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阅读,我们都希望书中的历史人物能够“跳”下书页和我们对话,可当“历史人物”真的出现在我们身旁,却很少有人会静下心来,倾听他们以生命换来的口述实录。
童纪统守在乡村一隅,寂寞太久。当年,他正是从金华出发,轰轰烈烈奔赴前方抗日战场的……
在龙游湖镇见到91岁的童纪统老人时,王选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细菌战调查意外收获
1月27日,王选指导的宁波大学细菌调查会按原定计划,到龙游县湖镇各村寻找细菌战“烂脚病”受害者。到了下童村,他们发现一位91岁叫童纪统的烂脚老人。调查会按照规定的操作程序,对老人进行了调查,一个多小时的询问中,焦点全在“烂脚”上。问着问着,老人突然说起自己当兵打日本鬼子的事,而且“烂脚”就是在衡阳战场不幸染上的……
调查会成员及时将老人的情况反馈给王选。王选得知后非常激动,马上要求学生确认老人是哪一个部队的。打衡阳会战的中国军队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军,军长为名将方先觉,其最精锐部队是第十预备师,也称“预十师”。预十师在衡阳会战中负责守备中国军队主阵地,伤亡达90%以上。王选在研究中了解到,预十师中一半是浙江人,而且是在金华组建的。前天,正在义乌参加会议的王选得到学生确认的情况,老人所在的部队就是第十军预十师,激动得当即从义乌打车赶到下童村老人家中。
老人记性很好,叫得出方先觉、孙明谨、张越群等衡阳会战中战功显赫的将军的名字,简直可以说是国宝。他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两年中,她几乎查阅了衡阳会战的所有中国、日本资料,老人的回忆和书中的记载大多吻合。
老人身体硬朗,除了耳聋、眼花,身体没啥大毛病。老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头脑清醒,记忆力好得令人称奇。
在老人家中,我们看到一份发黄的资料。20年前,1991年5月,尚能书写的老人对自己的戎马一生作了简要回顾:
我解放前参加陆军第十军第十预备师卫生队,军长李玉堂,师长方先觉。1941年10月在长沙第二次会战死亡人数不少。1942年2月份,参加长沙第三次会战……时间打得长,死亡人数不少,在农历正月初四最危险,伙夫、马夫、通信兵都拖上前线。这次战斗打得好,日本鬼子就退出长沙城,长沙老百姓就回家过了一个好年,很高兴。1943年5月在湘西(常德)会战,军长方先觉,师长孙明谨(瑾),这次战斗打得很凶,师长阵亡,副师长张越群受伤,参谋主任陈飞龙阵亡,阵亡士兵不少。
1944年6月,上面命令死守衡阳城,一个军,三个师:第三师、一九○师和预十师,军长方先觉,师长胡熊飞,死伤士兵1万余人;打了47个日夜,我亦受伤;地点衡阳铁路(炉)门,被炸弹炸伤,是左脚。这次在枪林弹雨中过了生活……不久,我逃出这个危险的衡阳城,死里逃生……
替父从军金华直奔战场
老人多次参与数次惨烈的战役。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到1938年年底日军占领岳阳后,就没能往南推进,直到1944年8月8日衡阳失守,日军被拒之于湖南之外近六年。这六年间,湖南境内主要的战役有第一、第二、第三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会战,童纪统参加了除第一次长沙会战之外的所有战役,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枪声、炮火至今仍在耳旁呼啸,血肉、弹雨至今仍在眼前横飞。
“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人不分老幼,兵不分南北,长期抗战,最后胜利。”老人打着手势回忆说,这是当时“抽壮丁”的口号。家里兄弟五个,他是老大,1941年,44岁的父亲被抽中做“壮丁”,他不想父亲到部队受罪,就替父从军。“我们在金华集合,训练一个多月后,就被拉到前方打仗了”。
因为有点文化,读过八册书,童纪统抗战六年做的是“前方救急伤员,后方休养病兵”的工作。最让他印象深刻,“打得也最危险”的是衡阳会战。
衡阳会战(1944年6月23日~8月8日)是中国抗战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军在湖南衡阳以1.8万人守城,对抗11万多日军,血战整整47天,在仅两平方公里的战场上,致敌死伤2万余人,其中4.8万人被击毙。日军68师团长佐久间中将重伤。因战事不利,东条英机内阁亦因此而倒台;中国军队死伤1.5万人,其中7400人捐躯。童纪统在卫生队救死扶伤,亲眼看见伤亡之惨烈,有的“眉毛挂起来,半张脸被弹片削平了”,有的被毒气投中,“用手擦眼睛,眼睛马上看不见了”……
“我们第十军很厉害的,打仗很勇敢,人称‘泰山军’。军长方先觉不怕死,每次打仗都冲在最前面。”说起自己的部队和老长官,老人一脸自豪。他说,方先觉身体魁梧,很有威严,他那双眼睛很有神,只要看过来,就会让人感到怕。
