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为了寻找在台儿庄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抗战老兵,祭奠大战烈士,台儿庄开展“寻找大战英烈”的活动,王清松的抗战事迹才被知晓。
几年前他回忆往事,还可以瞪圆了眼睛,高高地抬起手臂。
现在,这位97岁的老人已经失语了。
但通过曾经的讲述,还能重现77年前他打出第一发子弹的情景。
迅速拉动枪栓、推弹入膛、瞄准、射击。尽管只经历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但他手法娴熟。
这原本是一双握笔写字的手。1937年,河南新乡人王清松还是一名小学教员,教书识字。
七七事变、淞沪会战,日军侵北平、占南京,18岁的王清松把手中的笔换成一杆中正式步枪。他告诉自己的团长,誓死要把鬼子赶走,让孩子好好念书。
几天前,王清松驻守河南孟津,负责黄河防务,3月上旬晚上九点多,部队接到命令,拔营开往徐州。
在王清松的记忆中,到达徐州后,他们立即徒步急行北上,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他们昼伏夜行。
目标:台儿庄。
尸山血海,力战而死
台儿庄,濒临京杭大运河、有着上千年历史的鲁南小镇,方圆两平方公里,南北通衢,商铺千户,商船南来北往。
2015年4月8日,台儿庄古城西门,两岸的柳树新发,三五只游船在碧色的运河里穿梭。
但在77年前,这里是王清松与日军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双方反复争夺运河。
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27师79旅158团士兵王清松的任务是,和第30师的士兵在台儿庄城外侧翼阻击日军,协同城内驻军,守卫城池。
“这一仗子弹都打没了,在运河里和鬼子拼刺刀。死了很多人,运河里都是尸体。”王清松向人们回忆说。
鏖战中,一枚炮弹在他身旁炸响。他后来回忆,当时他的耳朵被震聋,轰鸣喧嚣的战场突然安静下来。
战死的士兵大多血肉模糊,只能靠衣服分辨哪个是鬼子,哪个是战友,“在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啥叫害怕。”
1938年3月30日夜,台儿庄只剩下西门还未失守。第30师176团3营营长忤德厚接到第31师师长池峰城命令,进城阻击敌人,“死守台儿庄。”
午夜进城的忤德厚看到,街道里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日军逐一蹲点把守。“我们只能推倒山墙前进,推不倒墙,就在墙上掏枪眼射击,对面的敌人也在掏,双方只有一墙之隔,互相夺枪。”忤德厚事后回忆说。
双方展开了激烈巷战。3营士兵利用民房家具在街道构筑防御工事,反复争夺推进,但在日军步兵平射炮压制下,伤亡巨大。
王清松所在的158团伤亡殆尽,1000多人只剩下100多人。
4月2日,在台儿庄东城,王清松的一组战友与日军步兵第十联队激战,全部阵亡。
在日军《步兵第十联队战斗详报》中记载,中国军第27师80旅的士兵,藏在狭窄的散兵壕内,“决死勇战,全部守兵顽强抵抗直到最后。”
日军曾使翻译劝降这些士兵,但“应者绝无”,日军伤亡66人,250名国军士兵全部阵亡,“重叠相枕,力战而死之状,虽为敌人,睹其壮烈亦将为之感叹。尸山血海,非独日军所有。”
“有敢退过河者,杀无赦”
今年80岁的池惠华能从父亲的口中,感受到台儿庄战况之惨烈,情势之危急。
2015年4月21日,北京明光北里一处老楼里,池惠华能体会到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池惠华的父亲池峰城,是当年守城31师师长。台儿庄一战,他向指挥官——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请求,撤退到运河南岸,给部队“留点种儿”。
孙连仲那时也焦灼万分,此前,他给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打过电话。
李宗仁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孙连仲给他打电话,语气哀婉,“我们把敌人消耗得差不多了,能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二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
这一请求遭到李宗仁的拒绝,“敌我在台儿庄已血战一周,胜负指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援军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将于明晨亲来台儿庄督战。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这是我的命令,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
孙连仲回复,“长官有此决心,我第二集团军牺牲殆尽不足惜,连仲亦以一死报国家。”
一份来自中国军队的战斗详报记录了4月3日的危急:中午,日军出动11架飞机对中国军队阵地狂轰滥炸。这一日,台儿庄已失守大半,守军退守南关一隅,生死存亡。
这一日,台儿庄进入生死攸关的时刻。
日本《朝日新闻》当日刊发报道称,“日军已经占领台儿庄的四分之三。”而中国军队第二集团军三个师伤亡达十分之七。
孙连仲下令,第31师守城将士与台儿庄阵地共存亡,“士兵打完了,你自己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过河者,杀无赦!”
