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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崇钰:投笔从戎抗日去,堂堂正正一男儿
来源:《成都抗战记忆》   2017-09-25 10:58:16

  前言

  我叫邬崇钰,四川省崇庆县(今崇州市)正东街人,生于1928年农历八月二十八。爷爷曾经考过秀才,但因卷子不慎洒落墨点未能中举。父亲生性热忱,乐于助人,也有一些文墨,略通医术,因此街坊四邻时常求他写个文书,开个方子。父母先后生过六个子女,但只有三个存活下来,我这个老三也就成了家中的“假老大”。从小我就喜欢读书写作,不管在小学还是中学,我都是优等生。尤其作文常被老师红笔圈点,并选作范文在班上诵读。可是,此生中最令我得意的却非这些和后来上川大中文系诸事,而是另外一桩青春年少时的人生重要抉择。

  在全国抗战和“知识青年从军运动”爱国热潮的推动下,我参加到中国驻印远征军战斗行列中,时间虽然不长,但在我一生中仍然抹下了浓重一笔。往事如烟,尽管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一桩桩、一件件,犹历历在目。我必须把它写出来,既不为名,也不图利,只求一吐为快。让那些认识我、关心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对我有更全面的了解。褒耶?贬耶?于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翁已无关紧要,我只求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和安谧。

  一、投笔从戎

  1943至1944年,日本帝国主义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失利,日本政府唯恐孤悬东南亚的日军被截断海上补给线,不惜动员数十万军队,加上大量飞机、大炮、坦克,孤注一掷,向平江、粤汉、湘桂等铁路沿线发动强大攻势,妄图打通大陆交通线。国民党当局决策失误,节节败退,大后方震动,形势岌岌可危。在这种形势下,当局发动“知识青年从军运动”,所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一时间,各地大、中学生出于爱国热忱,纷纷报名参军抗日。

  1943年11月,我刚年满十六周岁,正是在这种民族危亡的大背景和爱国热情的推动下,毅然决定投笔从戎。那时,我正在崇庆县城高中念书,怕家里阻拦,偷偷地借上学之机,离家出走。临行前,在枕头下面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留下一封告别书,大意是:我不愿当亡国奴,决心投笔从戎,抗日报国。请他们不要惦念,我会平安归来。当日中午,在温江县的文家场追上了我们县中学生的参军队伍,其中有我们班的王和清、李庆成等同学。下午到了成都,经过简单的体检,便被送往驻扎在皇城内的教导第二团。第二天,便换上了一身用“更生布”(就是用破棉絮和破衣服纺出来的布,有的是用植物秸秆织成的麻袋片。是过去生产力低下的产物,也是穷苦生活的写照)缝制的灰色军装,俨然是一名稚气未脱的小兵了。

  在我离家之前,曾读过鲁迅的《呐喊》和巴金的《家》《春》《秋》等著作,其中觉慧的形象和离家出走的行动,对我有一定的影响。我还读过一本关于论述《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生平和诗歌》的专著,对我的影响尤深,他临终时的《示儿》诗,一直令人念念不忘: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记得当时我写过一首《咏怀》诗:

  万里风云起宛芦,中原离黍又经秋。

  虫锼棠叶偏惊现,风坠梧桐惯惹愁。

  愿掀流水沼蓬岛,甘化长星扫冀幽。

  功名自是英雄事,何必求他万里侯。

  诗中“棠叶”,代表中国,因中国地图酷似秋海棠叶;蓬岛,意蓬莱三岛,指日本;其中“愿掀流水”和“甘化长星”二句,便是套用陆游的诗句。于此,最能反映我离家出走、投笔从戎的心情。

