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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承谟:我亲历了金华保卫战
来源:金华新闻网 作者:许健楠 沈英英   2018-01-10 10: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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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赣战役》 于振平 作 浙江历史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获奖作品(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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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承谟近影。 许健楠 摄

  邢承谟,一位98岁的老人,有关前半生刻骨铭心的记忆,几乎都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经历过抗日战争中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他坦言,对日本人一向没有好感。

  邢承谟曾徒手掐死一个日本兵,而这只是他九死一生经历中的一次。他两次负伤,大难不死。上战场前写了遗书,却没派上用场。他曾是共产党员、国民党上校、资本家女婿,与溥仪同关一地,办职业中学、当黄埔同学会会长、写回忆录……邢承谟,他是一个传奇。

  邢承谟说,在抗日战争中,他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国家。我们去采访他的那一天,清晨5点,他就起床,穿上衣柜里最好的一套西装,系上一根金黄色的领带。他说自己仿佛回到了戎马年代,正襟危坐,等着我们。

  他要讲的故事,不仅是自己百转千回的一生,也是一个时代凤凰涅槃的荣辱史。

  “没有什么比报效国家更重要”

  要不是那场战争,我可以成为一名大学毕业生,也算是那个年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了。要不是卢沟桥的一声枪响,我也许不会投笔从戎……

  金东区的黄金畈村,1918年,我出生在这里,还有一个哥,名叫邢心广,长我5岁。在我的青年时代,家境殷实,父亲是个商人,做造纸生意。要是家里条件不好,我跟哥哥也没这个能力去读书。

  1936年,我在丽水联立高中念书。那时,哥哥已经从政治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是个笔杆子,在《东南日报》、《浙江日报》等媒体工作过。后来,他去了英士大学做讲师,主讲的课程是经济学和地理。

  高中时代,我都在丽水的大山里,安安静静念书。可是大山之外的中华大地,早已是战火纷飞。

  其实,我曾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在这所高中,我有幸遇到了一位政治老师,他是北京大学调过来教书的,名叫席佰胥。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时常向我提及共产主义。于是,我们趁着夜色去贴标语,白天不敢贴的,标语上写着“平均土地”、“打倒地主”、“打倒土豪”……

  21岁的时候,在席佰胥的介绍下,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候还没有党员证,只有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字是手写的,有姓名、年龄等信息。我和同学徐飞邦(音),以及其他三位同学一起,两个人一本小册子。

  入党仪式很简单,跟现在不好比,就是手拿那本小册子,举起右手宣誓:“我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后面记不得了,好像有四句话,年纪大,记性不好。

  那个时候国民党的“清党”政策很厉害,念书时加入共产党的学生,被叫作“赤字学生”。因为担心被抓,我再也没敢提自己入党这件事。

  1938年,从联立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省立英士大学,仍在丽水念书。作为一所当时著名的战时大学,我仅仅在那里度过了短短一年的大学时光。因为战争,我不得不终止学业。全国各地掀起了从军抗日的热潮,我也不例外。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1939年,“黄埔岁月”拉开帷幕,我的军旅生涯始于黄埔。从那一刻起,我们家兄弟俩,他从文,我从武。这像极了祖父兄弟俩的名字,我的祖父叫“能文”,我的小爷爷叫“能武”,祖父辈一文一武。

  我被分配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二分校,教育长叫做李明灏。从此,我离开浙江,去了湖南武冈。我所在的队伍是六中队,我那一拨学员一共12个中队,每个中队120人。

  并不是一踏进黄埔军校的校门,你就是黄埔的学生。考验刚刚开始,新生统一被称为“入伍生”。跟实习生差不多,六个月里,学的是高中文化课。从那时候起,我们需要学两门外语,一门是英语,一门是日语。为什么要学日语?因为我们毕业出去,就是要上战场,同日本人打仗,比如万一俘虏了日本兵,免不了要讲两句日本话,所以才有这一课。

  在黄埔军校三年零六个月,刚入伍的日子过得最艰苦,跟普通士兵一样,同士兵一样的生活,下雪天气都穿草鞋,有时甚至是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那时候练的就是吃苦耐劳的精神。

  六个月之后,我领一套黄埔军校学生穿的呢子校服,最珍贵的是领子上一左一右两块领章,分别写着“黄埔”和“学生”。这两块领章,一直保存至今。

  1941年6月,作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我正式被编入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那时搞的是“包分配”,我被分到79师235团三营,师长叫段霖茂,三营营长叫王帮达,我是第八连。我刚走马上任时,做的是防毒排排长,下有35号人。不久,我便被提拔成为八连连长。

  从军第一仗:保卫大金华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跟日本人第一次真刀真枪拼命的时候,恰好是在自己家门口。1942年,79师奉命守金华。

