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朱五欣(河南籍抗美援朝老兵)
采访:朱浩颉
整理:朱浩颉
时间:2018年7月27日
忆昔参军时,豪言犹在耳
我叫朱五欣,河南洛阳人,1935年腊月十九生人,在家排行老二。由于是农村人,受教育时间晚,16岁还在村里上小学读五年级,但也多少算个文化人不是?那时候弟弟还小,大哥年长几岁,去了西安讨生活。他一走,村里征兵的说要去抗美援朝,要求每户有三个娃的必须出一个保家卫国,本来年龄不够要求的我也只得去凑数。解放军啊……站在报名队伍中,我的思绪渐渐被拉到了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解放军的时候。
三年前,解放军解放洛阳,队伍正好在我们村驻扎。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和宣传的一样,是真的来解放劳苦大众的。和说一套做一套的国民党军队不同,他们不仅不把村里的房子占为己用,只是睡在院子里,拿柴火垫在身下;而且要使用什么东西也都会和村民打好招呼。为了犒劳作战将士,一位首长和村里的老人商量着将一头肥猪买下,打好条子,说解放后可以凭着条子去区政府领钱。可别说,这条子可不是废纸一张,解放后,真的凭此换回了报酬。这和见什么拿什么的国军不是一路人。
想着想着,我已随着队伍走到前头,为首的军官见我瘦弱(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公斤,名副其实的小豆芽),便安慰我说我们这些孩子不会送上朝鲜前线,顶多在东北学习知识。毕竟,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了这样的安慰再加上少年人想出去闯一闯的梦想,我,成为了洛阳暂七团的一名士兵。
在洛阳训练的日子持续了两月有余,期间新兵们学习了共产党政策,国际形势,每天训练的内容也只是常规的跑步,出操,练习队列,与其他士兵别无二致。终于,到了前往东北的那一天。
带着从家背来的大衣、被子、鞋,我们排队登上了“闷子车”,这种火车车厢就和现在的货车一样,除了顶上开个天窗外,连个窗户也没有,车内也仅仅铺上了一层干草。战士们的吃喝拉撒睡全在车上解决,大号的时候就把车厢门拉开,对着外面上厕所。随着越来越靠北方,解手时甚至会被冻上,令人哭笑不得。
七天七夜后,列车抵达吉林通化。在这里,暂七团被编入第一军,我也变成了第一野战军第一军301部队二团一营一连的一名战士,我们也被告知,即将进入朝鲜前线。在通化,我们依然接受着训练。这回可是来真格的了,训练的目的是让我们迅速适应战场,并且这是在异域和外国军队战斗,这就要求我们能够掌握简单的外语。在接受了包括行军,队列,射击,掷弹的练习和朝鲜语以及英语等简单词汇的教学。如朝鲜话中的“老乡”,“水”,“吃的”等,英语的“放下武器,缴枪不杀”。直至此时,我们才明白,战争离我们,真的是近在咫尺了。
为了祖国的明天
十余天后,由吉安出发,我们“雄赳赳,气昂昂,踏过鸭绿江”,到了阳德郡。再往后的铁路已被炸断。战士们只得步行前往前线,艰苦的日子这才算开始。
携带着配发的步枪、50发子弹、四颗手榴弹、干粮,以及从家中带的衣被,部队化整为零,为躲避轰炸,每日需白天睡觉,晚上赶路。休整时自然是没有营地、被褥的,战士们各自找到树杈,窝在上面,忍着刺骨寒风,挨过一日,出发时,身上早已盖上一层薄冰。
即使如此,也无法完全躲开敌机的轰炸。群山中经常出没着敌特的身影,一旦发现志愿军行军的身影,便打信号指引轰炸机前来。待到我军战士上山追捕,特务早已溜之大吉。这样的艰苦条件下,我军伤亡惨重。有时遇到敌人轰炸,有些遇难者只剩下一些残骸,幸存者们将他们的名字留在尸体旁边,等待后面上来的人回收。可不等走出一百米,又一波轰炸来袭,将原先收集好的尸体残肢与姓名标签炸毁,变为焦黑一片。从而使得牺牲战士的身份不得而知。失踪的人由于无从知晓是否通敌,也就无法被定为烈士,因此无法享受烈士待遇。
