱼、咸宁等八县,广泛地开展抗日游击战争。那个时候,整个鄂南没有国民党的一兵一卒,他们早已把鄂南纵横四百平方华里的土地,双手挺送给敌人而毽乏夭夭了。当人 民看见自己的部队进入鄂南,心里是多么兴畚哬!他们把_己尚 房屋,让出来给我们住,把粮食拿出来给我们吃;队伍经过村镇时,他们送水送茶,热情地招待着自己的子弟兵;他们取出了埋藏多年的武器,和我们一道抗击敌伪军。人民的军队和武装起来的人民,互相结合起来,为保卫祖国、保卫家乡,写下了许多英勇无畏、可歌可佥的史祷。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我们过长江后的第一天。阳新三溪口的敌人,因为未能把我们消灭在长江畔,恼羞成怒,调动了六百多人,附大小钢炮七门,和三百多伪军,开始进攻我一支队的驻地大阪。敌人从黄昏开始,凭着几个工事,向我们作了无数次的冲锋,都被我们击退了。大炮把一支队司令部住的房子炸成废墟,我们战士们丝毫不为敌人的疯狂进攻而退却,他们英勇地抗击着。带过兵的人都知道,一个队伍能够经得起五次的冲 锋和反冲锋,就是了不起的队伍。我们的战士呢?单单在东山上 的争夺战,就前后进行过冲锋和反冲锋十一次,他们始终吃立在 阵地上,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一步。这个战斗的开始,仅是一支 队和敌人作战。午夜的时候,王司令下命令要二支队和五支队增 援,并且开始主动发起全线总攻。我们开始毁灭东山上敌人的四 个碉堡,可是我们可怜得连迫击炮都没有,下级指挥员们在紧张 的关头,却想出了许多巧妙的办法。攻打第一个碉堡是把干辣椒 捆在稻草上,点上了火,丢到碉堡附近,一股浓烟直钻进碉堡里去,敌人经不起这刺激,丢弃了碉堡跑了出来,我们就迅速地 击溃了敌人,占据了碉堡。攻打第二个碉堡,他们先用机枪把碉 堡的枪孔严密封锁起来,把黄色炸药装在煤油桶里,几个敢死队员抱着这些桶子,俯伏地前进到堡子附近,埋好了就退到我们的 阵地来,无线电工作人员,再用电流把炸药引爆,将碉堡炸成平 地,四十多个鬼子当场作了日本军阀的牺牲品。开始攻打第三个 碉堡,我们的敢死队员抱着许多干柴稻草在碉堡的前后堆起来, 放上一把火,整个碉堡在烈焰中坍了下来,又是四十多个鬼子、丧 了命。剩下最后一个三层的,钢骨水泥做得非常结实,火力设备 又比前三个强大数倍,干辣椒、干柴、稻草和电流引爆,都没有 法子毁灭它。战士们发怒了,他们说:“过江来第一仗,不摆点威风给鬼子看看,将来还打什么仗呢? ”工兵们出动了,他们用 两个钟头的工夫,挖掘了个两丈多长的地道,埋下了大量的炸药,当晨光刚刚照射大地的时候,最后的个碉堡,也遭受到了与前三个同样的命运。
敌人全数被我们消灭和击溃了,战场上遗弃的死尸四百多 其他的一溜烟跑掉了。打扫战场的人告诉我,这一次我们缴 获了七门炮,二十五挺轻重机关枪,三百多枝步枪,望远镜、小手枪、照相机就更难以计算了。我们自己阵亡了一个连长,三个 排长,十一个战士,受伤的五十七名。
人民欢喜得快发狂了,他们到军政治部要求上火线,去抬伤兵,替我们带路,三营所以能够很快地迂回到敌人的右侧去,及时地截断了小岭村增援的部队,就是他们的功劳。午夜的时候, 又替我们做了烙饼、稀饭送到山头上去。他们说:“从来没有一支队伍和敌人这样打硬仗,真是个个是英雄好汉”这个战斗的胜利,使我们在人民中间建立起极大的威信,他们相信我们是打日本来的,是解放他们的救星,并大大地推动了我们后来在这一个地区建立游击根据地的工作。
从这次战斗开始,四个支队(进入河南以后,队伍扩大了,我们把大队改为支队)在二十五天的时间,每天都主动地向敌人袭击、骚扰和进攻,以大幕山为中心,把敌人慢漫地挤了出去,尤其是樊城战斗,奠定了我们游击根据細基础。军司令部决定继续南进,把三支队(辖三个团)留在鄂南坚持下去,主力迅速向湘鄂边境挺进。
热血洒江南
