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凄绝的常德会战
“城外两间西班牙修道院在中立的西班牙国旗掩护下幸而保存了,除此之外,要想在这个曾经有过16万人口的城里,寻一些未被摧残的东西,实在是难乎其难。”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如斯报道会战后的常德:“一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腐臭。”
在这个不足4平方公里的城里,发生了抗日战争时期继上海、南京、台儿庄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被称为“东方斯大林格勒战役”。日军以“凄绝”形容常德保卫战,在电报中称“此次攻防战激烈之程度,不禁使人想起南京攻击时,‘重庆’军之战意,诚不可辱也。”
奉命守城的57师师长余程万在为《常德守城战纪实》所写的序言中道,“冬11月初,倭寇集5个师团约10万余众之兵力,发动滨湖攻势。程万提师8千,奉命固守共16个昼夜,其间与敌作街巷争夺战者9昼夜。敌挟其优势武器,空炸、炮轰、毒攻,无所不用其极。我以有限人数、血肉之躯,与敌做殊死战……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人死拼。直至弹尽粮绝,援救无望……”
日军觊觎
日军所发动的太平洋战争和缅、印战争处处失利,恐将难以维持全线溃败的战局,因而寄希望于尽早结束中国战事,侵华日军总司令官认为,基于目前事态,只有“对敌采取攻势,杀出一条血路是能最迅速地解决中国事变唯一重要方策”。他在日记里写道:“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打算。重庆屈服的时机是不会到来的。”
由于这一决策,常德境内和川鄂边境集中增至7个步兵师团和一个飞行师团的兵力,其中5个师团分三路进攻常德,2个师团对抗牵制鄂西守军。日军强调对常作战还为了“牵制中国军把精力转用到缅甸方面”。
1939年,日军开始南下轰炸常德。6月23日,日机39架先后入侵常德上空,投弹500余枚,城内6处起火。1943年11月2日起,日军西起松滋东至华容,兵分三路,在长达200公里的战线向南推进,以期围攻常德。日军势如破竹,国民军节节败退,到11月21日,日军已攻至离常德35公里的桃源。分东路、中路和西路来到常德城一河之隔的南站和西门、北门。
日军侵华派遣军在作战命令中写道:“常德是湖南省西部地区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为重庆军补给命脉所在。我军若将该地占领,东南可监视长沙、衡阳,西方可顾及四川东部,成为足以威胁重庆的战略要冲。”
驻守常德
常德会战前夕,蒋介石在开罗会议上向罗斯福表示一定能守住常德。并电谕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与74军军长王耀武:“一定要保住常德,驻军必须与城共存亡。”
1943年4月,国民党74军进驻常德地区。该军57师驻守常德城。
当57师经过11昼夜兼程赶到城郊,常德百姓已疏散外地,城内空无一人。该师入城,首先将城内洞开的居民门户关闭,并下令非经指定,军士一律不得擅入民宅。鄂西大捷后,市民纷纷回到城内,该师派出士兵在各码头和要道为市民担运行李,不收分文。常德秩序恢复后,部队移居郊外,还协助郊区农民收割。
11月初,日军再度蠢蠢欲动,常德局势日趋紧张。余程万率部由郊区入城,宣布敌军压境。为了民众的安全,城内不留一人。57师与地方机关配合,强制居民疏散,并发布纪律文告:“我们虎贲部队,一向有良好的军誉……常德城里的各家各户,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取物,如有故违,就地枪决。”为严肃军纪,余程万还按文告精神处决了为市民担送行李出城后,索要2块大洋的上等兵刘为才。
孤城巷战
11月24日,敌兵近抵常德城郊,以三倍以上的兵力,配合飞机、大炮、毒瓦斯、燃烧弹向常德城猛攻,57师在四面包围中顽强抵抗。敌人进扑三日均不得逞,又继续增援,这时敌人已五倍于守军,并在常德城各门集中200多门大炮和3万多人,配以施放毒气、飞机狂轰乱炸。57师死守住四门不放,打死打伤日军数千人。战争结束后,仅北门外就收敛了988具日军尸体,但57师也伤亡惨重。到26日下午,余程万点兵统计,参战时的8315名只剩500多人,重武器被敌人击毁90%,弹药也消耗多半。
