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8月,东北烈士纪念馆来函向我了解赵一曼同志的情况和事迹。现将我所回忆得起的情况写在下面,仅供有关方面参考。
我于1922年与游曦(广州起义中牺牲的女英雄,事迹见《不屈的共产党人》第一集《广州起义一女兵》)同时考入重庆女二师读书。我在师10班,游曦在师9班,我们俩同一寝室。我出身市贫,游曦亦家境贫寒,在党团组织和游曦同志的帮助下,我进步很快。后来,由游曦介绍加入了共青团。
1926年12月的一天,《新蜀报》登载了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招取第6期政治科学生的广告。当时重庆和四川各地的有志男女青年都踊跃报名投考。经过初试,赵一曼、游曦、童幼芝等女生被录取了;被录取的男生中,有罗瑞卿、徐彦刚、张锡龙、任伯芳、潘先知、陈刚秉、陈季让(陈毅之弟)、余农治、高允斌、陈伯钧等。赵一曼是从宜宾来参加考试(她在1926年初进入宜宾县女子中学读书),罗瑞卿是从南充经任白戈介绍来投考军校。但在我的记忆中,赵一曼在投考军校前,已由宜宾女子中学转来重庆二女师读书。我们在报考军校前就互相熟识。
当180多名男女考生的录取名单在《新蜀报》公布后,赵一曼、游曦和我都是相互祝贺,但我却不敢声张,因老父老母膝下只有我这个独生女儿,我家住涪陵,父母靠卖把把柴为生,家业萧条,二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师范毕业后,当名教师,挣工资来贴补家庭,并照料他们安度晚年。
在北伐战争胜利和影响下,川康缮后督办刘湘为革命形势所逼,于1926年12月宣布易帜,就任国民革命军第21军军长,为了表示拥护革命,他包了招商局的轮船,送这批学生出川赴武汉复试。
1927年初,赵一曼、游曦、我和别的男女学生一起登上招商局的“快利”号轮,沿江东下。当时我才十八九岁,个子高,梳着一条长辫子。我凭栏远眺,心中不安,因船即将到涪陵,而我的老父早在报上看见了发榜的名单,尽管我们报名时,为保密和今后便于工作,组织上叫我们都改名易姓(我原名陈德馨,小名玉仙,笔名赤贫,赵一曼原名李淑宁,游曦原名游传玉)但老父亦了解我必在其中。我临行未能辞别老父,老父探听到消息后,早赶到涪陵码头上等我,再想看一看他的独生女儿。
我眺望着江景,忧心忡忡,罗瑞卿很有礼貌地主动招呼我。我们刚谈了几句话,赵一曼和游曦走过来,我即把赵、游二同学介绍给罗瑞卿同学。言谈中提到各人的身世,都不胜感慨。罗瑞卿同学安慰我说:“家国之间,不能两顾。当今之际,还是以国为重吧!无国哪里还有家呢!”
船过涪陵时,出我意料之外,舟行如箭,未曾停泊,我既老且贫的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到江边,竟落了空,眼巴巴地望着远去的轮船载去了他最心爱的女儿。
这时候,赵、游二同学也都来安慰我。一群男女同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都默默地陪着我们,静立在甲板上。人越聚越多,一会儿也就谈笑风生,歌声起伏。
船过万县,停泊在云阳。男女同学便相约登岸参观张飞庙。在庙中,罗瑞卿同学向大家介绍了相传乃岳飞手笔的石刻《出师表》,胸怀壮志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吟诵了这篇名垂千古的好文章。为了民族复兴,为了北伐胜利,同学们都认为,应该发扬诸葛武侯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在宜昌,改乘另一艘船,于1927年初到达国民革命政府的所在地——武汉,赵一曼、游曦和我住在学校包下的武昌斗级营街一带的旅馆内,食宿费由学校负责。五湖四海的有志青年皆云集武汉,革命气氛高涨一时。当时任武汉军事委员会参谋处作战科副科长的刘骞同志是四川新都县人,他特为四川女同学在黄鹤楼设便宴接风(后来我和刘骞结婚)。
在武昌两湖书院进行了体格检查和文化复试后,发榜时,看的人涌挤如潮。我因小病在旅馆休息,忽有同学破门而入,高呼:“陈德芸,你考中女状元了!”最初我不相信,以为我落榜了,她们奚落我,心中忐忑不安,乃至赵、游同学赶来相告,才知道我真的考上女生第一名了。赵、游二同学亦榜上有名,当时我们三人都很高兴。这次复试,男生被录取1000多人,女生200多人,30名川籍女生,有2人落榜,其中有一名叫柯银珠的女生,因落选就气死了。男女同学凑钱,并为之送葬。坟在武昌蛇山汉王陈友谅墓附近。当时刘骞摄有同学们活动(包括给柯银珠送葬)的许多照片,可惜都没有保存下来。