二十三日,队伍开始进入湘赣边,我们立即主动地从北向西、向南和敌人进入残酷的战斗。先后解放了平江、修水、浏阳、湘阴、岳阳、湘潭、宁乡、湘乡、衡山等九个县的全部或一 部地区,击溃了敌伪无数次的进攻,建立起民主政权,实现了我 党从敌伪铁蹄下解放人民的政策。截至五月底止,我军先后和敌 伪大小战斗一百三十余次,杀伤俘敌伪三千余名,收复大小城镇 乡村二百七十八个,建立了辉煌的战缋。那时候国民党军在赣 北、赣东还有三个军和三个游击纵队——其实他们哪里配称为 “军”和“游击队”,他们是不抗敌伪而专扰人民的。王司令为 了联合友军,共同抗日,予敌伪以更大的打击,早日驱逐日本帝 国主义出华南和全中国,曾经先后三次写信给驻防江西的国民党 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王陵基,希望他和他的部队,配合我军夹击 敌寇,结果都遭受了拒绝。国民党当局如果稍有良心的话,拒绝 合作抗日,也不应该留难这支抗日的人民队伍,开赴敌后作战。 但是他们哪里还有良心哟!五月二十日,蒋委任王陵基为湘赣边 区剿共总司令,指出了他的防区是鄂南、赣西北和湘北、湘中全部,王便率领着七十二军、九十九军、五十八军和第九战区的第 二、第三、第四游击纵队,共十一个师(三个纵队作师计算), 三十三个团,四万五千人,连各县的国民兵团,大约在六万人至 八万人左右,“浩浩荡荡”地配合着日寇、伪军,向我们夹击起 来。当时我们正以全力向西面的敌寇作全面性的袭击和进攻,而这支反动队伍,却从东大举向我进攻,和敌伪携起手来夹击我 们。我们要和敌寇作战,又要遭受王陵基的侧击、夹击,情况是相当严重和困难的。
王陵基最凶恶的一步,是企图在大云山一带,一举围歼我军。他调动了七十二军的三十四新十三师、新十五师、新十六师和第三•、第四游击纵队,作为第一线的部队就是十五个团,约两万七千余人,部署了一个最严密的围歼计划,他命令各部于 六月四日起开始出动,六月七日夜十时,开始全面的进攻,并限 于十日前结束蜱斗;战斗的要求是活捉王震,歼灭我军直属队,• 及我第一、二、五等三个支队,占领我军在湘北的主要基地内云 山。如果这一计划实现了,即进行第二步,消灭我在岳(阳)、 临(湘)、湘(阴)边的第七支队,和在平江、浏(阳)边的第六支队。第三步计划,则消灭我在湘中地区的E支队,和留在鄂南的第三支队。但是,这个作战计划在六月三日就被我军缴 获了。从四日晚起,国民党依照计划向我方开始前进,我迫不得已采取了自卫行动,予进攻者以打击,六月六日晚,从岳阳的 黄岸寺、月田至临湘的白羊田和大云山一带,全线进入最激烈的战斗!
六月七日晚,敌寇的部队进至岳阳黄岸寺附近和王棱基部取到了联系,国民党的两个团,敌人的一个联队,组成了联军开始围攻我们在蓝家洞附近的二支队的阵地。
第二支队长陈宗亮同志,原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团团长,是军 .中最优秀的指挥员,他•参加过有名的上下细腰间和黄土岭之战, 每一次总是以勇猛、机醫、善战和以身作则的精神,感动了他的部属,鼓励了他们英勇作战。在南泥湾屯垦时,他又是劳动英 •雄,他领导全团进行生产,自己也挖T三十四亩土地,七一八团 的农业生产,所以能成为三五九旅和陕甘宁边区其他部队的模 .范,他是起了主要的领导作用。惟其如此,他和他的政治委员左 齐同志,在延安干部会议上受到毛主席的赞誉,称为边区的模范 团长。当他发觉敌人正用最强的兵力和重武器,向他这一支队攻击的时候,他愤怒地咆哮起来,象一只快要噬人的老虎,来回地在阵地上指挥着他的队伍。他嚷叫着:“同志们,你们要洋财,或是要棺材?”战士们不明白他的意思,怀疑地看了他一下。“棺材吗?是全部被敌人消灭,都死的干净;洋财呢?就是我们勇敢地把敌人消灭,把敌人击溃下去,坚决保卫大云山根据地,不让反动派和鬼子们欺侮我们的老百姓,我们争取获得光荣的战斗英雄的称号。”
“我们要洋财。”火线上的战士们喊着。
“要洋财,就得打,好好地打,准确地打,一个子弹,打一个仇敌呀!”