“为了方便指挥,池峰城的师指挥部距离战场就一两公里。”山东省社科院抗战史专家赵延庆说。
4月4日,日军电台宣布已完全占领台儿庄的这天,池峰城下令炸毁运河上的浮桥,“台儿庄就是31师的坟墓。”
孙连仲给李宗仁发电报,“官兵誓死与台儿庄共存亡,即一兵一卒亦必以最后之一滴血以换取最大之代价。”
敢死队
现在的台儿庄,饰品、饭店、酒吧等商铺鳞次栉比。
但有人没有忘记历史。
一家饰品商店的墙外,悬挂着一张2米高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一名敢死队员在一名老兵的帮助下,把手榴弹绑在身上。游客们驻足观望,合影留念。
这是美国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当年拍下的照片。
1938年4月3日夜,台儿庄岌岌可危。李宗仁下了一道命令,悬赏十万大洋,组织敢死队,夜袭敌军。
李宗仁命令,凡是可以拿枪的士兵、担架兵、炊事兵与前线士兵集合,组织敢死队。
第27师师长黄樵松,亲自组织了20名敢死队员。
王清松记得,出征前,师长黄樵松写下了一首《榴花》绝命诗:昨夜梦中炮声隆,朝来榴花满地红。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
石榴树是山东一种常见树种,许多人家种植在庭院,每年五六月间繁花盛开,通红一片。这首绝命诗,在守军之间流传开来。
第30师176团3营营长忤德厚组织了40名敢死队员,成功夺取城西北角,只有两名队员返还。
在所有敢死队中,以31师91旅旅长王冠五的57人敢死队最为著名。57名敢死队员身绑手榴弹,手握大刀,与日军展开肉搏,返回时仅剩13人。
“幸存的13名队员,其中1人返回途中自杀了,他觉得没完成任务。”赵延庆说。
期间,王冠五共组织了三次敢死队,人数多达329名。
李宗仁的侄子李伦介绍,尽管李宗仁开出了十万大洋的赏金,但敢死队员对银元并不热衷,“他们是为国效力。”
4月4日,中国军队这一天的战斗详报记载:台儿庄城内之敌,步炮协力自本日午前一时至午后五时连续向我猛攻四次,肉搏巷战达十余次,敌并用烧夷弹燃烧我占据之房屋,均经我第31师守城部队奋勇击退。
日军战报记录:当天战线仅推进约八十米。
无墙不饮弹,无土不沃血
如今,重建的台儿庄古城仍然能看见当年激战的痕迹。
曾作为31师186团指挥所的清真寺,一面外墙上每块砖上都有弹孔,最密集处0.5平方米弹孔达30多个;袁家后巷一面青砖墙上,斑驳的墙面布满上百个弹孔。
1938年4月6日晚,鏖战多日的王清松终于盼来了希望。
当天,李宗仁赶到台儿庄附近,亲自指挥部队进行全线反击,以孙连仲第2集团军为主组成的左翼兵团和以汤恩伯第20军团为主组成的右翼兵团在台儿庄及其附近地区大举反攻。
池峰城下令士兵们出击,此时,他的31师8000余名士兵仅剩1400余名。
4月7日早晨6点,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还没睡醒的时候,一名中国士兵兴奋地告诉他,“我们把台儿庄打下来了。”卡帕赶到台儿庄,拍下了中国士兵把旗帜插在城头的照片。
日军一名参战士兵在日记里写道,“四小时下天津,六小时占济南,小小台儿庄,谁知道竟至于这样困难!其惨状实为人间地狱。”
池峰城的儿子池惠华说,大战结束后,池峰城曾拿着雨布在地上捡碎尸体,捡胳膊捡腿,一边捡一边掉眼泪。
山东省社科院抗战史专家赵延庆说,台儿庄大战日军伤亡七千余人,国军伤亡达两万人,“这些遗骸大部分都是就地就近掩埋。”
抗战胜利后,厌倦内战的王清松丢下枪,回家务农。
