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日子,我怀念起那远方的城,生活在那城市里的年青的朋友们,被遗留在那遥远的城里的一份可珍贵的情呵!
谁没有一些久远的记忆,然而,我却为这深深地苦痛了。
是那个城,是那个在久远的日子以前,为人们遗忘了的极其陌生的荒山古堡,是它留下了我,像一块磁石,吸住了我流浪的行脚。
三个春天了,我生活在那里,然而,对于一个吉卜赛人的流徙,像我,这又算得什么呵!
我开始离开平原,离开那父亲似的襄河,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我感到异样的孤独,这儿的一切,全为我所不熟悉,陌生,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呵。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装束,陌生的,为我所不能习惯的天气,像一个画家的调色板上,拙劣的,涂抹着横七竖八的不相调和的颜料,于是,我变得颇为忧悒。
没有平原的辽阔,空旷,这儿的人们,也没有平原的大胆与真诚;他们似乎褊狭,自私,畏缩得像一匹在猫的监视下的老鼠,牛马似的被主人奴役了一生,便又那样无声无嗅的寂寞的死去。不知道谁在叫他们吃苦,也从未曾想到自己的生活应该变得好一些;生下来便是那样像木头一样的挖着,掘着,吃苦,然后死去。嗅不到盐的味道,嗅不到大米的香气,包谷,什么全是包谷呵,包谷饭,包谷糊,包谷巴巴,包谷酒,黄肿的饥饿的脸缺乏表情的淡漠的笑容,天给与他们的是一片贫瘠,他们的感情,也是那样的贫瘠呵!
见不到广阔的天空,天被山割裂成无数的小块;山,遮掩住那一片辽阔而无垠的广野,望远一点!我要望得远一点呀!
在当天的日记上,我写下了这样的话:
我是深深的憧憬着山的,在家乡,那些幽居的日子,晚上,有月亮的夜,我爱听母亲为我讲一些关于山的故事,那出没绿林的好汉,那高踞山寨打劫过往客商的英雄,大喝一声:留下买路钱来……然后,骑一匹大马,背一把钢刀,奔驰于山林,隐没了。……
够多痛快的事,够多为人神往的生活,向远方,我出神地凝视。
在今天,我看到那久为我所赞美的山了,然而,我不能不感到失望,山,它与我想像的,是那样的不同呵!
我厌倦,我想,这里不是我应该留下的地方。
我恐怖那未来的日子......
不能高声唱一支响亮的歌,也不能晒一次好的太阳,连一次安静的散步也不可能,悒闷的灰暗的天空,阴森的大殿,懒人的风沙,哀嚎的乌鸦,这生活的苦刑呵!
接着声声而来的,是那吼啸的大风声。
雪禁闭我在那所古庙里。在平原,我是雪的爱好者。深夜,静寂的可以听雪落下时的轻微碎响,望那灼亮的雪光,对于膝下的火炉,我感到耻脣,踢开它,一跳便出了房门,在雪野上,个人独步起来。冷么?古代音乐家训练自己手指的谙熟,在雪夜的冷气压下,调弄凡娥铃的故事,我是清楚的记得的,在山城雪对我,依然是如此过分的亲切。
雪飞舞着,雪掩盖着山林,连人们也一起埋葬了。那白的雪花,那象征着一个战士的圣洁的灵魂的雪花。突然,一个人的受难的鲜血闯进我的记忆里来,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他被敌人的便衣暗探,用枪押走了。从此,一个年青的生命,便完结了。
在他的床上,我们找到了一张用铅笔写的纸条:
我的生命虽然完结了,但我的事业并没有死,朋友:请忘了我!
我们传观着,最后在灯上把它烧掉了。
没有眼泪,更没有叹息,有的是暴风雨前的沉默,火样的愤怒的心。
翻开笔记册,两行用红墨水写的话,闪进我的眼:
有人的地方,便有温暖。
请不要迷恋家吧!朋友,家,是一面枷呵!
是的,他说得对,有人的地方,便有温暖。
我是有理由留下来,为什么不呢?这地方,不是有那么多我可怜的而又可亲的兄弟?
我过了半个月乞食的日子,感谢它呵,它使我看到了那些人的眼睛,那些吃人的野兽的眼,那些狗眼,虽然,他们在上面故意的拿眼镜来一下伪装,但我看得出,那小镜片透过的狡猾的目光。
偶然的机会,我们会见了,在平原上的我的朋友,也有我意气上的仇敌,我很奇怪他们会在一起携手,但过后我知道我错了,他们走的,依然是一条与我同样的路。
亲切的会见,友情的慰藉呵!我们生活得好,我们工作也好!
那喝包谷糊的日子,那常吃没有油盐的生饭的日子,那挨冻的日子,生病的日子,平静的日子,暴风雨的日子呵!
为了一个问题的解答,我们闹翻了,但事情一过,便又全部的忘掉,在桐油灯下,又会挤在一起写着诗,读着托尔斯泰,果戈理……
星星的夜,我们爱走在荒凉的山谷,爱沉默的听一片足音的有节奏的音响,也爱扬起一支平原的热恋的歌。因为,在平原我们都是一群土地的歌者呵!在平原,那些过去耕耘的日子,对土地,我们终年诉说着自己的爱情。
可怕的时疫流行的季节,可怕的无助的死亡呵!它无情的夺去了我们中间的一个活泼的伙伴,那一个为我们挚爱的孩子。
死者是够年青的,在死者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的脸上,流动着对生的深深的热恋。
哀悼着死者,追忆着死者,在死者的坟上,我们默默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用我们工作的信心,来哀悼死者吧!
用倔强不息的战斗来纪念死者!
用我们对生活的爱,使死者安心,让死者活在我们的心里。
那夜,在一个寒冷的夜店里,我们灌下了几杯冷酒。
阴暗的房间,惨白的灯光,腥臭的油烟的气味,这难得平静的小天地呵!
话语像水一样的从不同的嘴里流出来,我们谈着,尽量的将各人很久藏在心里的话吐出来,没有一点顾虑,是这样一片热情的真诚、坦白,青年人纯朴的声音呵!我记得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这响在我耳边的,似乎是陌生的,但却是更其熟悉的,于是我耸起耳朵,用力的去捉住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含有无限深情的话,我好像也说了许多,但过后头便晕乱起来,记不清楚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膀子被朋友们紧紧的抓住,踉踉跄跄的,在夜的山谷里摸索着。
我作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到了远方,那个刮着大风沙的远方,我会见了很多人,他们真诚的接待我,那儿四季都是春天,人们劳动着,人们笑,人们大声的唱着歌,人们呵,都一样的吃着大米……
没有法官,没有律师,连一个警察都没有……
在梦里,我很久都在笑着……
三二、八、恩施
(原载1943年8月28日《新湖北日报·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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