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读书时,一天,胡为善在教会碰到一位送女儿上学的浙江人。
“你是什么地方的?”一听到姓胡,对方就问胡为善。
“我是孝丰人。”
“胡宗南是不是你的祖父?”听他这样说,对方将他衣领揪住,一把将他拎起。
“不是,”胡为善这样回答,对方才把他放开。
胡为善,民国著名将领胡宗南的次子。
寻根
胡宗南在台湾去世后极尽哀荣,他的儿子胡为善第一次踏上大陆时面对迥异语境
从台北乘火车,45分钟后到达桃园县中坜市。胡为善所在的中原大学就位于这座小城。从副校长任上退下后,他如今继续担任学校企业管理系、财务金融系教授。
“父亲如果不来台湾就没有我。”在校园内,谈起父亲胡宗南,胡为善不时爽朗地笑起。
1951年,胡为善生于台北。“读小学时,我考三个一百分,父亲才给我一张邮票作奖品。我后来集邮的爱好就是这样产生的。”后来在学校讲授投资学课时,胡为善将他收集的邮票给学生们看,学生惊讶得不得了。
在台湾,胡宗南去世后极尽哀荣。而当1995年,胡为善第一次踏上大陆时,他面对着迥异的语境。
那次,他随校长去云南、西安学术访问。
“我们很讨厌你爸爸。”有位年轻的院长对他说。“我知道啊。”他这样回答。那次的海峡两岸学术交流,身旁有很多记者,但没一个记者拍摄他。
小时候,胡为善看过父亲占领延安后的一张照片:一个公告栏上,字还没有擦掉,上面写着“活捉胡匪宗南”。
早在1947年5月12日,《人民日报》将胡宗南描述为“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常败将军”。
胡为善的父亲胡宗南,长期以来在大陆演变为一个特殊符号。南都记者生于一个陕北山村,小时候,那里的大人吓唬哭泣的小孩,往往会说:“别哭了,胡宗南打过来了!”
第三次去西安,胡为善去了父亲当年创办的黄埔军校七分校。这所分校七年中收训约四万人,为抗日培养了大量军事人才。
七分校位于西安城南30公里处的王曲,校址被一所军事院校占据。胡为善无法进入校园,只能在外面拍照。
直到2010年12月,在浙江安吉县政府部门的邀请下,胡为善带着家人,首次踏上故土。他们先去了母亲叶霞翟的故乡松阳县,后去安吉县。在安吉县,胡为善对着一座不太像的胡宗南雕塑鞠了一躬,还见到一些不知名字和辈分的亲戚。
邂逅
黄埔一期最年长学生胡宗南与妻子叶霞翟的结合始于一次奇异的邂逅
胡为善踏上的故土,在1958年之前叫孝丰县。
1924年,在孝丰县教书多年后,29岁的胡宗南由上海到广州,考取黄埔军校,编入第二大队第四队为入伍生,为黄埔一期生中最年长的学生。
黄埔军校毕业后,他历经东征、北伐等战役,成长为国军名将。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人事登记卷上,胡宗南被评价为“最有希望之新兴将领”。
他与妻子叶霞翟的结合来自一次奇异的邂逅。
叶霞翟生于浙江松阳县。她父亲叶庆崇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生,后曾任浙江省立第十一师范学校校长,学生中包括陈诚。
1930年夏天,叶霞翟16岁。在杭州国民新闻社社长胡国振的书房,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个青年军官的照片。他就是胡宗南。
她迷上了这张照片。在了解照片中人之后,对他的仰慕之心越来越深。
她等了七年,直到1937年的春天。那年她在上海光华大学读大三。
