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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八佰
来源:孙春龙和平工作室   2020-09-01 15:13:05

  看到这张照片,还是有些眼热。这是在四行仓库前,人们自发地前去祭拜。仅此一个场景,任何批判电影《八佰》的言语,都显得画蛇添足了。这也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价值,让一段被遮蔽的血泪史,重返公众视野。

  足以!

  和此有同样贡献者,《血战台儿庄》首当其冲,大陆拍摄的首部正面反映国军抗战史的电影,结束了两岸的冷战,无数赴台老兵得以回家。其次当属《我的团长我的团》,2009年初热播,以娱乐的方式,为公众完成了中国远征军的历史知识普及教育。

  五味杂陈的是,在抗战胜利75周年的今天,更多国人对这段历史的认知依然处于懵懂之中,共识难以达成。

  一

  《八佰》热播,观众开始追朔,当年的幸存者去了哪里。有两个人引起大家共戚。

  一个叫杨根奎,当时是机枪手,“机枪枪管是圆筒型的,连续打一段时间就会热得发烫,猩红猩红的,所以枪管外还装了个水套,用来冷却降温。”这段讲给后人的回忆,至今听来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血腥。

  杨根奎于1982年去世。在其余生,这段光辉岁月,让他心有余悸、噤若寒蝉。恐惧,不是因为打仗,而是胜利之后更漫长和荒诞的岁月。

  近日,有人找到这位英雄的安葬之处,一张图,道尽一生苍凉。

杨根奎没有墓碑的墓地。 啸报 摄

  另一位叫杨养正,时任524团1营1连1排排长。2010年12月,在其重病住院之时,我有幸参与了重庆志愿者为其组织的筹款活动,但毕竟年事已高,回天无力。

  杨养正是志愿者寻获的最后一位八佰壮士。

  二

  民间关爱抗战老兵的活动,已有近20年光景了,最早是一批“保钓”者出于民族激愤。基于论坛、微博等的兴起,最终成燎原之势。

  我是2005年接触这段历史的,那年6月,时任新华社记者的我去缅甸“金三角”采访,偶遇一位滞留于此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当他和我说到这段历史时,我一时无言以对。我的懵懂让他很愤怒,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我们不抗日,那么你去国殇墓园看看,看看我的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国殇墓园在哪里。

  我的沉默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后来回国后,我搜索了国殇墓园,当看到这段历史的介绍时,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那年,我已29岁。

  2008年,再次因为采访的机缘巧合,我发起老兵回家公益活动,并于2011年在一众朋友的支持下,创办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开始专职投身于这场攸关民族良知的救赎之中。

  三

  触动我的是一位湖南的老兵潘振华,曾参加第三次长沙会战。

  湖南老兵之家的志愿者晓航说,第一次见到老人时,老人破旧的帽子上粘满了灰尘,脚上的猪皮鞋已经裂开,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不敢想像,独自一人生活的老人已经失明了15年。

  每次,老人出门砍柴时,带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绑在家里,一头系在身上,摸爬向屋后百多米高陡峭的山坡。捡到柴火后,再顺着绳索轻轻地爬回来。

  志愿者问起老人的心愿,老人说:“想吃肉,一年多没有吃肉了。”一年后的冬天,老人和往常一样上山去砍柴,多日没有回家,后来村里的人发现,他已经死在了雪地里。

  那是在2008年,民间的救济捉襟见肘。这样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状况,比比皆是。在历史无共识之下,筹款难度可想而知。更艰难的是,志愿者常常被约去喝茶。

  参与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没有人没掉过眼泪。几乎所有的公益活动都是给人希望,而关爱老兵,大家看到的却是死亡。

  这么多年,我做过上百场讲座,听者无不潸然泪下。有人建议我,人的本能是会排斥过于悲伤的东西的,是否可以回避历史的伤疤。是的,抗战神剧可以赢得更多的关注,但是这个民族唯有直面历史的痛,才会有惊醒和重生。

  四

  龙越基金会曾做过一个统计,幸存的抗战老兵中,孤寡的比例高达5%以上。究其原因,大部分都曾因历史问题而失去自由,最长的高达30年。谁愿意嫁给这些孑然一身的“坏人”呢!

