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欣近影。汪蕾摄
方志欣的故事,一藏就是70年,连家里的小辈都不晓得。不说,是因为这辈子都为当兵“倒霉”……
14岁那年,他仅有的被褥衣服被鬼子烧光,出逃时只在手里紧紧拽着一本《说岳全传》,“日本佬那么坏,我长大要学岳飞做民族英雄”。
1944年,刚满18岁的方志欣加入国民党陆军105师。战斗中是英勇班长的小跟班,徒手抓住日军的刺刀。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他去杭州、上海做警察……他的故事像是大时代的缩影,一介布衣,却跟着时代更迭起伏。
如今,89岁高龄的方志欣身体康健,面色红润,每天还要用木梯爬上楼顶,看看兰江横山,种花锻炼。说起70年前的故事,老人恍如昨日,连战斗的细节都不曾遗忘。激动时,他两眼含泪;高兴时,他手舞足蹈。
出生在苦难的农民家庭
1927年4月14日,我出生在兰溪市水亭乡尚方村,家里兄弟姊妹3个,我是老大。
爷爷方秉义是个俭朴善良、受人尊敬的土农民,一辈子没享过福,都在苦干。爷爷生在晚清,水亭一带有很多长毛山贼和剿匪清兵,爹娘在他8岁时就被杀掉了,也不晓得是兵还是匪。
年纪稍微大一点,爷爷就在农村地主家里给人做长工。他很勤快,地主家里跑腿的活计都由他做,经常到游埠镇上的商店里买东西。长到20多岁,店老板许他到店里做工人。就这样干了30多年,慢慢积点钞票下来,到50多岁才讨到老婆,60岁才生了我爹。
爷爷去世时,我6岁。我爹也短命,他喜欢戏曲,还带过戏班子,但因为抽大烟在我12岁的时候也去世了,死时才34岁。这样,就丢下一女两子,历尽凄惘的童年。
爹去世以后,家里条件很困难,剩下奶奶和妈妈两个女人。阿弟年纪小,过活的生计、田畈里的事情就落到我一个人身上。我奶奶很凶,一点不同情我,还要打我。你想想看,我才十来岁,能有多少力气做活,怎么吃得消?心里苦啊,日子没法过。
1938年,“七七事变”第二年,我舅舅受鼓舞自愿参军。第一年还有信写回来,第二年就没了音讯,连尸骨在哪都不知道。还有我的苦娘吴文英,也过不上好日子。“文革”时,缺医少药,六十几岁就去世了。
揣着《说岳全传》逃难
我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个很爱读书的人。父亲还在世时,就把我送到私塾读了五年书。可惜高小还没毕业,他就去世了。后来,我又到中心小学读了一年书,奶奶就不让我读书了,只得休学。
在学堂里,我们这些小鬼也学打鬼子。和做游戏一样,编成两个队,一队扮中国兵,一队扮日本佬,互相打,把小鞭炮放在手里,噼里啪啦,最后中国取得胜利。老师还教我们学唱抗日歌曲,鼓舞人心。《大刀进行曲》《我们都是神枪手》《松花江上》……(说到兴奋处,老人激动地站起来,唱起童年时的抗战歌曲,歌词竟一字不错。)
14岁那年,奶奶为了让我补贴生计,就逼着我到龙游学生意,我只能去一家药店里当学徒。那时候,日本佬已经打进浙赣地区,龙游也没能幸免。做工没多久,就碰上日本鬼子烧杀抢掠。
有一次,日本佬把我们的药店也烧了。逃难时,我来不及拿铺盖和衣服,回来时整间店铺都被烧个精光。后来,药店老板因为损失惨重,一病不起,没两年就气死了。
话说,我很喜欢学习,没书读以后,自己心里很自卑。到药店以后,自己攒了钱买了一本《说岳全传》,到哪里都带着,有空就翻翻读读。我很敬重岳飞,想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本事,这样忠心爱国,打仗把金兵都赶出去。没想到,他最后竟然被秦桧害死了。如果我在当时,一定要剁死他给岳将军报仇。
所以说,人是从小出的,骨子里就注定了我会当兵打仗。那次逃难时,我什么也没带,只揣了这本书就跑了。店里伙计都笑我,说这小鬼这么滑稽,衣服不带,拎两本书逃难。但我晓得,岳飞对我人生的影响有多大。
我当时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恶人都杀光,把鬼子赶出去。
到战斗部队锻练
1944年,我18岁。娘晓得我想去当兵,就托人去打听找关系。我高小老师的朋友翁志祥在丽水云和,给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黄绍竑当副官,和我家也是沾亲带故的。我就到云和县去投奔他。
那时候,很多人不愿意当兵,有去无回。翁志祥关照我,就安排我在警卫营当下等兵,没有前线那么危险嘛。没过多久,他跑来告诉我,说我太年轻,警卫营都是前线立过功有丰富经验的老兵,会不服,欺负我,让我还是去战斗部队锻炼锻炼。
翁志祥有个同学在105师做连长,就安排我到那里也有人照应,学点军事常识,做出点成绩,有本钱再好调回来。当时,我还小,朝东朝西都搞不灵清,也没有主意,什么都听翁副官的。