日本天皇闻常德久攻不下,极为恼怒,下令限日军第三师团两天内攻战常德,否则全体枪杀。据说,该师团长山本三男向官兵训话时涕泗交流。后日军增至6万人,大炮400多门,对常德发起总攻。常德城一片火海,毒气烟雾弥漫,爆炸声天崩地裂。
后日军以云梯进入东门,惨烈巷战遂告开展。当年的英国《伦敦新闻纪事报》驻华记者这样记述:“在这城墙的战斗,日渐惨烈,甚至好像在欧洲中世纪时代那样,以手格手,以颊撞颊作殊死的血战。”
常德研究者叶荣开说:“日军大放毒气弹,战士就用尿把衣服打湿,捂住口鼻。双方都躲在街屋中,相互凿洞射击。”只见弹尽粮绝,城破人亡,援军久盼不来。美国记者爱泼斯坦当年的战地新闻报道说,“唯一的援军是利用阵亡将士的军服,穿在稻草人身上,夜晚树在堡垒上,天明时使日军望之有如活人一样。”12月2日,余程万决定带领身边仅存的8个人于凌晨突围出城,寻找援军。他留下169团团长柴意新留城牵制敌人,其团在于日军交战中,仅存的51人也全部阵亡。至此,坚守16昼夜的常德,沦于敌手。
今年76岁的陈腊芝当时随父亲回到常德时,曾经的家已不见,她亲眼所见几千名阵亡将士如何安葬。“返回的居民和兵士一起挖了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地方,普通士兵埋一处,军官埋在一处。”她还记得,军官们的遗体都穿上灰色的军装,戴着军帽,放入棺材里,至少几百人,然后填埋。周围布满几千个花圈,大把大把的香分几处燃烧,仍挡不住尸体的腐臭味。
后来国民党给阵亡将士建造了纪念碑。由四根钢筋水泥方柱组成,方柱之间的上方架着三块横匾,正中大匾是蒋介石所题的“天地正气”,左侧横匾是陈诚所题的“碧血丹心”,右侧横匾是白崇禧所题的“旗常炳耀”。至今树立在常德市内。
“虎贲”余程万:将军百战身名裂
今年4月,一个解密常德会战及国民党57师师长余程万不为人知内幕的帖子在网上广为流传。时代周报记者辗转找到发帖人旷子鹰,他说文章的口述者,“就是家父旷文清。”旷当年是余程万的贴身副官,16岁开始跟随左右,出生入死,寸步不离。
几经曲折,时代周报记者采访到身在英国的旷文清。他跟随余程万从抗日战争走到国共战争,戎马倥偬十几年。后跟余程万一起隐居在香港,种菜养鸡为生,1996年随儿女迁居伦敦。“一直平静地生活在那里,几十年来也就回过大陆三次。”
余程万是蒋介石钦点赴常德守城的国军57师师长,字石坚,广东台山人,生于1902年。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在军校期间,曾加入“孙文主义学会”,与邓悌、胡宗南为该会活跃分子,后参加第一次东征,表现英勇。参加北伐后晋级极快,任海军局政治部少将主任,是继李之龙后,最早进入少将官阶的黄埔生第二人。之后进入陆军大学九期学习,毕业后任南京警备司令部少将军官。
1940年余程万升任57师师长。在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上高会战等多次会战中,他一次次地显示出自己的才华,得到将军们的赏识。特别是上高会战中,他指挥57师坚守下陂桥阵地,冒着炽烈的炮火与日军第34师团浴血奋战,为57师赢得了“虎贲”的荣誉称号。“虎贲”一词来源于《书经》中的《牧誓(上)》篇:“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此后,“虎贲”称号成为历代英勇无敌的军队的最高荣誉。
与常德城共存亡
余程万在20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以坚定沉着和善于固守著称,治军尤其严明。据当时参加过常德城巷战的警察回忆:“57师之所以能使常德的百姓这样系念,作战还在其次,平时的纪律好才是最大的因素。”
常德市民,76岁的陈腊芝前段时间在报纸上看到余程万的照片,觉得心里“不好受”,因为深感“他在常德吃了大亏”。她清楚记得日军进犯,余程万的队伍疏散居民的情景。她说57师“很正规,纪律严得很”。有一天,有个军官在她家门口避雨,“我妈妈喊他到屋里坐,军官直摆手,说有女眷的家不能进,进了就要处分。”