身处异乡,气候的严苛以及敌人的威胁是一座时时压在我们肩头的大山,而朝鲜老乡的关怀却如幽夜中的一盏灯火给我们些许温暖。无论停战前后,朝鲜老乡对志愿军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尊敬,见到就鞠躬,这是朝鲜老师才能受到的待遇。有时,在老乡家借宿,由于温度过低,战士们的鞋袜都已上冻,无法脱下。朝鲜老乡见到志愿军战士就如见到亲人一般,连忙把自家的炕让给战士休息,自己则睡在寒冷的外屋。战士们赶了一天路,倒在炕上便睡,也不去管结冰的鞋袜。可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脚暖烘烘、热乎乎的,一看,发现朝鲜老乡将战士们鞋上的冰暖化,将袜子洗好烤干,使得战士们第二天赶路更加舒适。志愿军战士看着憨厚笑着的老乡说不出话来。虽然语言不通,但朝鲜老乡依然明白这些中国军人不远万里来到朝鲜是为了帮助他们抗击侵略者,是朝鲜的好朋友,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对志愿军施以援手。
能够依靠朝鲜老乡帮助的时候是极少的,经过两年的战争,朝鲜境内已几乎看不到成规模的城市,饱经轰炸的朝鲜早已满目疮痍,幸存者也自身难保,时刻处于饥饿和轰炸的恐惧下。一次执行任务时,我们曾路过一座朝鲜老乡的房子,热情的老乡还邀请我们进屋喝水休息;可待到任务完成返回营地时,这座房子已在联合国军的轰炸下成为一片废墟。只留下一个一两岁的孩子抱着死去的母亲哭叫,还不时去喝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动也不动了。看着此情此景,我向战友说:“这就是我们出来打仗的目的,为了不让这样的惨剧发生在中国同胞身上!”
到达前线,由于我们部队抵达朝鲜的时间晚,几次大型战役已经落下帷幕。我们接到的任务大部分是防守阵地。在阵地中,我们每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坑道,交通沟,猫耳洞。联合国军的火炮十分猛烈,此时战士们只能趴在猫耳洞里躲避,有时由于土质松软,猫耳洞被炸塌,我就被埋在了土中,还需其他战士将我挖出来,蓬头垢面,好不狼狈。炮火覆盖以后,敌军的步兵就开始推进。迎接炮火洗礼时,志愿军都在坑道中躲避,抓紧时间吃东西补充体力。炮火一停,立马进入防御阵地,连刚吃下去的一口食物都来不及下咽,否则敌军将会直接摸上防御阵地,使我军伤亡惨重。将敌人击退后,新一轮炮火又将来袭。每日的任务便是这样的场景一次次上演。
很多战士都是第一次参加战争,面对枪炮声总是瑟瑟发抖,我自然也是如此。但怕有什么法子呢?命令下来就得服从,否则督战队可不是吃素的。渐渐地,与这些枪声、炮声混熟了,只靠听就能听出是什么枪、什么炮,炮火离自己的位置有多远,慢慢也就不怕了。有的胆子小的士兵,每逢战斗就惧战、怯战,每每躲在后方,说来也奇怪,这类人的运气总是不好,子弹、炮弹总朝着他们去,反而一直奋不顾身冲锋在前的战士有概率能生还下来。
联合国军的装备同样比我军精良。志愿军虽有苏联的部分装备与空中支援,可主要使用的武器仍是从解放战争乃至抗日战争中保存下来的,与联合国军装备差距悬殊。如联合国军有一种地雷,踩到后,五个地雷同时爆炸,其中有照明弹,能够让敌军看到我军位置;还有弹射到空中再爆炸的地雷,使战士们无从躲避。还有一种蝴蝶雷,展开布置后,只要碰到它的“翅膀”就会爆炸。联合国军甚至还有这样一种步枪:调好标尺后,就能让子弹在射出到一定距离后下坠,击中看似不可能的位置。
在这样补给线中断,装备差距悬殊的情况下,我军为何能与联合国军僵持三年之久,并最终将联合国军赶回三八线内呢?其中发挥了最主要作用的便是志愿军将士钢铁般的战斗意志。战士们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远赴异国作战,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自己的祖国不重蹈在朝鲜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联合国军则不同,有些国家甚至没有派出本国军队赴朝作战,而是选择雇佣军队来朝。