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坚守孤城47天
微风轻拂,稻浪翻滚,白鹭低飞,卢庆贻老人家的房子被一大片稻田包围着。
当年参战时,卢庆贻还是尚未成年的“黄髫小儿”,如今已是92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他瘦小的身躯有些佝偻,耳朵有点背,但身子骨还算硬朗,言语表达很流畅。
在老两口居住的老宅堂屋里落座后,卢老打开话匣子,讲起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将记者思绪带回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1928年,我出生在长沙城南门灯笼街。祖父母在长沙做生意,小时候家里条件不错。”卢老回忆说,1938年,日本一路南下,情势危急的长沙城在“文夕大火”中沦为焦土,此后他随家人搬回湘潭老家。
1940年,祖父过世。失去“主心骨”,家里越来越困难,卢庆贻不得不辍学。1941年,刚满13岁的他前往长沙谋生。年底,第三次长沙会战打响,参战部队伤亡较大,减员严重,长沙城内四处都有征兵点。
图为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时捕捉残敌。新华社资料片
恰逢第十军招收报务员,卢庆贻报名参加考试,通过选拔以后,在长沙城接受半年培训,随后被分配到第十军军部。
1944年,为扭转太平洋战场不利局面,日军急于打通从中国东北到东南亚的大陆交通线,疯狂实施所谓“一号作战计划”。这是日军发动侵华战争以来,在中国战场发动的规模最大的进攻,扼守粤汉铁路的长沙、衡阳是主战场之一。
当年5月底,第四次长沙会战爆发。日军主将横山勇找到国军守将薛岳“天炉战法”漏洞,狡猾地实施作战计划。当年6月,长沙沦陷,衡阳北面再无阻挡,日军大举南下进犯。
第十军奉命死守衡阳,寸土不让,等待援军,但双方实力悬殊,守军只有17000余人,日军兵力超过十万人,还动用大量飞机大炮对守军阵地和衡阳城狂轰滥炸。
卢老回忆说,1944年6月下旬,在横山勇指挥下,日军三个师团对衡阳城发起第一次强攻,从地面和空中进行狂轰滥炸。但守军士气高涨,沉着应战,顶住敌人猛烈炮火,日军阵地几乎没有向前推进一步。“日军还使用了毒气,我军整整一个排的人都被毒死。城内的防毒面具都被送到前线,但还是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后来只能把毛巾打湿后围在脸上防毒。”卢老说。
此后,日军又分别于7月下旬、8月上旬对衡阳城发动了第二、第三次强攻。由于伤亡惨重,粮食弹药补给吃紧,援军又迟迟没有到来,第十军守城越来越吃力。最终在8月6日清晨,日军在守军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从北门攻入了衡阳城内。
图为1944年11月,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新华社发(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提供)
“6日中午,方先觉军长召集师长、参谋长在衡阳城内开会,最终决定放弃从衡阳城突围,并拟好了一道电报。”卢老说,6日下午,译电员将电报交给他后,他随即将电报发往芷江,电报经由芷江空军台再转往重庆。
由于援军久久未到,衡阳城已成焦土,城内官兵命悬一线。经与日军谈判,在得到不屠城承诺后,方先觉8月8日率部放弃抵抗,此时这支孤军已坚守47天。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我当时并不知道电报内容,发报后不久,我就被俘了,1000多人全部被日军关在衡阳城内的天主教堂。”卢老说。
衡阳保卫战持续超过一个半月,军需巨大,日军粮食补给也极为短缺。到秋收时,日军挑出一批年轻力壮的第十军被俘官兵,用枪指着,强迫他们去抢收百姓种的稻子。
“我也被挑中了。”卢老说,20多个人白天收禾,晚上休息。在去往湖南零陵的路上,他们被看守的日军士兵逼着上山,到老百姓家里抢粮食。他们瞅准机会,上山后跟老乡讲明情况,饱餐一顿后就跑了。日军士兵怕遇到游击队,也不追。
逃出来后,卢庆贻一路向西走,四处寻找部队。在湘中武冈地区,他碰到了七十四军游击队,随后被带到七十四军军部,被安排在电台做事。通过七十四军军部电台,他与设在贵阳的第十军留守处联系上。最终,几经辗转,卢庆贻来到贵阳,回归原部队。
在贵阳第十军留守处,卢庆贻第一次看到《大公报》刊发的“最后一电”:
