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老兵程剑鸣谈抗战经历
来源：抗战史存，作者 顾少俊    2018-07-01 10:52:23

　　黄埔十九期抗战老兵程剑鸣

　　程剑鸣1921年出生于宜兴湖滏镇，幼年父母双亡，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程剑鸣6岁时，爷爷送他去读私塾。他聪明好学，小时候就打下了较深的古文功底，并写得一手好字。

　　老先生家的藏书颇多，有历史演义和武侠小说，像《三国演义》、《说岳全传》、《施公案》、《彭公案》等。老先生见程剑鸣喜欢，就借给他看。

　　程剑鸣读书很投入。有一次，奶奶下田干活，让他烧饭。回来时，饭还没煮好。原来，程剑鸣只顾看书，锅里水烧开了，他忘了下米。

　　程剑鸣最崇拜岳飞和诸葛亮。这些古书养成了程剑鸣正直、无私、爱国、好学、勤奋等品格，但书中“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为他以后不能弃暗投明植下了种子。

　　一

　　1937年，87师路过宜兴。程剑鸣报名参军，因为岁数小，分到炊事班工作。

　　淞沪会战，87师在闸北打得很勇敢。碎石、弹片、炸坏的枪械等被炮火抛上天空又雨点般地落下来，冲锋的士兵不等我方炮火完全延伸就往前冲。团指挥所的电话被炸断，传令兵不断地进进出出。人越打越少。

　　最后，战斗部队全部打光，团部通讯员、医护人员、炊事班等非战斗人员紧急集合，团长准备亲自带队向日军再次发起进攻。程剑鸣也拿起一杆枪，站到队伍中，等待团长下达冲锋的命令。

　　团长的目光从士兵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后，在程剑鸣的脸上停了下来。“程剑鸣出列!到师部汇报这里的情况。”

　　程剑鸣感到团长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他想说什么，又感到不知怎么开口。“听团长的话。”队伍中炊事班老班长说。

　　程剑鸣赶到师部时，师部只剩下空空的掩体。当时，日军两个师团在上海南侧的杭州湾等地登陆，对中国军队实施迂回包抄。陈诚请示蒋介石后，下了全线撤退的命令。

　　此时，部队秩序全乱了，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撤退变成了大溃散。

　　一个军官对程剑鸣说：“小鬼，到哪儿去?”“找我们师长。”“你们师长撤了，鬼子就要来了，快跟我走!”这个军官叫张九如，是一个营长。

　　程剑鸣跟着张九如到了江苏溧阳。张九如召集了几十个士兵，拉起了一支游击队伍。他们破坏过日军的补给线，拔过日军据点，可势单力薄，张九如的部下被日军捕杀了不少。张九如仗着一身好功夫，几次侥幸逃脱。这期间，程剑鸣负责张九如的饮食起居。

　　张九如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找到驻扎在宜兴张渚镇52师师长冷欣，要求投靠。那时，冷欣不但是52师师长，还是江南行署主任、第三战区第二游击区总指挥，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人称“江南王”。

　　冷欣见张九如身材高大，又有一身好武功，大有好感，当即封他为江南挺进军第六支队司令。

　　张九如靠着冷欣这颗大树，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不到3个月，招了七八百人，排长以上的军官全部是以前跟着张九如的弟兄。张九如势力大增。

　　那几个月，张九如好事连连。一天，张九如带人出门，在路上遇到一伙日军围着十几个卖艺的。他果断出手，把这伙人救了下来。原来，这伙人是河北人，在这一带卖艺谋生。

　　张九如对领头的王秋萍说：“别卖艺了，跟我打鬼子吧!”王秋萍爽快，一口答应了。张九如一下子就招了一个班。

　　王秋萍身材高挑，脸蛋红红的，秀丽的外表透着一股英雄气。王秋萍武功好，几个壮汉不是她的对手。她骑烈马，轻捷如燕;使枪，弹无虚发。

　　张九如被王秋萍迷住了，王秋萍也对高大帅气的张九如有好感，两人很快住到了一块。张九如那时已40多岁了，娶到年轻美貌又会武功的妻子高兴得不得了。王秋萍温柔体贴，能烧一手好菜。张九如娶了王秋萍后，安排程剑鸣去了通讯班。

　　张九如招兵买马期间，私欲膨胀，做了不少出格的事。一封封举报信到了冷欣的案头。有人说，张九如的部队抢老百姓的粮食，有人说，张九如手下的军官强抢民女……还有人举报，张九如自比宋江，有一次喝酒时说：“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冷欣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了。

　　二

　　1939年夏天，张九如接到冷欣的命令：部队开到安徽屯溪整编，700多人的队伍整编为第6团。从排长到团长全是从52师部队调过来的。程剑鸣当时17岁，安排在2营6连当看护兵。

　　3个月后，第6团奉命从安徽开到溧水，破坏溧水至镇江的公路及电线。

　　6团开到溧水后，调集了几百民工，在公路上挖坑，剪电线，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一天晚上8点左右，部队回驻地的路上，一阵激烈的枪声在部队前面打响，当时，程剑鸣背着一个红十字包，里面是碘酒、红汞和小药瓶，还有几十个急救包，走在队伍中间。他借着月光，看到公路两侧山头的制高点全被日军占领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