余程万率57师于1943年5月奉命赶往常德抗日,随即留驻常德接替防务,一面整训部队,一面构筑工事。当蒋介石令其“固守常德”时,余程万当即复电:“奉电寄重,保卫常德,本师官兵,极感光荣,均抱与常德共存亡之决心,达成任务,以副期望之殷。”
余程万常训诫部属“军人之职为国守土”,“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备战前夕,他发表57师保卫常德文告,“各级官兵应有坚定的决心,应该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假如我们是为了保卫常德,争取国家民族独立自由而死,这死比生更有价值,我们每个人都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就是我们父母、妻子,也同样沾到光荣……总之,有虎贲存在,常德一定存在。”
为了示范牺牲的决心和准备,余程万临战前给妻子写了绝笔书:“程万此次奉命保卫常德,任务固甚重大,但我以担负这个任务为光荣……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此诀别的时候,我谨将后句改为‘留取光芒照武陵’,吾妻以为如何?但念余从军二十余载,不治家产,景况萧条,高堂年老,以戎马倥偬,欠欠侍奉,但望吾妻艰苦支撑,以赎吾过……倘余果有不测,九泉之下再作孪涛。”遗嘱发出后,他即率领全师官兵宣誓:“非将敌寇驱退,决不生离常德”,并指嘱常德城一处高地为战死后的葬身之地。在保卫常德城最后关头,日军采取攻心战,向城内居民散发招降传单,“日军爱护汝等,宜速反对抗战,与57师将兵扬起白旗。”余程万在传单上批语,“黄埔军事教育,无悬起白旗之一语。”
劫后险枪决
常德城内经过日军14天的飞机轰炸、炮轰、毒气弹、燃烧弹,无数次的攻防战和白刃冲锋,生存下来的官兵已不足百人。后来余程万在常德城血战中写道,“有一人使一人,有一枪使一枪,无枪则使刀矛或砖石木棒,与敌人死拼。直至弹尽粮绝。”而援军迟迟未到,派出去接引的人都失败而回或音讯全无。12月2日晚上,余程万宣布决定突围,以图与增援友军会合。
12月3日凌晨,余程万率领着旷文清等8名卫士,用木梯翻过南门城墙,分乘三条日军遗下的小木船,横渡沅江向南突围。上岸时,遭到日军的手榴弹和机枪轰击,其他人都跑散了,只有旷文清跟着余程万一起被逼向西北方逃跑。因余程万带兵突围,其他城内的官兵也突围出城,等到把散兵集合起来,点算共有83人。
一周后,常德复克。当剩下的将士回到常德,断垣残梁中奇迹般走出300余名57师官兵。官兵望着国旗再度招展于残缺的中央银行大楼上,不禁失声痛哭。仅数日,军委会认为余程万遗弃部属放弃守土,下令将其拘押至重庆。旷文清回忆,所有突围退却的将校官长,一律按革命军连坐法处置,但在战后真正遭到惩处的仅余程万将军一人。
第74军邱维达将军在回忆录中提到,蒋介石下令枪决余程万。后经74军前军长俞济时和军长王耀武求情,又得常德百姓签名和县长戴九峰联名求情,称常德会战时全城已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57师官兵守城为国捐躯,弹尽粮绝,实已尽全力。余程万被囚4个月后,离开重庆南岸土桥监狱无罪释放。随即任命为74军副军长之职。
张恨水写《虎贲万岁》
为了纪念常德会战,当时在重庆土桥监狱坐牢的余程万,觉得有责任把常德会战中的事迹记录下来,而名作家张恨水当时也住在重庆南岸土桥附近山中的一处草芦。
“余师长就派我和李岳山参谋去找张恨水,希望他能够写下‘虎贲’军的感人故事。”旷文清找到张恨水,亲手交给他两包剪报、行军日记、地图、笔记和照片。在张恨水《虎贲万岁》的序言中,就写到这个故事,不过他略去了姓名。直到旷文清从历史深处走出来现身说法,这些历史疑团才得以揭开。
爱国将士的事迹使张恨水很激动,但他还没想以此来写一部小说。张以没上过战场,不懂得军事婉拒。旷文清说,“我为57师阵亡将士请命,张先生不能拒绝。”他一边照料坐牢的余程万,一边去土桥探访张恨水,送他日用品,也口述一些在战争中的见闻。张恨水也不再说拒绝的话了,只说先研究材料,等有时间再写。二年之后,张恨水就写出“人是真人,事是真事,时间是真时间,地点是真地点”的《虎贲万岁》。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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