叶霞翟去杭州拜访老师戴笠,在客厅邂逅了胡宗南,顿觉“脸红耳赤,心头乱跳”。
在戴笠介绍下,他们相识了。
那天,他们一见如故。见了四次,之后同在西子湖荡舟。三个月后,他们订婚。
抗战爆发阻止了他们的婚姻。在率部投入淞沪会战之前,他交给她一封信,“上次之约必须展期,此为万不得已,想妹定能原谅。一待战事胜利结束,我必赴约。”
漫长的爱情考验在战乱中开始。
她每两三天给他写一封信,他则在鏖战中的深夜读她的信。这些信给了他很大安慰。在淞沪会战中,胡宗南率第一军与日军激战达三个多月,牺牲巨大。第一军原有4万多人,经多次补充,到奉命转移时,只剩1000多人。
“奇女子”
叶霞翟是戴笠器重的学生,胡宗南与戴笠友情深厚
1939年,叶霞翟去美国留学。行前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互相对爱情作了保证。
在美国,叶霞翟开始在乔治·华盛顿大学就读。她感到异样的寂寞和孤单。“我母亲刚去,前三个月没有收到任何信,以为全世界把她丢弃了。她说,‘我为什么这么辛苦?’三个月后,同时收到八封信,才破涕为笑。”胡为善说,里面三封信为胡宗南写的。
她严守秘密。“大家聊天,聊到胡宗南,她也一起评论。但没人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胡为善说。
珍珠港事变后,他的信断绝。“后来我母亲成为基督徒,碰到困难就祷告,唱诗,读经,求神让两人不要变心。”
戴笠在叶霞翟学业上提供了资助。
1933年,19岁的叶霞翟进入戴笠在杭州创设的特种勤务电讯训练班,成为戴笠器重的学生,被其誉为“奇女子”。
在乔治·华盛顿大学毕业后,叶霞翟又去威斯康辛大学读书。戴笠去电询问学业,并急盼她回国服务,说如她没有旅费,可向另一名留学生余叔恒暂借。
叶霞翟在美读书时的生活费,由戴笠从公务费用中汇寄,按月给付。戴笠还自掏腰包,“惟读书费用,系我私人负责。”
“求学当以三民主义为遵”,戴笠在一封电报中对叶霞翟谈道,“三民主义,即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德也。望你切实注意,否则即得到博士回国,亦无益于国家社会也。我对在国外同志,均以此相嘱。”
叶霞翟博士毕业后,一大问题就是回国的交通。战乱中,机票一票难求。当时在美国,战时不准女子购买机票。叶霞翟想以公务员名义向外交部申请购买机票,戴笠建议她乘船回国。
胡宗南与戴笠也有深厚友情。1927年,蒋介石下野后,戴笠在胡宗南军中从事联络工作,两人一见如故,后订为性命道义之交。
一·二八事变后,胡宗南在南京就下榻于戴笠居住的鸡鹅巷53号,两人朝夕相处,常促膝长谈。胡宗南生活简朴,也不操心衣食琐事。戴笠经常为他购置衣服。胡宗南临终前身上一件穿得千疮百孔的毛衣,就是戴笠20多年前所赠。
1946年3月17日,戴笠离世后,胡宗南数夜失眠,还曾深居三日,常深夜哀叹。当年冬天,他约友人到南京祭墓,在风雪中步行到墓地,徘徊了十几分钟,一言不发。
七分校
在台湾的黄埔军校七分校学生,每年都集会纪念胡宗南,今年孔令晟、连战出席
叶霞翟和胡宗南的通信断绝时,后者正在艰难抗日。
1938年,胡宗南率部驻扎关中,阻止日军西进,屏蔽大后方四川。该年,他创办了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担任主任,在沦陷区招收了大量青年学生。其中,在山东招考的17期14总队,穿越沦陷区,走了1年零4个月。漫长的行军中1000多人死去。