　　6连的连长叫彭涤非，当时二十五六岁，军校生。他指着路边的一个坟堆对程剑鸣说：“小鬼，你就在这里，有伤兵下来，替他包扎，不许离开此地。”说完带队伍冲上前去。

　　枪炮声惊天动地。程剑鸣忙着给伤员包扎。时间不长，两个轻伤员扶着一个重伤员过来对程剑鸣说：“彭连长牺牲了。快走!鬼子来了。”

　　3人抬着重伤员拼命往一个小村里跑。

　　村口，一个老农看见他们，指着村口的猪圈说：“快!藏那里面。”那猪圈里堆着一捆捆稻草。那老农把里面的几捆稻草翻出来，4个人钻进去后，老农把草捆堆到他们身上，然后跑开。猪圈里光线较暗，臭味扑鼻。程剑鸣悄悄问旁边一个战士：“有手榴弹吗?”那战士掏出两颗递给他。程剑鸣把手榴弹的引线拉出来，准备与发现他的日军拼死一搏。日军在村里搜了好长时间，最终没有发现他们。

　　三

　　这次战斗，6团伤亡惨重，调往安徽休整。这期间，冷欣办了一个“青训班”，专门培训沦陷区过来的青年学生和部队里有文化的青年。程剑鸣进了“青训班”。班上有100多学员，有4个常州中学的女学生，她们是，万霞飞、杨梦萍、尹境如、唐婉霞。这些女同学和男兵们一起摸爬滚打，一起上课，一起吃饭。

　　唐婉霞的年龄最小，17岁，和程剑鸣同年。她虽然不是非常漂亮，但五官清秀，笑容甜美，性格开朗，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程剑鸣看到那双眼睛自然想起家乡门前清清的河水。

　　几次接触，程剑鸣了解到，唐婉霞出生于常州富豪之家，家有藏书万卷。唐婉霞非常聪明，曾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常州中学高中部。

　　“青训班”校区后面有一条小河，星期天，程剑鸣到河边洗衣服，唐婉霞也会带衣服过来洗。他们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

　　“我们常州中学很美的，校门前有石桥，桥下是青青的河水，河岸有柳树。整个校园被小河绿树环绕。”程剑鸣没有去过常州中学，心里充满羡慕。唐婉霞接着说：“宋朝末年，元兵入侵，我们常州有一个叫万安和尚率僧兵抗元。有人劝万安和尚，你是出家人，不应该再问世事了。万安和尚说，我出家，但没有出国。如果国家没有了，我怎么能安心修炼成佛呢?后来，万安和尚战死。我们学校有一个塔，就是纪念万安和尚的。常州沦陷后，我听老乡说，我们中学成了日军的兵营。一个日本军官命令常州的伪市长把塔毁了。

　　“我们常州中学有图书馆。我有个亲戚在里面工作，看书很方便。上高一时，我看了不少杂书，中国小说、外国小说都看。那时，我立志做一个作家。可没想到，常州沦陷了，我们只好离开。”

　　程剑鸣安慰道：“这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够收复失地，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你还可以回母校读书，成为一个大作家。到时候，把这里的故事也写上。”

　　他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悄悄地交换日记本。唐婉霞的日记中描写常州老家的那种“青石小路台门深，乌瓦粉檐廊棚长”的画面让程剑鸣神往。唐婉霞看了程剑鸣的日记，夸程剑鸣古文功底深。

　　程剑鸣在“青训班”时间不长，黄埔军校招考，1942年程剑鸣考上了军校，离开安徽去成都了。那天走的很匆忙，程剑鸣没有来得及和唐婉霞话别。

　　他回忆和唐婉霞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中充满不舍，但他想到现在是国家山河破碎的时候，军人应该浴血沙场，而不应儿女情长。想到这里，他把这份感情束之高阁。

　　四

　　军校毕业后，程剑鸣分到第5军，随后，参加了举世闻名的“滇西大反攻”。抗战胜利后，第5军驻昆明。因为在“滇西大反攻”中程剑鸣表现出色，抗战结束，程剑鸣升为上尉连长。一天，程剑鸣在街上，遇到当年“青训班”的一个同学。那同学告诉他：“唐婉霞已经牺牲了。”

　　那4个女同学从“青训班”出来都去了86军战地医院。战地医院的伤员都是从前线直接抬下来的，大多数浑身血淋淋的，那场面让人感到恐怖、压抑。战地医院离前线很近，要时时提防日军的偷袭。

　　到医院工作前，上级问他们有什么要求，她们只提了一个要求：“给我们每人一支手枪。”

　　刚到医院，前方一个营和日军争夺一个山头，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唐婉霞等4个女护士接到命令：立即到前沿阵地接伤兵。她们二话没说，扛着担架出发了。

