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北泉日记
来源：凤子   2019-09-25 15:50:33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二日:

　　制片厂的外景队汽车,五点三刻出发。绕南区公园马路到新街口,按平时是正做好梦的时候,而此刻却已行人车辆不绝了，大概都是一夜未睡的。从每一张疲劳的脸上,我猜知他们是在怎样忙乱的心情下度过了短短的一夜。正像我自己,昨天从防空洞回寓所,心一直没安定过,而且想的非常之多。我并不害怕,我只有愤恨,我望着断手断脚被救护队抬着的受伤的人们是如此之多,有的伤者的脸上居然还显现出一分安详的笑,我们的民族是正在熬受苦难,我懂得熬受苦难的意义。炸弹是毁灭,是破坏,同时也是建造。炸弹毁灭了房屋,破坏了都市的建设,但,同时也给了古老民族精神上一个深的刺激,唤醒了这个民族精神的再生,这应是敌人失败了而还没有自觉的一点。

　　我爱一个有生气的地方。这里,无论敌人轰炸得如何厉害,每一次轰炸只是替我们增加经验。至少每一个人都能安之若素地守住他的本位工作。每一次轰炸后半小时,市面就可以照常恢复。就像这三天连天的轰炸,电灯线给炸断了,街上一眼望去如同十年前在小县城里过元宵灯节,太平灯是那样美观而有秩序地在每家店铺门口点燃,是为了这一点点兴奋,我去巡礼这炸后的陪都,有两个晚上我走到腿酸才停了脚。

　　我傻么?然而的确压制不了我心里这一点感情。昨天并不算轰炸得太厉害,然而几百个炸弹,九处被燃烧弹炸起了火;每日都必须走过的几条热闹街道都遭了劫,而且多少熟识的朋友就在这几小时内失去了家。借夕照的余晖,我站在露台上望去,迷濛烟雾,一片莫辨。街上行人加倍地多,加倍地匆忙。这山城已失去了原来的平静,我听着从街面,从火余灰烬里,从人家的窗口,从......传来的一种从来没有的跳动的声浪,我的心也跟着不能平定下来。我感觉到自己是应该做点什么了,不是应该,而是懂得做点什么了,在这样的一个时候。

　　从千厮门码头,上民生公司开赴北碚的火轮,沿岸余火未熄,这么一个僻静处所也被波及。我们踏着破碎的瓦砾,两旁还有不少的灾民在灰烬中想寻回一点什么。情景至惨。肯站在废墟上用点思想的人,生活的把握应该可以实际一点。人活着不再是求点名誉,弄点好收入维持一个舒适点的生活。把自己和家里的人都装饰得搁在宴席上客厅里叫人们称赞而已。活着的意义是应该从废墟上面的血迹里去追寻的。

　　火轮两时抵北碚,旋即雇民船赴温泉。四时方在温泉餐厅获得一饱。温泉风景入目素朴,颇像南宁或梧州。拍外景复遇天雨,此行势必小有耽搁。多日来的疲劳与酷热,今夜或可有一个清凉的北泉之梦了。

　　在温泉已度过了四晚,去了两次北碚;游泳了三次。温泉游泳真太好了,如果有一个较长的时间让我住在这儿,我一定要好好地炼炼身体。离开学校足足四年,虽说在习惯上自己并没有改变多少,但回到了家庭。心上不免罩上一层离了群的寂寞,生活的方式自然也就改了样。在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参加到集团生活群里,仿佛时间把我倒退了四五年,心情也年轻了许多。

　　两次去黄桷树,最熟识的人还是一位最忠于复旦母校的门房。头一次因时间短没有找人,第二次复因遇到警报,又在防空洞里消磨了半天。

　　自己想要拜访的一两位朋友,都因轰炸以后地址不明,只好索然作罢。过王家花园时想进去凭吊寒冰①先生生前故居,入大门,走过长廊,院子里只见一堆瓦砾。有三五工匠在拆卸断垣后面还保留着的一排三开间的屋架子,寒冰先生生前居住的屋子。我只看到一张条桌,桌上还乱堆着废纸。屋瓦整个塌下来,碎瓦堆里还半埋着许多中外杂志的封面。我还能看到什么呢,在这个废墟里!他活着的时候,邀约过许多次,我被《白云故乡》的工作拖住不能来。现在要搜索一个可以回忆的影子也没有。许多人口述关于他遇难的情形,他的死不仅寒冰先生自己不能瞑目,而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文化界的人,又何能甘心轻轻地把这笔血债放过。这仇恨迟早要来一次总结算的。

　　站在黄桷树河沿望对岸北碚,山头重叠,树木丛生,风景宜人,我很喜欢这么一个新兴的小市镇。愈走进内地,愈相信我们支持抗战的力量;只要物力人力配合得当,不屈膝中途,必能取胜最后。

　　离开黄桷树过河至北碚市街上逛了一趟,本想逞英雄同两个朋友一同走回温泉的,可惜人实在太累,只有雇滑竿代步,至金刚碑,再乘船上温泉。

　　今天重庆不知道怎样,有三批敌机经北碚上空飞过,我们念着又不知哪一个地带在遭劫了。出来时,我已准备回去找不到原寓所,照前数日轰炸的区域看来,七星岗在所难免。现在这时候,又有什么可挂念的呢?除了希望自己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够好好地生活两年,多做点工作,多出口气。

　　温泉地方仍然没有走遍,这儿以山景胜,上缙云寺,复苦无便鞋爬山。傍晚,在茶馆里聊聊天,也就不觉天黑得快了。

　　外景地点已决定在育才学校附近,过了明天,全体即出发草街子。那儿除拍片外,顺便也可以看一下陶行知先生和他的新教育实验,和那些天才的战斗的儿童们一起,想来更不寂寞。

　　(选自《画像一风子散文小说选集》,北京出版社1982年12月版)

作者：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