  二、飞往印度

  在教导二团停留三天,便出发去新津旧县。住了一宿,第二天天没亮就前往机场候机。机场上各种信号灯、照明灯,把跑道照得通明,各种运输机起落不停,忙碌异常。天刚蒙蒙亮,我们一行上百人,陆续登上了绘有鲨鱼头图案(这是美国援华“飞虎队”的标志)的军用运输机,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迎着东方鱼肚色的曙光,冲向蓝天。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新奇和兴奋感。天亮了,飞机在薄薄的云层上飞翔,从舷窗里可以清晰地俯视下面,广阔的田野和连绵的山丘,岷江亮如银带,公路蜿蜒曲折,房屋像一个个火柴盒分布在西南的大地上,江山如画,令人陶醉。

  大约中午时分,飞机降落在云南露益机场,就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又继续乘机往西飞行。这一天,晴空万里,能见度极佳,滇西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有如大海波涛,汹涌起伏。凭我学过的一点地理知识,意识到不久我们便要离开生我养我的祖国了,心里不禁有些怅然,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再见吧,我亲爱的祖国!为了保卫您,我们即将远离故土,奔赴异国他乡。什么时候,我们又才能重新回到您的怀抱呢?

  我有些晕机,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错过了观看飞越最艰险的一段航程,即著名的“驼峰航线”。等我醒来时,飞机已经越过喜马拉雅山,停留在印度东北边境的汀江机场了。虽然是11月份,这里的气候仍然比较炎热。机场上有少数印度人在做工,看见我们这些来自中国的娃娃兵,他们都微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表示钦佩。从机场向北望去,远处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覆盖着皑皑白雪,高耸入云,直插蓝天,衬托着印度广阔的原野,十分壮丽。

  汽车把我们拉到中国驻印军汀江办事处——这里是专门接待从中国运来的军队的接待点。说是办事处,其实就是大森林中临时用竹子搭建起来的十几座简易房,顶上苫有防雨布,四面透风,床也是用竹片搭成的。办公地点要高级一些,只是四面围上纱布,既防蚊,又通风。到了接待点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每人发给一套英式服装(据说是英国供应的,印度、缅甸当时是英国殖民地),有军便服、军常服、军便帽、短袖毛衣、毛毯、胶布,还有内衣、内裤、毛袜、短靴皮鞋,等等,钢盔也是英式的,形状像顶草帽,既不科学,又不舒服。吃的主要是大米饭,罐头、牛肉、蔬菜等。为了预防疟疾打摆子,每天还要吃一片奎宁。

  在汀江办事处,待了五六天,每天无事可做。附近没有居民,四周除了森林,还是森林。有时与两三位同学相约,到离此十多英里的小镇“多莫多马”(Domodoma)去游逛,此地有柏油路相通,路上常有中、美军队的军用车辆来往,多数司机是黑人,他们对中国士兵很友好,见面常伸出大拇指,招手即停车,去多莫多马来回还算方便。多莫多马是个小镇,镇中心有座白色的印度教寺庙,附近有个小集市,有卖香蕉、橘子及其他日用品的。印度人多数会英语,我们只能连比带画,用简单的英语数字进行交易。小镇很清洁,道边有咖啡馆,有少数印度人坐在那里,悠闲地喝咖啡。印度妇女的装饰很奇特,许多人把金银铸成的小环子穿戴在鼻尖上或嘴唇上,两边耳垂各塞上一块圆木头。从办事处去多莫多马,全是一马平川的稻田,中间整齐地每间隔几米便种有一棵树,景色类似成都平原,但比成都平原还要显得开阔,一眼望不到边。

  三、孟拱受训

  在汀江办事处待了五六天,我们这批新兵便乘上闷罐列车,开往雷多。雷多是印度东北靠近缅甸的一座小城,也是“史迪威公路”(即中印公路)的起点。史迪威时任中国驻印度军总指挥,副总指挥是郑洞国。这条公路是随着中国驻印军反攻驻缅日军的胜利进程,边打仗边修建完成的,它凝结着成千上万中国驻印远征军的鲜血。在雷多,我们只驻扎了短短几天,便又乘汽车沿着“史迪威公路”向缅北孟拱开进。一路经过高耸入云、蜿蜒曲折、几百里荒无人烟的野人山,过了新平洋,进入胡康河谷后,地势才较为开阔平坦。这一带是一年前驻印远征军开始反攻日寇的重要战场,沿途尚能看见不少被击毁的日军汽车、战车的残骸,可以约略窥见当时战况的惨烈。