  这一年,浙赣战役打响,日军兵分三路,大举南侵,金华是必经之地。大战在即,我参军才刚满一年,自己还是个新兵蛋子,可是身边一些战友,似乎更不让人省心。

  有一回出过一次事故。我们部队有一个迫击炮连,用的是82迫击炮,有两个炮兵,是抓壮丁抓来凑数的,根本没有经过专业的军事训练。他们拿着一枚炮弹,底朝天倒着装进炮筒,只听“轰”地一声,一下子炸死了五六个兵,连同炮管一起被炸得稀烂。

  有人说国民党军都武装到牙齿了,怎么还打不了胜仗,问题出在哪里?很多兵都是抓来的,没有训练就上了战场,其实都是老百姓啊。老百姓怎么打仗呢?!

  另一个原因,就是腐败。上层腐败不去说,连基层军官都能捞一票是一票,那时候连排级单位里吃空饷现象很严重。一个连的编制,本该有100多个人,但一个连长要吃空饷,他起码吃20个。这20个人名册里有,却没有人,这个粮饷拿来搁自己口袋里去了。

  譬如上面来查,一个连多少人。他们就临时去找人,请乡长、保长帮忙找几个,一个人给你几块钱,一个农民套上军装,就能顶一个名字,以应付上头检查。如此,点阅的时候,一连的人还是齐整的,但是点阅好之后,就没有人了,老百姓都要回去务农,明明一个连,100多人,实际上不到100人,不打败仗才怪。

  扯得有点远,回头说说怎么保卫大金华吧。

  记得是1942年的5月份,我们连负责镇守在城区东关的陶朱路到王牌一线。连部就设在附近山上一个庙里,边上有个村庄叫“道斯垄”,据说现在那个庙还在。庙不大,大概两间多点房子,供奉着土地爷。

  日军步兵进攻金华之前,开路先锋是挂满了炸弹的飞机。这些飞机从杭州起飞,每天都来,在头顶上“嗡嗡”地响,一般都下午来,太阳下山了还来。有时一天要来好多次,当时,金华的老百姓中间流传着一句话:“吃吃戏戏,逃逃飞机。”战乱不断,没法干活,没法做生意,成天忙着躲避飞机轰炸。

  特别是金华火车站,被炸得一塌糊涂。让人气愤的是,冒出许多汉奸,看见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汉奸们马上把一块布扬起来,给日本飞行员做向导,让他们往那个方向飞,到那里去炸。这些汉奸多半是外地来的。

  八连的阵地,一样不能幸免。每一次空袭,日军飞机先是一个俯冲,近到什么程度?机身上那个血红色的“太阳”都看得清清楚楚。下来时,敌机用机枪“哒哒哒”先是一通猛烈扫射,然后爬高,到了3000米左右的高度,便开始投弹,成堆的炸弹呼啦啦往下掉。

  我们除了卧倒之外,奈何不了它。炸弹威力很大,幸好它有个死角,那炸起来它不是就地开花的,弹片呈30度往四面炸开,我的耳朵几乎被震聋。

  更要命的,是我们八连那宝贝一般的捷克式轻机枪,只有9挺,空袭过后,被炸坏了6挺。

  很多人问我,你怕不怕死?那时候年轻得很,没有其他想法,想不到娶老婆,想不到升官发财,光想着保家卫国。既然来当兵,就是提着脑袋,天天准备死。上战场前,我写了封遗书放在胸口:“邢承谟是金华曹宅镇黄金畈村人。”就这么几个字,万一阵亡了,家里人也知道我的死活。

  “草鞋岭”遭遇战:徒手掐死一个鬼子

  飞机走后,日本步兵开始冲锋。陶朱路的东面就是日本人,陶朱路的西边是我们,距离很近,只有几十米。他们那个军曹(相当于中士),就跟我们的班长一样大的官。那个军曹挥舞着一面日本小军旗,就这么一甩,一帮日本兵呼啦一下跃出战壕,嗷嗷叫着冲过来。

  队伍打头的是那个军曹,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班,再后来,整个连队一百五六十号人都压了上来,明显比我们人多。我一声令下:“打!”顿时,阵地上枪声大作……一直耗到天黑时分。

  我接到上级命令,一个字:撤!金华守不住了,让我们往兰溪方向转移。那一仗打得那叫一个惨,双方伤亡都很大。部队撤到金华北山的壶平殿一带时,八连就剩下27个人。

  在那里的队伍经过集中休整后,接到命令,夜里还要杀回金华城,打巷战。我们躲在山上,队伍里江西的兵多,大伙儿肚皮饿了,四五月间,山上的笋漫山遍野,官兵们拔来一大堆竹笋,当菜吃,但是找不到油。那个地方桐油很多的,只好将就着用桐油拿来烧菜,没想到一吃完大家都拉肚子了,连走路都绵软无力,更别提打仗了。