于是,我就加入了陆军105师3团6连1排3班。接触最多的就是班长王杰,青田人。大家对我都很好,从不欺负我。但哪里晓得,那光景下的国民党部队一点味道都没,蛮苦蛮苦啊。每天训练很吃力,饭还吃不饱。穿的是破衣草鞋,一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才发给我们一套新衣服。
每天要爬山出操,时不时还要打仗。训练时,都是以班为单位的集体训练,开始先练正步走,“咂,咂,砸”,很费力气;还有打枪啊、拼刺刀、扔手榴弹,模仿做动作。比如,扔手榴弹,要拔掉引线,用力扔出去,“轰”一声炸开。实际上手榴弹都是木头的,训练时摸都没摸到过。
训练那么苦,还吃不饱。部队是在缙云大山里,环境非常艰苦,地方上的供应不够吃。每天两碗饭,碗是清汤浅碗,装了饭还要用筷子推平,一点不多。年轻小伙子,哪里吃得饱?菜都是青菜萝卜,和劳改队差不多。
最要命的,是交通不方便,部队的粮食要我们轮流从山里挑回来。穿个草鞋,翻几座山,几十里路,才能挑回一担米。
丽水打鬼子,徒手抓住刺刀
那时候,我们中国部队都被日本佬逼到山区里。因为我们武器不行,在平地上吃人家不消。我们没法和日本佬硬拼,不能都勇,只能斗智。顾祝同说了,和日本人硬拼,我们只能吃亏,多些人死死。
日本佬也聪明,派了很多侦察兵来找我们。他们武器好,飞机、大炮、机关枪;我们都是老爷枪,北伐时期留下来的,一个排只有一挺机关枪,一个班只有一把好的冲锋枪,其他都是老式步枪。我们只能智取,有利于我们的就打,消灭一个是一个;不利于我们的就撤,保存实力。所以,经常会发生小规模的战斗,小股的敌人,我们就打。大仗没打过,遇上大股敌人我们就避开。
我听别人讲过,当时在四明山一带有游击队,长官让他们打日本人,可他们说没武器。我们中国人,在武器上面是吃亏的。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就碰上了让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战斗。
那天半夜,连里派我们一个排到山上的破庙里抬两个木箱子。天很黑,基本看不到路,只有带队熟悉地形的人才能借着月亮光带路。箱子里装着什么,他们都不告诉我,但我估计应该是子弹。箱子很重很大,我们要四个人用毛竹抬着,山路走得慢。
结果,天蒙蒙亮时,我们遇上了一个班的巡逻鬼子兵,大概十来个人。这样的敌我水平,硬拼也是不怕的,但就是担心日本佬通知后面大部队追上来,那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刚开始,我们打算走快点避开,但箱子太重了。眼看着就要被发现,排长急中生智,要大家在一个水塘周围的树荫、高位埋伏好,让抬箱子的人先带着东西赶紧走,其他人埋伏起来等排长开枪信号一起动手。
日本人都是很骄傲的,也轻敌。排长派了几个兵去诱敌,日本人在后面追,进入我们包围圈。排长向天开了一枪,我们大家一起开火,轻机、手榴弹、冲锋枪一同开动,一个班的鬼子基本被消灭。
那是第一次比较激烈的战斗。我一个小毛孩也不晓得危险,能杀日本鬼子就很开心,整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班长后面。那时候,能缴获日本人的武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班长去检查尸体收缴武器,我就跟在后面。一般要先用脚踢一踢,看他不会动了再去捡武器。
结果,有个鬼子没死,用刺刀刺我们班长。我跟在边上,下意识用手去抓,现在手上还有疤痕。班长反应也很快,立马用驳壳枪把鬼子打死。我们把枪支弹药收拾好,不好耽搁,马上撤退,不然后面的日本大部队马上要来。
我手上被刀拉开很长一道口子,血一直涌出来,痛得要命。那是第一次受伤,也不懂事,我吓都吓死了。卫生员拼命来帮我包扎,纱布棉花上都是血。他们又连忙喊了几个农民,把我抬到附近的战地医院。哪里像什么医院啊,就是一个破庙,没有床铺,用稻草席子铺在地上,把伤员放在上面就动手术了。
消灭了一整个班的鬼子,全排官兵心情高兴,排长还被提升为连长。
到杭州接收,连长找来了4匹马摆噱头
一个多月后,我的伤口愈合了,也因为立了功,翁副官就来把我带回警卫营当二等兵,在云和、缙云交界的地方。
警卫营训练生活和部队里差不多,还要负责长官的保卫工作。黄绍竑来开大会,我们负责保卫,我远远看见过一次。但年数长了,我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前些日子,我的一个外甥用手机给我看黄绍竑的照片,我才第一次看清楚,这手机真灵光。
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候,我在警卫营。大家口口相传,我是从班长那里听着这个消息的。“打胜仗咯!打胜仗咯!”开心死了,喊啊,笑啊,跳啊,叫啊。部队里没有鞭炮放,就把战鼓拿出来敲鼓庆祝。我们中国人打胜仗了,日本佬投降了,盼了多少年,怎么能不高兴呢?(老人手舞足蹈地演示着当年敲锣打鼓的场面。)