现年90岁的孟兴华,在台北三民路家中安度晚年。1942年,孟兴华考取黄埔军校七分校19期,分到炮科,1945年毕业。
孟兴华回忆,军校期间,每个周日的周会,胡宗南都来训话,每次讲两小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胡宗南讲述的《今日的战士》。
训练环境十分艰苦。“我们住的是茅草棚,上山砍竹子、茅草等搭盖成。还有的住在寺庙、祠堂里。冬天穿的是质料很差的棉衣,没穿几天棉花就露出来了。”孟兴华回忆。
军校的主食是杠子馍,用面粉、玉米、小米等杂粮混合成。由于营养不良,许多人得了夜盲症。晚自习时六个人围坐一圈看书、做笔记,中间点个土蜡烛,豆大的光。自习离开时,许多人看不清东西了。后来学校组织学生挖野菜补充营养,治愈了夜盲症。
由于环境不洁,许多人得了疥疮。学校就组织学生步行30公里,去华清池洗硫磺温泉治疗。
在台湾的七分校学生,每年都会集会纪念胡宗南,今年是在8月22日。这天,《一代名将胡宗南》的发行仪式在台北诚品书店敦南店举行,连战出席了活动。胡宗南著名的学生、西峡口战役中成名的孔令晟将军也坐着轮椅出席,97岁的他随后在9月13日去世。
重逢
“八年岁月艰难甚,锦绣韶华寂寞思。犹见天涯奇女子,相逢依旧未婚时。”
在美国两年没收到胡宗南的音讯,在获得博士学位的第二天,叶霞翟收拾行李回国。
1944年,在陪都重庆,他们阔别五年后重逢。他给她写了一首诗,“八年岁月艰难甚,锦绣韶华寂寞思。犹见天涯奇女子,相逢依旧未婚时。”
他经受了考验。此前,宋美龄曾撮合胡宗南和孔二小姐孔令俊,但他没有同意。
七分校学生孟兴华回忆,由于长期没有结婚,抗战时西安周边谣言四起,称胡宗南身体有问题,不能结婚。
战争没有结束,结婚仍然无期。30岁出头的叶霞翟也处在焦虑中。
直到1947年的一天,她收到了他发来的电报:请即飞西安。5月28日,两人在西安兴隆岭结婚。但由于战事,叶霞翟留三日就返回南京。
此前的1947年3月19日,胡宗南所部占领延安。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的《民国大事日志》说,“国军攻入延安,俘获共军一万余人”。《中国共产党历史》则称,“西北人民解放军主动撤离延安。”
1947年底,他们的长子胡为真出生。胡为真毕业于政治大学外交系,曾任“国安会秘书长”等职,现担任“总统府资政”。
败退“他自己反复想,怎么会打败呢?一直请缨去前线”
1948年,对国民党军队来说,形势急转直下。该年12月,叶霞翟带着胡为真来台湾。中间经过一次短暂的大陆之旅后,她最终留在台湾。
1949年中秋节,面对军事失利,胡宗南给在台湾的妻子用诗歌倾诉内心的凄苦,“月自团圆我不圆。”他的部队先在陕北战场失利,后被迫放弃西安,经营秦岭、大巴山防线。
“亲爱的霞翟,”1949年11月7日,在汉中的胡宗南致函妻子,“人生人生,人生如飞,得一知己共患难,共贫寒,共祸福者千难万难,而况我和你柔情如海,恩爱如山,茫茫天地之间可算是凤之毛麟之角而不能多见者。”
这年年底,在成都被解放军合围,大军溃散后,蒋介石决定经营在大陆的最后一个据点西昌。
1949年农历除夕,胡宗南受命独自飞往西昌。叶霞翟则在台北的鞭炮声中彻夜未眠,苦等天明。
无力回天。西昌的残军随后也被解放军八面包围。
胡宗南本想留下决一死战。1950年3月26日深夜,在苦劝不过后,部属将他拥上飞机,离开西昌。
来台湾后,胡宗南不甘失败。“他自己反复想,怎么会打败呢?一直请缨去前线反攻大陆。平常只有周末才回家。礼拜一到礼拜五,都在台北锦州街的办事处。平时有朋友去看他,准备三个菜,粗茶淡饭。”胡为善说。