  在这么多年里,志愿者至少在街头“捡”到十多位乞讨的老兵。

志愿者丁丁在北京西站找到乞讨的老兵雷国典。

  2013年9月,我在昆明出差,志愿者带我找到乞讨的老兵王德修,时年96岁。因为年纪大了,没有人愿意租给他房子,他只好流浪街头。后来,我们送他入住养老院,仅仅3个月后,老人离世。

  因为没有身份证,他的遗体在公安机关刊登了“认尸启事”5天后,才得到按无人认领尸体的相关规定得以火化。

  另一个现象是,这个群体出现两个极端,要么早早离世,要么高寿。至今幸存的抗战老兵中,逾百岁者,有上百人。早逝者,或许是委屈不过。而长寿者,历经了人世间最沉重的苦难,已豁达无比。

  五

  为王德修立碑时,遇到了一个难题,落款怎么写?后来,一直照顾老人的志愿者周德蓉说,就写“关爱你的人”。

  周德蓉是一位老兵的女儿,她一生都在内疚的一件事情是,父亲刚刚出狱时,她曾打了父亲一耳光,觉得他是一个“坏人”。后来,她看到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开始关爱抗战老兵,自己也开始加入这个行列,为自己当年的无知而“赎罪”。

  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大多是和这个群体没有直接关联的人,后来,越来越多的后人们加入。

志愿者金龙从医院接老兵芦石安回家。

  有一年去香港开会,一位中年男人抱着我痛哭。边哭边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坏人”,从来没有给过好脸,直到有一天,看到志愿者给父亲送来一个红包,他幡然醒悟,他的父亲原来是一个英雄,他开始对父亲寸步不离。

  几乎所有的志愿者在被问及为什么从事这项公益活动时,大多会回答:救赎。历史的包袱常常压得他们透不气来,但是很少有人放弃。

  有一次,我去广西参加一个老兵的送别仪式,活动开始时,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大声喊,“家属呢,来,家属站在这一边。”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一时有些茫然,因为这是一个孤寡老兵,没有后人。但就在这时,所有参与仪式的志愿者,自发地站在了家属的位置。

  致敬老兵,致敬志愿者。

志愿者去看望老兵孙赞高。

  六

  2010年,我联合陆川、王小山、北京厨子、巴黎行等大V在微博上发起“帮助老兵完成一个心愿”活动。这个本来重点关注抗战老兵生活问题的公益活动,意外的是,征集上来的心愿,却有近半关乎精神需求。最多的心愿,是获得一枚由国家颁发的纪念章。

  在此前一年,90岁的湖南老兵吴远焯曾到北京找我,问我能不能帮他一枚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他曾任新38师中校营长,血战缅甸。这个简单的心愿,我却无法替他完成。大概一年后,吴远焯抱憾而去。当我在微博上说了这个事情后,一位上海的网友给我寄来这枚纪念章给我,让我放到老人的灵前。我问是从哪里得来的,他说是在淘宝上买的。

  我没有把这枚纪念章送给老人,我不知道,这枚从淘宝网上买来的纪念章,还能不能代表这个国家。

  2005年,昆明的老兵俞允平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节目播出当天,老人看着电视,安静地离开了。在弥留之际,他叮嘱孩子,如果他有意外,不要埋怨记者。

  他留下的回忆录里有这么一句话:“小时候看蜗牛爬树,喜欢在蜗牛要经过的地方撒盐。蜗牛爬到那儿的时候会觉得疼,一疼,就掉下来了。我们在旁边看着笑。蜗牛再爬,我们再放盐,如此往复。现在想起来,我就是当年的那只蜗牛。”

2012年,志愿者给抗战老兵唐绩鸿送去纪念章,告诉他,只要参加抗战,就是英雄,老人哇地哭出来。

  七

  2014年,360总裁周鸿祎参加一个电视节目,走访了几位抗战老兵,被深深地触动。周鸿祎说,他愿意认养1000名老兵。那时,全国找到的老兵仅有2000余名。我给他说,最紧迫的事情,是找到更多的老兵,那怕找到后,我们只送给他一箱牛奶,对他也是莫大的安慰。

  周鸿祎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那年9月,360公司和深圳博时公司各出资360万元,在北京召开“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新闻发布会。那次会议后,我们的400电话被打爆,至今共核实抗战老兵11858名。

一位老兵胳膊上的枪伤。

  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女儿,她在电话里无比激动地给我说了足足一个小时,最后才说,她的爸爸早就去世了。

  有位村民提供了本村一位抗战老兵的线索,志愿者上门去核实,打开笔记本一边询问一边准备做记录,这位老兵惶恐地说,“我的问题早就交代过了,你们怎么还来呢?”

  另一个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情是,在贵州抗战老兵关怀计划项目启动的当天深夜,志愿者接到了一位老兵打来的电话,说他在街上捡破烂时,捡到一张报纸,在寻找抗战老兵。第二天一大早,志愿者立即去登门核实,却发现家里没人,等到傍晚,老人才一身疲惫地回来,说他白天去工地上干活了。

  老人叫匡德明,时年96岁。在缅甸战场,他曾用冲锋枪一梭子放倒6名日本兵。老人没有子女,是当地的低保对象。志愿者很快将老人送到养老院,两个半个月后,老人离世。

  这位孤寡老兵,在临终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丝来自民间的慰藉。

  八

  那次新闻发布会,各大网站均在头条位置刊发新闻,标题为“寻找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这样超规格的安排,得益于一位在中央网信办任职的领导。