因6期是在武汉开办的,所以后来人们习惯呼作“汉六期”。赵一曼、游曦和我俱编入第1区队学习(罗瑞卿在男生1大队4队)。女生在入校前都要剪辫子(穿着与男生一样)。我们都蓄着一条长长的独辫或双辫。剪去发辫前,我和赵、游二同学相约到武昌黄鹤楼像馆拍照留念。我和赵一曼又合影一张,我坐在椅子上,赵同学站在我的身边。(50年代常有北京及东北等地有关单位来家向我了解赵一曼烈士的早期革命事迹,并索取了一些照片。余下的亦都损失了。)
武汉分校校址设在武昌兰陵街两湖书院。学生包括从广州调来的黄埔第5期政治、炮兵和工兵大队,以及第6期入伍生总队等共计6000多人,革命势力雄厚。名义上蒋介石是校长,但领导权实际上掌握在中国共产党手里。恽代英任政治总教官,陈毅担任政治工作,并继李鸣玉之后担任党的联络工作。聂荣臻、周恩来(军委书记)亦曾参与军校工作。
开学那天,宋庆龄、何香凝、孙科、谭平山、苏兆征、邓演达(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郭沫若(副主任)、恽代英(政治总教官)、叶剑英(军事总教官)等许多人出席了典礼,其中许多人都讲了话。记得孙夫人身着花格子旗袍,穿高跟鞋,仪态大方,风采动人,她用英语演讲,有译员翻译,爱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事后,我和赵、游二同学一起讨论过这些演讲,对孙夫人的革命气质尤为钦佩。
汉6期课程繁重,对学生要求严格。政治课有政治学概论、政治经济学、社会进化史、中国及世界革命简史、三民主义等,每周还有半天讲形势课。军事课有战术、兵器、筑城、地形四大教程,还有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野外勤务命令等。每日三操(早操,上下午各一次军事教练)、两讲(上军事课与政治课)。每周星期六一次打靶,星期六下午擦枪、打扫卫生。星期六晚上是娱乐活动时间。星期天分组上街进行革命宣传。有时还化装宣传或演街头活报剧。我和罗瑞卿同学被政治部编在一个宣传组,我任组长。宣传组里还有赵、游二同志。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星期日上武汉街头演出,罗化装为土豪劣绅,头戴博士帽,身穿长袍和八团花马褂,手拄文明棍,表演得很真切,我手提驳壳枪,领着工农群众控诉土豪劣绅的罪恶。演着演着,罗同学为真情所动,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听着。我见状趁势在他的头上一拍,大喝道:“土豪劣绅,你还胆敢昂首不逊,还不快低头认罪!”当时观众如堵,政治部拍有照片,可惜此照片被保存数十年后,亦在“文革”中损失了。
茅盾(沈雁冰)当时任政冶部指导员,常带我们上街作种种宣传,他的早期著作《动摇》中所云“不带男兵带女兵”即指此。我写的回忆录发表在广东文史资料第29辑,其中提到他在武汉分校的活动,底稿曾寄达沈雁冰先生,沈老在逝世前及时看了我的回忆录,并由沈老儿媳妇(沈韦韬之妻)陈小曼回信表示感谢。
当时武汉分校,雄踞长江中游,不仅是中国革命青年的摇篮,也是铸造革命干部的熔炉,除上文提到的罗瑞卿、赵一曼、游曦等外,任弼时、符浩,乃至北朝鲜的崔庸健亦在该校学习过,而叶剑英、陈毅两元帅都是该校的导师,恽代英、沈雁冰俱在该校任过教,龚自珍诗云:“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大可为武汉分校写照。
符号(即符浩)同学有时也参加我们的宣传活动,我常和他开玩笑:“喂!符号同学,你到底是标点还是符号呵?”当时同学间的关系很融洽,每当红日西斜,街头宣传归来之时,男女同学有说有笑,有的引吭高歌,有的互相开玩笑。罗瑞卿在南充读中学时就喜欢参加文艺活动(曾在话剧《孙中山之死》中与任白戈扮演剧中的两兄弟),在军校的街头宣传活动中,特别起劲,返校途中,总是他扛旗子(因为他身材高大),从不怕辛苦,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哼几句川戏或川北民间曲子,显得轻松活泼。几十年后,陈毅元帅之弟陈季让同学和我相见时回忆起如梦如烟的往事,不胜感慨,赋诗云:
曾忆同窗武汉时,
江山壮丽共支持。
工农革命荣昭代,
贫雇翻身鄙旧规。
只恨当年缘法浅(季让同学当时未加入共产党、共青团),
惟欣晚景时机宜。
羡君夫妇新天里,
相与亲逢大治期。
1977年7年25日
我亦答诗一首:奉和季让学兄见赠(步原韵):
谈兵纵武忆当年,
欲挽乾坤共护持。
汉上风云袪旧习,
胸中韬略焕新规。
何期大浪淘沙后,
喜颂春风化雨宜。
如梦如烟成往事,
桑榆晚景勉相期。
