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抗战老兵的故事：朱洪斌——我们在密支那追着鬼子打
来源：民革党员 刘琳   2014-12-23 11:56:48

　　1945年的8.15，在我们广阔、顽强、支离破碎的国土上突然空前的欢腾，日本投降了！今天我们无法体会那一刻中国人的心情，整个中华民族浴火重生的狂喜，终于战胜强敌的欢乐在那－刻爆发。

　　69年弹指一挥间，中华儿女14年卫国战争犹如一道壮丽的长虹高悬历史天空。几多儿女荣归故里，革命，工作，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可有一群特殊战士在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中，流着相同血液的炎黄子孙由于特殊位置所致，至今默默被历史遗忘，他们悲歌易水，他们老无所依，他们凄然在一个个角落自生自灭……

　　目前浏阳幸存28名抗战老兵，每个人都有辛酸的历史，悲欢离合的故事。朱洪斌老人就是其中一位。老人现年93岁，因国民党军连长打成历史反革命判刑十年，28年监视居住，一生未婚，隐姓埋名46年……

　　想起和老人接触的一幕一幕时时展现眼前。为他后半生几十年生活在贫困之中感到辛酸。去年春节随刘主委去慰问老兵。那天天气阴冷，淫雨霏霏。在那间普通农舍里，墙角有张破旧木板床。面容憔悴的垂暮老人身上盖着单薄旧被子，你怎样也无法想像面前这踉跄挪步，卑微谨言的老人毕业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在当年远征军战场上勇士般撕杀于战阵。多年的监狱生活严重摧残了老人的健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身患多种疾病，缺医少药，生活得不到照顾，更得不到精神方面的慰藉。似乎一生戎马倥偬现在累了，需要休息了。

　　那天我很受伤。

　　三年来，走访一次就想帮助他一次。总觉得我们欠老人的太多太多。听他的回忆凄凉又悲伤。

　　我叫朱洪斌，1921年出生，小时候家里很穷，虽住捞刀河边但要么干旱要么水灾。八个兄弟姐妹靠父亲一人做长工养活。四个姐姐一个妹妹很小就给人做童养媳。母亲读过私塾，小时候受母亲影响很大，算盘，算术，增广贤文等都是母亲教的。家里实在没活路父亲一人到长沙找活计。打土车从长沙贩肉皮油渣到江西，再从江西买油，腊肉运回长沙。－双脚板翻山趟水勉强能维持生计。三岁那年母亲带哥和我到了长沙，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忙生计，几年后家里情况好了些，父亲开始做猪油，夏布生意。

　　37年日本人打中国，长沙当时男女老少都参加抗战，学生们参加三民主义青年团做抗日宣传工作。我们岳云中学迁往桃源。没多久就散了。38年文夕大火将我家的房子、店铺烧为灰烬，父母回永安种田。我和十几个流亡学生爬车到了贵州，然后到云南老街当报关练习生。39年回到昆明，觉得自己做生意不抗日很不光荣。正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招生，我考入该校，在泸洲上学。四一年毕业。学习防毒，消毒，施毒等知识。上学期间常有日本飞机轰炸，苦不堪言。后被分配到军政部学兵总队重炮第二团任少尉排长。团长叫林冠雄，福建甫田人，黄埔六期生，我记得团长儒雅英俊。

　　43年随部队从昆明飞往印度汀江，后前往蓝姆伽参加集训，按当时规定排长以上都要到美国战术学校印度分校进行培训，我是第三十期毕业的。随后在加尔各答被列入美国5332旅，跟随部队沿着中印公路一路作战打到了滇西缅北。

　　中国驻印军属盟军反法西斯团队，盟军还有英国、美国。盟军总指挥是史迪威将军，中国郑洞国将军，军长是廖耀湘将军。清楚记得郑长官给我们训话：密支那是中印公路的咽喉，一定要攻下来….

　　进入缅甸参与密支那战役，八莫等战役。密支那不好打。工事坚固，日本人武器很精良，我们采取硬攻伤亡很大。总部决定另辟蹊径改走山路。那是一条只有采药人才走的路，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悬崖峭壁，地势很艰险，环境十分恶劣。我们驮马拖着武器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非战斗减员很严重。但我们走对了，老人呵呵直笑：日本人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从悬崖上从天而降，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上密支那我们伤亡很大，我那个排只有六个人没有负伤，死了一半。我自己也负伤了，右胸右臂也中了弹片，可自己在战斗中竟然不知受伤。下来以后全身都是血。这种伤当时不算什么，我们连一个卫生兵就能解决。那时的卫生兵只学习十天就可以上战场，还敢动大手术，只要有一口气，就能救活。什么中弹、弹片都算小手术，只有大手术才去美国人的医院，印度的老百姓很苦，没有一间好房子，老百姓身上都没衣服穿，房子也就是铁皮修的，但缅甸比印度好些。