  因为曾在新华社工作,我的前领导和同事们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国内动态清样”写了好多个,希望从政策层面解决抗战老兵的历史遗留问题。多名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均联名上书。

老兵陶盛万脖子里的子弹,这就是历史给他的勋章。

  有一次,一位湖南的领导约我去见民政部的领导,后者在听完我们的讲述后,竟然泪流满面。我做记者多年,见过无数的官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级别的官员如此动情。

  后来,民政部出台了多份文件,力推关怀抗战老兵工作。宇通集团董事长汤玉祥看到报道,主动安排人联系龙越基金会,一次性捐赠2000万元。

  2015年,有30多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前往天安门,受邀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大部分老兵都获得了纪念勋章。这背后,有很多体制内人士的努力。

  未能前往北京参加阅兵式的安徽黄山102岁的抗战老兵汪萍,双目失明,他侧耳对着电视机,听完了整个阅兵直播。

  新华社曾经发稿,“大陆官民携手抚慰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这是关于这段历史最为高光的时刻,在战争结束70年之后 ,关怀抗战老兵的公益活动犹如另一场战争,“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龙越基金会的成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后来又被特批为公募机构,在业内,并不多见。一位领导说,“做点对得起良心的事。”

  九

  8月27日,湖南的老兵黄天去世。志愿者子非鱼晒出一张照片,那是10年前的一张合影,27位中国远征军老兵聚会。如今,他们已全部齐聚天上。

在湖南长沙、云南昆明、浙江宁波、重庆等地,一些墓园捐出专门的区域,来集中安葬往生的老兵。

  根据龙越基金会的统计,截至7月15日,全国幸存的抗战老兵为4355人。在2016年,这一数字为10619人。每年去世的比例超过20%。他们不是八佰,却依然是壮士。这一数字,每天都在递减。

  略感幸运的是,龙越成立10年来,筹款约3亿元,有上千万人参与捐赠,有上万名志愿者行动起来,为他们开启了最后的荣光。关怀抗战老兵的行动,就是另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老兵们打仗是为了民族尊严,关怀他们是为了民族良知。

  此外,龙越还找到了1025具抗战阵亡将士的遗骸。有很多碑,已倒在荒野。碑上的落款,好多是牺牲者的战友,具名“后死者”。

贵州安顺,老兵的墓碑被当成铺路石。

  曾经有人问我,活着的老兵都照顾不过来,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收敛死者,我说:只有这样,当国难再一次降临时,才会有更多的男儿,即使马革裹尸仍不还,依然会走上战场。

  2019年,龙越在湖南衡阳发掘了一个抗战阵亡伞兵墓地,裹尸的,没有马革,是他们的伞布。

  龙越还在做一件事情,整理抗战阵亡将士名单,如今已核定34万余人。其中在缅甸战场,核实的人数为5741名,而当年,阵亡者约10万。历史,早已破碎不堪。

  十

  《八佰》热播,争议亦四起。一位长期研究抗战史的体制内专家发给我一段话:“现在比抗战时期更无共识,更不团结,这就是民族命运,干这些为历史善后的事心里拔凉拔凉的。”

  民族命运这四个字,深深触动了我。这场全民族共同赢得的胜利,为什么在认知上的割裂和对抗却甚嚣尘上!

  抗战胜利75周年即将到来,我们应该扪心自问的是,我们真的胜利了吗?我们战胜了敌人,但我们有战胜自己的狭隘吗?

  2014年9月,龙越基金会在北京组织“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新闻发布会时,邀请了陈小鲁和张道宇参加,前者是陈毅之子,后者是张灵甫之子。他们的父辈曾经在孟良崮兵戎相见,后者战死沙场。

在这次新闻发布会上,他们握手言和。

  在策划这次活动时,我曾疑虑,他们会不会参加?没想到,他们都说,为了抗战老兵,可以放下历史的仇恨和偏见。

  历史可以和解,但英雄永远不能被忘记。

  在广西边境有一位老兵叫向世典,曾为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开着美军坦克碾压日寇,后来加入解放军,在开国大典时开着缴获的日军坦克驶过天安门,后来他去了朝鲜,开着苏制坦克和美军开战。

  命运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拗口的玩笑。


  2012年,志愿者找到他时,他住在这样一个窝棚里。很快,志愿者为他修建了一个简易的活动板房。房子修好的那天,他为大家唱了这么一首歌:

  八年血战,日本投降

  胜利终属于我们

  打倒了侵略的祸首

  光复了锦绣山河

  四万万同胞,狂欢庆贺

  高唱着胜利之歌

  四万万同胞,狂欢庆贺

  高唱着胜利之歌

  别忘记艰苦卓绝

  别忘记壮烈牺牲

  别忘记慷慨仗义的友情

  胜利的硕果岂是容易长成

  八年血战,日本投降

  胜利终属于我们中国人民和中国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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