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凌晨零点50分,经历了十四年抗战的老兵董济民在北京去世,享年113岁。据志愿者透露,董济民是国内已知最年长的抗战老兵。
董济民
早在一个多月前,董济民就由于心肺功能衰竭住院,仅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并一度病危。
“爸,再过100分钟就是抗战胜利72周年,坚持!”这是9月2日晚董济民的儿子在他病榻前说的一句话。
他终于坚持到了。
然而,也有老兵没有等到。
8月27日,距离9月3日抗战胜利纪念日还有7天,96岁的抗战老兵杨伯琪结束了他与心脏肿大、肺衰竭等病症的抗争,在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归队”。
杨伯琪
“归队”,是志愿者对抗战老兵逝世的婉称。
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零。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连红领衔的研究团队和全国218位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希望留住尽可能多老兵的抗战记忆。
他们的敌人是时间。
据不完全统计,近一年,项目组访谈的抗战老兵,已有23名“归队”。
(志愿者在宁波采访时,宁波籍老兵张芳去世,安葬在宁波抗战老兵纪念园)
图片来源:《周末》报9/7期封面
细节
2015年11月,由南师大历史系教授张连红申报的“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课题获得当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第二批)立项。
在张连红看来,和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14年抗战相比,现有的抗战老兵口述历史调查工作仍有不足,比如,口述内容偏重军事抗争,对抗战时期军队生活细节很少涉及。
张连红在访谈抗战老兵
细节有多重要?张连红举了个例子。
“比如说穿,在抗战期间,新四军和八路军都有服装厂,但其生产的服装非常粗糙,其颜色大都是用染料直接着色,非常简陋。到了抗战中后期,通过大生产自救,物资补给状况有所好转。”
八路军机关干部、战士自己动手缝制棉衣、棉被
“在吃饭方面,无论是国民党的士兵,还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他们大都是一天两餐,很少有老兵回忆吃一天三顿的情况。关于住,老兵回忆住的地方也是老百姓家里居多,很少有搭营房的情况。行军中大部分都是步行为主,有时急行军、强行军的幅度很大,很多刚编入的新战士都跟不上。总体而言,中国军队的后勤补给十分落后。中国士兵在那种艰难困境之下能够坚持下来,确实非常不容易。”
温度
在抗战老兵口述资料研究中心网站,有一份已经列好的“采访抗日老战士”提纲,大大小小近40个问题。其中包括个人基本情况、入伍情况、所在部队的情况、个人参加作战或其他工作情况等8个方向。
“我们希望在访谈的过程中,能更注重历史细节。如果我们不能进入历史现场,就不能感受历史的温度。只有通过栩栩如生、丰富多彩的战时生活,才能真正体会到战时部队生活的辛苦和抗战胜利的不易。”
于是有了很多从前被忽视的故事。
96岁的四川老兵李龙泉曾担任国军50军144师431团警卫员。当部队驻扎安徽南陵时,他偷偷与一位当地姑娘成婚了。李龙泉说,当时团长并没有刁难他,反而让他的爱人到自己家里当佣人,这样就可以让他爱人留在他身边。
老兵李龙泉
有位老兵的母亲,日夜思念儿子,曾步行一百多里地到儿子的驻地探望。可是母亲上午到,部队下午就要转移了,娘俩只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分别。
四军女新战士李君秋,曾在苏北地区担任政工干部。一旦有日伪军扫荡,她就和战友住到老百姓家里,装作他们的亲友。为防被敌人听出口音,老乡会提醒他们,不要讲话、装哑巴。1944年,李君秋生下孩子,由于工作忙,就交给老乡轮流帮忙照看。抗战胜利后,她接回被收养的孩子,老乡却不收分文。
抗战时期妇女充当担架员
99岁的河北老兵李连仲,1938年进入国军74军野战医院做司药员,他说战事惨烈的时候,因为缺少担架兵,他只能看着战友们死去,很多时候他每天要带百十个轻伤员到医院。有的战地医院,只是搭一个棚子作为遮挡,有时就在大树下救治,有些手术刀就是农村的杀猪刀改造而成,用一块铁磨一磨就成了手术刀。
合力
作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课题如何开展?