  车行约三日,到了孟拱附近,我们才知道已被编入第十四军学生队。学生队坐落在一处荒山野地里,在那里开始接受最基本的军事训练。但时间不久,大约有一个月,十四师便奉调回国作战,学生队被拨入第五十师学生队。五十师同时也由新六军拨归新一军建制,军长是孙立人。孙立人于1942年3月曾指挥三十八师驰援仁安羌,解救了八千英军之围,因而驰名中外。五十师学生队人数增至三四百人,其中有不少来自成都、重庆的大学生,但中学生仍然占绝大多数。每个学兵享受超级下士待遇,每月津贴十六个卢比零十二安(印、缅货币名),仅能够买牙膏、牙刷、信封、信纸等日用品。

  军训生活比较单调,但很紧张。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点名、跑步、晨练。上、下午站在炎炎的烈日下,进行基本训练:立正、左右转、齐步、正步走,各种队形变换,等等。晚餐后,休息一段时间,八点以后晚点名,训话、跑步,准时灭灯睡觉。日子很快过去。以后,我们便逐渐学习各种步兵兵器知识:步枪、轻重机枪、手榴弹、六〇迫击炮、火箭筒等,不断进行实际操作,拆卸、还原组装。在此基础上,更天天去靶场,练习瞄准,进行实弹射击。我的步枪、轻重机枪打靶成绩属中等偏上。另外,我们还要学习筑城(即修工事)知识,如何挖各种射姿的散兵坑、掩体、交通壕。进而实习班、排教练,如何搜索前进,利用地形地物、火力掩护、交叉前进、迂回攻击等作战方法。军事训练大约经过三个月,于1945年4月,学生队便奉命改编成教导营,开赴八莫前线。行前配备武器弹药,每个士兵配发单发步枪一支,班有轻机枪,营有重机枪排,以后又抽调具有一定实战经验的一线部队军官,来营担任排长,排长配有冲锋枪,我当时任副班长。

  四、开赴前线

  从孟拱乘汽车至八莫,需要经过缅北重镇密支那,它是缅甸首都仰光通往缅北的铁路终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那里在一年前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异常的血战,全歼被围困的日军五六千人,后来,我看到当时的日本报纸,称守军“全体玉碎”。敌人依托掩体、房屋、大树(密支那到处森林密布,古木参天)进行顽抗,我军靠挖坑道,逐步推进,也有大量伤亡。我们经过密支那,看到那里已是一片断壁残垣,连许多大树也被炮弹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残枝败叶。

  八莫也是几个月前才经过一场血战收复的。我们扎营在八莫郊外的一座荒山上,正准备砍树伐竹,搭建临时营房时,忽然接到命令,连夜往南渡前线开拔。大家都很兴奋,这一下好了,就要和日寇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了。在暗夜中,汽车把我们送过一条小河(汽车是蹚水开过去的),便开始长途行军。从八莫到南渡,约有两百公里,全是连绵不断、人烟稀少的高山和原始森林。

  当兵的都知道,不怕打仗,就怕行军走路。行军本来就又苦又累,对一个十六七岁,从没有出过远门、见过大山的孩子,其艰难苦累更是可想而知。背负着几十斤重的行李、枪支、弹药,每天还要翻山越岭,穿越原始森林,走几十里山路。有的地方甚至连羊肠小道也没有,要由人工开辟;有的地方,山涧就是路,需要蹚着水前进。走累了歇一下,躺着就不想起来了。穿着皮鞋爬山,每天脚上都要打磨起泡,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等晚上宿营时,用针挑破了水泡,穿上头发丝排除积液,第二天照样还得忍着痛赶路。