这些雇佣军虽然武器精良,但并没有拼死作战的勇气与觉悟。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就是你掏钱我打仗,断没有为了一场生意赔上性命的做法。一次与被俘虏的雇佣军交谈。有雇佣军问道:“你们来这打仗,一定能赚很多钱吧?”志愿军战士摇摇头:“没有发钱。”“那就是有女人?”“也没有。”雇佣军很奇怪,他们理解不了,为什么这群“傻子”什么都赚不到还要来这异国他乡挨饿受冻,甚至死在这里。志愿军战士也无法和他们解释清楚自己来这的目的。或许,这就是最终获胜的原因吧。
战斗时刻
除了白天要防守阵地,晚上战士们同样不能歇着,经常需要去敌军阵地侦察。侦察任务虽不会遇到大波敌人,但却是最为惊险的,需时刻打起精神,提防敌人出现。当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次,班长领我和其他两三个战士去敌军阵地侦察。越过铁丝网后,迎面遇上三名敌人。双方都很紧张,互相拿枪指着对方,僵持不下。眼见局势越来越剑拔弩张,此时,班长率先开枪,将为首一名敌军击毙。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并没有迎来预料中的反扑,反而另外两名敌军拔腿就跑。回到阵地后,班长向长官请功。但观察员却表示没有听到枪声。班长只好又派了两名战士将敌军尸体抬了回来,战士们在黑夜中循着原路再次潜入敌军阵地,竟发现那具尸体仍在原地躺着,想来另外两名逃跑的敌军怕受处分没有向上级报告。被击毙的敌军是一个英国人,穿着灰色军装,避弹衣,当然,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即使穿着避弹衣也无济于事,避弹衣被打了一个大洞,染着血迹。击毙一名敌军,这才算给我们记了一功。
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颁发的三等功奖状。
还有一次,晚上接到侦察任务,共出去7、8个人,还有一位副连级的指导员。在敌军阵地前,他不幸踩了地雷,就是前文介绍过的新式地雷。我和其他战士在后方还没来得及支援惨剧便已酿成,最终仅回来了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我孟津老乡,他将牺牲战士的武器装备都背了回来,有五六条枪,十几颗手雷。回去后长官表彰他的勇敢,能够在大家仓皇撤退时仍记得抢回装备,给他记了二等功,后来调到军部当了警卫员。
战场也不总是残酷的,有时发生的事情也让人哭笑不得。一次,排长带领我们几个战士去森林中侦察,由于视野昏暗,不辨敌我,竟然和友军两个班交起火来。最终战斗胜利,俘获“敌人”后,才恍然发现:这不是我们卫生员吗!回去后,排长就因此事受了处分,后来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我还听过一个趣闻,叫“一车高粱米换一车美国货”。那时志愿军刚刚入朝,敌军也不认识我军。我军的一辆运粮车一时迷路竟闯进了美军阵地。双方语言不同,敌军也不知道这辆车是敌是友。可我们司机知道啊,这是闯了美国鬼子窝了!他瞅准机会,冲上了另一辆美国军车,连带着一车美国士兵返回了自家阵地,顺带缴获了这批美国装备。
战争时期即使有苦有乐,但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从来不会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战士们每次上战场前总要写好遗书,每人再发一布袋,将自己用不到的东西装入,如果回不来,就将袋子寄回家里,算是遗物。危险从来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突如其来。一次,我和其他两名战士被派去森林砍柴,其他人都说平常炮弹不会往那里打。可偏偏这次去砍柴时出了岔子,我们三个人的站位距离不过一两米,炮弹就在我们干活时落下,我幸运地安然无恙,其他两名战士却一死一残,其中就有我的老乡,我们把他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写上名字,送往后方。
