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月夜投简——寄到遥远的黄河边
来源：公兰谷   2019-09-25 17:44:55

　　今夜的月光特别美,空间像泛滥着无声的水流,青天如洗,万里无云,一轮金黄的圆月高高挂着,望着月亮,我的心又飞到遥远的黄河边去了。

　　遥远的黄河边,生活在战斗里的你,是不会抬头观赏月亮的,戎马倥偬的生活,不会让人珍藏着闲情逸致。这时,你或许正在追击敌人,也或许正在被敌人追击;你或许正在崎岖的山道间怀着警戒和兴奋向前路挺进,也或许正在熊熊的篝火边嚼着硬冷的干粮明朗的笑着,歌着;你或许在以所有的力量冲破敌人繁密的火网,也或许正在新居的干草铺上做着甜美的梦;…而论季节,那里正是迷天大风沙飘吹的时候,在风沙里,蓝天,明月,繁星,都会失掉光彩的。

　　时光真快,别来已经四年了,四年,悠长的岁月呵!久远了!

　　在这遥远的亚热带的地方,我如旱苗渴望甘霖似的渴望着北国的讯息,绿衣人对于我,无异远来客对于深居幽谷的住户,听着足音,山民会忽然惊喜,而那绿衣人的锵啷啷的车铃声,是给我几多激动几多兴奋呵!

　　在极度的盼望里,我终于收到你那封带着北国的风霜和尘土的信了,它给予我的安慰是如何多呀!从它里面,我清楚的知道了家乡人民如何受难,如何在苦难中倔强的站起,只知道犁耙锄头的农民如何成了老练的神枪手!

　　×!我的可敬佩的英勇的老友呵!战斗的生活,把你锻炼得更坚强更茁壮了!

　　嘱我将别后的生活告诉你,首先让我将过去的一段给你画个简单的轮廓吧。

　　烽火飞过黄河后,我和二三十个伙伴在匆忙中出走,那正是黄沙和雪花交替占有北国天空的时候。带着伤心的眼泪,带着无限的惆怅,带着一颗被抛别父母的悲哀窒息了的心,我们出走了!黄土路上,风沙道中,小身体背着大行囊,徒步奔波着。旅途中,有歌,有笑,也有衷心的惆怅,和对父母故乡无限依恋的情怀。就这样,横过了广漠的鲁西大平原,离别了黄河边上的家乡!

　　陇海路,肮脏的煤车里,有吓人的警报,有敌机的扫射,有严酷的霜雪,有冬夜的刺骨的寒冷,在这里,我目睹了也承受了流亡者的辛酸和不幸!

　　异乡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平汉路上的一个小城里过的,它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是一腔亡家人的愁苦,一片游子的乡情,再有,那便是哼得烂熟的流亡曲,和默默洒落的眼泪了。

　　跨过豫西南,我们在汉江岸上的一个小山城里消磨了半年寂寞的岁月。

　　之后,溯汉江而上,行万山丛中,悬崖涉足,古庙投宿,夜晚,油灯前各叙所见的风物人情,草铺给一个香甜的梦,把一天的劳累全赶走,明早和太阳一同起身。陕南有美丽的阳光,和晴朗的天气,我们也具有了健康的心境,和坚强的意志。旅途中有愉快的歌,有明朗的笑,悲哀和惆怅已如阳光下的露水,毫无踪迹了。过荒村野镇,给居民留下标语,留下漫画,留下感人的歌唱,留下抗战的故事。最后经过中华民族摇篮的汉中,经过雄伟的剑门,在翠云廊中踏着层层石阶,踱进天府之国的四川了。

　　我怎样告诉你旅途的风貌呢?在一首诗里,我曾这样吟咏着!

　　遥远的行旅像颗橄榄,

　　旅途织着一幅幅的风土画:

　　日升,

　　日落,

　　晨星,

　　晚霞,

　　寂寞的黄土路,

　　无边的大风沙;

　　茶店,

　　鸡声,

　　冷炕头,

　　菜油灯,

　　破庙里,

　　泥神是店东,

　　草铺上

　　听微风摇曳殿角的小风铃!

