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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淞出家为战友守灵
来源:法制周报   2018-12-10 16:00:34

  “老兵不死,只会慢慢凋零”。在抗战胜利65周年之际,《法制周报》以系列报道的形式推出“湖南抗战老兵口述实录”采访活动,挖掘那一段弥足珍贵的历史,寻找那段承载了痛苦、死亡与热血的民族记忆。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本报通过尚健在的湘籍抗战老兵口述亲历故事,以发生在湖南的常德会战、长沙会战、衡阳会战、湘西会战等六大会战的重大事件为背景,通过老兵提供的珍贵老照片、书信、功勋章等,以人性关怀和口述历史的方式,点滴记录老兵们的传奇经历,以多元化的叙述角度,突出新闻点和历史价值。

  88岁常德会战老兵向记者口述历史惨烈场景远超《喋血孤城》镜头

  “还有活着的吗”

  “还有活着的吗?”声嘶力竭的暴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惊起任何回声。

  21岁的吴淞,拿着孟连长给他的一支从阵地上缴获的三八大盖步枪,对着低空飞行的日军飞机一阵猛射。伴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吴淞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血渍,悲愤地对着阵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战友的遗体,大声吼着。

  没有任何回应,空气在此刻像是凝固了一样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又过了很久,又传来一阵更加微弱的声音。前者是驰援常德的第十军三师九团三营军官唐振南,后者是战友赵清福。三人会合到一起后才发现,除他们以外,三营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

  三人放声哭吼,惊天动地。

  “还有活着的吗?”当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断喝,再现在当下热播的反映常德会战的影片《喋血孤城》中的时候,尽管已穿越大半个世纪的时空,这悲壮的一幕依然摧人心魄。

  67年后,已经出家,法号释来空的吴淞老人,在常德会战故址乾明寺一间不到五平方米的斋舍里,接受了《法制周报》记者的采访。对当年发生的一幕幕战争场景,老人仍然记忆犹新。

  “单是从孤峰岭到老码头,就有1400多具战友的遗体。”老人说,当时人死得多,已经不紧张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量多杀一个日本鬼子。

  孤峰岭是常德德山公园的一处高岭,树木葱翠,现仍是很多游人必到的地方。老码头是公园脚下临河的一处码头,两者相距仅有数百米。在当年那场惨烈的德山争夺战中,从衡山驰援常德的第十军(军长方先觉)预10师(孙如瑾部)、第3师(周庆样部)、第190师(朱岳部)损失惨重。

  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那样,常德会战是中国抗战史上一场异常惨烈的保卫战。中国军队仅以8000余兵力,对抗日军数万人。1943年10月下旬,日军企图打通粤汉线通道,控制湘黔铁路,威胁中国大西南地区,并进而配合其东南亚地区其他军事行动,从湘北、鄂西、赣北和皖南调集共约10万余兵力,进犯常德。

  11月中旬,日军对常德形成了包围之势,守军57师余程万部8000余官兵作殊死抵抗,至11月下旬,除500余人仍在战斗外,其余将士悉数阵亡。

  吴淞当时所在部队驻扎在衡山,为支援常德战场,该部接到命令急赴常德援战。吴淞作为负责统计弹药、卫生器材以及军粮消耗情况的第九战区兵站总监中尉参谋,随同部队驰援常德战场。

  “从衡山到常德有300多公里路程,不能坐车,不能生火做饭,不能睡觉。”吴淞说,当时的公路已经破坏(为防敌人奔袭而破坏的),三个师的部队只能走山区小路,昼夜行军。“为了解决不能生火做饭的问题,部队出发前,在大米里加少量的油将米炒熟,像灌香肠一样,灌在细长的米袋子里背在身上,饿了就吃一点,渴了就在能见到的有水的地方(有时候是池塘,有时候是小溪)找水喝一下。”

  经过四天三晚的急行军,11月27日从衡山出发的三个师全体将士,于30日凌晨到达常德,除一部分参加常德汽车南站的争夺战外,其余的全部被调往乾明寺附近参加德山争夺战。

  步枪打大炮的铁血传奇

  在刚刚上映的《喋血孤城》影片中,有一组催人泪下的镜头。一个重机枪连长,接过死去战友手上的机枪,对着低空飞行的敌机猛射。低空飞行的敌机,将这个连长打得血肉模糊,镜头惨烈异常。

  “这个人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个指挥员,我是亲眼看到他殉国的,当时现场的惨烈悲壮场景,远胜今天的电影镜头。”吴淞老人说。

  1943年12月3日,德山争夺战打响。趁着日军飞机扫射的空隙,吴淞所在部队进占德山。

  由于吴淞不是一线战斗员,其主要任务是负责了解部队弹药、卫生器材和军粮的消耗情况,掌握情况后好及时向上级汇报,所以上级只给其配备了手枪,而没有配备步枪、机关枪等具有较大杀伤力的武器。“手枪的作用只有两个,一是近距离射杀敌人,二是用于在紧急情况下自杀免作俘虏。”但随着战斗的打响,阵地上已经分不清谁是一线战斗员,谁是后勤管理员了,情急之下,吴淞向孟连长请战,要求配备重武器。

  “孟连长当时就从缴获的敌人武器中,拿了一支日军三八式大盖步枪给我。我拿着枪就开始打,到底打死多少日本兵,我也不知道。”吴淞称,由于自己平时主要是从事通讯、物资管理等工作,杀敌的机会不是很多,第一次开枪还是有点紧张,但到了战场,看着到处都是死人,反而不紧张了。

  就在他拼命杀敌的时候,异常悲壮的一幕出现了。“第三师第九团团长张惠民,本来是可以在指挥所里指挥战斗的,并不需要出现在战壕里。但这个来自山东的大汉,看到敌人的飞机飞得很低,气焰十分嚣张,就从指挥所里跑出来到战壕边督战。”吴淞说,他当时亲眼看到张团长站在战壕边,被敌军的飞机击中,从上到下全身被打得血肉模糊,“几乎分不清哪是哪了!”

