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一天的轰炸完毕之后,除出几缕黄灰色的火焰之外,广州的天空依旧回复了她原有的澄澈与清明,几小时之前作为屠杀者掩藏处的一朵朵轻云,依旧奇伟而又深邃地浮在人们的头上,这样美丽的自然,这样和平的大地,谁能设想这是一连12日每日轰毁几百民家、学校、医院,每天屠杀几千非武装平民、妇孺的场所!广州是被连续无目的地轰炸了12日了,要轰炸到什么时候为止,谁也不能知道!广州街上尽是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的失了丈夫和儿女的女人,尽是装在运货汽车上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残砖碎瓦,倒塌了烧毁了的民房,炸弹片,一排排的用芦席盖着的尸首,和由红变褐,由褐变黑了的血迹!晚风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和血腥!是的,经过这10多天的轰炸,广州是遍体鳞伤了,任何一条路上走100码,就可以看见一处惨痛的伤痕,但是,广州还活着,脉搏还正确而有力地鼓动着,遍体鳞伤是不能致命的!广州还在战斗,广州咬紧了牙根忍受一切该忍受的苦痛! 不亲身经历过,是不会理解轰炸人口稠密都市的残酷和恐怖的。从去年9月起,广州是经受了10个月长期轰炸了,但是以前的目标是在近郊的铁路沿线,即使到市区来也不过小规模的轰炸。所以经过了这长时期之后,广州市民对于空袭渐渐从镇定而变成麻木了,二次警报之后还是维持秩序。高射炮怒吼的时候市民也没有张皇的情状。外省到广东来的人们称赞广东人的镇定,广东人也拿这种镇定来自己夸耀,而忽略了对空袭的警觉和准备,于是,惨绝古今的骇闻,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生了! 5月28日起,敌机大规模地向广州市区轰炸了,来的飞机最少是12架,最多的时候是52架,掷的炸弹都是300磅至500磅的巨弹,一次投下的弹数最多的日子是120个,每天来袭的最少3次。5月29日、6月6日,整日在轰炸中,全市民众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投弹,全然是无目标的,商店、民家、学校、幼稚园、医院,甚至于屋顶上铺了法国国旗的韬美医院,全是他们的目标。5月28、29,每天死伤的人数是1000人以上。6月6日,死者1200,伤者简直无法统计。日本发言人声明要炸的军政机关,可差不多完全没有炸到。那样目标显著的市政府,周围投了几十个巨弹,但是结果只炸毁了几颗大树,和震碎了这伟大建筑物的一些玻璃。其实,即使炸中,这也是只和“房屋”作对,在军事上完全没有意义的。很明白,在这样大规模的轰炸中,敌人明明知道政府官员不在这些建筑物里办事,这只是一种诡辩,一种对国际间放送的掩护大屠杀的口实,在广州的外国新闻记者都知道。单就到今天为止,殉职的军警还不到死难平民的千分之一这一件事,就可以知道日本帝国主义者要轰炸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了。 这是一种人间地狱的情景!我依旧要说,不亲身经历过是不会理解的,你知道炸弹在你近处落下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和空气磨擦的“哔哔哔哔”的声音吗?这凄厉的声音以一种可怕的力量,深压到每个被威胁者的灵魂深底,在这一瞬间使你失去思考的余裕,闭着眼睛等着,也许下一瞬间你的生命就会这样的消去。接着,是震聋耳膜一般的轰响,窗格的震动,玻璃裂响,一两秒种之后是一阵黄灰色的烟,冲鼻子的是一种泥土和火药所混在一起的使人喷嚏的臭气……当然,在这几秒钟间,几十几百也许是近千的生命像蝼蚁一样的消失了!这过程反复重叠着,从清晨5点钟到傍晚,从晚间7点到午夜。 在猛烈的轰炸中,人们是并不感到特别的恐怖的,不,可以说,在那决定生命或断或续的瞬间,人们心里会自然地产生出一种超过恐怖的安定感的。人们伏在地上,没有话,没有表情,有的默默地凝视着也许他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地上的小虫。在麇集着几百个人的逃难处,沉默得像一座森林,连小孩也不敢哭,被一种无限的森严镇压住了! 广州最繁盛的街道,全被炸成瓦砾场了。黄沙车站附近,已经是一片平地了。文化街的永汉路、惠爱路、长堤,每走几十步不是一堆焦土和残砖,就是一排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路上散碎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头盖,灰黄色的脑浆。炸到几十步远的墙上的紫蓝色的肚肠,风吹着,这肠子在慢慢地在摇晃。红的血被太阳一晒,变成赤黑色的凝块了。尸亲发着低低的泣声,在尸丛里面寻找他们的骨肉,找不到的时候凝呆地回去,找到了的时候一阵凄厉的哭声。我看见一个40多岁光景的妇人捏着一张照片,揭开盖着尸首芦苇和草纸一个个地寻她失踪了的亲戚。看照片,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天真烂漫的姑娘。 我是一向怕看死人,怕看人血的,可是现在,我能够在尸场上慢慢地走,我能够踏过那涂满了街道的“血路”了,不踏同胞的无辜的血,是不能通过罹灾区域的!残酷吗?不,这是感觉的麻痹,这是对于恐怖的感受的疲劳和饱和! 广州是以街道树的美丽出名的,而现在连这些正开着花的树也遭了殃,附近落了弹,这路上的街道树就会换个模样,红的花,绿的叶,全震落在地上,不炸到的树,也变成落了叶的枯树了。我们看到路上有落叶,就可以知道这一带有轰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