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75年前,王兴齐走进黄埔军校大门时,这句话深深烙在他的心里。直到今天,他忘记了普通话的发音,忘记了曾经在战场上的痛与恨,仍能一字不落地用方言念出这16个字。
出身在富裕之家,三兄弟当兵打鬼子,他说国家有难,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一把“不成功便成仁”的黄埔军校佩剑,带他走上抗战之路,他牢记“爱国、革命”;他亲眼所见日本佬在村庄烧杀抢掠,恨透了狂妄顽固的鬼子兵;他曾在安徽绩溪率领一个排的战士,摸黑炸碉堡,俘虏日本哨兵;芜湖肉搏拼刺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溅上军衣与脸颊,他说从没想过会不会死;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当天上午,他还在昌化与日军激战,消灭了40多个鬼子……
当93岁的抗战老兵王兴齐缓缓举起右手,在镜头前再行一个军礼时,70多年前的记忆跃然脑海。
为了读书跑去江西兄弟仨当兵打鬼子
1923年9月22日,我出生在兰溪市梅江镇上祝宅村。我的祖父原来是外道王村人,到上祝宅村来开店卖猪肉。父亲王贤臣继承了肉铺店的小生意,家里条件还是比较富裕的。兄弟姊妹8个:大哥兴隆、二哥达山、三哥兴法、五弟兴楚、六弟兴英、小弟兴广和小妹玉玲,我是老四。
因为家境不错,我们兄弟就有条件读书,我算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那个年代,条件不好也不可能读到高中。我读书的年纪小,6岁就到浦江县国立学校通化小学念初小,一直到12岁。
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还记得,学校就在现在的下祝宅村“汇明布业”附近。学的科目和现在差不多,语文、数学、自然科学,教书先生都是高中毕业,很有水平。
学校没有地方吃午饭,每天中午都要走路回家。早上去,中午返,再走去,放学又回来,一天三四趟也不晓得吃力,小时候精神真当好。
校长叫徐占奎,人很能干,但也有人叫他“栏粪校长”。听说是因为我小学六年级那年,他外出偷情,被人发现了,只好躲到农家猪栏里,名声不好。语文老师叫祝国柳,下祝宅村人,这门功课最要紧,学的多是政治科内容,讲三民主义。解放以后,他被调去造城头水库,竟然累死在工地上。数学老师是西湖塘村的黄朝品和上祝宅村的祝其健,自然老师是下祝宅村的祝文深。
日本鬼子打进来以后,这个小学就被放火烧掉了,全村老小都晓得,日本佬太可恨了!
读完小学,初中就要靠自己考了。我最想上的是金华七中,考点设在金华城里,我提早一天出发,翻过太阳岭一路走去,90多里路走了八九个小时。住一夜,第二天考试,可惜最后没录取。
后来,我就去考杭州树范学校,学校在永康麻车头(杭州失守后,省政府及高校被迫迁移至永康),当时的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少棣兼任校长。在永康读初中的3年,日本佬也经常在周围的城乡抢东西扫荡,不得安宁。
初中毕业以后,浙江各地都开始打仗了,读书人读不得安稳书,老百姓过不得安生日子,时局动荡。为了能继续念书,我就跑到江西上饶的广丰县去读山岩高中,那边还安耽一点。
说起来,我们家里有三个兄弟都是当兵打鬼子的。大哥兴隆初中毕业以后,去了南京无线电学校读书,做过湖州无线电台台长。日本鬼子打进来以后,电台撤销了,他回到家乡来当小学教师。他人缘好,后来被乡亲们推举做乡长,替国家和老百姓做过很多好事。三哥兴法也是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长沙会战中牺牲了。后来,我也当兵了。
其他兄弟姊妹都是种田地的,小弟兴广也有文化,义乌新城中学毕业,可惜特殊时期因为成分关系,也是在家务农。现在,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那一年,我19岁。山岩高中快要毕业了,黄埔军校的总队长韩德考(国民党山东省主席韩德勤之弟)来学校招生,主要是针对我们这些有文化的青年学生,学一些战斗技术。学校也鼓励我们青年学生投入到抗日救国当中去,报效国家。
我想想,国家都要亡了,读书还有什么用,没有了国家哪里还有学习之地,当兵打仗才是当务之急,就马上去报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