抗战胜利后,警卫营进驻杭州,改编为浙江警察大队,我调入第一连,担任省政府保卫工作。黄绍竑作为当时的浙江省省长,要到杭州接管工作。我们跟着他经过兰溪、龙游、桐庐、富阳到杭州。
当时是9月份,我们还发了当兵以来第一套新衣服,短裤短袖。意思是,我们打了胜仗,威风凛凛去杭州,要气派、好看点。到富阳时,4个连长不晓得从哪里弄了4匹马,骑在马上很噱头。我们士兵也扛着枪,“咂,咂,砸”踩着正步,走得很神气威风。
当兵后,孙中山成了我最尊敬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崇尚民主,这才是能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根本。不像北伐战争,每个人都想当皇帝,斗来斗去,中国人自己不团结,才会被日本佬乘虚而入。还好后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又联合其他国家一起对抗法西斯。
省政府当警察,3个月没拿到一分钱
省政府当时在梅花碑,那时候政府穷啊,国民党军官不地道,克扣我们的工资,3个月没拿到一分钱。我穷得叮当响,连吃饭都借账,心里毛起来,不得不想出路。
我小学老师王作成在上海警察局当督查员,警察局长是俞叔平,我老师是他的学生。1946年下半年,他就把我安排到了上海警察局机动大队。机动大队配有枪,就类似于现在的武警部队,需要使用武力时派出去的。我们队里的装甲部队非常不错,是孙立人缅甸远征军的装甲部队,很威风,名声好,我们也觉得面上有光。
当时,我们中国最有名的三次战役,在国际上树了好名声。一个是李宗仁领导的台儿庄大战,一个是薛岳为总指挥的长沙战役,还有就是孙立人的缅甸远征军。能和远征军一个警察队,我觉得很亲切很荣幸,就问他们在缅甸打仗的情况。他们告诉我,我们中国部队打仗很苦很激烈,死了很多人,满山满山的血腥味,尸体堆一地。远征军的步兵很少有活着回来的,也就装甲部队幸存的多。我们中国人是靠自己的命和日本佬拼,才能把他们打败。
内战时,我们没有参加战斗。解放军部队到我们警察局来收缴枪支弹药,另外一队国民党部队在装甲车的掩护下还来进攻。我和同事们就站在边上,子弹又不长眼睛乱扫,我们连忙趴下,结果两个同事还是被国民党的坦克机枪打死了。我也差点死了,好在我趴在下面,他们在我身上,子弹才没有打到,还是染了一脸血。真是冤枉,日本佬都打赢了,最后竟死在自己人手里。
后来,我去上海静安寺分局上班,我的一个班长是地下党,让我们起义。解放军接收后,还是留用我们的,可工资被降了5级。当时我生病吐血,就辞职了,他们马上同意。
伤过苦过不愿提,抗战之事永不悔
回到水亭农村,吃住比在上海还苦,但心里舒坦,病自己就好了。
“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我们大队书记最不像话。他提出“连战五天五夜,实现共产主义”,逼大家照着灯笼连夜劳动。他自己吃不消,躲在草堆里睡大觉。
后来,好在我会写字搞宣传,又会唱歌跳舞,就进了兰溪文化站。我还带着大家编了一个叫《龙飞凤舞》的节目,在兰溪、金华、全省都获奖,做出了名气。
文化站撤销以后,有人推荐我去兰溪瓷厂工作。但是,人家只招25岁以下的年轻人,当时我已经33岁了。我虚报了8岁的年龄,凭本事进了瓷厂工作。
“文革”时,因为当年我虚报了年龄,他们就说我隐瞒历史,是阶级异己分子要批斗我。但我个性强,没人敢碰我。没办法,要是不骗人,没工作干,饭也没得吃,老婆也讨不上。
说起来,我的老婆诸葛芝仙也是“骗”来的。她嫁给我的时候,根本不晓得我大她十几岁。实际上,我42岁才结婚,当年抄户口时就虚报了8岁嘛。老光棍,有人嫁给我都很高兴了。
这些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现在每天早上起来种种花,做做操,锻炼身体。我也没有什么愿望,家里人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就是最好的晚年。
早些年,打仗的事情我从来不提。要不是志愿者上门来,我这辈子都不会讲。后来,有些小辈不晓得怎么就知道了,来问我。不说,是因为这辈子都因为当兵“倒霉”:受过伤,吐过血,特殊时期还受歧视,谎报8岁的年纪才上了班,还正好赶上90年代的下岗破产。
打日本佬这件事,我永不后悔。我们是正义的,日本佬侵略中国,我们不得不起来反抗。那个时代,国家危难就该同仇敌忾。为了国家民族,年轻人就该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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