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眼中充满了光,不,是心上充满着光啊!光,那样平静地流涌于我底周遭,仿佛在浅海里赤裸着身体游泳,玉黄的肌肉沾濡着银灰的水波,将溶解于茫然透明的一片里。光,那样炽烈地放射于我底肺肝,仿佛有一个赤热的火球,于是呼吸之间也光彩四耀。光,从外部照来,也从内部发出。
开始,那是惨澹的,浑浊的,单调的,模糊的,仿佛是沉淀的低雾,仿佛是轻飞的春雨,仿佛是迷惘的黄昏。但是,世界突然明朗了,从灰白的皮壳蜕解成富丽堂皇的色彩:红的天,低浮于地平线上,那是杂炽的红,有像蔷薇枝的,有像琥珀块的,有像赤铜光的,有像镕炉火的:高一点,和橙红的光焰相接,是大块洁净的水绿,让温和的春风轻踏而过的平整的水面的样子澄澈见底,连水藻和游鱼都没有什么;再高,轻柔的云团凝结着,紫黑的或暗红的,可以想像作初锻的铁堆积在那里;再高,一带青碧,深沉如渊,浊云几张像枯叶沉浮不定;于是,是天顶了薄薄的浮云像开始坼裂的湖面春冰,从那铁灰的微光的缝隙中,透露着还没有完全脱去黝黑的夜影的深天。…
晨并不是二十四小时或者一夜之隔,而是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底速度,大于每秒三十公里的地球一万倍。晨底智慧和勤劳的前进,使我们这落后的地球上也充满了它底辉煌炫丽的光。
诗人们,自己说起来早于枝上的鸟唏。那是真的,因为他们是有燃烧的铁那样的热情和敏感的。但是,兵士是不会用鸿雁样的声音歌唱的,虽然他像起来得更早,他只是沉默而突兀地站立在岗位上,让影子淋浴于湿润的野烟,让衣服摇曳于刚劲的晓风,让刺刀灿烂于晶莹的朝露。我们底时代的诗人,我们底时代的兵士,起来于晨底直前,站立于晨底正面!
我充满了光,我舒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不,我香甜地呼吸着斑斓的色彩,宽阔地呼吸着勃发的光辉,以敬喜悦为晨祝福!
午
太阳直照着。
太阳是温暖的。但是人所喜爱的,只是春天的时候夹杂着红紫的飞花扑入怀中来的那温柔的接触,只是冬天的时候静坐在枯树门前袒衣而受的那温和的晒曝;而这太阳却过于温暖,午是近于燃烧的,酷烈的,于是人避入树荫水边去了。
太阳是光明的,但是人能够接受的只是原野开满鲜花的晨,只是云霞聚成璎珞的暮;而这太阳却过于光明,午是有威凌的严厉的,于是人又缩入他自己底影子里,像密松中的枭鸟一样不敢向天窥望什么。
但是,太阳使植物茂盛,使动物强壮,田里的菜叶更青翠和阔大了,田边的小牛会在新耕的土壤中跳跃了。而午,是太阳底顶点啊。土地产生万物,太阳养育万物。
但是,人却这样说,晨的太阳比那一棵绿荫半亩的巨树大,而午的太阳却不过悬在枝上像一个大柿子;黄昏的太阳比那一幅名贵的湘女之绣美丽,而午的太阳却苍白着光像用擦铜油才擦了半就丢下来的铜器。
不是太阳底半径上有巨大的改变,而是猫类底眼睛里有诡谲而愚笨的不确实性。
承认有什么不同吧,那是,午使太阳更像一个太阳而已。午使太阳更像一个太阳了,温暖,过于温暖,近于燃烧的酷烈的温暖,光明,过于光明,有威凌的严厉的光明。
是的,只有少壮如太阳之群,认识午是这一天中少壮的时期,正视着它。
黄昏
黄昏,天光有短促的璀璨瑰丽,以后云霞变作苍白,变作灰黑,变作渺茫,变作空洞,变作不可知。
乌鸦盘旋在桠杈的枯树上,翩然飞落以后又突然飞起,哗噪着,争论着,充满着不安。大车和驴子颠簸在屈曲的泥辙里,轮轴沉重地轰鸣着,驴子半吐着流血的舌头在鞭声中急促地打击着蹄子,一切全发出痛苦的呻吟,轮轴要给压碎地“格,格,有声,车辙以喑哑的诉说忍受无力忍受的一切,驴子从力竭声嘶的灵魂中吐出“丝,丝,……”作响的泡沫,绳鞭像在撕裂大气并且要一下裂断自己,车和驴子底淡淡的,长长的影子在黄尘里给拖曳了来的时候也仿佛有一种无声之声。黄昏来了。人要从黄昏逃走,一切全要从黄昏离去。
但是,无论是怎样短促的璀璨瑰丽,总是璀璨瑰丽啊,那色彩绚烂的天,那红黄的树林,那赤土壁立的断崖,那有香气的新耕的赭红土壤,那凝成黄光的塔。无论怎样短促,到底是璀璨瑰丽,让一切要来的来吧。逃避自然是懦弱的,而恐慌也属多余,何况有璀璨瑰丽在,可以从把握短促而得。但是舍弃这一刻,他就永远失去璀璨瑰丽了;并且他将迅速地为黑暗所吞啖。
夜
那末,夜呢?
假使昼给人以工作,那夜就献给人以酣睡,昼是活跃的,夜是慈爱的,而工作和睡眠是生活底两个面。
树林酣睡了,枝上挂满成熟的果子像小母亲抱着孩子,河水酣睡了,鱼住在水草里,苹花偎傍着树枝赤露的浅岸。街道酣睡了,一切的声音,一切的光彩转为深沉的平静和整齐的和谐。花酣睡了,不红了,也不黄了。诗人酣睡了,把他底世界让给夜莺和微风。战士酣睡了,散发的大头枕着爱惜的刀;刀也酣睡了,到明天底清早里可以有更新锐的锋芒,农民酣睡了,他底锄头犁、镰刀都酣睡了。为了第二季的播种。工人酣睡了。因为革命的行列要他高举胜利的旗。
夜不是黑暗的,也不是死灭的,只是为睡眠的。
有珠光宝气的星,有浑圆的明月,有飘荡不已的流萤,从树枝影上可以摘取,从流泉光中可以掬饮,从水边草间闪烁飞来,夜不是黑暗的。
蟋蟀在绿苔的墙脚弹琴,树叶和微风彼此细语,流萤飞游河上和影子相互追逐,晚香玉盛开,窗前香气浓郁不散。而人,假使伸过轻柔的手去抚摩,他可以触到他底鼻息,那样平静,那样匀整,那样柔和,那样温暖,那样沉酣舒畅,在睡眠中生命并没有中止,心脏并没有停滞;或许,第二天清早问他,他会告诉你美丽的新梦,他肩上生出洁白如鹤的翼子,左手提一柄银剑,右手握一束红花,高高地飞上蓝绿的天,夜不是死灭。
并且,当夜愈深的时候,晨也就愈近。而酣畅的睡眠,给明天的工作养蓄精力。
一九四〇,一〇,西安,冉家村
(原载《现代文艺》第5卷第4期,1942年7月25日出版)
作者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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