　　睡眠是上好的葡萄酒

　　又酸又甜一大缸,

　　醉里忘了奔波的劳累,

　　再不听犬吠柝声寂寞的响!

　　你可以知道“遥远的行旅”是多么富于诗意了吧?

　　长途的奔波,使我更确切的知道了祖国土地的辽阔,物产的富饶,风俗的淳厚,更增加了我对祖国的热爱!

　　我虽给予时代的很少,但时代给予我的真大呢!时代的熔炉,锻炼着我,也锻炼着同行的伙伴们。

　　我窃喜:伟大的时代使青年人的气质变了!但想起你,以及其他生活在战斗里的青年朋友们,不知时代赐予你们的更要丰富多少倍呢!

　　入川后,我蜷伏在川西北的一个山城里静静地度过了两年,那两年,隔绝了硝烟和烽火,生活如一潭死水,没有微波,没有浪花,我的心也变成化石,失掉了笑,失掉了哭,连抗战歌曲也懒得唱,有的只是一片情绪的真空!

　　那时我住在路边的一个小茅屋里,我变得惯于久久在思索里讨生活了。

　　在深夜,在神志模糊的时候,茅屋窗外常常似乎响着一个声音:“青年人—我们去了!”接着仿佛有无数人马花花向前流去。我从床上跳起来,窗外只留给我一片黑暗和寂静,待我重新躺下,窗外便响起汽车马达的声音,或是夜行旅人的悄然的脚步声,或是骡马车的辘辘的车轮声夹杂有赶车人的小调和响鞭,从远方传来,渐渐近了,近了,又渐渐远了,远了。在这种时候,我感到如置身古墓似的阴冷,我的心便为痛苦和悲哀侵蚀着了!在这种时候,我也想起了串串的往事,想起了遥远的沦陷区的家乡!

　　如今,我是在嘉陵江边的一个小山村里,生活仍像一潭死水,当我感到寂寞太甚的时候,我就走到半里以外的江边,看看悠悠而逝的江水和来往上下的帆船,让想像织一片美丽的虹彩,或者提起笔来把满怀的寂寞抒写到白纸上,希图在读者群中觅得些慰藉,觅得几个知音。

　　入川后的生活,我觉得只是一段空白而已,我隔绝了时代也被时代所隔绝,时代给我的赐予,又被我轻轻抛弃了!

　　但你那强有力的话语时时响在我的耳边,我也是黄河泰山的儿子,是在北国的大风沙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人,我决不会让我这年青的生命这样麻木下去!我要坚强充实的生活着,挺挺拔拔的活着!

　　在家乡,这时该是一片肃杀的世界吧?但这里却仍是四野禾色青青,树木仍是葱茏的,阳光仍是温暖的,只在满山翠竹中留着萧萧一片秋声而已。严冬天气几等于无,多雾的秋季刚走,明媚的春就接踵而至,树上枯叶尚未落尽时,新芽就悄悄抽长了。这里是亚热带的国土。虽无在椰子林中听少女歌唱的热带风情,但四季不断绿色的暖国风味总是有的。

　　在这绿色的温暖的地方,我却时时遥念着北国大地,遥念着黄河边的家乡。在家乡,那洁白的一望无垠的雪原,实在美丽极了,那迷天大风沙,也会给人以挣扎的力气的!

　　近来常做一些美丽的梦,梦中,我骑着枣骝马在故乡的山里驰骋。以无比的英勇追击着狼狈逃窜的敌人,以无限的温情抚慰着家乡受伤的土地。醒后就更加多了我的羞愧和惆怅!一唉!你所实际生活的,我只能在梦中捉摸而已!

　　今夜,在豆油灯下,一面望着窗前的月光,我向你抒写了我的情怀,但想说的实在太多,而我这枝笔也实在太拙笨了!

　　夜已深,我要睡了,我急于再做那样一个美丽的梦。

　　×!英勇的青年战士,我的可敬佩的老友呵!在梦里,让我们握手吧!让你那炙热的手温暖一下我这凝固了的血液吧!

　　(原载《时与潮文艺》第1卷第2期,1943年5月15日出版)