午夜里,战斗更激烈了,敌人似乎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指挥阵地,密集的机枪和炮弹,向着支队指挥所轰射过来。陈宗务的警卫员连书元同志,几次劝告他不要老向前走,那太危险了。他不听劝告,反而瞪起眼睛来:“你这个怕死鬼,我打了十八年&, 从来就在最前线,怕死就不算好战士,你怕死,就滚下去好了。” 警卫员再不敢劝告他了。
饱声和机枪声,把步枪声都掩盖住了,人们的耳朵都被震得发聋。敌人足足六个钟头的猛烈的攻击,几次的冲锋,都失败了,我们英勇的战士,始终没有移动一步,后退一步。当陈支队长离开自己的指挥所,把职务交给贺副支队长,走向钟营的时候,敌人的一个子弹向他的肚子飞来,从膀胱打穿过去,他躺下来了,血象小河沟里的水,染遍了他的衣服。他用手把伤口按住,还拖着向前走,警卫员连书元同志,把他拉住了,用裹伤包给他扎好。他没有滴下眼泪,没有叫唤一声,躺在草丛里,但血并没止住,滴滴地往下流着。支队政治委员罗章同志走上来,两个眼眶充满了泪水,他把支队长拖在他的怀里,轻声地说:“支队长,你现在怎样?”
“不要管我,要贺副支队长命令钟营从右面山头运动过去,和五支队取得联络,看看敌人还跑得出这圈子。”
“钟营已经开始运动了”罗政委说:“你放心好了。”
“走,你不能在这里,你的位置是在指挥所”。
“贺副支队长在指挥所,我不能离开你,我有责任照护你”。
“不,不”他昏迷过去了,两只手发抖着,他的牙齿紧紧地晈住了下唇。
天蒙蒙亮了,四个战士把他抬到军部指挥所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瞪起两个玻璃球似的、淡黄色的眼睛瞧着我,脸色惨得可怕,象打摆子似的全身在发抖。他困难地张开了嘴,用两只手紧紧地拉住我的右手,声调模糊地说:“你把王胡子找来(这是我们军中对王震将军的爱称),我,我希……望看到他!”
“他上前面去了,已经派人去找他回来。”我哭了,我明白时间将不允许我们的英雄多留几个钟头。
“你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他摇摇头,很费力地说:“我对党和毛主席,投有任何意见,我太惭愧了,满想多做些事,多打几个胜仗,现在不行了…… 请你见到毛主席的时候,替我说:陈宗尧临死前向他致最后的敬意并祝他身体健康……还有,把我皮包里十多年来的战斗生活照片送给中央……还有,把我那双日本皮鞋穿在我的脚上。他没有力量再说下去了,把眼睛闭了起来,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叫唤一声,没有提到他平日最爱的夫人卢桂杰同志和三个非常可爱的小孩子。真是一位英雄位了不起的人民英雄!突然,他又睁开了眼睛,嚷开了:“司令员……司令员…他用他的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一会儿,松了,松下来了……
我用一条红被子给他盖上。..我站起来,擦着我的眼泪,向着围在他身旁的同志们,发出了口令:
“立正!向我们的英雄敬礼!”没有一个人不落泪,他的警卫员连书元同志伏在他的身上,大哭起来。是的,他是我们的兄弟、同志、老战友和无产阶级的英雄,为着人民的解放,洒尽了最后一滴血,怎教人不伤心呢?