此后,他在大陈岛组织游击部队,突袭沿海岛屿。但除取得些微胜利外,无法撼动大势。大陈岛调职后,他写信给蒋介石:“今后我恐无死所了。”
泡影
“乡山一水隔,岁月二毛侵”
晚年,胡宗南从基督教中寻找慰藉。
胡为善自幼生于基督教家庭。每年圣诞节,他都陪母亲叶霞翟到士林凯歌堂参加聚会。圣诞晚会结束,主持人就会说:“所有小朋友到前面来,我们总统会发给你糖果。”参加聚会的小朋友大部分来自华兴育幼院。胡为善就会从蒋介石、宋美龄手上拿到糖果。他还从张学良太太赵一荻手上拿到她亲自做的萝卜糕。
哥哥胡为真有次去蒋介石家吃中饭。“我们小时候有句俚语,‘总统请我去吃饭,碗里有个荷包蛋。’我哥哥回来了,我就问他:‘你碗里有没有一个荷包蛋?胡为善说。
大陆惨败的块垒胡宗南一直郁积于心。1958年,叶霞翟请部属给他庆贺身份证上的60寿辰,他拒绝:“海峡偷生,匆匆六十,惭恧悲苦,何能作寿?且待二十年后再作考虑。”
“父亲当年报考黄埔军校超龄了,所以他不愿意把真实年龄讲出来。我妈妈连他的出生年月日都不知道。我妈妈每次催他,‘你到底哪天生的,帮你庆祝生日啊!’有一天,我在他们前面跑来跑去。我爸爸被催急了,就说,‘他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于是我4月农历生日就变成了他的生日。”胡为善回忆。
胡为善小时候家里颇拮据。“我从小管账,小时候问妈妈,‘今天花的钱,比收到的钱多,怎么办?’她说拿红笔,在那边勾起来。我从小知道赤字要用红笔勾。”
1959年,胡宗南终于摆脱公务,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他会匍匐在地,让孩子们“骑马”,或与妻子打桥牌、散步等。
随着时光流逝,反攻渐成泡影,而他在慢慢变老。1960年秋,他与妻子在新店碧潭游走。面对白云拂过树梢,他写下诗句:“乡山一水隔,岁月二毛侵”。
离世
他们毗邻而葬,远眺着再未回去的故乡
1962年2月14日,胡宗南离世。“那天上午,我正在上学,突然有人把我叫回家。夫人(指宋美龄)正在家里安慰我妈妈。我步行很久,穿过层层警卫,才进入家门。”胡为善回忆。
叶霞翟感觉坠下万丈深渊。“父亲突然去世,她难过得不得了。那天医生还和她讲,你放心,回去休息,没有事的。”胡为善说。
在没下葬前,她每天都用头贴着棺木,流泪向他倾诉。每次临走都对他说,“明天见,亲爱的!”
他葬于阳明山的纱帽山麓,墓地被松柏、茶花和大花咸丰草环抱着。他去世后那个春节,她来到墓前诉说。
“亲爱的,”她说,“在你离开我们的最初几个月,我是那么的绝望,那么的空虚,神思恍惚,没有个着落。”
她写了很多纪念他的文字。一本初版的《胡宗南上将年谱》,静静地躺在台北师大附近一家二手书店内。在10月的一个下午,南都记者发现了它。书内有她的签名“胡叶霞翟敬赠”。这本书是为了纪念胡宗南去世10周年出版的。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他曾和她聊到反攻“胜利”后在大陆做些什么事。他笑着说,“我们去办个学校好不好?你做校长我做教务主任。”
她此后从事多年教育,曾担任台北师范专科学校校长等职。
他去世19年后,她追随他而去。
经历漫长的人世风雨后,他们毗邻而葬,远眺着再未回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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