第十军在抗日战争中是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军长方先觉为黄埔军校第三期高才生,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在方先觉指挥下,第十军官兵守卫衡阳城达47昼夜,在日军猛烈攻击下,顽强拼搏,坚守待援,直至阵地全毁,伤亡惨重。衡阳于8月8日沦陷。据日方统计,此役日军伤亡近两万人。日本战史承认,此役“牺牲之大,令人惊骇”,“不独严重地妨碍了‘打通大陆’的日程”,并且遭受了重大伤亡,是“苦难的战役”。
不管怎么问,童纪统都不承认自己的部队打仗打输了,老人语气强硬:“我们绝不认输!”事实上,衡阳会战虽败犹荣,就连毛泽东对于衡阳会战,也在1944年8月12日《解放日报》发表的社论中指出:“坚守衡阳的守军是英勇的。”
童纪统还提到美国的炮弹,“日本小炮很厉害,美国人的炮也很厉害,一次可连续打6发炮弹,6门炮就是36发。如果没有美国人的炮,我们还要吃苦。打仗很苦,还要打死人,下辈子再也不打仗了”。
老人对当时那段历史如数家珍,知道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蒋介石关系很好,罗斯福之后的美国总统是杜鲁门,他下令向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结束……
老人说着说着突然大发感慨:“罗斯福年纪也大了吧,现在也该百把岁了,哎,我都90多岁了……”
衡阳陷落后,童纪统和战友们沦为日军俘虏。日军把他们分成16个人一班,由两个日军看守,每天为日军的战马割茅草。有一天傍晚集合时,趁天黑日本鬼子不备,童纪统逃了出来,辗转各地,由贵州省遵义到重庆,找到了方先觉。日本鬼子投降后,上级下令打共产党,“自己人怎么能打自己人呢”;战友劝去台湾,老人惦记家里的10多个亲人,回到龙游老家。
乡里安排童纪统做公安员,童纪统听说公安员要枪毙人,死活不愿意,“战场上看多了血,再见到血,头就昏”。老人九死一生后做了农民,埋头劳作的父老乡亲很少有人知道,童纪统当年怎样在枪林弹雨中冒死穿行,而他所经历的战事又怎样在后人的敬仰中永载史册、彪炳千古。
童纪统平静地讲述着当年惊心动魄的经历。
晚上睡觉都挂着纪念章
童纪统珍藏着两件宝贝:一件是参加长沙第三次会战纪念章,背面标有“10998”号码;还有一件是衡阳会战前买的一支墨绿色钢笔,老人将纪念章和两个钥匙串在一起挂在胸前,钢笔揣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带着,连晚上睡觉都寸步不离。
“这支笔就是命啊。不识字的背枪,识字的拿笔,衡阳会战时我年纪最轻才25岁,如果像其他人一样背枪,也许我早就死了。”老人举着钢笔,神情庄重地说,这支笔压力很大,权力也大,重伤下火线,轻伤不下火线,全凭他的笔说了算。
老人至今还拿着这支笔记事情,宝贝得不得了。记者拔出笔套,想试试写得如何,老人马上“夺”过钢笔,心疼地说:“你不能直接拔,很容易坏的,你应该这样慢慢转着往外拿,往里推……”老人边说边耐心地做起示范……
几年前,有人想出2000元买纪念章,老人没答应。王选听了,连忙凑近老人耳边大声说:“绝对不能卖,这可是无价之宝。”
老人笑着点点头:“对对,不能卖。这是我的性命,是命换来的。”
老人曾在衡阳会战中受伤,左脚现在干活一用力就痛;衡阳战场由日军的毒气弹造成的“烂脚”至今都没有痊愈,夏天还要出血、溃烂。老人告诉王选,他亲眼看到日军在衡阳燃放毒气,当时部队里很多人身上烂,不少都烂死了……
老人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老伴几年前因车祸去世,家境贫寒。大儿子1976年参加南部战事受伤,退伍在家劳动,负担重。目前老人一个人居住在一幢破旧的房子里,屋顶破了好几个洞,“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生活困难,没有任何政府补贴。1991年、2002年,老人连打三份报告申请困难补助,但都没有下文。老人“抗日六年残废退伍”的证明在文化大革命破旧立新中被烧,1989年11月6日由下童村民委员会出具的证明和三份报告被老人夹在新华字典封皮内,装在塑料袋里当宝贝一样层层包裹带在身边……
“屋顶修一下要多少钱?”王选关心地问。她给老人捐了1000元,并将省政协委员、国内著名品牌“双鹿电池”总工程师高一兵捐给她的2000元钱也转赠给他,老人一再推脱,说什么也不肯收。王选塞进老人手里,动情地说:“你是英雄,对祖国作过贡献,我们该感谢你。”
老人定了定神色说:“对中国,我是有贡献的。”但还是一迭声地说:“对不住你们了……”
临行前,老人执意要送我们到门口。王选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感慨地说:“你的手好凉啊!”
上车。回头。看到老人仍拄着拐杖如雕塑般站在路口的寒风中,他尘封乡野的浴血奋战就这样在静默中站成了不朽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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