  哪里有河有水,哪里就是宿营的好地方。天当帐篷地当床,还要防止蚊虫和蚂蟥叮咬。有的地方睡下来,还要忍受着敌人留下的尸体散发出的阵阵腐臭味,令人有窒息感。几百里的山路全是茂密的原始密林,看不见村庄和人影,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猿猴“喔,喔,喔……”的凄厉哀鸣。尽管饱经艰辛,却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一个掉队。经过五六天长途跋涉,总算到达了目的地南渡。

  南渡是个小城市,附近有个包德温矿区,以产银著名。我们到达南渡时,已是下午,敌人还占据着南郊的制高点。刚下山准备进入市区,敌人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用密集的炮火封锁路口。为了避免伤亡,我们便分成两三人一组,利用敌人炮火间歇,迅速通过封锁区,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第二天,我们营已推进到距离敌人占领的山头约两公里的地方布防。该处是个小村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地形也较开阔,无险可守,我们就在村外构筑十字交通壕,准备遇有敌情时可以据壕防守。经过我军的飞机炸、大炮轰,敌人在山头上留下了一些尸体,第三天便悄无声息地撤退了。在缅北作战时,我方完全掌握了制空权,补给也有空投跟进,远比敌人优越。自打孟关、密支那、八莫等战役敌人受到重创后,主力大部被歼,占据缅甸的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我方每天几乎都是节节推进,捷报频传,真叫痛快!

  在南渡休整四五天后,我们又奉命往昔卜进军。从南渡到昔卜只有数十公里,还有公路相通,它是滇缅公路经由腊戍至曼德勒和仰光的必经之地。头天我军刚从日军手里夺回,我们第二天下午便到达那里,市区还有少许残余敌人。我们的驻地南面紧靠一条小河,河对面是一片长满茅草和芦苇的河滩地。为了安全起见,要清除障碍,开阔视野,有同学去对岸放了一把火,不料却烧出了两名来不及逃跑的日本兵,他们拒不投降,被我们连队战士用机枪击毙。大家为之欢呼雀跃,因为这是我们到达昔卜后的第一份战利品。我们也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死者是不幸的,他们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牺牲品。

  当天晚上,半夜过后,在睡梦中突然枪声大作,我们赶忙起床,迅速进入阵地,严阵以待。枪声噼里啪啦响彻市区,天空中不时升起照明弹,照得四周如同白昼,红色曳光弹漫天飞舞,要不是身在战场,真有点像是在过节的味道。天亮之后,终于有惊无险,一切归于正常,昔卜恢复了和平景象。

  在我部收复昔卜前后,其他友军也相继攻占南坎、腊戍、曼德勒等地,中国驻印军与反攻滇西的远征军胜利会师,滇缅公路全线打通。此时,占据缅甸的日军见大势已去,无心恋战,残敌由缅东南退往泰国。不久,缅甸全境宣告光复。中国远征军胜利完成了光荣的作战任务,陆续班师回国。我营也于1945年的六七月间,从腊戍机场空运至广西省会南宁,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五、后记

  1948年,我终于摆脱了卷入内战的军队。经批准复员回家,重拾书本,自修一年后,竟然幸运地越级考上了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吉林大学。

  回首往事,我们这批爱国青年是幸运的,有幸能够参与为反攻缅甸、打通滇缅公路,与日寇的最后一搏。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我们确实流了汗,有的战友甚至流了血。在这场神圣的反法西斯和民族解放战争中,我们毕竟为祖国、为民族尽了赤子的绵薄之力,我们将无愧于子孙后代。

  安息吧,那些成千上万为国捐躯、葬身异域的无名英雄们!我亲爱的战友们,祖国没有忘记你们,历史永远铭记你们!

  (来源:《成都抗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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