王震将军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了十多分钟。就这可恶的十多分钟,我们的英雄,不能在临死之前,看看他渴望见到的自己最爱戴的首长,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同艰苦共患难的老战友哟!王震将军跪倒在他的身旁,泪珠流了满脸,轻轻地揭开了被子,用沉痛、悲愤而坚定的话语说:“宗尧!你这无产阶级的英雄,人民的革命战士,好好地安息吧!我们向你宣誓,我们一定要给你报仇,一定要继承你的遗志,斗争和战斗下去!”王震将军抹了一下眼泪说:“你,死得太早了……我们正需要你的时候……”王震将军为悲痛的情绪所激动,哭泣得不能再继续讲下去。
我们把他装上了棺木,快要盖棺的时候,王震将军象发疯似的把人们推开了,又俯伏在棺木的上面,揭开了那条红被子,两只充满了泪珠和沉着有力的眼睛,发呆地注视着他那苍白的脸孔。当我告诉他,前方的敌人又开始冲锋了,他才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去把他埋好,记住了地方,胜利之后我们要把他搬到延安公葬的!”
战斗继续到八日下午三时,我们击溃了敌伪和反动派的联军,消灭了他整整一个团,将近五百人被我们俘获,我们保卫了大云山根据地,保卫了那个地区人民既得的利益!
我不能把每次的战争,都告诉们的读者,总之,我们战士的热血洒遍了江南,但是,应该这样说,在河南以及湘鄂赣粤四省地区,我们是同时要和两个敌人作战,一个是日本帝国主义,一个是国民党的军队,我们处境的西难,读者们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然而,敌人是无法消灭我们的,也永远消灭不了我们一—我们壮大了,经过百十次的战争,我们的战斗力提高了,我们用缴获敌伪和反动派的武器,装备起自己,我们更加坚定了我们胜利的信心!
八面山中
一九四五年八月,我们已经先后在鄂南、湘北、湘中、湘南、赣南、粤北等地区,建立起抗日游击根据地,或者是已经开始了广泛的人民抗日游击战争。但是,在国民党“卖国者赏,抗曰者惩”的政策下,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了,应该受到“讨伐”的,于是国民党第九战区长官薛岳和第七战区司令长宫余汉谋,就组织了七九战区联军,用比王陵基更多的兵方(共七个军,二十一个师,和工兵团、特务团等共十五万八千余人), 配合敌寇,向我进行反复的“扫荡”,尤其是对湖南的安仁、永兴、耒阳、郴县、桂东、汝城和江西的崇义、南安,广东的南雄、始兴地区,大举“围奸”起来。我们为了生存,为了替中国人民保存这支英勇的子弟兵,只好起而应战,坚决地进行自卫战争!
战线从鄂南到粤北,漫长两千余华里,不论黑夜和白天,我 们都处于敌伪顽强的“围歼”、“夹击”之下,每个战士的心坎里,都燃烧起愤怒之火,摩拳擦掌,欲予进攻者以打击。他们说: 为什么我们抗击敌伪有罪,我们收复失地,解放人民,还得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围歼”我们从六月开始,一直到九月里,尤其是在湘南的部队,在界首墟、汤边墟、船形墟、桥头墟都受到了国民党反动派军队惨重的追击、堵击和侧击。由于兵力的悬殊, 我们被迫在雨季中进入万山丛林中的八面山。
八面山是在湘赣边境上,连接桂东、桂阳的大山,最主要的一个山峰,是上下六十华里,爬过一个山头,还得继续爬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山沟里都是长满了荆棘和局可及腰的野草,在万山群中的小道,真象羊肠那样细小—简直是没有路。 往往走上几十里路,还不能看见一户人家,即使在那山沟山腰里,偶然看见了一两家农户,他们住的那用桦树皮搭成的小屋, 只要刮起一阵大风,就可以把屋顶吹走。他们穿着缝补得不能再缝的衣服,在山中种着很少的土地。他们靠着砍伐树木,挑到离山中百多里地的村镇中去换些米糠杂粮回来,混合着树根、树皮做些稀粥吃,维持生活。他们说,除了红军长征的时候,曾经从这里过了一次外,从来没有一支军队或山外的人到这里来过。当我们的部队进入了这个山区的时候,他们都惊奇得发呆。他们起初以 为我们是国民党的军队,被日寇击溃,逃到山中来。我们告诉他 们,我们是八路军,也就是过去的红军,现在我们又回来了。虽然年代久了,但他们仍然没有忘记当年红军给他们的好处,他们给我们挑水喝,给我们讲朱毛红军的故事。经过了他们的一番描写,故事完全变成为很难令人相信的神话,但那却是他们由于对人民的军队的热爱才编撰出来的。
