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贤锡近影。 汪蕾 摄
见到96岁的兰溪抗战老兵黄贤锡时,他因月前跌折了右臂,走路需孙儿扶着,失了本有的风采。但听说记者要来听他讲年轻时打仗的故事,他仍打起精神早早等候在客厅。老人包扎着手臂,站起来都很困难,好在思路记忆尚算清晰,说起早年当兵打仗的细节时,眼里总有不一样的光芒。
22岁那年,他因国民党“抽壮丁”被迫离乡,辗转浙江、江西、湖南各地,直至遭遇惨烈的“七天七夜死守桃花山”,百名战士仅存10人;他被日军抓获成了俘虏,两次冒险才得以脱逃;他与部队走散,苦寻无果,流浪要饭三个多月才回到家;他说当兵日子太苦,曾两次逃离军队,又几次三番被抓回;他说自己恨日本人恨进骨肉,即使不当兵也想杀敌……他逃过,走过,苦过,战过,但无论如何,这都是烽火岁月里、苦难时代下,人们最真切的感受和最无奈的选择。
许是老人寂寞已久,他征战的岁月、坎坷的经历,是如此渴望向人倾诉。“我叫黄贤锡,我参过军,打过日本佬,也盼着政府给名分,不能让儿孙、邻里觉得我编故事,想得个证明。”就是这样一句话,伴着横溪老人黄贤锡68年时间。不求富贵,只欲留名。对于一个年近期颐的老兵而言,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
给地主做雇工,让我吃发馊的面
1919年农历九月初九,我出生在兰溪(原浦江)横溪镇上施村。爹妈都是农民,家里兄弟四个,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田地人,家里生活危险(兰溪方言,“很”的意思)苦,罪过得紧。我大弟弟很聪明,记性好,会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是有文化的。我么不欢喜读书,也读不进,六七岁就开始牵牛了。牛是爸妈买的,很便宜,哪像现在要几千上万块,那时就十来块钱一头小牛,也宝贝得很。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余间村上有几个财主人家,上施村没有。我们家里没有自己的田地,都是租种地主人家的田地。年成好的时候,米饭里加入番薯、蔬菜、野菜,全家人基本上还可以吃饱;年成不好,给地主交了租粮,几乎就没有什么多余了。
田地人日子过得也是很苦,17岁以前我一直做田畈生活,跟着父亲干活;17岁以后,就给地主人家做雇工。地主做人不好,给我吃发馊的面条,做了个把月就回家了,继续帮父亲做田畈生活。
我小的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有打到金华来。我们也听说过日本佬在别的地方烧杀抢掠,很坏,要来家里抢劫的。
国民党“抽壮丁”,两逃三抓
1941年8月,那年我22岁,赶上国民党“抽壮丁”。我们家里当时是兄弟三个,老四还没生,我是老大就被抽去了。我出去以后,大弟弟黄贤林,也跟共产党去当了兵,不过他是自愿去的,具体年份我也不晓得。
我们先是送到横溪红泥殿(音)附近,后来又拉到江西。整个县到江西的壮丁有上千人,在那里一共待了一两个月。没有训练,也没有打仗,就是走路,一路走去湖南。
等到了湖南,我被编在第99军。当兵的日子过得很苦,吃不饱,穿不暖,脚上穿的都是自己编的草鞋。实在太苦,我就逃了。结果,前半天从第99军逃出来,后半天就被37军抓了回去。不过还好是被第37军抓到,因为如果是被原先的部队抓住,是要枪毙的。
后来,我又找机会逃跑,结果又被第4军抓去,后来就开始打仗了。最后,我就被分到第4军59师9连重机枪连。我们连长危险凶的,是贵州人,平时笑都不会笑,大家都怕他。
第4军的军长是张德能,广东人;士兵大部分是江西、四川、湖南人。在这里,我还碰到一个浦江郑宅人,当兵以前是剃头的,曾借给我五块钱用。这个郑宅人肚子饿,就和战友去抓蛇吃。结果三个当兵的吃了蛇肉以后,郑宅人被毒死了,另外两个吃得头晕,没有死。
到了湖南长沙附近,我们就开始训练了,天天都要练,内容主要是打靶、拼刺刀,危险苦。虽然是在重机枪连,但我用的还是步枪,因为机枪很重,我个子小背不动。训练是很艰苦的,吃也吃不饱,没有换洗的衣服。身上全是跳蚤,可以用手抓,冬天烤火的时候,跳蚤掉到火堆上“叭叭”响,像炒芝麻一样。
为啥要逃?因为当兵的日子实在太苦了。恨不恨日本人?恨死,恨到骨头里去。就算不抓我壮丁,我也要杀日本人。都是因为汪精卫叛变,做汉奸,如果不是他,中国就不会这样子。
七天七夜死守桃花山
就这样,过去了两三年时间,我们的部队一直在长沙附近徘徊,没有正面打过日本人。当时时局很乱,我们四处行军,具体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
直到1944年夏天,我才第一次正面和日本人打仗。我们驻守的是湖南桃花山,就在长沙附近。日本佬在对面的山头上,离得很远,基本上看不到人影。我们都是远远地打枪,也用机枪扫,长官叫我们向哪个方向打,我们就向哪个方向打。双方都不冲锋,守着阵地,这样打了七天七夜。