　　 打八莫很艰难，城垣工事坚固，日军又占领制高点，火力猛烈坚守极其顽强很难攻下。部队采用强大的空军重磅轰炸，彻底摧毁日军阵地取得胜利。日本鬼子很狡猾也很顽强，打输了也不投降，一次巷战要打好几天，他们晚上还来杀我们的哨兵。所以那时特别恨日本鬼子，抓到少数的散敌都是就地射杀不留下活口。但打南坎我们一次俘虏了三十多个日本兵，大家都群情激奋都要杀。但长官不许。现在看有些报纸、电视说日本人从不当俘虏，打输了就剖腹自杀，还自杀得那么英勇，都是鬼话。我抓过几次日本俘虏，抓到后他们也怕得要命，又下跪又求饶。

　　经过这几次重要关口的战役后，日本军队节节败退，他们一看到我们就跑，我们追着他们打，追的他们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一直追到南坎。当时，丛林的环境异常恶劣，蚊虫很多，到1945年战争结束，我没住过房子。

　　抗战胜利我们狂欢了好多天，因为作战有功我升为连长，整编到200师。部队开到徐州准备淮海战役，我不愿意上战场，我拒绝中国人打中国人，这是真话不是假话。我只恨日本人。由于不愿上前线被抓了起来，差点枪毙。团长保了我。关了几天安排我到参谋处工作。当时当过解放军俘虏跑回来的不少，有老乡悄悄告诉我不要干了，中国人打中国人没意思。也正好大哥来信了，信上说我不孝，母亲38年去世我没尽孝，现在父亲也重病，再不回来我就对不起列祖列宗，让我回家。于是我请假回家了。

　　回家后我躲了好多天。因地方抓丁清理逃兵一拨又一拨，父亲说我们家族有一个共产党外围组织民建的领导叫朱宜芬，让我去找他，他会给我找出路。见到朱宜芬他让我不要外出，长沙快解放了，解放了就带我一起去长沙参加革命。

　　解放后在东屯渡过浏阳河时，穿军便衣被扣。我和一些起义投诚的人在一起学习了八个月，思想变了，特别想参加革命，考革大。但又听说国民党军队连长以上的都是反革命，所以我怕了，又跑回老家。土改已经结束，我是国民党兵没有分到田。在姐姐哥哥家里东一顿西一餐整天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得到一个好消息，浏阳县成立恢复苏区生产委员会，号召愿移民的到苏区去开荒，还能发100斤米。我很高兴就随着几十个人到了浏阳大光洞。总算安顿了下来心踏实了，也有饭吃了。但那一年真的过得很苦，因为我从小没干过农活，啥也不会干。别人一年下来能开几亩地，我一亩都完不成。到春节100斤米吃完了，年夜饭都没有。一个29岁的男人万家团聚的除夕夜我一个人坐在床上饥寒交迫。大年初一我就去当挑夫换饭吃。那个冬天大雪封山，我穿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走，肚子常是空的，可想多么的无助、无奈。老人说到这里眼含热泪不能自我。

　　第二年开春就好了，我会干活了。自己也搭了个小草棚，想好好开荒自食其力。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姓汤的女孩子，她父母也是在这里开荒的，她比我小十岁，长得很漂亮。说到这里老人露出了羞涩的灿烂的笑。她真的长得很漂亮，老人又重复了一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汤很勤奋很朴实，白天帮父母亲开荒，晚上偶尔也来帮我洗衣服。我有文化会讲故事也能拉二胡，多少个夜晚在我的二胡声中，我都能听到她咯咯地笑。那时觉得不苦了，有了快乐有了希望。她父母亲首先不同意，后来见我除了穷但有文化还勤奋，又肯帮助邻里乡亲写写算算，也基本上默认了。我们到了几乎要谈婚论嫁的时候。

　　可好日子到头了。

　　1952年在群众会上突然宣布，根据土地法，国民党军官连长以上是历史反革命，依法管制。真是晴天霹雳，一切美好在那天全完了。村民都远离我，干部三天两头来让我写检查，没玩没了的批斗。汤也只能远远地隔山相望，不管多远我都能清晰看到她眼里的泪。伴随我多年的二胡也被没收了。我特别委屈。我在参谋处工作时，部队每次行军都要抓几个农会主席要枪杀几个共产党干部。我同情他们，因为他们像父亲一样的忠厚老实。我不知放过多少个这样的干部。我在管交通时也放过很多个地下党，我没抓过一个人，也没打过一天内战啊。