　　连续几昼夜，她们不停地往返医院和前线，抢救了一个又一个伤员。

　　有一个伤员炸瞎了双眼。有一次，唐婉霞给他换药时，那伤员无意中触摸到她身上的手枪，想把她的枪要过来自杀。唐婉霞觉察到他的心思，告诉他：“我在52师干训班学过打枪。因为医院离前线近，我们要求上级给我们自卫的武器。我领到枪后，枪膛里一直压满子弹，共10颗。9颗是给敌人的，最后一颗留给自己。”唐婉霞还告诉那伤员，自己是常州中学的一个学生，因为战争放弃学业来到前线。“我们的军队一定能打败侵略者。你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直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你是人民心中的英雄。”语气中满是信心和安慰。

　　那伤员最终被她的话感动了。唐婉霞感到护士的职责不仅仅是医治伤员肉体上的创伤，还必须在心灵上给他们安抚。精神的支柱不能垮!为了这样的目的，一有空暇，姐妹们就给这些伤员们唱歌，千方百计地鼓励他们。

　　她们精心地护理，让一批批伤员恢复了健康，重返前线。

　　4个女护士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工作，赢得86军官兵们的一致好评：她们是最美的女护士。

　　战斗越打越激烈，医院里伤员剧增，上千伤员的医院只有一个排的警卫。有一次，日军袭击医院，4个女护士和警卫排的战士一起战斗，掩护伤员撤退。唐婉霞在这次战斗中牺牲，其他3个女护士下落不明。

　　听到唐婉霞牺牲的消息，程剑鸣感到心中很难受，他的初恋夭折了。时光、距离、战火把他们隔开，在他的心底留下一个永远的伤痛。

　　五

　　听到唐婉霞牺牲的消息，头两天，程剑鸣一直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恍惚中，程剑鸣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青训班”，学校周围的群山被白雾环绕，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齐耳短发，圆脸大眼睛的万霞飞;讲话就脸红的杨梦萍;面容娇美，穿着朴素的尹境如。在小河边，他和唐婉霞一起洗衣服，聊天……

　　4朵常中校花，用她们柔弱的身躯扛起中华民族摇摇欲坠的大旗。劳累、饥饿、流血、死亡都无法阻挡她们走上前线的脚步。

　　六

　　1946年，程剑鸣升为少校营长。同年，第5军调防南京。程剑鸣目睹军队中的种种腐败，慨叹：“现在的军队已不再是抗战时的军队了，将贪财，兵骄横，不堪一击。”

　　一天，程剑鸣的小学同学陆中清来访。他乡遇故知，相见甚欢。程剑鸣与陆中清把酒话衷肠。

　　陆.中.清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他这次来的目的是劝程剑鸣弃暗投明。当程剑鸣觉察到陆.中.清的意图时，一摆手：“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今天我们只叙友情，不谈其它。”一下子，堵住了陆中清的口。

　　陆中清望着神情冷峻的程剑鸣深深地失望了。陆中清对程剑鸣非常了解，程剑鸣从小受旧文化影响较深，但他有善良正直的一面。临分手时，陆中清对程剑鸣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常识。”

　　陆中清最后这句话让程剑鸣陷入了沉思。几个月后，程剑鸣脱下军装，悄悄离开部队，回到宜兴老家。

　　七

　　程剑鸣的儿子程伯荣介绍说，父亲平时除了种地，就是看书看报写字。他非常关心国家的和平统一。邓小平提出“一国两制”的构想解决台湾问题，程剑鸣非常拥护，给台湾同学写信，宣传大陆的方针政策。

　　1997年7月1日，香港这颗璀璨的东方之珠，终于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那一天，从不喝酒的程剑鸣醉了，讲了许多话，尘封已久的往事再一次在眼前浮现：

　　有一天，一伙日军追着程剑鸣的部队打。程剑鸣和部队跑散。那天，程剑鸣身上背着团长的文件包，“我不能做俘虏!”程剑鸣拼命往一座山上爬，后面的日军“劈劈啪啪”地对着他开枪，子弹在他身前身后的岩石上腾起一股股轻烟。程剑鸣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日军离他不远了。一个日军大声喊：“你的，站住!不站住，死啦死啦的!”程剑鸣不理睬，往山那边跑。刚走几步，脚下一滑，从山顶滚了下去。那次，程剑鸣虽然侥幸逃脱，但腰却扭伤了，一直没有好。

　　程剑鸣摸着腰说：“这是日本人送给我的礼物，我一辈子忘不了。现在中国强大了，不再受侵略之苦了。香港回归了，和平统一台湾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程老书法功底扎实，经常寄作品支持黄埔同学会活动。他还在相关杂志上发表文章，致力国家和平统一。

　　2016年，蔡英文上台后，“台独”势力上升。台湾上空风雨如晦。程剑鸣说：“蔡英文想搞台独不得人心。台湾大陆，一衣带水。两岸同胞，同根同源。我们黄埔同学及其后代一定要团结起来，拥护习总书记的领导，为完成国家统一大业积极行动，争取台湾早日回归。”

　　程剑鸣16岁参军，经历了14年抗战。为国家的苦难和民族的危亡浴血奋战，不惜付出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在九十七岁高龄之际，还时时关心国家大事，牵挂国家安危，心系祖国和平统一大业。可敬，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