招生考试非常严格,由军训部组织,考试内容很多,有语文、数学、自然科学,还有英语。英语考试不仅要会普通的口语对话,还要能写作文,我高中成绩好,也是不怕的。这次招生,总共收去120来名学生,我也名列其中,很兴奋。学生按成绩好坏分成炮兵、工兵各1队,步兵2队,炮兵和工兵成绩比较好,我被分配到工科二中队。
学校在江西瑞金的三分校,分校主任叫沈发藻,黄埔1期;大队长王玉诚,黄埔10期;中队长陈实,黄埔14期。
军校生活很紧张,和普通学校的学生生活完全不同。待遇很一般,能吃饱肚子,营养就跟不上了,但想想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我们算是幸福的了。
黄埔军校的门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意思是说,要是你想升官发财的就别来这里,进了这扇门就要不怕死。黄埔宗旨是“创造革命军,来挽救中国的危亡”,黄埔精神是“爱国、革命”,到现在我都一直记得。
步兵的学习期比较短,大概就半年,学的是实战。我们工科要学的很多,主要课程是架桥、爆破和筑城工程。但实际上,60炮、迫击炮、战防炮(平射炮),门门都要学。训练也很抓紧,操练、射击,日日不落。
最重要的还是实战战术,从画图纸、做沙盘开始,到实战演习。主要战术就是攻、防、退,每一个都有讲究。攻要怎么攻?迂回、包抄、强攻。退要怎么退?防又要怎么防?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我的体格非常好,单杠、木马都是强项。每当比赛,总队都叫我参加,常常得奖,受到表扬。一年半以后,学校组织考试。考试特别严格,考点放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不能作弊。考试内容分门别类,步兵操典、兵器、数理化、语文、政治等等,最主要还是实战战术。最后,全总队2000多个人里,我考了第8名。
毕业时,学校发了我们一本毕业证书和一把佩剑,剑上刻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字样,我让军校里的兵器教官张益山帮我提前带回家乡了(“文革”期间,收缴到浦江县公安局)。他是兰溪塘下张人,“亲不亲,同乡人”,他对我特别好,我也信任他。
杭嘉湖外围阻击日本佬烧杀抢掠
1944年正月,前线急需兵员,我们就提前毕业了。我被分派到浙江临安于潜,在28军192师56团2营5连做少尉排长,军长陶广(1945年后为李良荣)、师长王育、团长蔡时彦、营长李健、连长郑实。
这段时间,我们基本都在打阻击战,主要是为了不让安徽芜湖方向的鬼子进攻,也要防止鬼子在附近烧杀抢掠。日本佬恶劣极了,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常常去老百姓家里抢东西,看到鸡鸭鱼肉都不放过,不给就拿刺刀杀人,再放火烧屋,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些禽兽还会强奸妇女,把女人抢去充当慰安妇。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都晓得的,因为附近村庄有不少女人受害。中国女人吃尽苦头啊。
当时,杭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部队就在杭嘉湖外围作战,风里来雨里去,生活苦极了。过年过节的时候,老百姓还可以在家,军队就只能驻扎在山头上,风餐露宿。因为每到这个时节,日本佬会趁机偷袭,一点都不能放松警惕。
我们还时常在夜里紧急出动,去炸敌人的碉堡。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在安徽绩溪,上面安排我们排去炸山头上的碉堡,我作为排长担任指挥,夜里我们摸着黑一点一点摸索过去,终于把它炸毁,还俘虏了一个日本哨兵。碉堡炸掉以后,要马上撤退,因为后面的日军大部队反应很快,马上就会反攻过来,硬拼不行。
实际上,日本人的武器不知道比我们先进多少倍,只是我们对地形熟悉,摸黑也晓得怎么走。至于那个被活捉的日本俘虏,我们把他关押起来。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这个俘虏兵已经自杀死亡。日本佬很狂妄,又很顽固,都是以死效忠天皇。像他们的炮兵部队,随时准备着引爆炸弹自杀的,愚忠!