1927年夏,讨伐川军杨森和夏斗寅的战事发生了,此时国共两党分裂暗潮正在扩大。四川军阀杨森、夏斗寅等,由蒋介石唆使从宜昌向武汉进攻。武汉政府在中共的推动下,将军校学生、学兵团及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的部分学生编成一个中央独立师,由教育长侯连瀛任师长(以后由叶挺担任)。女生大队一部分编为看护队,一部分编为宣传队。赵一曼、游曦和我都在宣传队(隶属于政治部)。男女学生一齐出发,于是年6月到达嘉鱼、咸宁等县和城陵矶一带布防,准备相机进攻。当时江右军由程潜任总指挥,江左军由张发奎任总指挥,武汉军委会随即派作战科中校副科长刘骞来前线作了一次军事报告,分析各方面军事形势,不久即大战于仙桃镇一带,敌人惨败,杨森几被生擒,杨、夏败军退入川中。中央独立师纪律严明,对男女要求一样的严格。有一次在行军途中搞宣传,我不谨慎,把佩带的符号丢失了,被邓演达(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发现,当即罚我关三天禁闭。到驻地时,我被关在一个楼梯下的小房子里,只准吃盐水饭,赵一曼,游曦都抽空来安慰我。游曦还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送给我东西吃,并耐心帮助我,分析粗心大意的危害,使我心悦诚服。
有一次,赵一曼、游曦和我等女生奉命到咸宁乡下逮捕一个土豪劣绅。我们进入土豪的大院,见楼下住房陈设漂亮,楼上陈放着许多盛满香肠、腊肉等腌制副食品的缸罐,却不见土豪的踪影。我和赵、游二同学把食品分给从附近来围观的贫苦群众。后来,这个土豪是被游曦逮捕住的。游曦发现土豪在田间跑,她朝天开了一枪,那土豪吓得腿软,趴在地上,我和游曦、赵一曼等女兵和群众一起将这个土豪用绳捆好,送交农会。
我军于是年7月回师武汉,男生住南湖、女生住两湖书院。到7月中旬,宁汉分裂表面化,武汉政府内部的叛变活动猖獗,形势发展处于危急关头。第4军参谋长叶剑英同志将军校改编为第二方面军军官教导团,并决定不愿随军的人员可以资送回家。武汉分校学生提前毕业,军校宣布遣散女生大队。党团员另有安排。赵一曼同学来问我准备作何打算,我说尚未得到党团组织的指示(因为我入军校后,与游曦保持单线联系,党团组织的指示,俱由游曦传达)。后游曦来告诉我说:“组织上决定送你去莫斯科学习,因你年纪小,文化程度也高。”并给我三张条子,叫我分别在武汉、上海、哈尔滨领路费。我问游曦:“你去不去?”游曦说,组织上要她和郑梅仙、廖德璋等30多名女兵留在教导团,随军东征。当时我才19岁,因双亲年老家贫,又是独生女,我走后无人养活他们,又没有赵、游二同学做伴,单身一人亦难以作万里异国之行,遂与游曦、赵一曼洒泪而别。以后不久即听同学传言,游曦参加广州起义壮烈牺牲了(当时传言,游曦同学是被敌人抓住后,钉在城门上被杀害的)。赵一曼同学,则不知去向,亦杳无音信。
解放后,我迁居成都市红墙巷15号,带着七八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家务繁重,还兼任区扫盲学校的义务教员。不久即有北京、东北等地的各有关单位来家向我采访赵、游二同学当年的革命事迹,我都一一作了详细的答复,不仅提供书面材料,还提供了一些照片。武汉分校开学时,女生队照有一张横幅约二尺许的相片,上有赵一曼、游曦烈士。1979年上半年,广州市纪念馆(博物馆)黎显衡同志赴京调查游曦烈士事迹,找到了这张原始照片,要我认出片中的游曦,我为他们指认出游曦,同时也认出赵一曼,陈季让同学亦证实指认无误。
上述有关赵一曼烈士的事迹全凭记忆,可资参考的资料太少(既看不到赵一曼烈士的详细传记,而像洋洋大观的新版《辞海》赵一曼条,竟只字不提烈士早年在武汉分校的革命事迹),事隔半个世纪之久,遗漏错误,实所难免,希识者加以补充更正,借以发扬先烈之革命精神,使烈士事迹,长留青史,千秋万代,昭示后人。
此稿曾由老伴刘骞加以补充(刘骞当时在武汉政府军委会作战科任中校副科长,与军校政治部主任施存统等领导人时相过从,对军校情况及赵、游等同学的情况都较熟悉),又陈季让同学亦提供了一些材料并校阅此稿。
最后,我写上七绝四章,以缅怀追悼赵一曼、游曦二烈士:
西征不用桃花乌,灭贼全凭五尺枪。
革命豪情高万丈,从来羞着女儿装。
(赵、游二烈士曾戎装西征打夏斗寅。)
送君一别泪千行,慷慨淋漓对我言。
大好神州衰落泪,须将热血祭轩辕!
(大革命失败,形势危急,与赵、游二同学告别。)
捧赡遗像泪潸然,英气长留眉宇间。
闻道人间曾伏虎,九天英烈尽开颜。
(展拜烈士遗像,想革命胜利、四化成功,指日可待,烈士英灵,当含笑九天。)
抗日烽火遍长城,马列风云神鬼惊。
碧血丹心酬壮志,为君慷慨写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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