今年97岁的王清松颐养天年,他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台儿庄,“这是我终生难忘的第二故乡。”
但大部分人没有这么幸运。
1938年3月,一名25岁和一名35岁左右的士兵,在战斗最激烈的西门阻击日军,生死未卜。
直到73年后的2011年9月,台儿庄古城西门重建时,人们挖掘出两具遗骸。遗骸头戴钢盔,一侧卧着汉阳造步枪,体内还有日军的步枪弹头。
这正是台儿庄大战中阵亡的两名中国士兵,也是唯一保存完整的烈士遗骸,无名无姓。
器与术
手榴弹大刀片巷战夜袭
进攻台儿庄的濑谷支队属于日军第十师团的精锐部队,而第十师团是日本陆军甲种师团,装备精良,被称为日军现代化部队的样板。
面对这样的精锐部队,为避其锋芒,台儿庄中国守军利用手榴弹和大刀片,与其展开巷战和夜袭。
第二集团军属于西北军,人手一把大刀是他们的标志装备。31师185团士兵孙殿修记得,这些大刀有四五斤重,能一刀砍断碗口粗的树。如今,在台儿庄大战纪念馆,还保存着当年守军使用的大刀。山东省社科院抗战史专家赵延庆说,无论巷战还是夜袭,手榴弹作用非凡,“因为缺少反坦克武器,日军坦克冲入台儿庄东北角时,70名国军士兵被碾压而死,最终是集束手榴弹炸毁了坦克。”
据统计,台儿庄大战过后,第31师使用了30万余枚手榴弹。时任峄县代理县长李同伟回忆,战后他返回台儿庄,看到地面上散落的手榴弹弹皮有10厘米厚,满地都是手榴弹木柄。
在生死攸关的4月3日和4日,数百名敢死队员身绑手榴弹,手握大刀,白天巷战,夜间偷袭,成功收复失地。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山东台儿庄报道
启示录
1938年,北平失守,天津失守,南京沦陷,太原沦陷,济南沦陷,中国的抗战也进入寒冬。
为了实现迅速灭亡中国的侵略计划,日军以济南、南京为基地,沿津浦路南北合围徐州,试图打通津浦线,将华北华东连成一片。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中国军队,决定在徐州东北60公里外的台儿庄阻击日军。
3月24日,蒋介石到徐州督战。战前,蒋介石亲自下令枪决了不战自退的山东省政府主席、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3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
从1938年3月23日,中日两军在台儿庄及周边地区,进行了多次包围与反包围的厮杀。日军一度控制台儿庄四分之三的地区,但是中国军队拼死不退。
到4月7日凌晨日军全面溃败退出台儿庄,历时半个月的激战中,日军伤亡7000余人,而中国军队也付出伤亡2万余人的代价。
台儿庄大战是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首次取得的重大胜利,在当时亡国论、妥协论甚嚣尘上的背景下,打击了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骄狂气焰,坚定了民众对中国抗战胜利的信心。台儿庄大战的胜利,迟滞了日军攻打武汉,为抗战力量内迁赢得了时间。
美国女作家芭芭拉·塔奇曼说,台儿庄大战是日本明治维新建立现代化陆军以来,第一次从战场后退。
李宗仁在回忆录中写道:“台儿庄捷报传出,举国若狂。京、沪沦陷后,笼罩全国的悲观空气,至此一扫而空,抗战前途露出一线新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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