后来,我们团又调守衢州城,因为日本人想打通浙赣线,炸飞机场,所以攻得很猛。日本人飞机炸,大炮轰,我们的武器没有他们好,没办法。打到最后,整个团只剩下100人左右,我的一个排,打得只活下来十来个兄弟。我运气好,只受了轻伤。军部命令整个团撤出战场,向福建邵武建阳方向撤退,部队下来后补充兵员,整训。
芜湖肉搏拼刺刀,就没想过会不会死
在安徽芜湖,也遭遇了一次大部队作战。我们事先得到可靠情报,说日本佬开来一个团兵力,有1000多人。我军派出两个团和一个加强连,占领了制高点,准备充足。
日本佬射击技术很厉害,武器又先进,我们武器太差,没办法硬碰硬拼,只能讲战术。他们一开始进攻是有阵形的,坦克打头阵,炮兵其次,步兵最后。针对他们的阵形,我们就先让士兵爬到日本坦克上,把手榴弹塞到链条里,炸开以后他们坦克就废了;炮兵出现时,我们的战士就投手榴弹,满天飞的手榴弹在敌群里开花,这样日本人的武器优势就没了,剩下步兵没有退路。
这就到了硬拼的时候,日本佬也不甘心,死要开枪回击的,所以双方伤亡都很大。最后的时候,长官一声令下,所有战士上了刺刀,像下山老虎冲下去,拼刺刀。肉搏战,我们部队比较有优势,因为日本鬼子个头小,我们个子高,拼刺刀在学校里是专门练过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死我活,血溅得脸上、军衣上都是。
日本佬很怕我们的大刀,大刀一挥,基本没有反抗余地。在我的刺刀下,倒下的日本佬就有三四个。这次肉搏战也牺牲了不少兄弟,最后都是医疗收殓队把他们搬走的。好多都是平时要好的战友,也没有办法,真当是马革裹尸。但我说过,上战场了就没想过会不会死。你不怕死,死怕你。
因为地形优势,日本人伤亡更大,死了100多个。这是一场胜仗,军部还给我发了嘉许状和奖金。我拿这些钱买了些东西和战友们一起庆祝。
其他小规模战斗经常发生,也记不清楚了。
日本宣布投降当天,还在昌化与日军激战
1945年8月15日,我所在的56团在浙江昌化河桥镇,当时我已升任副营长。
当天上午,我们还与日军有过一场蛮激烈的战事,重创了装备精良的日军的一个营,歼灭敌军40多人。结果,下午就得到了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好消息。
我们不是从部队里晓得这个消息的,是在街上听老百姓敲锣打鼓地喊唱:“日本佬投降了,日本佬投降了。”还看到有人在街路上抱着哭,太高兴了。城里的老百姓又放鞭炮,又杀猪宰羊,拿了好多肉来慰劳我们当兵的,很欢喜。
日本人战败以后,从江苏连云港坐船回去,很多日本士兵到这个时候还很不服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中国人武器这么差还赢了。我们的部队开进杭州,参加受降仪式,我所带的排以警戒保卫为任务。不久后,国防部开始整军,我28军被整编为28师,和74师一起开到徐州,修飞机场,修铁路。
到后来,我也想过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能赢武器那么先进的日本佬。一个是我们是保卫自己的家乡,不怕死,那时候中国人太苦;另外一个也是日本佬自己把战线拉得太长,顾不过来。
南京物价齐天高,两车银元鼓士气
抗战胜利之后,我28军改为整编28师,和整编74师(张灵甫师),一起奉命开到北徐州整训待命。这时候,国共两党在徐州和平谈判,美国顾问马歇尔也参加。最后谈判不成,内战就开始了,当兵的军人是没有选择的。
1949年三四月份,我们和整编26师奉命守南京城。当时南京城里物价很高,钞票不值钱。实际上,那时候当兵的都是很不愿意打仗的,心里很消极,自己打自己,没意思,就应付一下混日子。
上面也晓得我们这种心态,南京城快守不牢了,国民党政府就想用钱收买人心,准备了两大卡车的银元犒赏,还没等发下来,城就被攻破了。
北平傅作义起义后,安徽芜湖和扬州镇江的国民党守军都先后起义,解放军从两个方向包围南京,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南京守军不堪一击,一下子就溃散了。我逃到安徽广德时,被解放军俘虏。这时候反正也不想再打仗,就选择回家。
国民党为什么打不过共产党?不是国民党武器装备不好,也不是部队没有战斗力,而是国民党派系多,将领不和,而且士兵也听共产党的宣传,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是人心所向。共产党得民心,发动人民战争,老百姓支持,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把家里的危房修好,是这辈子最后的愿望
1949年5月,我终于回到了家,这时候距我离家已经10年了。我还在部队时,父亲就替我定下了亲事,但因为抗战一直没时间结婚,1950年初就把婚事办了。
本来想回家也蛮好,孝顺孝顺父母亲,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但没想到,因为特定的历史原因和历史条件,造成我经历了许多曲折……老实种田,小心做人,没得选择也没得安宁。直到改革开放后,我的帽子才摘掉,人才解脱了。
说实话,当时心里很悲观,想不通……还好,我家老太婆很贤惠老实,她是庄稼人,我们生了一儿一女。特殊时期,她也一直陪着我,看我难过不停劝慰。只是,她跟了我没福气,过苦日子,10年前已经走了;孩子也受我拖累,没得书读,没文化没出息,只能种种庄稼,我对他们心里是有愧的。好在家里的孙子培养出来了,我每个月拿500多元补贴,攒下来给他读大学。
1985年,浙江省黄埔军校同学会成立,我得到了正名。我是抗战老兵,出生入死,我是有功于祖国的。想想死在战场上的战友,也知足。现在政府重视我们,关心我们,连习近平总书记都说了,我们这批人是财富,没有我们当年的战斗,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生病老去,不想给儿孙添麻烦。虽然儿子媳妇都很孝顺,会照顾我。但家里条件不好,儿子身体也不好,房子成了危房,没钱修,只能住到村里的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我这辈子最后的愿望,就是能有些补贴把家里的危房修好(只要5000元就够了),和儿子住到一起,这样也算有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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