一方面是课题组人员自己去找抗战老兵做口述访谈;另一方面是联合其他院校及民间力量,对已有的抗战老兵口述资料进行搜集整理。
目前,课题组主要成员有十多位,大多来自南师大历史系。此外,对新四军老兵比较熟悉的盐城师范学院历史系也有多位老师加入。
另一支重要力量来自民间。
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馆长吴先斌抽调了馆内3名熟悉口述访谈的工作人员加入课题组,负责前期对接、物资筹备、行程安排、摄影摄像等多个环节的事务。
吴先斌
从2016年3月起,他们的笔和镜头触及江苏、安徽、山东、河南、陕西、湖北、湖南、江西、广西、浙江等地,28位研究人员和志愿者团队,将1690小时的视频访谈,42830千米的行程,浓缩进248万字的文稿。在这些数字背后,是824位抗战老兵的口述史。
课题组建立了一个开放共享的数据平台——抗战老兵口述资料中心网站。
目前,该网站已设置媒体报道、口述记忆、访问视频、口述经验交流等板块。用户可以免费查阅使用数据库中所有资料,也可以注册成为志愿者,自行上传老兵资料。
周末·对话
志愿者莫非:希望时间慢点走
由于过去参与组织过一些“关爱老兵”活动,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与全国各地“关爱老兵”志愿者建立了联系网络,老兵基本信息的前期收集通常由他们联系当地志愿者协助完成。
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工作人员莫非是参与课题的志愿者之一,他从去年7月起,扛着摄像机跑遍了安徽、山东、江苏、河南、陕西、湖南、湖北、江西、广西、浙江,采访过两百八十多位老兵。谈起这些老兵,他能清楚地一口报出地区、姓名、年龄、番号还有他们的故事。
“关爱老兵”活动,送物资
看到记者惊诧的表情,他淡淡地说:“听过他们的故事,看过他们的脸,你永远不会忘记。”
《周末》:听说你们这一年多在路上非常艰苦。
莫非:再艰苦能比老兵们当年打鬼子苦吗?确实不容易,因为老兵们分散在各地,很多是在偏远地区,很难找到。今年7月我们去广西来宾忻城县北更乡古利村,找一位老兵叫蓝启玲。那个村子可以说与世隔绝,又碰上雨季,盘山公路湿滑还有塌方,车开不进去,我们就步行,走了1个多小时才到了他家。老人99岁,是国军第7军171师警卫连,曾在湖北安徽一代与日军作战,老人记忆力衰退,断断续续跟我们讲了1个多小时,我们回来时都感慨,路远不怕幸好找到了,留下了老人宝贵的记录。
镜头中的蓝启玲
《周末》:采访中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老兵?
莫非:都深。你跟他们聊过你就不可能忘。每个人的回忆都是有血有肉的。山东五莲县有个老兵叫王德明,是吴化文带的兵,山东第三方面军,我们找到他是从威海到潍坊再到五莲,几百公里路。当时跟老人约的是第二天,我们连夜开车,找到他家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中午12点了。老人不在家,他坐在小板凳上,在村庄正中间一条路上等我们。军装、奖章,戴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个105岁的老兵吴锡琪,是我采访过年龄最大的老兵,他住桂林恭城县莲花镇,当年在广西学生军一团二大队,日军攻占南宁时,他和战友们拼死抵抗,后来转战昆明。老人家身体特别好,在窗口看到我们,还特意下了四楼来迎我们。
吴锡琪
《周末》:采访中有没有遇到困难?如何让老兵们回忆过去?
莫非:困难就是他们年事已高,有些人记忆衰退得厉害,有些人不太愿意多说。我们不是上去就问的,而是通过年代、部队、长官名字等等,慢慢启发老人,老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有时还会哼起当时的军歌……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耳边又响起冲锋的号角,真的很感动。
南京有个老兵叫徐祗则,102岁了,他是黄埔十三期的学生,后来任黄埔七分校第一总队教员。他平时话很少,但和我们聊的时候从早上9点一直说到下午4点,他教过黄埔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期的学生,其中很多上了抗日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南京老兵徐祗则
《周末》:有女兵吗?
莫非:有。我印象很深的是广西来宾一个女兵李来庆,101岁,是当年广西学生军第一团四中队女生队的。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己偷偷跑去当兵。我们去采访的前几天,她刚摔了一跤,躺在床上养伤。看见我们来了,她特意请我们等等,挣扎着要坐起来,整理好衣服和头发,能看得出来她身上那种大家闺秀的风范。
大户人家出身的李来庆
《周末》:采访老兵一年多了,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莫非:抗战艰难,老兵不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9月10日,我们有一队成员要去重庆、四川、贵州采访75个老兵,我国庆出发去宁波、天台。我们没有节假日的,我们就恨时间不够,真希望时间慢点走啊……
图片来源:《周末》报2017年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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