我们在安仁的时候,.早知道环境是越发险恶,每人都背上十天的米(每天一斤半,共十五斤),准备在搞不到粮食的地方,不致饿肚子。从安仁到八面山的途中,我们受到了堵击和追击, 只好走弯路,多走了好几天,把所带的粮食都吃掉了。进了山以后,人民虽然对我们这样热爱,但户数既少,而且们也没余粮可以卖给我们,大家只好面对面地挨饿。—些入到山沟里去捡菌子煮着吃,但是还不能解决饿的问题。我们已经三天没有饭吃 了,白天里要走路爬山,还得打仗,夜里睡在这被雨淋得湿湿草地上一没有房子住,全军都在野外露营。
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黑得可怕。风刮开了,吹得树枝上的叶子,吱吱地响着,猫头鹰在树梢上悲惨地叫着,山谷里的烤火一闪一闪地射着微弱的光。我们生起了一堆堆的野火,把早晨被雨淋湿的衣服取出来烤干,有的整理鞋子;吃烟的人好久没法子找到烟,就用枯叶子烧起来吸;我和战士们都蹲在火的旁边,用力磨擦我的手掌。并不是寒冷袭击着我,我想起了 《铁流》里的人物,我总觉得现在的我们真象《铁流》里的游击队了。不知道谁在那树林的深处,唱起了凄凉的悲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1 ”这首诗是过去被那些旷夫怨女用作叙述自己失恋的哀曲,现在却被我们的同志用来 申诉对敌人的仇恨!火堆旁有人骂起来:“他妈的,这什么时候,还在唱歌,又是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排长徐和祥,方块的脸孔,矮矮的个子,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站了起来,用一根粗大的树皮,向着传来歌声的树林里丢去。
“妈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老毛病又来了,向敌人哭泣有个卵子用。”他握紧着右手的拳头,向那黑得可怕的夜空里划了几下:“有种的,好好准备着,天亮的时候和敌人拼命吧”
“也不能这样说,他们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罪,能够跟我们老粗们一天走一百三四十里路,打他二三次仗,也够不错了。”刘金子不同意排长的意见,反驳他说。
“你真是成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尾巴,什么时候你都替他们辩护,你真想当律师了”。
“你可不能这样说。”战士金虎把排长拉到身旁,说:“你看咱们司令员的秘书周立波同志,人家是大学生,能懂英国话, 日本话,在我们报上写了那么多的文章,这次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背起包揪走着,两只脚都走烂了,一块好肉都没有,走起路来真象扭秧歌。昨天,我在阵地上,正瞄准打敌人,炮火正打得红火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害怕,从后面跑上来,要我给他一个手榴弹,他说他也要学习打仗,你说,这小子倒真不错,扔到三十几米达,把两个敌人打死了,他乐了,抱着我的脖子叫开了,真象一个小孩子”。
.“是呀!过去我们老是瞧不起知识分子,说他们不会打仗,专会吹牛皮和写那些空话的文章,这次,一路上多少知识分子, 还不是一样拿大枪和咱们一道儿打吗?你看,马处长还不是知识分子,那天他还不是带一个连冲锋……”绰号小皮球的谭明小鬼瞟了我一眼,就不再说了。
徐排长被说得没话说,他带着半笑半气地说:“你们好,你们都联合起来打击我,我是个傻瓜!”
夜还是那么黑沉沉的,天好象快要塌下来似的,从远处传来 断断续续的枪声。徐排长又把肚子上的皮带扎紧了一个小孔,倚 在柳树上,掏出了手帕,慢慢地擦着那杆三八大盖/用那两片干枯的嘴唇,吻着枪杆子:“我的宝贝,明天你可要挣点气,多杀几个混蛋哟!”
大家笑开了,有的说:“排长在和枪杆子谈恋爱哩!”