  看到自己的团长被敌机击中,三营重机枪连连长封全善,从士兵手中接过一支步枪,跳上壕沟,对着敌机的油箱一阵狂射。“我知道他当时的目的是想打中飞机的油箱,从而致其爆炸,但由于敌机飞得太低,有三个呈品字型发射孔火力十分猛烈,封连长被炸成血人,当场殉国。”

  说到这里,早已遁入空门不问世事的88岁老人吴淞,眼眶内闪出了泪光。接下来的描述,更让人感叹人性中最为凄美坚韧的品格。“封连长牺牲时年仅22岁,刚刚结婚不到一年

  当我战后回到长沙,告诉他的妻子贺素琴时,贺当场昏死过去了。此后直到1989年我再联系上她时,已经步入老年的贺仍是孤身一人,终生未婚。”

  吴淞说,他最近一次联系贺素琴老人时,已经80多岁的老人仍在清贫中生活,所不同的是,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已是疾病缠身。

  “为一年多的婚姻,枯守一辈子的爱情,贺素琴老人让我敬佩。”

  老年出家只为替战友超度亡灵

  1922年出生在湖南长沙市化龙池的吴淞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名叫吴文达,早于吴淞参军。在参军以前,吴文达是湘桂铁路板塘铺工务段的职工,在目睹日军飞机狂轰滥炸平民区的惨状后,1941年毅然辞职参军抗日。

  1943年秋天,吴文达奉命破坏敌占区陇海铁路,不幸被驻蚌埠日本宪兵队抓获。上级当即组织营救,由当地群众联名具保,证明其系贫民身份,因生活穷困检煤渣被误认为破坏铁道,日军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为笼络人心,将吴文达释放。

  “没有想到的是,日本鬼子在释放我哥哥的时候,却强行给他打了一针,回到家乡38天就死了。我们怀疑,这就是当时用于常德的细菌战一类的细菌病毒。”

  得到胞兄被日本人害死的消息,是吴淞从常德会战的战场回到长沙之后的事情。国恨家仇,让吴淞在此后的第四次长沙会战和衡阳会战中,更加不顾性命地奋勇杀敌,频立战功。

  1949年12月,吴淞从贵州坐邮车回到长沙,并先后在湖南省工业厅经理处和建设工程处工作。吴淞与前妻共育有六个子女,最长者已60多,最年轻的也有50多岁。“他们都已经退休了。”

  1998年,已经儿孙满堂的吴淞老人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出家剃度,清静修为。吴淞在遍访全国各地的古寺之后,这一年12月在益阳栖霞寺剃度出家,法名来空。

  吴淞早就知道,当年的常德德山争夺战,就是在著名的乾明寺进行的,但此时,该寺已毁损多年,他只好前往同在常德的另一著名古刹——石门夹山寺当了一个比丘。2005年,乾明寺修复,乾明寺的方丈就是夹山寺方丈同一人。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就立即提出,要到乾明寺来清修,得到了同意。这一年,我就来到了乾明寺。”

  时隔60多年后重返旧战场,吴淞老人百感交集,在到达乾明寺的第一天,他就去当年埋葬战友们遗体的地方,寻找坟墓,但过境迁,当年的山山岭岭早已变了模样。

  2010年9月11日上午,吴淞老人站在杂草丛生的斋舍前面,注视着不远处的青松翠柏,喃喃自语:“找不到了,都找不到了……”

  “我现在住在这里,梦中总是出现当年战斗的场面。”吴淞老人说,经过68天的惨烈战斗后,日军伤亡达4万余人,中国军队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所知道的知名将士阵亡的就有上十人,如暂编5师师长彭士量、预10师师长孙明谨、15师师长许国璋,3师9团团长张惠明、57师柴团长、预10师参谋处长陈飞龙,等等。”

  据吴淞介绍,只有营级以上阵亡将官才被用民船运往长沙,连级以下全部就地掩埋。“由于死亡的战友太多,根本没有办法逐一埋葬,往往是很多人就埋在同一穴里,所以这座山上,到处都是战友们的亡灵,我来这里,就是想为他们超度,让他们早日升入极乐世界。”

  就在《法制周报》记者采访的半个月前,吴淞把当年熟识的一些战友,写上灵牌,在乾明寺的万佛殿做法事,超度亡灵。

  早已超脱红尘的吴淞如今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前后两间斋舍,合共不过五平方米,前间为一张一米余宽的简床,一张陈旧的小书桌,和两张同样简陋的陈旧沙发,后间则为老人的佛堂。

  根据寺院的规定,70岁以上的僧人,可以不参加早课,而在自己的斋舍打坐念经。

  尽管如此,年届九旬的吴淞仍然坚持每天4时准时起床念经,6时左右吃早餐。白天如果有佛事,就做佛事,没有就打坐,下午4时开始,做一个小时晚课,9点止静(睡觉)。

  一生磨难的吴淞,至今身体硬朗,生活自理。偶尔感觉严重不适时,也会回到长沙的子女家中静养一段时间,但只要身体好一点,就一定会赶回寺院。

  “12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在寺庙的生活。”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静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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