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秋,日寇在华南登陆。国民党军政官员望风而逃,日军不及旬日即进迫广州。广州市民仓皇失措,蜂拥逃难,各条铁路线及公路线上,均是人头涌涌的徒步难民。作者当时仅系十余龄之童子,随父母渡珠江南逃至白鹤洞学校区,见培英、真光、协和(均系教会中学)三校门前,难民群聚,时铁门仅开一线,逐一审查,只准妇女及十六岁以下之男童进入。当时我父是个工人,囊无余资,且前路茫茫,因命母亲携我及弟妹随众入培英,他自己则往附近乡村暂避。于是我遂开始难民收容所中的两年生活。 事后听人说,最初学校中的英美籍牧师(学校主持人)坚决不准难民进入,后因华籍职工力争,且难民群聚门前,甚至有扳墙而入者,遂让步准许妇孺入内,迨后以造成事实,且华籍职工全体支持,才决定成立难民收容所。但因难民太多,有人满之患,故两天之后,连妇孺亦拒绝收容。 白鹤洞学校区中培英、真光、协和三校,均系英美控制的中华基督教会所办,虽由中国人任校长,但都是英美籍牧师在校掌权。广州沦陷前日机空袭时,即已停课疏散,华籍职工只有少数留校,但英美籍人则全未撤退,学校屋顶涂有巨型英、美国旗,以作护符标志。校区道路及码头亦有英、美国旗绘上。广州沦陷,日军以此系英美势力范围,未敢进入,此地遂成为“世外桃源”。当夜在难民所中遥望广州市区,爆炸声接连不断,火光彻夜不熄,难民们目睹国破家亡,不禁泪涔涔下。 难民进所后,都居住在学生宿舍中。以培英计,两幢宿舍大楼,每幢三层,每层8~10房,每房居住五、六户共约廿余人(原来每房住学生4~8人)。培英总计容千余人,全所三校共计约容四千人左右。难民们均挤在一起,席地而睡,因无成年男子,故亦不必避嫌。 所中每天供应两餐,每餐糙米饭一碗(约三两米左右,不分大人小孩一样一律同等待遇),有少许盐煮黄豆佐膳(后来更有青菜或咸菜),难民有家人在外送食物进来者,亦不理会。 难民白天在学校范围内可以自由活动,但天黑即须回房,并不得出校门外。有家人在外者,可以前来探视及送衣物食物,但不得进校门,只能在校门外谈话。总之,其制度与囚犯无大差别。据办事人员云,此等制度系与日军协商,日方要求如此,才许难民所存在,不是所中本意云云,此事不知真假。 难民所中培英部份的主持人,系英籍牧师谭理活夫妇,另有一美籍牧师名麦理伦,华籍人员则有牧师李启荣及原培英中学教职员伍明乐、李德辉、陈观锦、温道荣、谭金陵、叶孟谋等人,随后有一原培英毕业生梁之栋者逃难来此,亦加入为办事人员,除陈观锦在所病逝,李启荣、梁之栋二人后来回广州沦陷区(李启荣后来任光复路万善堂主理牧师,解放后去港,梁之栋入伪警官学校,后当伪警官,解放后不知下落)。其余均先后遄返大后方,其中李德辉于抗战胜利后回广州任惠爱堂主理牧师(解放后仍在广州),其他人不知下落。至于英美籍人则于日军对英美宣战后入集中营,以后情况不详。 难民入所初期,均盼中国军队迅即反攻,光复广州,得以早日返回家园,但数月后,此梦想渐趋破灭。因所中学龄儿童甚多,每日顽皮打斗,不是办法。故所中华籍人员倡办临时学校,以资教育。此临时学校于一九三九年春正式开课,定名慈幼学校,将所中儿童按其原日级别编班,由小学校一年级至六年级,原日系小学毕业以上程度者,则一律编为特别班,作者当时系在特别班学习。 慈幼学校中共七班,每班多者六七十人,少者二三十人。特别班约四十人。后来附近乡村中的一些学龄儿童及少数在广州的教会中人子弟,亦有送入求学,故在最盛时学生约达五六百人。教师则由上述所中办事人员兼任,低年级亦有选些难民中曾当过小学教师者担任。学校课程,大致按广州沦陷前小学课程,但无课本,故均由教师回忆编写讲义。较特别者则为增加宗教课程。高年级读圣经,低年级由教师讲。担任宗教的教师系李启荣牧师,谭理活的老婆,及梁之栋等。每星期日须做主日学(即礼拜)。平时上课中,一些教师亦开口上帝,闭口耶稣,所以高年级学生中多有接受洗礼(即进教仪式)者,但不接受者亦不勉强,作者本人即为从不接受者之一。 教师中伍明乐、李德辉等二三人,是颇具爱国思想的青年。上课时少谈教义,而且含蓄地宣传抗日(但因当时在日军包围之中不敢明言)。曾记伍曾教授岳飞的满江红词,李则曾教唱一些抗战歌曲。但不久他们离所赴大后方,这些宣传即绝响了。 一九三九年圣诞节(十二月二十五日),所中曾举行盛大庆祝,难民一律加菜,晚上食糖水;慈幼学校则组织歌诗班唱圣诗,演戏,开运动会,恍如正规学校一般。特别班中部份所谓优秀学生,还由谭理活牧师在家中设宴请吃圣诞餐。麦理伦牧师(他教特别班英文课)送每人英文小说一本。此为难民所中最盛时期。 一九四○年,汪精卫汉奸集团上演所谓“国府还都”丑剧,沦陷区人民颇有受其蒙骗者,难民所中人陆续返回广州(在此之前,亦有部份难民随亲属潜往大后方者),难民逐渐减少。是年秋,作者亦随父母返广州。作者离所时,所中难民已不足三百人,华籍办事人员仅余叶孟谋及梁之栋而已。 白鹤洞难民收容所开办时间二年余,收容数千人,虽是糙米咸菜,其开支亦颇为巨大,至其经费来源,据办事人员谈及,主要系向当时香港及后方中国人士募捐而来,教会方面亦有部份资助。 至于难民所的开办,据信只系偶然,并非先有计划。因初时英、美牧师只系自保其身,拒绝难民进入。后以难民过多,均要求入校暂避,群情汹涌,势难固拒,故不得不开门暂且收容。迨后帝国主义份子们以一则可借难民名义,向港澳及后方募捐,其中大有沾润余地;二则借此可博慈善美名,名利双收;三则还可乘机向难民宣扬宗教思想,以麻醉中国人民;有此三利,何乐不为,故亦乐于继续开办下去。 难民所中没有正式的组织机构,其办事人员,除三校留下的教职员外,其余由难民中稍有文化及有工作能力者加以帮助,其中没有明确的分工,英、美籍人大都不管实际工作(只麦理伦兼些英文课),华籍人员中记得叶孟谋是一向担任总务工作(也兼教中国语文),其他各人工作都是没有一定的。至于杂务如煮饭,分饭菜,清洁工作等,都是由难民担任。全部人员在难民所都算义务工作,没有支薪,其中教会及三校教职员据信是有原职薪金的,但并非在难民所支领,至原系难民的工作人员则没有工资,饭菜可以任食,不限制,以示优待。 作者离开难民收容所后,即不知所中情况,但以后得见最后离开之慈幼学校同学,据云:至一九四一年日本向英,美宣战,日军即进驻三校,将难民收容所解散,难民一律驱出、英、美籍人被拘入集中营。至有少数无父母的儿童则由所中华籍人员带领转入芳村儿童教养院,至此白鹤洞难民收容所正式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