王震将军走近了火堆。他已经三十六小时没有合过眼,眼睛完全红了。他卷起袖子,也蹲在战士们的中间,烤起火来。 “你们没有找到饭吃吧!?. ”大家摇摇头。“大家都是一样,吃点苦把肚带扎紧些,明天翻过那架大山,就有人家,也可以弄饭吃了”
“司令员,我们到底到哪里去?”有人问着。
敌人已经把这山里的七条道路,封锁住了六条,明天就得打出去,走到哪里可以休息,咱就在哪”,王震将军又低下头上,在这个时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只是哪里有空子就往那里钻过去。
你们打怕了吗?”他正经地问着,仔细糖着每个人的脸孔。
不,怕他个球呢?我们一个人还可打他十个,二十个。
“司令员,怕我倒不怕,我只是怕挂彩。”金虎接着又讲:打死了倒干净,两脚朝天,埋和不埋都没啥分别;打伤了,没老百姓抬,没有后方休养,掉到后面去,国民党反动派赶上来,还不是一刀一个,我可不愿意这样死去”。
“是的,没有后方的作战,是比较困难的。我们离开了湘中军分区,足足八百多里了”。司令员点了头。“挂了彩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和老百姓搞好了,住到老百姓家里,等到好了再归队,又有什么可怕的。大家提起了勇气,打出这山沟去,敌人就再没法子奈何我们了”。
我们的歌手徐立同志走上来,他什么时候都抱着那支梵哑铃,就在猛烈的战斗中,他什么都丢光了,这个琴始终没有丢掉,他说:“司令员,你辛苦了,我给你唱个歌听听! ”
司令员笑了。好几天来,由于过份的紧张,他脸上总象黄霉天那样的阴沉,现在是进山后第一次笑了,象平时一样的笑,大家也跟着笑了。
“红红的炉火炼成钢,
乱马营中出了龙虎将,
我们的司令 主震将军,
率领了五千人马下江南,
打得鬼子和汉奸,
头破又血流,
建立了民主抗日的根据地!”
王司令听着,疲倦地睡倒在那润湿的草地上。战士们围绕着他,在火光闪闪中守卫着这位全军最高的指挥员。
忍着饥饿前进
第二天,我们又进入战斗了。当我们刚刚渡过了一条既狭又深的河,敌人尾追的部队已经赶上了我们,后卫部队接上了火。 副官处一匹驮文件的牲口,不慎掉到河里去了,警卫员骞兆荣同志把裤子脱下来,到河里去捞。敌人发觉了他,用密集的炮火和 机枪扫射着,打中了他的右臂,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解开了驮子。 你知道麻绳浸过水后是非常难解开的,他不管炮火怎样猛烈,还 是解开了驮子,把文件丢到岸上籴。他又被击中了胸部,扑倒在 水里,沉到河底去了。我们每个人抢着拿文件,一个跑步就登上了 大山。左右侧的敌人包围过来了,子弹在我们的身旁喳喳地呼叫 着,前面又发现了另一股敌人,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我们被 倒得水泄不通了。走在前卫的连长袁金生同志,咆哮起来,他决 心冲过去,他叫嚷着:“不怕死的,跟我来,打过去哟!”接着 就是三十几个跟他走,每个人带上了六个手榴弹,把刺刀装上去,喊着:“冲呀!”冲下山去。他们打得眼红了,一个刺刀二个仇敌,替全军打出来一条血路,后继部队就紧紧地跟着这三十多个勇士前进,走下了山。歆人的攻势被我们打跨了,我们的勇 士却越打越远了。贺代支队长命令司号员把他们调回来,军号声 响了好几道,他们却没有回来。他们冲到了天涯海角,他们追击 前进,不放松一个敌人。四个月后,一个战士归队来了。我们问他,你们听到了军号没有?他说听到了。问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他说:“战士们冲下山之后,象发了疯样的一直打去,.我们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们只知道杀伤敌人,那个时候我们是没法听从指挥员的命令的! ”他们是永远追击前进着,三十八个人仅仅回来了一个人。