第七天早晨,日本飞机来轰炸,爆炸很厉害,我军猝不及防,被炸得到处都是尸体。我们排的战友没有受伤,另一个排损失很大。因为三面被围,只有湘潭一面可撤,我们接到上级命令,要部队撤退到湖南宝庆去。
撤退途中,我们100来个人和大部队走散了。撤退到湘潭县的时候,天色已晚,前面有湘江阻隔,船只又被大部队开走,撤时仓促,我们无船渡江,只能在湘潭宿夜。第二天凌晨,天下着大雨,日本部队忽然来偷袭。日本鬼子穿着雨衣,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从四面围过来,天上又都是轰炸的飞机。
我们只能边打边撤,很多士兵就在我身边被打死了。我亲眼看到副营长和排长被子弹打死,血肉模糊的。到最后,我们原先的100来个人只剩下十来个人,都被日本人抓住了。
被日军俘虏后脱逃
被日本人抓住以后,我们被关在一个茅草棚里。我爬上茅草棚顶,跳入旁边的一个池塘,结果被日本哨兵发现,又给抓了回来。
日本兵把我们都关在一起,每天给我们一点点吃的,只有吃一顿饭光景。我们人少,也不敢反抗,但还是很想逃出来去找原来的部队。
也不晓得关了多少时间,大概是日本人打仗打得不顺,要调到其他地方去。这个部队带着我们行军撤离,半夜在山上休息时,我和两个四川战友就趁机逃了出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晓得我们第4军的军长张德能因为这次长沙失守撤退,损失了很多官兵,被蒋介石秘密囚禁,军法枪毙了。
辗转一年多才回家
我从日本佬手里逃出来,不过半天,被后方部队抓了去,使唤我做杂活。活很杂,有一趟叫我挑担子,很重,我不敢掀了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管挑。不过吃得饱,每天还发给两角钞票。
在这支后方部队做了一年半活,我身子差,挑不动担子,吃不消重活。解放战争开打后,我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就又得机会逃了出去,在一个殿(庙)里藏了一天一夜。
出了殿(庙),只好沿路讨饭过活,一直讨到广西韵州府(音)。那地方的一个政府招待所,也可能是遣返机构,把我留下了,天冷发过棉袄,还给了两张大饼吃。他们问我是哪里的人,我说是浙江人,他们又问我愿意不愿意回老家去,我说要回。他们听我想回老家,给了我一些钞票做路费,让我回家去。
从招待所出来,我走过路,坐过车,坐过船,打广西到了湖南。在湖南时,我想念战友,找过部队,四处打听,托人问,也找不到部队,作了罢。
从湖南出来,再到湖北、南京、上海、杭州,花了三个足月,终得回到了家。当时是民国35年(1946年)。
归到家,才晓得日本佬在我当兵第二年进了浦江,余间村子被烧掉两栋老屋,老爹也在同一年得病走了。
渴望正名,期盼找到战友
大弟黄贤林在我之后自愿入了共产党,听说编在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金萧支队八大队,是吴山明的部下。我归家时,贤林也已经不在了。
向村上人打听,说是我归家上一年,贤林被派到任务去岭脚村(音),查日本佬留下来的铜钿。他正查时,村上有人到国民党政府告发他抢铜钿,被国民党捉了去。后来,贤林被国民党的人给枪毙了。
我不晓得贤林是不是得罪了人被诬害。假使我早年把归家,贤林不见得会被杀。没能赶及,我悔得很,怨得很。
归家第二年,讨了老婆。老婆是小爷爷托媒人找来的,浦江平安张平一村人,比我小10岁。我们生了7个娃,5个儿子2个囡。有个儿子周岁时生钉疮,是1958年,没救回来,剩下6个娃。我在山上做农活,种玉米、红薯,也要砍柴,家里八张口,不够吃,日子过得紧。
没日没夜做农活,孤独得很,歇下来会想起在部队时候的生活,想起战友。同村一同被抽壮丁的,很多没了消息,再没有回来。从日本佬手里一起跑出来的两个四川战友,也再没有联系。
我今年96岁了,没事就从老屋到山上走走,种一些小菜。前一阵跌了跤,右手给折了,只能床里歇着,住到了大女儿家,他们照顾我。
年纪越来越大,现在歇下来,更加想念战友。以前的战友大多怕是走了,他们的面孔名字我也记不起来,不过还是想找找有没有活着的兄弟兵。
儿子、孙子得空陪我,我就同他们唠叨唠叨以前部队里的日子,打日本佬的故事。好几回说得兴起,就让他们帮我去政府里找找,有没有以前战友的消息。几乎每年都说,让给找战友,孙子兴旺也出去找过,说是兰溪人武部里找不见,其他地方也探听不到。
现在生活得好,不用上山干活也有饭吃,不再饿肚子。儿孙孝顺,待我好,跌了跤给我治,接到山下住,吃穿不愁。
党和政府政策好,苦日子少了,对我们关心多了。我参过军,打过日本佬,也盼着政府给名分,不能让儿孙觉得我编故事,想得个证明。
作者:汪蕾 盛游 吴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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