“敌人今晨由城北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看完后,我没忍住,大哭一场,心里特别难受。那么多战友,有的年纪跟我差不多,还不到20岁,就壮烈牺牲了。”卢老说,他很庆幸自己能够在无比惨烈的衡阳保卫战中活下来,但是数千名战友却把生命留在了衡阳,为国家和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当着记者的面,卢老面带泪光,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完整段电文。他说,这70多年来,他曾在心中无数遍默念过这道电报。
图为1944年11月,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新华社发(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提供)
衡阳沦陷后,大量阵亡将士遗体暴露于野,长时间没有得到安置,日晒雨淋,面目全非。抗战胜利后,第十军师长葛先才奉命重回衡阳,搜集掩埋阵亡将士遗骸。
60余名第十军官兵闻讯赶来,卢庆贻也是其中之一。“大量遗体暴露在野外,很多都腐烂啦,不完整,臭气熏天,看着心里难受,忍不住流眼泪。”卢老说,四个多月时间,他们一共收集3000多具阵亡将士遗体,全部合葬在衡阳城郊张家山一带。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军队改组,卢庆贻被编入整编第三师。1946年,卢庆贻选择回乡,从此离开战场。“当时,我出来当兵已经四五年,非常想念家中亲人,拿到证件和路费后,就回到老家务农,从此再没出去。”卢老说。
“珍惜和平,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争”
弹指一挥间,转眼过去70多年。离开战场后,卢庆贻又几经辗转,最终在湘潭市雨湖区姜畲镇易建河村安家。
70多年来,卢庆贻和爱人邓利文勤耕苦作,生儿育女,操持家庭。如今,一家人已经是四世同堂,儿孙满堂的老两口仍然坚持劳动,在老宅里过着祥和的日子。
这是在湘潭市姜畲镇易建河村的家中拍摄的卢庆贻(左)和爱人邓利文。
卢老对记者说,他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从2015年开始,他每月能拿到400元老兵补贴。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大儿子是当地有名的种粮大户,二儿子现在海南省海口市任公务员。他和老伴身体还算健康,儿孙们也经常回来。
70多年来,卢庆贻经常想起牺牲的战友。他说,随着年龄增长,很多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脑海中很多战友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能记得的名字也越来越少,但当年惨烈的战斗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依稀能听到枪炮声。
在卢庆贻心中,还有一件事是终身遗憾。当年,一位名叫罗学先的同学也在第十军军部电台工作,两人有很深厚的交谊。遗憾的是,他的这位同学战友没能在战争中活下来,死于日军飞机轰炸,牺牲时还很年轻,不到20岁。
这是在湘潭市姜畲镇易建河村的家中拍摄的卢庆贻。
“战争结束后,我一直想给罗学先家里写封信,将他已经牺牲的情况告诉他家里人。可惜的是,我的照片、证件还有同学录都丢了,不知道他家地址,都不晓得该把信寄到哪里去。这是我最大的遗憾。”卢老说。
最近几年来,卢庆贻经常受邀参加各种与纪念抗战相关的主题活动。2015年9月3日,作为抗战老兵代表,他受邀到北京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并于当天坐上第11号阅兵车接受检阅。
在卢庆贻卧房里,墙上挂着很多他参加抗战纪念活动的照片,桌上摆着各种荣誉和纪念勋章。“跟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算幸运的。无数将士官兵献出宝贵生命,才换来如今的和平生活。”卢老说,“我们要珍惜和平,希望永远不要再有战争。”
这是卢庆贻所佩戴的纪念勋章。
卢老说:“战争太残酷,无数人因为战争生离死别。我们要铭记历史,不能忘了曾经的伤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些为民族、为国家、为人民英勇献身的将士们。”
老兵不死,只会慢慢凋零,在世的衡阳保卫战参战老兵已越来越少。活着,他们是民族的英雄;逝去,他们是永远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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