在这样的残酷环境下,人们免不了泛起思乡之情。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这种情绪还不算强烈。有一个战友来朝前就已成家,叫刘凯军(音),他随身带着孩子的照片,我们是老乡,平常也聊得来,他有一个笔记本,宝贝得很,从不让别人看,一日,我仗着老乡的关系偷偷翻开看,里面赫然是当兵走时他妻子写给他的两句话以及一缕青丝,好让他在想家时看着,令人唏嘘。
一日,他和我谈起,我们出来打仗是为了什么?说是为了共产主义,但那究竟是个啥?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还是吃得起“土豆烧牛肉”?为了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拼命有意义吗?后来渐渐也就想开了,即使我们这一代过不上这样的日子,能够为下一代争取到也算不枉此生了。现在看来,当时战士们的愿望不是早就实现了吗?
入朝作战七个月后,1953年7月27日晚10时,交战双方停战。
停战后的日子
停战协议签署之初,双方仍不互相信任,过了一段“冷战”日子。受中立国要求拆除炸毁战壕后,又马不停蹄在三公里外又挖出了一道道战壕。渐渐地,大家似乎明白一时半会是打不起来了,这才有所放松。我被调入了师政治部文化科,管理文艺电影器材等,给战士们放电影解闷。对战士们的管理也不似以往严格,只要提交申请,便可轮流回国探亲,部队会开条子,战士们凭条便可在规定时间内乘坐火车往返。我因职务要求,常常需要回国办事,在安东市的接待站领东西,因为不知何时能办好,开给我的条子是空白的,可以自己填写。与战士不同,军官无法随意回国,但其家属能在有人带领的情况下前往朝鲜探亲。我便利用职务之便在安东接待过我们科科长崔平原(音)的妻子,将她带到朝鲜。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到了1957年。我由于战争时期的出色表现,政治部副主任曾许诺回国时安排我读军校,当个职业军人。可我的几个同乡早就厌倦了军旅生涯,加上当时有传言说接下来要直接把我们拉到中东参加两伊战争(原话如此,有误,应该指的是去支援埃及的苏伊士运河斗争),大家都不想去,成天嚷嚷着要拉我回国,看架势宁肯回去要饭也不肯在前线待着了。拗不过他们,我向上面申请,于这一年和同乡一起退伍,回到了故乡。
朱五欣老人的军装与纪念品。
志愿军战士们的现在
与我们这些平安回国的幸运儿相比,最不幸的当属那些被俘虏的战士了。他们中有一部分通过俘虏交换换回,一部分被处决,一部分被掳去台湾。十几年前我去台湾时,就见到了这么一位被掳去台湾的志愿军战士。老人此时85岁了,属67军,家在河北省张家口。当俘虏时,敌人在他身上刺字:“反共抗俄,杀朱宰毛”,中刻“效忠党国”,此举与古时刺配何异!老人因为身上有这些印记,夏天再热也不敢脱衣服,现在如此高龄也没有成家,每日在公园门口以卖水为生。与我谈起朝鲜战争,老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他有着俘虏的身份,在台湾活得生不如死,就算回大陆也是耻辱,只得逢年过节向大陆方向磕几个头来聊表思念。
六十多年后的现在,很多老兵已经离世,也有很多活着的老兵生活困难。政府虽然推出过优惠老兵的政策,但碍于各种情况没能在全国推行。希望国家没有忘记我们,人民没有忘记我们!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守的阵地是111号,这边227号,那边1385号。”
采访者朱浩颉与朱五欣老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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