  那天晚上,趁着夜色,我跟随79师残部杀回金华城,此时,金华城许多地方已经被日军占领。我们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一条街,乃至一条小弄堂,都在反复争夺。我们在城里修的碉堡,后来都被日军利用起来,打击我军。

  保卫金华这一仗,我被日本人打伤,左肩上负伤,左臂上也被打穿,蛮大一个洞。

  天就要亮了,79师所部只好全部撤离金华,往龙游方向转移,撤到康村、沙溪一带,就地休整。一数人,79师仅剩一个团的兵力。

  5月21日晚,龙游草鞋岭,黑咕隆咚的山路上,235团三营营长叫吴帮达,部队打散了,接头的暗号谐音“王八蛋”。那一晚,我和战友们遭遇了一支部队,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声:“暗号?”那边没回应。不好!遇上鬼子了。

  这次遭遇战,由于双方距离太近,就只好拼刺刀,不折不扣的肉搏战,枪掉在地上,就摔跤。日本人可不好对付,还好是近距离,三八式步枪发挥不出威力。三八步枪很厉害,有瞄准具,被鬼子的三八大盖瞄上的,很少有活口。

  鬼子装备好,可就是脚蹬锃亮的长钉皮靴太笨重,不及草鞋轻便。我自小练过武,终于派上用场。双手掐住一个日本鬼子的脖子。他奋力想把我摔倒,我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放,他的力气越来越小,终于倒下了。天一亮,只见地上躺着几十具尸体,双方伤亡差不多,日本人死了20多个。

  草鞋岭退下来之后,途经兰溪马涧,再到浦江,再南下到丽水集中。那里是32集团军的驻地,总司令是李默庵。

  1945年,我们打到了浙西的孝丰县,那时,日本天皇已经下诏书投降。在山区,俘虏了两个躲到山上的日本兵,他们也知道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抓到之后,那两个高高大大的日本兵,硬得跟块石头似的,不肯下跪,也不肯投降。身上什么东西都肯给,手表可以给你,枪也可以给你,就是腰里的一只小布袋死活不肯给。我不明就里,我的日语比较差,就会说几句常用的。后来,部队把他们送到福建,那时候32集团军司令部在莆田,那里的翻译官跟他交流之后才知道,小布袋拿出来一看,是出征前老婆留给他的两根头发,还有一面太阳旗,上书四个字:“武运长久。”

  与“末代皇帝”溥仪同关一地

  1949年,跟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我无时不刻不思念家乡。四年后,我就偷偷跑回大陆。回来之后,我在杭州开了一个“广通运输行”。

  我在杭州一方面经商,主要贩卖猪,把金华的“两头乌”卖到杭州。那时,我还结了婚,老婆秦凤珠比我小13岁,家里是资本家,很有钱,是个富家女。后来,便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别人知道我从台湾来的,但是没有暴露我是黄埔军校的。没过多久,还是被查出来了。先是被判了刑,去东北劳改,与“末代皇帝”溥仪同关一地,而我的后半生命运,也与溥仪颇为相似。

  在哈尔滨的黑龙江汽车制造厂,我是搞测量工作的。在东北一待就是近30年,我离开家时,儿子才两岁,回来一看,女儿都已出嫁。对于这个家,很愧疚,我感觉我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和丈夫。

  我是一个退休工人

  我是第七批被特赦的,溥仪也是被特赦的。67岁时,我回到金华,被分配到曹宅农机厂,重新开始生活,7年后退休。

  在金华,我被推选为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后来,金华县分成金东、婺城两个区,我是金东区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

  后来家里子女生活很好,孙子现在搞运输,他自己有两辆大卡车、一辆小车。儿子现在务农,年纪也大了,快70岁了,他现在不工作,种葡萄。

  我的晚年生活好的,有保障,我应该感谢共产党。共产党对我照顾很好,我有退休费,据说本来2000元,现在加到3000元左右。我因为劳改回来给我安排到农机厂,算农机厂退休的,所以我是一个退休工人。

  我认为,没有文化是落伍了,落后就要挨打。我就办了金华黄埔振兴职业学校,我门口那牌子还写在那里。学生学农业,一个果蔬班,一个畜牧兽医,1987年办了一个电脑班,现在学校搬了,改名为金东区职业中学,

  我现在在写回忆录,回忆录写了一大半,已经有了三万多字,想近两年把它写写好。在此之前,我出过两本书,一本《金华黄埔》,一本《金华之役》。

  回顾我这一生,我做的事情总结起来八个字:“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的观念是,我对自己个人利益素来不计较,没有国就没有家。

  口述:邢承谟 整理:许健楠 沈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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