　　58年肃反，逮捕送看守所。判刑10年。到湖南机电厂炼钢，63年到西湖农场。68年刑满释放。我没有家也没有子女，孑然一身。成了无家可归的鳏夫。又回到大光洞。

　　此时我忍不住问:汤奶奶呢？老人叹了一口气：52年我被打成反革命她就跑了，听说跑到浏阳县城去了。你们后来见过吗?我又忍不住问。没有。老人低着头，无尽落寞，孤独。

　　我在大光洞继续接受到干部群众的监视，整天埋头苦干。没人和我说话，村里的小孩子都追着扔石头。无依无靠，衣衫褴褛，整天找酒喝。醉一会醒一会。慢慢就习惯了，认命了……

　　说完故事，老人沉默了很久。

　　1980年公社让老人去开会，老人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大礼堂里坐着和他穿着差不多的二三十个人。会上宣布你们被取帽了，不是历史反革命了。

　　回山的路上老人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子。那一年老人59岁。

　　失去的似乎找回了，残破的也好像获得了补偿。然而逝去的岁月寻不回了。个中滋味是辛是酸，是苦是甜，只言片语岂可道尽。

　　85年有天侄子们来看老人，要接老人回老家永安去养老。亲人的到来让老人欢天喜地。老人不再怪他们三十多年来自己是历史反革命他们没来看他。忙前忙后只顾着怎么让孩子们吃得好。我去老人家走访时老人的侄子还在笑当年去看老人时，老人只有一只破碗一双竹筷，就着锅吃餐饭。还是侄子自己在后山砍根竹子，自己削的筷子。老人不肯回，他怕见外人，习惯了山里。他似乎在等一个人。买了新的二胡，每夜对着漆黑的山岚，诉说着心中的记忆……

　　96年侄子接到老人的信，他想回来，山里人都移民了，他一个人在那，想回。离开家乡四十多年的老人对家乡变得没那么熟悉，老家的人对一个曾经的历史反革命，判过刑坐过牢的人也变得没那么亲切。老人没有积蓄。他笑着说：都喝酒了。－个身无分文75岁的老人又重新开始找生活。他在鞭炮厂干活，给鞭炮插引线，那是女人和孩子们干的活，从早到晚也只能赚到几块钱。就这么熬着、熬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里给他五保照顾他坚决拒绝，他要自食其力。有人问他对数十年的管教监视是否有怨言，他回答没有，现在挺好的。国家变得强大就是百姓的福，老人亲口对我说：你们不知道受帝国主义的压迫有多苦。

　　我记得看望老人时他门槛上贴着一副陈旧的对联：三卅去三卅不堪回首，终究一事无成。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得以安度残年。这是老人九十岁为自己写的一副对联。我问老人为什么用残年不用晚年，老人若有所思的苦笑了一下：九十多啦，老了，没用了。我从他眼神中看到了几多沧桑几多压抑几多无可奈何…..

　　去多了，我和老人变得随便起来，我常和他开玩笑，想见汤奶奶吗？老人要么苦笑，要么沉默，要么说你这丫头没大没小耻笑老头子。那天民革浏阳工委准备全市老兵大集结。老人知道自已要去浏阳县城在我上车的一瞬间悄悄对我说：小刘，我真的能见到她吗？我冲口而出：我一定帮您找到汤奶奶。

　　那一周我几乎没有休息，从早到晚跑公安局，派出所，街道。全市竟然有三十多个和汤奶奶同名的老太太。在集结号吹响的头一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汤奶奶的家。她女儿告诉我母亲在十年前已经走了……但她们从小就知道大光洞那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姓朱的爷爷，那是母亲一生的情和爱。那个晚上我一晚没睡，我不知道明天用什么方式告诉老人这个悲惨的消息。我怕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受不了这种揪心的痛。我更怕这个噩耗会击倒这个真正男人一生的信念。

　　老兵集结那天老人特别兴奋，灿烂乃至辉煌。挂着授带，带着抗战老兵的红帽，胸前挂着三枚老兵纪念章。台下和战友拥抱，交谈。台上激情万分，讲叙着远征军抗战的艰难历史。我那天什么也没干，从早到晚一直陪着老人。从未有过的难受在心中激荡。这么多天我都在犹豫是否找一个恰当的时间陪老人去汤奶奶的坟前走走，了却老人六十多年的思情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