那时候,我奉命带了两个排,掩护掉队的病员,走在最后面。刚刚下了大山,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一些米,看到这些米兴奋过来,恢复过来了,他们忘记了三十二天来不间断的战斗和行军。五个整天整夜没有吃过一:颗米的饥饿,使大伙儿集合起来做饭吃,也讲不得卫生了,连米没有淘洗就下了锅。战士们除了一些放警戒的,都拢在炸旁,闻着那从锅里发出来的米香。饭熟了,人们象饿虎似的吃起米。几天来没有吃饭,一下子吃得那么多,又吃得那么快,好几个人都胀得肚子痛了。放下了饭碗,.后面的敌人又追来。.我们迅速地渡过了另一条河,王司令传来了命令,要我们二渡过河,就把河上那座木桥炸掉。
我们没有带一块炸药,我们改用十几个手榴弹梱在木桥上,把那火线连接一起,躲到河的对岸拉断了它,一座木桥被炸成了好几段。敌人追到了河岸,水是三四人深,他们望着那激流时河水,看着我们爬上了那二十里高的大山,只是没法再追过河来。
又翻过一个高山,两个掉了好几天队的战士也上来了。我问他,你们怎样上来的?他们说:敌人追来了,我们两个人,我用枪打敌人,掩护他退却到一个隐蔽处,瞄准了敌人之后,他就掩护我退到另一个隐蔽地,就这样,他掩护我,我也掩护他, 一个个地退了下来,赶上咱们的队伍。他们又告诉我另一个故事:
五支队三连的三个战士,叫做周俊发、李春生和刘水涛,他们都是走得把脚走烂了,而且都在打摆子,他们和五十个掉队的一起走,敌人赶来了,周俊发他们就催着人们快走,他们三个人就登上了山,找好了阵地,和敌人打开了,掩护那五十几个人走,他们就是凭着三枝步枪和革命战士的勇气,和敌人打了一个多钟头的仗,敌人始终没有法子前进。子弹打到了最后一颗了,周俊发的病最厉害,脚也烂得肿成面包那么大,他眼看自己走也走不成了,李春生和刘水涛他们俩还可以走,立即下了决心说;“你们快点走,我掩护你们!”
“不,要死就死在一块,咱们怎能丢下你一个人? ”
“你们简直糊涂了,我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你们还可以走,何必三个人死在一道,快点走!”他站了起来推他们。
他们俩个人没话说了,流着感动的泪水问道:“你还要什么?”
“要吗?”周俊发想了一下:“把你们的手榴弹给我!”
他们给了他手榴弹,恋恋不舍地走了。周俊发用他所有的手榴弹和敌人打,敌人几次的冲锋,都给他打了下去。最后,只剩一颗手榴弹了,他用这最后一颗手榴弹,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听完了这故事,被感动得哭了,我和他一比,自己是那么渺小,而他们的英雄,人民的英雄——周俊发同志,却显得那么崇高和伟大,他是那样英勇地死去了。
我们又继续地一面打一面走,又进入了另一个荒山丛野中,肚子又饿得咕咕咕叫。政工人员们,当我们爬越高山没有力量的时候,总是老爱这样说:
“把肚带(指扎在腰上的皮带)扎紧些,翻过山就有饭吃了!” 有人问他们:“你走过这条路?怎知道过了山后就有饭吃?”“地图上告诉我的! ”指导员被迫得这样答复。大家都笑开了,也都知道这是替我们加油呀。事实上翻过了这道山,还要翻另一架山,还是没找到一颗米下肚,饿得走不动的,生了病、烂了脚的,一天天地掉队下去,以后就再没有看见他们跟上来。个别的人抱怨地说:“为什么不好好地和那些王八蛋拼一下,就是拚死了也甘心,这样掉下去,将来还不是掉到孤家寡人?! ” 人们立即反对这种论调:“打吗?谁又怕打?你看司令员那股劲还怕打吗?队伍这样癍劳,又没饭吃,人家愿意和我们宛拚,把我们拚掉,那不就省事吗?不行的,还走,走才是出
路!”就这样,我们走出了八面山,走出了湘鄂粤边的高山峻岭,整整地走了四十二天,走过来又折了回去,又是走过来的转圈 子,就这样迎击着反动军十五万人的堵击、侧击和尾追,消灭了他们,击溃了他们。就这样,我们和饥饿、.疾病、疲劳斗争,我们没有屈服,反而壮大起来!
(原载一九四六年十月四日、六日、十一日、十二日、十八日、二十日,十二月二日《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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